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铁城

2019-11-19 02:16田丽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图们边城工友

田丽华

我的家乡图们,地处长白山东麓,是一座风景秀丽的边境口岸城市。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所环的山几乎全都被森林覆盖着,而所临的江,则将这座边城与朝鲜咸镜北道的南阳市温柔地隔开,于是,图们便有了“祖国东大门”的美称。

我之所以出生在边城的一个铁路世家,全都因祖父的缘故。祖父从山东菏泽闯关东过来的最初落脚点是奉天,也就是现在的沈阳,他在奉天驿,也就是现在的沈阳站找了个换轨枕的活儿,没黑没白地出着苦力养活自己。如果岁月静好的话,如果祖父干这活儿不出意外的话,他肯定会在奉天成家立业并扎下根来的。可天有不测风云,“九·一八”事变来了,小日本把从东北各处掠来的战略物资塞满了奉天驿周边的各个仓库,然后装上火车拉到大连港,再倒到轮船上漂洋过海运往他们的岛国。这一切被祖父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他常常这样想:凭什么我们的东西被你们小日本抢去,连个合理的说法都不给。有一天,祖父跟几个工友在一个库房前换轨枕,其中一个工友换轨枕的速度或许是慢了点,便遭到了日本监工的一顿踢踹,因为不解气,这个日本监工还将手中的丁字锤举起来狠狠地朝倒在地上的工友的脑袋刨去,一声敲碎颅骨的闷响过后,工友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一动不动了,祖父被眼前的这一切惊呆了。四天后,祖父和他的工友们瞧准了一个机会,一顿撬棍齐下,就把这个日本监工给敲死了。

如此这般,祖父在奉天驿换轨枕的活儿便丢了,他接下来的经历在我眼里变得模糊起来。而在我眼里又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已成为了第一批抗美援朝的铁道兵,他在朝鲜的清川江大桥上坚持了十七个昼夜,最终因左腿严重受伤从朝鲜撤回到了沈阳。

20世纪50年代初期,国家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建设者,修复遭战争破坏的铁道线,更是需要大量的专业人员。于是,伤好后的祖父举胳膊要求到最艰苦的边远地方去。

闷罐车载着包括祖父在内的两百多号人从沈阳站出发,一路向北到长春,一部分人下了闷罐车,而祖父没有下;然后向东到吉林,一部分人下了闷罐车,而祖父没有下;然后到了敦化,一部分人下了闷罐车,而祖父没有下。直到到了图们,前方被一条图们江拦住了,祖父才从闷罐车上下来。此时的闷罐车一点都不闷,图们江捧着浪花唱着歌在热烈欢迎着祖父的到来。

记得很多年以前,我曾问过父亲这样一个問题:“为什么当时爷爷不留在沈阳而非要来图们呢?”父亲看了我一眼后平静地说:“因为他是组织上的人,又是个老铁路,所以他心甘情愿要做一块边城铁。”

现实是终于有一天,父亲接了祖父的班,也做了一块边城铁。而祖父,就被埋在了离我家不远的铁道边。

父亲在换了三年轨枕之后,转行成了图们机务段的一名司炉。而到我有了自己可以确切触摸的记忆之后,父亲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火车司机了。就是现在,如果一搜索我的记忆库,便会出现父亲开着蒸汽机车行驶在边城土地上的影像:一条铁道线傍依着图们江水,父亲开着火车,从图们站出发,向郁郁葱葱的远方驶去。他的蒸汽机车吐着云朵一样的白烟,铿锵有力的声音不绝于耳。父亲开着火车每每驶过我家门前,我都会挥舞着一方小手帕向父亲打招呼,那时的父亲便会在司机楼子里探出头冲我挥手不止。

而今,从祖父来到图们的那年算起,我们这支血脉已经在这座边城里居住快七十年了。这七十年来,边城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就说我们家吧,曾住了几十年的窄巴巴的连脊铁路居宅,突然在一年的夏季扒掉了,紧接着在原址上拔地而起了两栋宽敞明亮的高楼。而就在那一年的夏季,我也跟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一样,成了一个铁路人,成了一块他们经常说的边城铁。

记忆中的祖父,是一个清瘦而和善的老人,他有一张极安详白净的面容,一头整齐的短发总是若隐若现地泛着些许灰白,这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慈祥,只是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样子,让我怎么都无法将他与朝鲜战场上的功臣联系在一起。而当我捧着祖父二等功的立功证书时,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子威武劲儿。

祖父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修铁路时的更多细节,因他不怎么愿意提及,所以我无法做一些感观上的情景再现,而一旦祖父扛不住我的磨,说起了他的这段历史,都会令我兴奋异常。在我童年记忆里有关祖父的部分,总是离不开缠着他讲故事的情节。祖父是个记忆力相当好的人,像《三国》《水浒》这样的经典,他能大段大段地背出来,而我最喜欢听的却还是他在朝鲜战场上的真实故事,或许这样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是祖父的缘故吧,因此他只要讲起来,总会给我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且硝烟味十足。比如有一次夜行军,怕举着火把被敌人发现了,他们就后面的人拽着前面人的后衣襟,一个拽着一个地走,因为几天几夜都没睡个好觉,走着走着祖父就睡着了,他说他当时还做了个梦,梦见胜利了,回家了,他高兴地笑出了声,直到身边的战友喊他,他才发现自己走着路时竟做起了梦。

当时的我还很小,还不能透彻理解祖父对祖国的感情,他说他当够了亡国奴,“小日本吃大米饭,你看一眼大米饭都是罪过。”所以他对岳飞的《满江红》非常有感觉。“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祖父声音嘹亮吐字铿锵,他常常面对墙上的这幅书法,把自己读得泪流满面。我记得他对当时小小的我曾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孙女,我们的祖国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家,只有把这个家保护好了,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爷爷虽然左腿不好使,里面还嵌着弹片,可爷爷却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

而当时祖父对我的这番讲述,并不是我那个年龄段的人所能体会得了的,我只是喜欢追随着他的经历,去感受我所不了解的那个时代,然后把我们各自不同的时代放到一起,探究出属于我的幸福和优越。比如有一次我很随意地将吃剩的面包丢到地上,祖父竟然捡起来毫不犹豫地放到了自己嘴里,他说:“浪费粮食有罪。要是在饥荒年代,这块面包或许就能救活一条命呢,人可不能忘本呀。”看着一脸认真的祖父,从此后,我再也没有随随便便浪费过食物。

等到我去外地读书时,祖父已经很老了,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年送我去火车站的情景。他在站台上指着铁道线对我说:“孙女,这条铁道线爷爷修过,不管你在哪儿,记住,只要有铁道线连着你,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等火車开时,看着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路服的祖父,以及他越来越弯曲的身影,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没想到,这竟是我与祖父的最后一面,待我再次赶回家时,祖父已在父亲的怀中安详地走了,并且变成了一捧骨灰。而在父亲的掌心里,我看到了小指甲盖见方的一块锐铁,它泛着一种被烈火淬过的天蓝色的光,干净到近乎透明状态。我知道这块锐铁的出处,它是嵌在祖父腿骨上的那块弹片。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块锐铁,攥在了掌心,轻微的刺痛感,轻微的大地倾斜,轻微的天空塌陷,轻微的呼唤里有边城铁。

其实在我心中同样装着诗和远方,只不过从我的童年时代开始,父亲总是耳提面命地将我们一家人的坐标定位到了铁路上。当时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机务段大门口接即将下班的爸爸,而在那些冒着蒸汽的火车头中寻找到属于爸爸的那台,已经变成了一个让我做起来轻车熟路的有趣游戏了。有时远远地瞄见了英俊高大的爸爸,我还会偷偷地藏在库门的某处,等他走来时再悄悄扑到他身上。每次面对我的小把戏,爸爸都非常配合,总是故意装出惊讶慌张的表情来躲避我,然后和我笑闹一阵。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总是不忘和我说起火车,其中最令我难忘的一句就是:“你就等着瞧吧,没准以后的火车会跟刚起飞的飞机一样快呢。”

而事实上,父亲一直是很标榜速度的,他所开的蒸汽机车在他那个火红年代,是创下他那个驾驶区段的最高速度纪录的,他是那个火红时代的一个优秀火车司机,他的操纵法都印进了当时机务段里发的小册子呢。当时父亲的每次乘务都是异常忙碌辛苦的,机车上水、上煤、上沙、上油、检查、保洁等所有过程,都需要他一一亲自打理。可是尽管如此,对于父亲当时的辛苦,我却从没有刻意去观察去体会,让我感兴趣的只是蒸汽机车通红的轮子,清晨雾霭一样的蒸汽,还有那高高的煤塔和弯弯的水鹤。

当我终于明白属于我的人生,不可能按照父亲所期望的那样走下去时,我已经长大了,虽然我知道火车对于父亲的重要性以及我对于父亲的重要性,可开火车对于我来说,却是个今生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所以我偏离了父亲曾经的规划出的坐标,到了与铁路八竿子联系不上的幼儿园,做了一名幼教。父亲不高兴了:“我们家的根在铁路,你可不能让老爸失望呀。”而到了我闺蜜办出国劳务、我又想辞掉幼教工作跟她一起去时,父亲终于冲我爆发了,他连珠炮地质问我:“你爷爷一路闷罐车到了这里,做了一块边城铁,而今我也是一块边城铁,你做一块边城铁难道就这么难吗?你究竟想要逃避什么?”在父亲的火爆脾气面前,我藏起了自己的诗与远方,收住了一颗好高骛远的心。

因边城铁路的一次大范围招工机会,我考进了铁路。也就是从我成为铁路一员的那年开始,迎来了内燃机车时代。我从小到大看惯了的蒸汽机车,不是进了博物馆,就是回炉又变成了一锭锭坚硬的钢铁。面对新设备的更新换代,我周围的同事们争分夺秒地努力学习,而我却在自己的整备场上,穿着宽大的工作服,手中攥着棉丝,把曾经娴熟的幼教工作,生硬地转化成了我的机车清洁工作。

枯燥的整备场机车清洁工作,长期地干下来,说心里话,我是埋怨父亲的,我甚至于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就被整备场上超负荷的劳动吓到了。为此我和父亲耍脾气,在他面前哭诉,我甚至威胁他要出国再也不见他了。可不论我做什么怎么做,父亲依然还是那句:“我们家的根扎在铁路,是我女儿就要好好地在铁路上干,别给爷爷和爸爸丢脸。”

记得那是个盛夏时节的某天,太阳当头照,荫凉特别小,在内燃机车嗡嗡嗡的烘烤之下,身为机车清洁工的我,内心却异常冰冷。我无法理解父亲的用意,尽管他开着蒸汽机车的样子已经深深印在我心里,可我依然无法像父亲爱他的火车那样来热爱自己的岗位,只是这份承于祖父的职业,仅仅有一种亲切让我无法割舍而已。那天,我无精打采地擦着机车轮对,当我登上整备台要擦机车上部的时候,一抬头,却看到早已退休了的父亲在擦着那盏机车头灯,父亲擦得全神贯注,甚至我来到了他跟前,他都没有发现我,他就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擦擦擦。我说:“爸你怎么来了?”父亲扭头看了我一眼后说:“把这大灯擦得亮堂堂的,更能照得清前面的路。”我一手拿着清洁剂一手攥着棉丝,不知该如何将父亲的这句话顺顺当当地接上。

若干年后,我可以勇敢地攀爬机车的最高处了,我可以轻易地拎得动男工友们都拎着吃力的机车配件了,我可以一口气吃得掉满满一大盒的饭了,我可以在机车的訇响中喊出我的爆破音,甚至都超过男工友们喊出的了。

若干年后,当我在焕然一新的边城的一家饭店包间,宴请出国务工回来的闺蜜时,她短短的几句话打动了我:“真的很羡慕你,不但家好儿子好,工作也好。而我,在外边飘了这么多年,除了挣下点钱外什么都没有,最让我遗憾的是连我妈去世时都没赶上,她走时连眼睛都没闭上。”听着闺蜜的话,我有了些许的惊讶,一下子就想起了父亲帮我擦车时的样子,想起了父亲在我怀中安详地闭上了双眼的那个时刻。我想对于父亲这块边城铁而言,我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的遗憾。

接下来,我必然会写到我的那个他。他是何时走进我的世界的,其实我并没有太过留意,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我们的初识。当我在整备场上工作了近三年的时候,我已经得心应手地一手拿棉丝一手提水桶了。一天,汗水正顺着我的发梢在我的脸上恣意流淌,两只手不得空闲的我,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脸上的汗水甩掉了,可扎在安全帽后的头花却跟着我脸上的汗水一起甩掉了。就在那一刻,他出现了,可是他替我拣头花的好感却被他生硬的一句话给怼跑了:“怎么一个女的也干这个活儿?也难怪,长得这么丑也只能是干这个活儿了”“女的怎么了?就你好看呀?”我接过头花没好气地回敬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人。可他却极自信地说:“我不好看,可是我帅呀,相信你还是第一次见过像我这么帅的帅哥吧。”说完他竟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时也记住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这个被我记住的家伙最后成了我丈夫,这个颇有心机的内燃机车司机,用正话反说的方式悄然走向了我,我没加小心便让他给套路了。而我们两个人日子过起来后,在我们经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中,每每有了分歧,这个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的火车司机,仍会意犹未尽地如此奚落道:“好好对我吧,牺牲了青春和帅气娶了你,这是多大的恩情呀。”“还真是的呀,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都快谢了顶的青春帅哥呢。”我边回敬他边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狠狠地瞪起了他。不一会儿,他就冲我做起了鬼脸。而实事上作为火车司机的他,这块看上去似乎很俏皮的边城铁,在繁忙的职业生涯中,除了我请教他一些有关机车的业务知识跟我说些话之外,其他时间他就是个闷葫芦而已。不过多年来的磨合,让我们有了共同的梦想,看着图们江水,看着沿江伸展开去的铁道线,我们这两块边城铁,始终一直保留着彼此初见时的那份美好。

随着铁路的高速发展,几年前,我的边城也迎来了高铁时代,我的那个他也用自身过硬的业务素质与本领,实现了驾驶复兴号动车组的梦想。而我依旧在我的整备场上忙忙碌碌。冬去春来,我愿意听机车特有的召唤我的语言;夏走秋至,我愿意看一列列火车满载着希冀由边城驶往内地。

70年来,我看到像祖父和父亲一样的一块又一块的边城铁,已在图们江畔垒成了一座丰碑,而我终究会追随祖父和父亲而去。我这块边城铁,在尽享350公里时速的追梦飞翔后,终究会在某一天不负祖辈与父辈,安安静静地归位于这座丰碑基座的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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