这是一个被大山环绕的村庄。零星的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坳中,山上和屋顶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看上去像一幅水墨画。
远远可见一行移动的出葬人。画外传来尖锐的唢呐声。
一双沧桑的手拿着绣有“富贵花开”的大红色鞋垫。
老人一针一线地将大头针费劲地穿过棉鞋垫。
老人盘腿坐在炕上,身子倚着窗台,腿边是一摞鞋垫,有的绣着“年年有余”,有的绣着“喜”字,大小不一。唢呐声从窗外传来。
伴着高亢的唢呐声,穿着黑大褂、腰间扎着白布条的助葬人将棺材抬上了柩车。喇叭、号角、低音笛一齐奏鸣,哀乐声混合着哭丧声。
老人隔着窗户看得愣了神。
“老李头!老李头——”老张头来串门,喊了好几嗓,老人才缓缓回头。
老张头坐在炕边,叼着个大烟袋。老李头边收拾着鞋垫边絮絮叨叨(方言):“唉!入冬来已经没了两人了。”
老张头咂巴两下烟袋,说(方言):“眼看着这村就空咯。”
老李头将鞋垫整齐放好,老张头盯着那一大包鞋垫:“整这些鞋垫干啥?”
老李头拉长声音说:“我想儿女的时候呢,就给他们做做鞋垫,春夏秋冬从没停过,等他们回来就给儿子、媳妇穿上。”
老张头:“整天迷着做鞋垫,可别忘了给我做新衣服啊,儿子回来我要穿的。”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挂着一些面料,摆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和一个熨衣服的平台,这里曾经是村里的裁缝店。
“记着呢,记着呢!”老李头颤巍巍地下炕,走到挂着的几件衣服前面,吃力地摘下一件深蓝色的新衣,递给老张头,“过年也没见你穿这么利索哩!”
老张头将新衣穿身上试了试,神采奕奕地说:“儿子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就是过年!”
老张头穿着新衣,背着手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老李头夹了一块煤球放进炉灶,用铁棍捅了捅煤球的眼,一些火花溅出。他在灶上放了一口锅,从碗柜里取出一碗剩饭,倒进锅里。
老李头将手靠近火炉取暖,脸被火光映出一片橙色。另一头房间传来电视的声音,每说一句老人就跟着电视重复一句。
热腾腾的蒸热从锅盖边缘冒出。老李头掀开锅盖,端出热好的剩饭,先舀了一大勺到瓢里。
这是一个传统的山西小四合院,朝南三间正屋,西边是厨房,东边是裁缝铺,临街。
老李头端着冒着热气的饭来到院子,蹲下来把饭放在用编织袋和石棉瓦搭成的狗窝旁。一只黑狗从窝里钻出来,因为烫而难以下口只能试探地舔着。黑狗嘴边的胡须已成了白色,老李头拍拍狗头,感叹道:“唉!老啦,都老啦!”
老李头撑着狗窝缓缓起身,走回屋里。
老李头端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着电视边从锅里盛饭,锅里只剩下些饭底。
老李头起身去拿桌子上的饼干,刚要撕开,想了想又放下。他拿起暖壶往锅里倒了些热水,连饭带水一起喝了。
夜空蓝得发黑,窗户透出黄色的灯光和老人一遍一遍重复电视的声音……
天蒙蒙亮,伴随着鸡鸣声,老李头推着独轮车上了山。
山上的积雪还未化,泥路上轧得一道道的车辙冻得很硬,老人艰难地推着车子,哈着白气,耳朵冻得通红。老黑狗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回头看看老李头。
来到自己的三分小田地,老李头用铁锹挖着坚硬的泥土。没挖几下,他就要扶着铁锹休息会儿,喘得厉害。
山上风大,吹得老李头耳朵和脸通红。他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个烟纸,卷了根烟。
老黑狗蹲在一旁望着老李头,浑身直哆嗦。
老李头蹲下身,黑狗就贴到他身边。老人摸着狗头:“万一哪天我先走了,你就去村口老张头家讨饭吃。别饿着,也能去跟他做个伴儿。”
抽完烟,老李头又继续挖,终于窖在土里的萝卜露了出来。他继续挖,渐渐露出了白菜、胡萝卜。
晌午,老人摇摇晃晃推着小车下山。
到了村口,一群晒太阳的老人打趣老李头:“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你还干!”
老李头嘿嘿笑两声:“儿子回来好拿,大城市那边菜贵着呢!”
三年级二班,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中年男教师李天鹏带着大家读课文。黑板上写着“一个小村庄的故事”。
“山谷中,早先有过一个美丽的小村庄。山上的森林郁郁葱葱,村前河水清澈见底,天空湛蓝深远,空气清新甜润。”男人读一句,孩子们跟着读一句。
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小男孩在河水中嬉戏,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开心地看着嬉闹的两个人,中年人是年轻的老李头。
女人喊着:“鹏鹏,别闹了,衣服都湿了。”(闪回完)
李天鹏来到菜市场,熟练地挑选了一袋子西红柿和半个冬瓜。他看了下手表,是五点十六分,便匆匆提菜上车,驶向第一实验中学。
中学生陆续从校门口出来,李天鹏将车停在路边,又看了下表:五点三十一。
李天鹏下车走到校门口张望着。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生不紧不慢地走出校门。
李天鹏朝着胖男孩招呼着。
李天鹏将儿子接回家,推开门,女人躺在沙发上切换着电视频道。小男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
女人削着苹果说:“儿子,吃个水果就赶快去书房让姥爷看着你做作业啊!哎,老公,学校还有半个月就放寒假了吧,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三亚旅游,孩子他姥爷整天哼哼闲闷得慌。”
李天鹏坐在一边,有点惊讶:“玲玲,不是说好了今年过年回我老家吗?”
玲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儿子:“那你问问咱儿子愿意去那山沟沟吗?又脏又穷!儿子,我跟你说,那儿可没Wi-Fi啊!”胖孩子听了直摇头。
玲玲:“再说了,大过年的,总不能把我爸一个人扔家里吧。”
李天鹏有些恼:“那就能把我爸一个人扔家里了?”
玲玲嗓门更高:“别再说你爸你爸的,房子是我家出钱买的,工作也是我爸给你找的。那你爸呢?你爸给你什么了?”
老爷子从书房出来:“我说你俩整天嗡嗡啥呢?耽误孩子学习!大宝,快来写作业,别听他俩叨叨。”
李天鹏倒了杯水,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良久没有说话。
老李头在水槽里洗着萝卜,电话响了,他连忙在裤子上蹭了蹭手。看了眼来电显示,老人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他接听电话,另一头传来清脆的声音:“爷爷!”
“哟!我的大孙子!”老李头激动地把电话攥得紧紧的,说着一口跟着电视学的不标准普通话,“放假了吗?”
电话里,老李头的孙子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没呢,还有半个月期末考试。”
老李头一激动,家乡话脱口而出:“哎呀,快咧快咧。爷爷好些年没见着你了!”
老李头的孙子拿着电话:“啊?爷爷我听不懂你在说啥!”
李天鹏接过儿子手中的电话,胖男孩在一旁嚷嚷:“我跟爷爷说过话了,爸爸你要说话算数给我零花钱!”
老李头电话里的声音:“被子都给你们晒好啦,就等着你们回来了!”
李天鹏在电话前停顿了半天,说:“爸,我算了算,从深圳回老家的路费太贵了,这些钱够给您买好些东西了。”男人瞟了眼躺在床上的妻子继续说,“我和玲玲商量了,我们就不回去了。您需要啥,我给您买了邮过去。”
老李头一听孩子不回来了,急了,嗓门明显高了:“三年没回来了!你们好歹回来拿些菜啊!你和玲玲不是最爱吃咱老家的地瓜吗,我都给你们囤好了……”
李天鹏:“哎呀爸,回家一趟的路费钱够买好几筐地瓜和菜的。爸,你身体可还好啊?”
老李头:“不好不好,快死了!”说完,赌气把电话挂断。
中午太阳高照,小河叮叮咚咚地解冻了。
一群老人聚在街边晒着太阳。
老李头随便摸着一块石头坐下来,旁边的老头给了他支烟:“好些日子没见着老张头了。”
老李头接过烟:“上个月还让我给他做了件新衣,说是儿子要回来,估计是接去大城市享福了。”
一个老头凑过来,趴在老李头耳边大声说:“死啦,就是最冷的那几天。我听说是起夜被门槛绊倒摔断了腿,躺地上活活冻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四五天了。”
老李头低着头没说话,吧嗒吧嗒抽完那支烟,起身回家了。
老李头剁着菜,碎碎念:“死了也没人知道,到死也没见上儿子……”他一股脑地将菜和粉条扔进锅里炖。
开锅后,老李头还是先舀了勺菜到瓢里,拿出去给老黑狗。他把饭放狗窝前,老黑狗半天也没出来,老人拍了拍狗窝:“老家伙不看门了,饭也不吃啦?”
老黑狗还是没反应,老人伸手摸了一把,老黑狗浑身僵硬。
雪在下,风呼呼地吹,发出尖锐的声音。
雪落在老李头的头上、身上,他把狗紧紧地抱在怀里。
老李头嘴唇哆嗦,眼角流下两行老泪。
一下、两下、三下……老李头用尽浑身力气刨开了个小坑,把用麻袋包好的老黑狗放进了坑里。
老李头喃喃自语:“天冷别冻着,你去了下面啊,给我引路,到时候还得你陪着我。”
土一层层地把老黑狗盖上。
老李头堆了一个小土包,他坐在土包旁,跟老黑狗说着话:“你死了还有我送,我死了谁送……”周围只有残雪、杂草、枯树、黄土,还有老人隐隐约约抽泣的声音……
老李头搭了个拖拉机,在车斗里一路颠簸。
好不容易到了当地的小县城,老李头拄着拐颤巍巍地下车。
县城的路很长,人很多,放眼望去看不到头。老李头一路走走停停,气喘吁吁。
老李头来到一家寿衣店,蹒跚地走上台阶。
卖寿衣的人滔滔不绝:“您看这外衣里子用红布做啊,子孙后辈就会红红火火。这帽子上边缀个红顶子旺儿孙,后辈运气……”
老李头从怀里掏出个发黄的小本,记下卖衣人的话。
出了店门,老李头找了个卖布的地摊。
老李头:“我要你这里最好的布料,色儿最亮的。”
卖布的女人拿起绸缎:“大爷,你摸摸这个绸缎,绝对是上等布料!”
老李头听了连忙摆手:“不可不可,绸缎绸缎断子绝孙哪!”
老李头抱着红色、杏黄色的布匹回了家。他先将缝纫机和桌面擦了两遍,才把布匹放了上去。
老李头摸着缝纫机感叹道:“我这老裁缝的手艺没传下去真是可惜啦……”
电视在一旁响着,老李头边跟着电视学普通话边在纸上画着寿衣的草图。灯一亮就是一宿。
天蒙蒙亮,老李头收起寿衣草图。
老李头掀起炕头的席子,摸出个方便面袋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沓钱。他抽出一半钱揣进怀里,将剩下的包好放了回去,出了门。
厂门挂着个木牌子,写着“做各类寿材”。老李头在门口就听到院里传来锯木的声音。
老李头跨进院子,就看到老冯在雕着棺材上的花纹,冯家大儿子在锯着木材,他看见老李头,喊:“叔,早啊。”
老李头微笑点头,蹲在正往棺材上雕木的老冯的旁边:“儿子守身边就是好啊,干活也省心。”
老冯乐呵呵地:“不留也得留啊,靠着这个吃饭呢,不能失传了手艺。”
老李头:“做一个这个得多长时间?”
老冯:“要是材料都齐全,少说也要一礼拜。”
老李头从怀里掏出纸包的钱,塞给老冯:“我也该准备准备了,你看这些钱够不?”
老冯愣了一下,接过钱叹了口气,低头说道:“也罢,早准备也好,免得像老张头。唉!”
老冯点了点钱,留了几张,把剩下的给了老李头:“老哥,给个本钱就行,这些你留着吃点好的。”
老李头琢磨着寿衣的草图,又填上了几朵花草。
“嗒嗒嗒……”缝纫机工作的声音,老李头手艺好做衣快,草图一设计好,整套衣服很快就出来了。
最后给衣服上扣子时,老李头一拍脑门:“糊涂糊涂,不能用扣子,用布带,延绵后代,后继有人。”他又哆哆嗦嗦地做起了布带。
电话铃响,老李头接起电话。
电话里李天鹏的声音:“爸,给你邮了治关节炎的药,还有点儿别的东西,别忘了去大队拿啊!”
老李头默不作声。
李天鹏见没回应,在电话里急得直喊“爸”。
老李头干脆装起了痴呆,卷着舌头呜呜噜噜地说:“谁、谁是你爸爸,我儿子才三岁。”又咿咿呀呀地学起了小孩。
李天鹏听着电话里的老爷子又是哭又是笑,急得冲电话大喊:“爸!爸!我是你儿子李天鹏啊!你可别吓我啊!”
老李头呢喃着:“天蓬……天蓬……”
李天鹏在电话里急切地应和着:“对,李天鹏!”
老李头扮糊涂上了瘾,突然对着电话大喊一声:“嘿!呆子!天上有张网要抓你猴哥!”没等儿子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
电话铃一直在响,老李头缝着布带头也不抬:“看你小子还回不回来!”
李天鹏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一句话也不说。
女人盯着丈夫的背影好久,才开口:“那我留下和我爸做伴,你和儿子回老家看看吧。”
胖男孩在一旁嚷嚷:“妈妈不去我就不去!”
男人转身瞪了儿子一眼。
老人从卧室走出来:“好不容易回去一趟,那就一块去。我报了个老年人旅游团,不用牵挂我。”
女人:“爸,你报团干吗啊,说好了一起去三亚的。”
老人对着女儿摆摆手:“跟你们年轻人一块没意思,一个个整天抱着手机。老年人还是跟老年人一块儿好,热闹!”
李天鹏这才长舒一口气。
老李头一大早就跑去大队拿儿子邮给他的补品。抱着满满的一箱子,老李头嘀咕着:“就是想让他们回来看看我,花这些冤枉钱买补品有甚用……”一抬头碰上了老冯。
老冯:“哥,寿材做好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老李头:“我去找两个劳力直接抬回家。”
棺材放在最里屋,其正面材头上画的是鹤鹿,里面写了个“寿”字。老李头用手在棺材面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老李头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用鸡毛掸子拂去箱子上的灰尘,将房间里一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东西统统扔掉。他拉开陈旧的抽屉,里面放着的是一个有些老化的塑料相册。
老李头一张一张地翻开相册,映入眼帘的是他二三十岁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一头茂密的黑发,眼睛炯炯有神,十分俊朗。下一张是老李头和老伴年轻时的照片。老人皲裂的手指拂过照片上老伴的脸庞。
相册继续被翻看着,这是一张李天鹏三岁时在火车站的照片,老人抽出这张照片。
相册翻到下一页,照片由黑白过渡到彩色,是李天鹏结婚时的照片。那时的老李头虽已年过花甲却依旧神采奕奕。下一张照片是老李头大孙子的照片,老人将儿子和孙子小时候的照片放在一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看着照片的老李头眉眼之间透露出浓浓的爱意,眼里闪着泪花。
县城的大集十分热闹,卖东西的人比买的人还要多。一个卖糖葫芦的地摊前,有个六七岁的小孩跟妈妈哭闹着要买,女人拖着小孩就要走。
老李头停下来看着这对争吵的母子,从他们破旧的衣服看得出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年龄跟老李头的大孙子也差不多。
老李头越看越觉得亲切,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一层又一层打开,取出两块钱,为小男孩买了两串糖葫芦。
老李头拿着两串糖葫芦走过去,母子俩停止了争吵。
老李头拿着糖葫芦在小男孩眼前晃了一晃:“来,叫声爷爷就都给你。”
小男孩连忙响亮地喊:“爷爷!爷爷!爷爷!”他接过糖葫芦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女人一脸谢意地看向老人,拿出布兜要给老李头钱,老李头摆了摆手就乐呵呵地走了。
没走几步,老李头又掉回头来到糖葫芦的摊儿前,买了各式各样的四五根糖葫芦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老李头走到村口,一群晒太阳的老人看着穿得利利索索的老李头,笑着喊他:“穿这么利索,去找了个新伴儿吗?”
老李头一拍脑门:“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化妆台前,老李头瞅着镜子里自己皱巴巴的脸:“趁没有变得更丑前,赶紧照一张,要不放在祭台上看了都没人想磕头,你说是不是?”
化妆师给老李头脸上擦了擦粉:“大爷您放心,会给您拍得年轻又好看的。”
“咔嚓!”一道闪光。
一张黑白照片洗出来。照片上的老李头笑得和蔼、亲切。
老李头把新拍的“遗照”摆上桌子,在盘子里放上儿子给邮来的补品,两边摆上白蜡烛。
老李头坐在棺材沿上看着桌面。电话响了,老人看了眼来电显示,没接。
老李头看看墙上的古董钟:“四点二十了,快回来喽!”
李天鹏一家三口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男人将手机揣进兜里:“这不接电话弄得我心发慌,快点走。”
女人气喘吁吁地摆手:“不行了……这破路也太难走了,连个车都不通。”
胖男孩指着远处的村子:“爷爷是不是就住在那里啊?”
靠着大山的村子并不大,偶尔一缕缕炊烟从几所小房子升起。男人使劲嗅了两下,感叹了一声。
李天鹏一家三口走在碎成一块块的石板路上,地面凹凸不平。小男孩一路蹦蹦跳跳一脸新奇,女人去拉孩子的手:“慢点,别绊着。”
村里的胡同很窄,房屋建得很密,但大多房子都破败了,墙头枯草一米多高。
偶尔传出两声狗叫,村里大多都是泥房子,一些空房子的墙都塌了一半,动物的粪便就直接堆在墙根。
李天鹏走在前面感叹:“唉,村子就要空了。”
老李头下到地窖里,掀开麻袋盖的筐子,满满都是地瓜。他挑着个头大的、长得匀称的地瓜,拣了一大盆,费劲儿地端出地窖来。
水龙头下,老李头细心地搓洗掉一个个地瓜表面的泥土,露出原本粉红色的地瓜皮。
老李头在大锅里填好水,他将地瓜一个个贴着锅放好。
伴着烟囱冒出的缕缕白烟,李天鹏回了家。
刚一打开院子的门,李天鹏和媳妇就大喊“爸”,胖男孩跟着喊“爷爷”。
老李头将一盆冒着热气的地瓜端上桌子,李天鹏和媳妇大眼瞪小眼:“爸,您……”
老李头笑眯眯地:“快吃快吃,你和玲玲最爱吃的。”
李天鹏和媳妇相互对视,默默吃起了地瓜。
老李头挑了块个头最大的地瓜,将皮剥掉,露出橙黄色的流油的瓤。他将热气腾腾的地瓜吹了吹,送到大孙子的嘴边,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这个地瓜最甜。”
李天鹏惊奇地抬起头,瞪着眼睛:“爸,您在哪儿学的普通话?”
老李头:“跟着电视学啊!大孙子不是听不懂咱这方言吗?”
胖男孩拿着地瓜惊喜地喊着“好吃好吃”。
饭后,老李头拿出昨天在集市上买的糖葫芦给大孙子。糖葫芦有些化了,糖浆黏在塑料纸上,拿在手里黏糊糊的,老人将塑料纸揭开,笑眯眯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胖男孩撅着嘴不乐意。
老李头又转身去拿桌子上的饼干,儿媳喊住了老人:“爸,家里还有鞋吗?这山路走得鞋脏乎乎的。”
“有有有。”老李头连忙翻箱倒柜,在柜子里找了半天也没翻到。
李天鹏劝道:“爸,找不到就算了。”
老李头有些急,边找边说:“就在这柜子里,我记着呢。”
“哗啦!”装鞋垫的袋子掉了出来,大大小小的红色鞋垫散了一地。
李天鹏连忙去帮着父亲收拾鞋垫:“爸,您做这么多干吗?鞋垫这东西买就行了,您还费这个劲儿!”
老李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打开是三双不同大小的黑色布鞋:“闲着也没事,趁着能动就多干些。前些年还能做个鞋。现在人老了手使不上劲儿,做鞋穿不进针,也就能给你们做个鞋垫了。快试试。”
李天鹏把鞋往脚上一穿:“不大不小,正合适。”
玲玲:“天鹏的脚宽,从来没买到一双合适的鞋,不是鞋码大,就是鞋太窄了。爸,您做鞋还真是心细。”她也穿上鞋试了试,“嘿,还真是挺舒服的。”
李天鹏拿过孩子的鞋,对着孩子的脚比了下:“就是大宝的鞋小了。”
老李头看着孙子的鞋叹了口气:“唉!上次回来的时候大宝才一小不点儿,一转眼三四年没见了。”
李天鹏和玲玲互相看了眼,没说话。
玲玲盖着被子玩手机:“我看你爸精神状态挺好的啊,又做鞋又缝鞋垫的,还记得那么清楚咱们几年没回来。”
“叮咚”,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是一张孩子姥爷在三亚海边的照片,笑得乐呵呵的。
玲玲很惊喜:“我爸去个老年旅游团还学会玩微信了啊!天鹏,你看看。”
李天鹏接过手机:“现在各种老人机构都挺完善的,报个团,老人聚一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要不把咱爸接到咱们家吧,小区旁边就有个养老院,白天要是闷了也能过去玩玩。”
玲玲没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会儿,她岔开话题:“诶,大宝呢?”
院子里漆黑一片,老李头拿着手电筒站在茅房外,里面传出孙子的声音:“爷爷,你不许走,这里太黑了,我害怕!”
老李头把手电筒往茅房里晃了晃:“爷爷不走,陪你。”
孙子:“爷爷,你怕黑吗?”
老李头:“不怕。”
孙子:“爷爷,你怕死吗?”
老李头:“这是早晚的事,有啥怕的。”
孙子:“那爷爷你怕什么?”
老李头仰头看着黑夜里闪亮的星星,声音有些哽咽,说着孙子听不懂的方言:“最怕的就是在走前连最后一眼也没看到……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忙,住惯了大城市都不愿回乡下,而且来一趟要坐一两天的火车,不容易。人啊,一旦年纪大了,难免惹人嫌。可人越老越思念子女,就想在余下的几年里多看看你们,也不留遗憾。”
玲玲站在门口,望着老李头的背影。天空悠悠飘下几片雪花。
李天鹏望着窗外的雪:“昨晚雪下得不小啊,怎么一大早就没见着咱爸和大宝?”
玲玲叹了口气:“咱爸说,下大雪山里能抓到野兔,大宝非要嚷嚷着让爸带他去抓。”
隔着窗户,李天鹏看到老冯走进院子。
李天鹏给老冯倒了杯热水。
老冯从兜里掏出几十块钱:“前些日子,你爸找了两个劳力帮他把寿材抬进家,说什么非要给人家钱。都是一个村的,帮点忙算什么,那两人把钱给我了,我把钱再带给你爸。你爸这人啊,就是不欠别人的。”
“寿材?”李天鹏和玲玲大眼瞪小眼。
李天鹏和玲玲推开门,屋子里又是棺材又是遗照的,把两个人吓了一大跳,他们连门槛都没敢跨过去。
老李头拉着孙子的手:“好玩吧?爷爷知道有趣的地方多着呢!”
爷孙俩乐呵呵地推开门,却发现李天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老李头的脸唰一下就拉下来了。
玲玲笑着看老人:“爸,我跟天鹏商量了下,今天就回去,车票都买好了。这边生活条件实在不好,太冷了。”
老李头眼圈有些发红,背过身:“我去给你们拿些菜,大城市买太贵。”
李天鹏抓着父亲颤抖的手:“爸,什么都不拿……”
玲玲靠着李天鹏肩膀昏昏欲睡,手机弹出微信视频聊天。玲玲看了眼就精神了,点开视频,是孩子姥爷一张眉开眼笑的大脸。
玲玲:“爸,您真是越来越厉害,都会视频了!”
玲玲父:“都是导游教我的。今天三亚太热了,我们没出去在酒店。诶,你现在在哪里啊?怎么看着像大巴车?”
玲玲:“我们坐车回家啦。”
玲玲父眉头一皱有些不高兴:“怎么没住几天就要回去,老亲家一人在那里不容易,多陪陪才好啊!”
玲玲把手机往后座移了下,老李头抱着孙子在后座睡着了。
玲玲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玲玲和李天鹏也莞尔一笑。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