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米舍》,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2019-11-16 06:52郁宝华
青年文学家 2019年29期
关键词:荒诞救赎罪恶

摘  要:《戴米舍》(Dermuche)是法国小说家马塞尔·埃梅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埃梅的小说融合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手法,凭借丰富的想象、奇妙的构思,游走于真实和幻想之间,寓现实于荒诞之中,以假见真,化实为虚,对现实生活的荒谬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戴米舍》这篇小说借杀人犯戴米舍一夕之间变形为一个婴孩的怪诞故事,对社会现实、法律制度、人性人情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和反省,在宗教文化的背景中,思考了罪恶如何才能被救赎的问题。

关键词:现实;荒诞;罪恶;救赎

作者简介:郁宝华(1974-),男,汉,江苏无锡人,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语言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9-0-03

马塞尔·埃梅(Marcel Aymé,1902-1967),法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他生于法国东北部山区,家境贫苦,曾当过小工、小贩和银行雇员等,由于生活的种种磨炼和对生活的敏锐观察,他凭自学开始文学创作。他是20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继承了法国现实主义和幽默的文学传统,主张作家要“作为时代的良心”,作品展示了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法国社会生活的画面。法国评论界称赞他为当代的拉伯雷和莫里哀。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尤为出色,被誉为继莫泊桑之后的短篇小说大家,脍炙人口的名篇有《穿墙记》、《侏儒》等。

埃梅是极富创造性的作家。他融合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手法,凭借丰富的想象、奇妙的构思,游走于真实和幻想之间,寓现实于荒诞之中,以假见真,化实为虚,对现实生活的荒谬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短篇小说《戴米舍》(Dermuche)就是这样一篇杰作。这篇小说借杀人犯戴米舍一夕之间变形为一个婴孩的荒诞故事,对社会现实、法律制度、人性人情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和反省,在宗教文化的背景中,思考了罪恶如何才能被救赎的问题。

一、一张唱片引发的犯罪

戴米舍是一个杀人犯。小说的开头就是戴米舍在法庭上被定罪的场景。他为了把一张觊觎多年的唱片据为己有,杀死了一家三口人。除了对戴米舍相貌的一番详细描写,作者在这里没有介绍戴米舍的任何其它信息:他的全名,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的家人,他的成长经历等等。因为这些对法庭上的法官、律师、陪审团来说,都无关紧要。他的罪行很明显,法庭内外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丝毫的同情。在这里,埃梅显示了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冷峻,没有人想要深究戴米舍犯罪的原因和过程,是蓄意谋杀还是误杀?并且,在陪审团看来,即使“他的罪还有疑点”,他那粗野的外貌也足以让陪审团定他的罪。作者在这里详细描绘了戴米舍的外貌:“他的肩膀厚实,脖子粗壮,有一张颧骨凸出、显不出额角的扁平大脸和一双半开半闭、目光迟钝的小眼睛”。用后文牧师的话来说,这是“工人的身体”。

整个审判过程似乎与戴米舍无关,他显出一副麻木、困惑的样子,直到起诉进行到出示那张唱片的时候,他才突然显出一点兴趣来:“他斜靠在被告席的栅栏边上,牢牢地盯着那张唱片,当书记官开动唱机,奏出乐曲来时,他那呆板迟钝的脸上略过一抹十分温柔的笑容”。虽然现实中没有人对戴米舍觊觎这张唱片的原因感兴趣,作者还是通过深入戴米舍的内心世界,给读者揭示了这起血案的根源:在马恩河畔诺让的一幢朴素的别墅里,住着三个小有资产的老人,分别是两个老小姐和她们的叔叔,一个挂着退伍军人勋章的怕冷的老人。三个老人习惯于在每个礼拜天的午后摇起唱机,欣赏优美的音乐。在每个夏天,好天气的时候,他们就把餐厅的窗户打开,他们并不知道戴米舍正蜷缩在窗外,倾听着动听的乐曲,享受夏天迷人的魅力。但一到秋天,怕冷的老人关上了窗,戴米舍就被剥夺了生活中的这一点点享受和快乐。连续3年,戴米舍觉得那乐曲逐渐从他心里消失,他夺回乐曲的渴望也在不断增长,直到第4年的9月夜,再也无法忍受没有音乐也没有快乐的日子的戴米舍,闖进了三个老人的别墅。第二天警察发现他时,他正沉浸在他的音乐中,身旁躺着三个老人的尸体。

毫无疑问,戴米舍和别墅里的人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戴米舍很可能是个出卖劳力为生的流浪汉,居无定所,他的精神状态也有问题,记忆力差是一方面的表现,异常迷恋那支乐曲是另一方面表现。但读者可以理解的是,正因为戴米舍在物质和精神领域的极度贫乏,那支他蜷缩在墙角下听到的,在礼拜天奏放的乐曲,才占据了他精神世界的全部,成为他唯一的快乐和享受。当这唯一的精神支柱被剥夺的时候,他实在忍受不了等待的痛苦,终于闯进了别墅,犯下了罪行。戴米舍的经历让人想起《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他从小成了孤儿,长大后失业,为了挨饿的外甥,偷了一块面包而被判苦役。冉·阿让和戴米舍的犯罪都有其不得不为的理由,一个是为了肉体的存在,一个是为了精神的存在。如果把他们的罪行放到整个社会的大背景中来看,整个社会也不能说是无辜的。

二、信仰与救赎

戴米舍被定罪,在死牢中静候着执行死刑的那一日,对自己的结局显得毫不在乎。“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哼哼那支驱使他去干杀人勾当的魔曲,可他又不很记得。”监狱牧师出场了,他怀着一点善意,想要拯救这个杀人犯的灵魂。在基督教文化中,拯救罪人的灵魂,让罪人在临刑前忏悔,正是一个监狱牧师的职责。起初,戴米舍对牧师的说教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在12月的某一天,当戴米舍听牧师讲述圣母和天使的事迹时,他突然有了反应,他迟钝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亮光。他向牧师发问:“那么这个小耶稣,他还活着吗?”牧师于是决定给戴米舍讲述圣婴耶稣的故事,在牧师看来,也许是因为圣婴耶稣的故事比较容易理解,可以打动戴米舍,让他由此沐浴神圣教义的真理光辉。

牧师讲述了耶稣诞生在牛棚里,诞生在牛和驴之间的故事。最后,牧师说:“要知道,戴米舍,这说明耶稣是热爱穷人的,是为了穷人的缘故而来到人世间的。他同样可能选择在监狱中,在许多悲苦的人中间诞生。”也许正是这句话,戴米舍听懂了,也接受了。他说:“先生,我懂了。耶稣真的可能会生在我现在住的牢房里,而不愿生在一个别墅里。”由此,戴米舍对圣婴耶稣产生了单纯的信仰。他并没有像牧师所希望的,进而对自己的罪行,产生忏悔之心,企望得到上帝的宽恕而进入天堂。他只是把圣婴耶稣看成能理解自己、接纳自己的同类,一个天堂里的孩子。他问牧师那小耶稣是否也喜欢音乐,他甚至给小耶稣写了一封信,托牧师转交,信中恳求小耶稣:在自己进入天堂的时候,能不能得到那张唱片?

牧师读完信后,惊恐不已,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最终失败了:这个凶犯既不知罪,也不悔罪,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工人的身体,小孩的灵魂……杀死三个老人,并不是蓄意犯罪。正像一个孩子剪开自己的玩偶,或者扯断玩偶的腿一样。真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的力气的孩子。一个不幸的孩子,如此而已。他相信圣婴耶稣,就是明证。”因此牧师又想到,戴米舍像初生婴儿一样不懂事理,他的灵魂像泉水一样纯净,因此在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时,恐怕上帝也会对他无可奈何吧?

这样一个不会忏悔的人,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实现精神上的救赎吗?虽然不抱希望,牧师仍然去监狱教堂,把戴米舍写给圣婴耶稣的信放进石膏摇篮里,并为戴米舍祈祷。

三、无法实现的救赎

临刑的日子终于到了。就在圣诞节前夕,12月24日凌晨,一群衣着考究的绅士在看守们的陪同下来到死牢。他们来监督和执行对戴米舍的死刑。但是,小说至此,终于脱离了现实主义的范畴,出现了神奇怪诞的事情,原本在牢房中的戴米舍不见了,牢床的毯子下面躺着的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孩,正安静地微笑着看着来访者。典狱长愤怒地斥责他的下属,而牧师则朝着上帝、圣母、圣父、天公、圣子跪下去谢恩,牧师明白了,这是上帝制造的神迹,代表上帝宽恕了戴米舍的罪,就像牧师曾说过的:“因为上帝想启示我们,每一个罪人都可祈望得到上帝的宽赦。对上帝说来,即使是最大的罪也不过是生活中的偶然事故……”在牧师看来,上帝因为戴米舍像个孩子一样的灵魂而赦免了他的罪,同时上帝把戴米舍变成了一个清白无辜的婴孩,这就消除了他那原本有罪孽的生命。就像《圣经》中屡次提到的,在上帝眼中,只有儿童是无罪的。

戴米舍的变形,震惊了这一群绅士。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们纷纷寻找这个婴孩与戴米舍的相似之处,一心想要证明戴米舍并没有从监狱中逃走,床上的婴孩就是戴米舍本人。典狱长发现婴儿胸口也刺着和戴米舍身上一样的花纹:一边是女人头,一边是只狗头,大小也恰成比例。检察官莱勃欧夫发现婴儿的“大脑袋,扁脸盘,低额角,还有眯缝着的小眼睛,甚至那鼻子”都和戴米舍长得很像。看守长发现戴米舍大腿后部长的棕色的胎记也出现在婴儿腿上。最后,典狱长命人比较了戴米舍与婴儿的指纹,终于确定了这离奇的变形。

该如何对待这几个月大的婴孩,死刑还要继续执行吗?检察官莱勃欧夫对典狱长提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你真的还以为这是你手中的杀人犯吗?”对此,牧师注视着这个躺在莱勃欧夫和典狱长面前的实质上的神之婴孩,满怀信心地断定:“事情定会像圣婴耶稣裁决的那样进行下去的”。如果说牧师因为宗教信仰的缘故想要停止死刑,赦免这个婴儿,那么检察官莱勃欧夫和辩护律师布里顿先生则从人性人情的角度,意图挽救这个婴儿。布里顿先生说:“你可决不能打算去处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这样做太可怕了,真是荒谬绝伦。即便我们承认戴米舍罪行属实,该判死刑,我们也绝无必要为一个新生婴孩的清白无辜做任何辩护。”但不管是对上帝的信仰,还是从人性人情角度进行的辩护,都无法阻止典狱长执行他的法律。在典狱长看来,这是个已经被判死刑的人,即使他变成一个新生婴孩也不能逃避法律的审判和制裁。

牧师发出最后的抗议,质问典狱长难道没有看出上帝插手其中吗?典狱长的回答则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有上级的指令必须执行,并且上帝并不负责给我晋升。检察官莱勃欧夫建议典狱长请示上级,有关的高级官员在勃然大怒之后,考虑到自己的前程,仍然达成了一致的意见:“鉴于犯人的身体在悔恨的重压之下,或者无论别的什么原因而有些缩小,不允许改变审判的决定。”

于是最惊心动魄的场面上演了,犯人临刑前要进行最后的梳妆,人们用一条床毯裹住婴儿,剃掉他脖颈后面的一绺柔软的毛发,牧师小心翼翼地给婴儿行了洗礼,又亲自抱着婴儿将他送到矗立在院子里的杀人机器底下……戴米舍(婴儿)的最终被处决,代表了马塞尔·埃梅对社会现实、法律制度的深刻揭露和无情嘲讽,以及对宗教信仰和人性人情的深刻反思。虽然小说后半部分,采用了超现实的变形的手法,但其中蕴含的仍然是极其现实的思考。可以说,作者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关于罪恶和救赎的问题:罪恶是否能在现实中被救赎,以及在何种情况下能够被救赎?如果一个罪人真正忏悔了,他能不能在现实中被宽赦?或者更具体一点说,一个人因为偶然的过失而犯下的罪行,能否被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中,宗教信仰能否拯救人的灵魂,实现人精神上的救赎?如果不能,宗教信仰的意义何在?如果能,又如何证明罪人灵魂上的净化和被拯救?可以说,作者在此既提出了问题,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对救赎的绝望。当戴米舍变为婴孩的奇迹也无法证明上帝的寬赦的时候,当人们执意将婴儿送上断头台的时候,意味着在现实中,任何悔悟都是无法被证明的,任何救赎都是无法实现的。

小说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尾声,戴米舍的辩护律师想要证明,“如果戴米舍罪孽深重的生命被消除了,那么他并未犯过罪,而那几个住在诺让的人也根本没有被人杀害”,他找到了两位老小姐和她们怕冷的叔叔住的那幢别墅,三个老人告诉他,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偷走了一张放在餐桌上的唱片。上帝想要告诉人们的是,那原本该是事件的本来面目。

参考文献:

[1](美)布鲁克斯(C.Brooks),沃伦(R.P.Warren). 小说鉴赏[M].主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527-533.

[2]黄新成. 论埃梅独特现代现实主义手法及其特征[J].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03).

[3]徐磊. 埃梅创作中的“变形”手法[J].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2).

[4]黄新成.《变形记》和《变貌记》——论埃梅艺术变形手法的创新[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重庆),1995,(03).

[5]宋朝. 马塞尔·埃梅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J].名作欣赏,20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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