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聚群分”:当代中国中产阶层的多元构成及其多维政治取向

2019-11-17 04:41
社会观察 2019年4期
关键词:中产阶层体制群体

当代中国的中产阶层伴随着改革以来的现代化和市场化进程而迅速成长,数量和规模不断扩大。根据瑞信研究院2015年发表的《全球财富报告》,中国中产阶层人数占全国成年人口的11%,按规模算达1.09亿,已是全球最多。中国的中产阶层在享受物质生活水平快速提高的同时,也感受到多方面的压力、困惑和矛盾。近年来,中国经济增速放缓,市场竞争急剧激化,生活成本持续上升,股市、房市剧烈波动,未来的社会经济风险凸显,更加剧了中国中产阶层的压力感和焦虑感。在精英联盟和新富阶层迅速崛起的新时代背景下,作为“老中产”阶层的小业主和个体户群体已经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曾经令人艳羡的经济优势地位,而新中产阶层也已开始成为被掠夺的对象。尤其是近年来接连发生的一系列涉及私有产权保护、司法公正、医疗卫生、子女安全的社会性事件不断触动中产人群的敏感神经,进一步加剧了中产阶层的不安全感。甚至有文章指出,一场又一场面向中产阶层的“攻心战”已经打响。而与此同时,中产阶层的权利权益观念、阶级阶层意识、公共参与乃至抗争方式也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在业主维权、抵制环境污染、邻避运动、女权主义行动,以及为了扩展在公民社会中活动空间的其他团体的抗争中表现出越来越显著的群体力量和阶级作为。

因此,在新的社会分化和不平等形势下,面对如此体量和规模的人群,他们在社会结构空间中的位置和构成状况如何?他们的崛起会对当前社会结构与社会秩序带来何种影响,尤其是他们的政治取向和性格特征如何?这些都是涉及转型期社会结构变迁、利益格局调整、社会群体整合的重要理论和实践议题,也是本文聚焦的核心议题。

中国中产阶层的多元构成:体制与市场双重决定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尽管中产阶层总体上介于社会上层和下层之间,处于基本的阶级结构关系之外,但中国的中产阶层并不是一个整齐划一、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阶级实体,而是一个包含多层次的群体集合和多元化的群体形态。一般而言,这种群体构成上的多元性取决于其生成路径和阶级经历的复杂性。中产阶层内部不同群体的成长发育既受到市场机制或“经济-技术”理性内在驱动的影响,也有制度分割或“社会-政治”过程的形塑。也就是说,中产阶层的形成和构成特征上有着体制分割和市场分化的双重烙印。

其一是体制分割逻辑。在宏观层面上,中国的市场化转型是自上而下的渐进改良式变迁,政府作为经济转型的直接开启者和推动者,一直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由此,原有体制运行的路径依赖惯性、政治权力主导的资源分配逻辑、受到控制的转型过程等,构成了中国体制变革和制度转型的典型特征,深深地影响着社会分层结构及阶级群体间关系模式。在微观层面上,体制内的单位组织依然是国家进行统治的有效工具或手段,资源分配、意识形态控制和社会整合依然是这一组织化形式的显著功能特征,这与体制之外个体化的自由竞争、市场化的利益关系明显不同。

具体而言,中国再分配体制与市场经济的二元分割导致出现两类不同制度属性和阶级经历的中产阶层:一类是在政府部门、国有/集体经济部门中的管理人员、专业技术人员和日常非体力雇员,他们更多延循着再分配体制的特性;另一类外生于市场,是在非公有制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出现的从事管理、技术和服务工作的新社会群体。其主体部分被官方界定为“新社会阶层”,是当前政治整合和统战工作的重点人群。综合来看,体制内外两类人群在雇佣关系、资源和权力占有、工作状况等方面均有明显不同。

其二是市场分化逻辑。需要强调的一点在于,此“市场”并非体制分割下的“再分配-市场”中的“市场”或“市场经济”概念,而是韦伯意义上的“市场状况”,即市场资源/能力的市场获益性,影响和形塑市场主体的生活机会和阶级状况。中产阶层在劳动力市场和工作组织中因市场能力的差别而分享不同的市场报酬和生活机会,由此分化为两类基本的群体:“新中产”(主体中产)和“边缘中产”。这种基于市场能力(专业技术、管理才能等)带来的市场状况的分化,既适用于体制内中产群体,也适用于体制外中产群体。

“新中产”主要由专业技术人员、中高级行政和管理人员构成,他们之所以处于相同或相近的阶级位置,是因为他们拥有相似的雇佣条件和市场状况。与之相比,“边缘中产”更多地是作为前者的辅助角色而存在的人,常常被称之为“常规非体力雇员”或“日常办公室职员”,典型的如文秘、助理、办事员、业务员、服务人员等。因此,上述两类人群在市场获益性和经济状况上存在明显差距。无论是经济收入,还是晋升机会、权力权限、工作保障性等,后者都远不如前者。“老中产”相当于马克思所说的小资产阶级(小业主和自雇者)。从基本阶层定位上来看,“老中产”拥有少量生产资料和工作自主性,因而在雇佣关系和雇佣状况上与其他处于“被雇佣”地位的中产群体存在差异。用统一的职业市场状况来看,“老中产”的经济获益和经济地位远逊于“新中产”,有些个体户和自雇佣者的市场状况甚至不如边缘中产阶层。

由此,依据“再分配-市场”的体制分割和市场获益状况两大维度,可以区分出五种典型的中产阶层类型:体制内新中产、体制内边缘中产、体制外新中产(新社会阶层)、体制外边缘中产、老中产。

在经验操作上,本文首先结合数据中受访者的职业细类区分出新中产阶层(管理人员、专业人员、技术人员)、边缘中产阶层(一般办公室职员、专业技术人员辅助人员、商业服务业人员)和老中产阶层(自雇佣者、个体户)三种类型。然后按照所有制形式(国有部门和非国有部门)对新中产阶层、边缘中产阶层进行细分,区分出体制内新中产、体制内边缘中产、体制外新中产、体制外边缘中产四类,再加上老中产阶层,共形成五种基本群体类型。数据结果显示,这几类人群的数量比例分别为:体制内新中产占比16.3%,体制外新中产比例为9.8%,体制内边缘中产为18.6%,体制外边缘中产为33.2%,老中产的比例为22.1%。

中国中产阶层的多维政治取向:保守性、激进性与冷漠性

把握中产阶层的性格特征与政治功能,关键在于判定其基本的政治立场与取向。政治取向是指人们通过特定的阶层经历和政治社会化过程而形成的关于政治系统的认识、情感、价值、信念等心理结构及其特征。它反映了成员的政治态度和价值立场,决定着人们的政治观念及行为倾向。本文从更为直接的政治关注、政治效能、政治信任、意见表达、集体行动等五个指标来呈现中产阶层的政治态度及行为倾向。这五个关联性指标既包括政治态度与认知要素,也包括行动与实践成分,并且前后指标间互相影响制约,共同构成有机的政治取向体系。

这五个指标的含义及操作化具体如下:第一,政治关注是政治取向中的一个基本元素,代表着人们对于政治议题的兴趣和关心程度。第二,政治效能是影响人们政治行为的一个重要变量,是指人们认为其政治行为对政治过程能够产生影响力的感觉或者信念。该概念往往被区分为两个维度:内在政治效能感和外在政治效能感。前者体现的是个体对其所具备的参与政治的素养能力的认知评价,后者则体现出对政治参与所能产生影响的认知评价,或者说个体认为政府会回应民众诉求的感觉和信念。本文重点考察中产阶层的外在效能感,外在政治效能感越高,反映中产阶层越倾向于积极参与现实政治并预期产生影响。第三,政治信任是指民众对于政府或政治系统将产生出与他们的期待相一致的结果的信念或信心,它反映的是民众对于政治体系、政府官员的相信和托付心理,政治信任的高低反映他们对政府认可和满意的程度。第四,意见表达和集体行动代表着政治参与的实践维度。当前,随着越来越多的个体和群体抗争事件的发生,中产阶层正在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诉求并捍卫自身权益。因此,各种制度与非制度化的利益表达方式,尤其是存在政治安全风险的集体行动参与,直接反映了他们的政治实践取向,并典型地体现了他们的社会政治功能。

本文结合2015年度“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Chinese Social Survey,简称CSS),并借助探索性潜类模型分析,从政治关注、政治效能、政治信任、意见表达、集体行动等外显变量的分布中找出其中隐藏的潜在类别,进而揭示中产阶层与政治取向之间的内在关系模式。

从外显变量在各潜类上的条件概率,可以归纳出各潜类的基本特征:潜类1整体反映出高政治关注、高政治信任和弱集体行动的特征,可以概括为“稳健保守型”政治取向;潜类2反映出高政治关注、低信任、高意见表达和高集体行动的特征,整体呈现出“偏激进型”的政治取向;潜类3整体反映出低政治关注、低政治效能、低意见表达和极弱行动的特征,可以概括为“消极冷漠型”政治取向。以往有关中产阶层政治功能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将其视为保守稳定的势力或激进变革的力量这两方面,但从探索性潜类分析的结果来看,当前中国中产阶层群体中有相当数量的成员表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政治取向形态,即消极意义上的政治冷漠或政治疏离。

中产阶层与政治取向之间的对应性关系

在政治取向与群体类别的具体对应性关系上,呈现出明显的体制分割及市场分化特征。

第一,体制内两类中产群体展现出稳健保守的政治取向。体制内的单位组织依然作为国家进行统治的有效工具或手段而存在,它在很大程度上将国家命令性权力、资源交换性权力和意识形态控制权力集于一身,从而对其成员形成一种支配性关系。即使在当前市场化转型向纵深演进的“后单位制”时期,体制内成员对单位组织所形成的资源利益依赖或政治忠诚关系没有发生变化,单位仍然是进行社会控制、资源分配和社会整合的重要组织化形式。经验数据很明显地展示出体制内两类中产阶层稳健保守的政治取向。无论是对于所处共同体的依赖、信任,还是出于政治正确性的立场,他们都表现出很高的对于现有秩序的认可和维护意识。在他们身上基本看不出负面评价及寻求变革的行动意向。而与之相比,体制外的中产阶层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图景。

第二,体制外新中产阶层显示出明显的“激进型”取向。他们的政治关注度和敏感性较高,但政治效能感、政治信任感明显偏低,且有明显高于体制内中产的集体行动参与经历或意愿。其政治取向上的激进缘于以下两点因素:一是他们有较高的知识水平和市场竞争的经历,因而具备较强的自由、公正和权利意识,这些都显著影响了他们的政治取向;二是较高的经济地位与偏低的政治地位之间形成反差,进一步激发了其激进取向。这部分人群属于政策界定的新社会阶层,随着非公有制经济的快速发展,其规模迅速壮大。他们凭借专业技能、管理才能而获得较高的市场收益,但是他们的利益诉求表达和政治参与渠道仍然有限。尽管改革开放四十年间其政治属性经历了从“政治排斥”到“政治吸纳”,再到“政治整合”的过程,但总体而言其政治表达和参与的制度化渠道仍然狭窄,政策资源和空间仍然有限,且只有少量新阶层群体中的优秀分子能够享受这些资源并占据这些平台,大部分普通成员仍处于体制边缘,被排斥在权力结构和制度场域之外。

第三,体制外边缘中产和老中产阶层兼具“激进型”和“冷漠型”的二重复杂性,且这种二重性的政治取向主要沿着年龄、生活状况和市场获益性程度分割开来。他们在体制分割和市场分化中处于双重弱势的境地,是承受体制排斥和市场竞争压力最大的中产群体。其中的激进者是这部分人群中境遇更差者,尤其是面临更多现实压力的青年群体,激进取向折射出他们对现实资源机会分配不平等、向上流动机会匮乏的不满甚至是怨恨,因此他们做出了外显化的情绪表达和反抗;而另外一些人则直接选择了冷漠和消极对待,他们既不反抗和拒绝,但也不认同不参与。这种政治态度和立场上的“犬儒主义”倾向值得警惕,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会侵蚀现实政治的基础,影响公共决策的合法性。总之,从“相对剥夺”的角度来看,体制外边缘中产和老中产处于社会的中低层位置,社会期望值较高,往往以主体中产(“新中产”)为参照群体。但是,其社会经济地位明显较为脆弱,生活一旦陷入困境,其引发的冲突矛盾和社会动荡甚至比底层群体还要严重。因此,这两类人群的地位境况及其社会态度取向值得重点关注,其或激进或冷漠的政治取向需要通过加强阶层与利益整合、拓宽表达与参与空间、畅通地位流动提升渠道等多方举措予以破解。

未来展望与政策应对

在当前“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国家战略提出,市场趋向成熟,互联网经济方兴未艾,政策空间逐渐释放尤其是“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政策背景下,新的业态和职业类型不断涌现,以高文化资本的年轻人为主流的体制外新社会阶层群体大量出现并显示出迅猛发展的势头。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流动性大、分散性强、思想活跃、利益诉求差异大且处于快速变化之中的群体。体制外的力量历来是社会变革的潜在动力。如果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群体无法得到重视,利益诉求难以表达维护,社会政治参与无法得到切实保障,地位上升通道得不到有效解决,就必然会带来许多不确定因素。

因此,在社会结构阶层化、利益关系市场的新形势下,对于体制外几类中产群体的吸纳和整合问题,应该在既有政治整合的基础上扩展到更为一般化的阶层整合和利益整合上。一方面,释放并扩充社会与民间权力,让新阶层群体和利益攸关方有畅通的利益诉求表达渠道和利益保障机制,让他们有机会参与到社会管理、公共事务的决策和实施过程中,形成一个新的与社会阶层结构相对应的权力结构。另一方面,加强利益整合,寻求各阶层群体的共容利益基础,实现利益共享和利益融合,并对资源和机会进行更为公正合理的分配。在市场交换领域,建立和完善公平竞争的市场规则,避免国家和政府权力对市场和社会力量的“越界侵入”,遏制财产性权力和优势集团的“疯狂攫取”。在社会公共领域,则以普惠性的公平公正为原则,杜绝放任市场关系“泛滥”。另外,对于体制外边缘中产阶层而言,畅通上升流动渠道,使其有机会晋升到主体中产的位置,这一点也具有显著现实意义。这就需要进一步破除限制社会流动和社会公平的制度障碍,让各阶层群体拥有平等的机会,尤其是为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新生代农民工等提供公平的就业和发展机会,逐渐培育这部分群体成长并晋升为中产阶层的主导性力量,引导其发挥社会“缓冲剂”和“稳定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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