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铁绵延千里

2019-11-19 02:16张贵锋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沙县老马铁路

张贵锋

马兆印火了。

2015年4月28日,中央电视台制作播出《工人诗篇》五一特别节目。开播首集即以《马兆印:有一种铁绵延千里》为题,播报了铁路诗人、南昌局永安工务段线路工马兆印,时长达7分28秒。当日,专题报道分别在央视《新闻联播》《朝闻天下》《新闻直播间》首播和重播。马兆印略带沙哑却不乏磁性的嗓音,与郎永淳字正腔圆、感情饱满的吟诵相映成趣,让《再用轨》这首代表作汩汩流进无数劳动者的心田。

28日一大早,老马照例出现在铁路上,和工友们并肩整治线路病害。此时,央视《朝闻天下》正播放着关于他的节目。三明诗群、他的微信朋友圈一片欢腾,老马却无暇顾及,只管忙碌。

31年了,老马白天在线路上劳作,把钢轨、路肩、工友们的汗水连同汽笛声,装入瞳孔里、藏入耳蜗内。晚上,把它们摆在书桌上,用心地看,仔细地看,看每一张面孔、看每一寸路肩,看钢轨上的每一片锈痕与光泽,然后,把它们写成诗歌。31年了,他笔下炼过的字、锻过的句,一刀一斧凿成一座座关于“铁”的雕塑,绵延千里。他的诗句,或坚硬如铁,粗犷却充满张力;或醇厚如酒,浓烈且清香四溢;或茂盛如森林,草木葱茏且生趣盎然。

诗歌国度里,坚硬的铁这样炼成

老马祖籍山东梁山,因父亲早年支援沙县林业建设,在沙县出生。老马最初想当一名火车司机,驾驭钢铁长龙,走遍大江南北,饱览壮丽山河。1984年,19岁的马兆印填错志愿,阴差阳错成为永安工务段一名普通线路工。

参加工作不久,马兆印到沙县高桥镇找朋友玩。说来奇怪,当地供销社居然会有诗集,而且只有一本朦胧诗派领军人舒婷的诗集《双桅船》。這本诗集像一只大手,代表一种精神的力量,把20岁马兆印的心门徐徐推开,犹如夏日里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一场清凉的雨不期而至,让老马通体舒畅,让老马浑然忘我。

“原来这就是诗歌,原来诗歌是这样写的!”那一瞬间,老马爱上了诗歌。当时他情不自禁朗诵起来,读得如痴如醉。

没有丁点基础,不懂任何技巧,老马边阅读边学习边创作。这样的阅读是海量的,如鲸鱼鲸吞鱼虾。时隔31年,小马已经成了老马,菜鸟蜕变为诗坛的“腕儿”,记者仍然在他的书桌、床上看到了一堆堆的书。

老马对语言有着不一般的天赋,他本人对此毫不掩饰。

当灵感如闪电般划过夜空,那些词语犹如水草中小憩的鸭子,扑棱着翅膀跃入绿色稿纸的池塘,老马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一一安排妥当。

“老马对语词的精准运用是纯熟的。”

“诗人快速‘消费词语的能力都很强,老马也不例外。”老马语言上的天赋得到诸多诗歌行家的认可。

1986年,经过近四年的耕耘,老马的处女作《相信我》,在大型文学月刊《飞天》上发表。老马狂喜,他想狂喊、想狂饮、想狂奔,深情地捧起样刊,情不自禁放在嘴边深呼吸,油墨特有的清香沁入心脾,这是诗的呼吸,这是诗的味道,这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觉,从此,闻油墨清香成为老马的嗜好。从此,老马心甘情愿用才华与激情喂养诗歌。

这首诗,让老马一发而不可收。

2000年,互联网的兴起,让老马纵身跃入更宽广的诗歌海洋,技巧日臻成熟。福建诗坛分为闽南、闽东、三明等几大版块,这其中以三明版块最为活跃:这里有全国一流的诗歌评论家、一流的诗歌作者。众声喧哗,三明诗群却像极了溶洞里的瀑布,奔放而不外露;这里的诗人犹如骆驼行走在沙漠般,不张扬、不浮躁,只要有一滴水,哪怕是最后一滴泪,都要化成诗行。

诗人,有着祖传的血统和独特的性格。甚至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被称作诗的语言。为了避免这种秘密的语言的失传,他们坚强地活着,相互友爱。马兆印的加入,很快就凭借熊熊燃烧的激情、稚嫩但独具特色的诗作,得到这个特殊族群的认可与接纳。

马兆印的每一首诗,诗友们都如外科医生般,逐字逐句拆解、分析。这样的分析不留情面,毫无顾忌,有时甚至伴随着面红耳赤的争吵,争吵过后,重生的诗句出落得更加漂亮,又变成了诗人们集体的狂欢。老马爱死了这帮跟自己诗味相投的人。在一次笔会中,640毫升一壶的扎啤,老马在88秒钟内连喝八壶,举座震惊。“往死里喝,跟这帮人在一起就是痛快!”“喝酒硬碰硬,就找马兆印”,在诗坛不胫而走。

诗歌国度日复一日的争吵与狂欢,年复一年的诗歌笔会、诗展、朗诵会等,犹如一次次淬火与锤炼,让老马的创作渐入佳境,直至巅峰。在内容、题材、意象、明喻、隐喻的处理上,马兆印吸收了大量现代技巧,如《清明里的梨花》《在一个人的掌心写字》等组诗,充分体现出作者对诗歌语言驾驭的熟透程度。随着写诗的不断深入,马兆印对诗句的“紧张关系”处理更加老道,使意象与意象冲突所产生的张力足以释放。

正如大卫·马梅在其《导演功课》中所言:“艺术家的任务是把最简单的技术学得完美,而不是去学太多的技术。”马兆印学习技巧,但并不刻意运用技巧,甚至有意识远离炫技。马兆印每写完一首诗,都会读给老婆听。老婆是他的第一读者,又是第一裁判。她如果说听不懂或者不舒服,老马就把诗歌回炉,重新锻打。他追求直白式的抒唱、白描式的手法,把诗句写得火一样热、冰一样冷,从而打动人心。

马兆印在诗歌的海洋如鱼得水,成功加入了福建省作家协会。他曾酣畅淋漓15分钟写下《时光书》,获得天津某原创诗歌论坛第二名;也曾一晚连续写下九首诗歌,后来全数在知名的《诗歌月刊》上发表;更曾经66天写下99首情诗,集束手榴弹般掷进诗群,引发极大轰动与如潮解读,由此得到“情诗王子”的绰号。

迄今为止,马兆印已在全国各大报纸、杂志发表诗歌、散文、随笔等数千篇(首)。出版过《在铁路上写作》《那些情色》《内心的瓷》等三本诗集和一本随笔,更令人瞠目的是他电脑里存的诗足够再出版三本诗集。

老马,这个普通的铁路工人,就这样成为诗歌国度里一块坚硬的铁。

铁路沃土中,锃亮的铁这样发光

正如莫言一样,每个文学创作者也都有自己的高粱地;正如史铁生一样,每个文学创作者也都有自己的地坛。

对于马兆印来说,他的高粱地、他的地坛就是铁路。这块钢轨、路肩、信号灯遍布的平凡世界,生活着马兆印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红高粱般淳朴的铁路人、行进中发生着巨大变化的铁路,给了马兆印取之不竭的创作素材、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我深深地爱着铁路,以及这些肝胆相照的兄弟姐妹们。感谢诗歌,让我能够用自己的词语,记录并呈现我热爱的铁路、我热爱的生活!”老马曾经这样深情地告白。每天从铁路上劳作回来,老马最喜欢和工友们围坐在一起,喝上几杯小酒,吹上一阵牛皮,然后到电脑前开始另一种劳作:阅读,写作。

老马对“铁”始终怀着崇高的敬意。“在铁路上写作/和铁路紧密团结在一起”。他笔管中奔涌着铁的血液、流淌着铁的汗汁、散发着铁的温度,为包括自己在内的铁路人的艰辛与奉献,点了一个赞又一个赞,喝了一声彩又一声彩,吼了一嗓子又一嗓子,像火车鸣响汽笛,悠远而嘹亮。兆印是一位地道的铁路诗人,他注定今生的终结选择就是铁路加诗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铁路诗歌就是‘金属味的诗歌,我们看见两条铁轨的光芒穿透生活的内脏,抚慰平常日子里的酸甜苦辣”。他这样理解诗歌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了他身边的兄弟姐妹:我的兄弟姐妹/挥汗如雨/他们抢着把铁路安全扛回车间/在弯道的曲线里/围剿暗伏的隐患/他们黝黑的皮肤,流淌咸涩的生活/在沙县小小的县城里/以金属的品质/奔跑在铁的队伍前面。不难看出,诗人心中对这些铁路忠诚卫士的赞美是发自肺腑的。线路工这个普通群落、平凡世界所蕴含的崇高品质,或迸发,或渗透,或绽放,或奔涌,在马兆印的诗句中,以不同的形式呈現在读者面前。

马兆印的诗歌就是这样书写着身边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铁路人。这些工友进入他的视野就还原成一种顽强的精神,转化成一股刚毅的力量,激励着他也激励着这个行业所有的铁路人,因此诗人“常满含敬畏的赞美:铁路啊/属铁的品质养育多少铁路人”。

除了日常所见的劳动场面和铁路人外,马兆印还把目光投向那些并不起眼甚至熟视无睹的事物,通过拟人、象征和托情以物、借物言志等表现手法,讴歌铁路人的现实生活、艰苦工作和奉献精神。

在老马眼里,路肩、钢轨,都充满了诗意;在老马笔下,路肩、钢轨,都有了鲜活的生命。他们呼吸、他们舞蹈、他们相互依偎:风贴着钢轨舞蹈/时不时/俯下柔软的身子与铁路窃窃私语/坐在铁路旁/我们等火车驶过/就听见清脆的汽笛如水一样/覆盖我们的日常生活。

枕木,在我们大多数人的眼中,恐怕不会有什么美感,而对于马兆印则不然,他觉得,一节节铁路枕木,就像是琴键。火车开过,就是一节节跳动着青春的、愉悦的、深入内心的音乐:我面对的鹰厦铁路/音乐铺开一排排枕木的琴键/用钢轨的骨骼连接南北/汽笛的诱惑让阳光与女儿/破门而入/贴近我的生活。(《音乐与铁路》)

2010年,鹰厦线的“铁”经历了一次灾难。6月13日,暴雨侵袭沙县,导致山体滑坡,成段的钢轨悬空,龙江车站被泥石流推移了三米,沙县段被迫封锁。

当时老马被分配到车站运转室,整整在运转室呆了21天,一旦有火车经过,就必须通知抢险的工友撤离。分秒必争、热火朝天的抢险,一次次撞击着诗人的心灵,他也如猎户般一次次抓住灵感的兔子,一首首诗歌喷薄而出。在《十九点》里他写道:抢险的队伍里/流着汗水和血泡的男人/挥手甩掉灾难的耻笑/他用箩筐抬走伤痕/用肩上的勒印记录分秒/用一双胶鞋解放泥浆/用嘴唇的裂缝吸干铁路上空的水。在《有一种铁》里他写道:铁就一脸锈色/它们从泥浆里站起/重新擦亮金属的骨骼——

抢险鏖战正酣。有一天,马兆印下晚班归来,经过一处抢险现场,眼前的一幕震撼了他:刚刚结束抢险任务的铁路人,体力严重透支,或蹲靠在树上,或坐在箩筐上,睡着了。布满泥浆的衣物、疲惫至极的脸庞、千奇百怪的睡姿,让老马的内心犹如发生了密密麻麻的轻微爆炸。雨淅淅沥沥地下,夜色越来越深,老马当即掏出手电筒和笔,在烟盒上写下了颇具张力的《英雄》这首诗的初稿:当我说出鹰厦线这群勇士的时候/雨就停了/雨水洗亮的钢轨/在远方闪了一下/融进更远的黑云里/工长的帽檐滴着水/他眼里的铁路/就是心中的故乡。

正是这首铁味十足、与众不同的诗,让中央电视台挑剔的记者和策划团队,从190多位工人的数百首诗篇中,发现了马兆印,选定了马兆印,使得他作为全路唯一一名铁路诗人登上央视。

如一块铁,经过31年的打磨,马兆印和他的诗歌散发出了金属特有的迷人光泽。

平凡世界中,温柔的铁这样绵延

爱,是诗人心灵深处的泉眼。

马兆印是幸运的。他爱着,也被爱着。

年轻时的马兆印,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和火一般的热情。作为线路工,没有人愿意与女职工搭档作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在这里是相反的,但马兆印每次都欣然接受班组长的安排。渐渐地,他主动申请跟杨玉琴做固定搭档;而杨玉琴经常从家里带自己做的拿手菜,刚开始分给大家品尝,后来只给马兆印一个人,再后来就邀约马兆印到家里吃“小灶”。

两个年轻的铁路人相爱了。虽然年轻时的马兆印,喝酒很疯,重情重义,偶尔帮朋友打架、抱不平,他又比杨玉琴小了整整三岁。但杨玉琴的父亲,这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铁道兵认准了:写诗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

结婚了,有了温暖的家,杨玉琴全力支持丈夫干好工作写好诗。结婚二十多年,她没有买过一件名贵化妆品,穿的衣服大多是地摊上淘来的。但马兆印买书、出书、去外地参加笔会、招待天南海北的诗友,她却从没说过半个不字。老马好酒,却经常忘记带钱。时常在闲暇之余舌头打着结在电话里求援:老婆,快来捞我!老马喝高后,被老婆在夜色中打捞回家,成为诗友和工友们的佳话。

2003年,老马的岳母去世。

2012年,杨玉琴刚刚退休,本想好好在父亲床前尽孝,父亲却猝然离去。杨玉琴陷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巨大悲痛与内疚中。马兆印放弃心爱的诗歌,特意搬到岳父生前住过的老房子里守孝三年,每天晚上陪伴爱人散步、聊天,讲各种好笑的段子,让她从悲伤成河中拔出脚来。

一次,老马看见妻子在洗衣池前忙碌,不禁回忆起过去种种的美好。夜深人静,老马提笔写下:“爱人/请停下你粗糙的手/不要甩掉那些雪白的泡沫/趴在我背上/让我再背你一次……就让我背着朴素的爱情和贴身的温暖/走完今世的路吧”。

写诗、喝酒;爱着,被爱着。如果转轮一直这样转下去,老马赢定了,他必将是人生的赢家。但转轮也有过几次停滞:

2006年,母亲驾鹤西去;

2013年,父亲离开人世。

亲人的离世,对马兆印是沉重的打击。母亲逝世的第一个清明节,马兆印伏案写完缅怀母亲的诗,突然悲从中来,蛰伏许久、压抑许久的泪水如决堤般疯涌。哭了多久不知道,反正把最后一滴眼泪流尽才停止;哭得多厉害不知道,反正邻居忐忑地敲了好几次门老马都浑然不知。老马把故乡的一草一木金妆银裹了,把父母的一颦一笑浸在浓情爱意中,把思念故土与亲人的“飞机”降落在沙溪河畔的铁路边,深情地说:“从今往后,妻子就是我的故乡。”

亲人的离去,阅历的增长,年轮的累加,让马兆印更加沉稳与内敛,也更加懂得了去爱别人。他把自己的爱毫不吝啬地给了工友、给了诗友。

职工但凡有亲人离世,打出的第一个电话往往是马兆印。马兆印二话不说,帮忙料理后事,有时还叫上老婆搭把手。在沙县,陪同别人守灵,是件很忌讳的事,但老马不在乎,老马给职工逝去的亲人守灵,不是象征性的守,而是通宵达旦地守,从头到尾整整三天地守,在沙县,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会这样做。仅2015年前四個月,老马就陪同四位职工给逝者守灵、发丧。

对于职工家里的喜事,马兆印随礼的红包大小有讲究:一看交情铁不铁,二看职工难不难。有一次,职工老张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通知大家聚餐庆祝。老马把厚厚一个红包递到老张的手上,吓了老张一大跳:他掂量这个红包有一万块,平时跟老马的交情不是特别深啊:这么重的礼怎么能收?老马很真诚:孩子上学花销大,你认我这个兄弟就收下!

老马是工区的兼职工会小组长。做台账、填报表,七七八八的事不算少,要耗费一大块精力。但老马忙得不亦乐乎:只要能帮职工,少写几首鸟诗无所谓!职工陈伟健的孩子被烫伤,他本人大字不识。老马登门探望,一笔一画写下困难补助申请表,帮陈伟健报销部分医疗费,并申请到了困难补助。他连续多年获得段工会积极分子、优秀工会小组长等称号。

老马对诗友的爱也在圈子里传为佳话。多年来,只要有诗友来到沙县,老马必定全家总动员,掏心掏肺掏腰包,热情接待,他要“散尽所有家财,广结天下诗友!”纯文学期刊《滇池》五月号刊发了题为《三明诗群,一个地缘诗歌美学部落的变与不变》的特约评论文章,对三明诗群做了全面的梳理与展现。马兆印立刻在微信圈里放话:不管哪个刊物,只要整体推出三明诗群的作品,来沙县,老马做东陪你们醉!三明诗群涌现出新人,他总是不遗余力为之写诗评,在诗友圈里推荐。

老马有个心愿,希望能寻找到有语言天赋,喜欢写诗的年轻铁路人,让铁路诗群后继有人,让铁味诗歌不断传承。节目在央视播出后,他对前来回访的永安工务段党委书记张志良和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罗政轩请缨:“有好苗子就交给我带!”

“其实有名无名都一样/谁叫我们是一根木枕呢//能做一根木枕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态度让我坚信,老马的收成将越来越好。

老马,让你笔下的铁绵延千里万里吧,让你铁味十足的诗打动更多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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