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40年来西方学界的甲骨文与殷商文化研究
——以相关英文学术论文为基础进行的分析

2019-12-16 00:29
殷都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殷商学界甲骨文

葛 音

(安阳师范学院 历史与文博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2)

殷商文化是重要的世界性人类文化遗产之一,以甲骨学为基础的殷商文化研究是中西历史学、考古学和人类学等共有的学术领域。无论是对于中华文明起源研究,还是人类早期文明研究而言,它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目前在世界范围内看来,甲骨文与殷商文化研究的主力仍然是中国学者。但不可忽视的是,西方学者们[注]主要指就职于高等学校或相关研究机构,其职业水准得到西方学术界普遍认同,并且曾产出较为重要的相关英文学术成果的专业教师或研究人员,其中包括一些中国学者或华裔学者。在这一领域也已经做出过不少贡献。尤其是自20世纪70年代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积累了三十年的大量考古发掘数据和工作成果自中国流出,对于西方学者们来说,需要分析、综合和评价的(中国学者的)研究越来越多”[1],伴随着相关中外学术交流的加深和扩展,西方的甲骨文与殷商文化研究取得了一些显著的进展。

目前,我国国内已有了一些关于甲骨学与殷商文化相关研究的目录性工具书,如《二十世纪甲骨文研究述要》[2]、《百年甲骨学论著目》[3]等。它们对于自甲骨文问世以来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的收录比较全面,且分类清晰。然而从总体上讲,国内学界在对相关的既有研究进行梳理和总结时,其内容仍主要侧重于中国学者所取得的成就,对西方学界的相关成果关注相对较少,而且,在提及西方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时,对其研究内容的介绍、研究动态的分析和研究意义的评述也比较有限。

为了使我国国内的相关研究更加融洽地与世界学术环境接轨,积极借鉴国外一些新鲜的研究视角与方法,本文将系统地梳理近40年来西方学界在甲骨文与殷商文化研究方面取得的英文论文成果[注]本文重点考察的对象主要是来自JSTOR数据库的英文论文,涉及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文献学、语言学、哲学等多个领域,经由筛选,去除掉搜索结果中学术价值有限的,或与本文主旨关系不密切的部分,最终选择重点关注的学术论文约120余篇。,并对其主要观点及学术特征进行细致的分析,以期为国内学界提供一些有益的参考。依照“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的顺序,近40年来西方学界在这一领域的专业研究成果大致可分为五个部分:殷商青铜器研究、甲骨文字与语法研究、殷商图腾与信仰研究、殷商国家与疆域研究,以及殷商哲学与科技研究。

一、青铜器研究

在殷商青铜器研究[注]除青铜器外,西方学界还有关于殷商时期其他物质遗存(如建筑等)的研究,但相关论文数量明显偏少,如Robert L. Thorp, “Origins of Chinese Architectural Style: The Earliest Plans and Building Types”, Archives of Asian Art, Vol. 36, 1983, pp. 22-39.方面,与我国国内成果相比,西方学界往往更加侧重结合器物进行历史或文化信仰方面的解读,而不是具体器物器形研究和铭文的考释。

首先,商代青铜艺术形象独特的文化意义吸引了一些学者的注意。例如在《商周青铜艺术中的动物》一文中,张光直(K. C. Chang)提到:“近二十年来,关于商周动物艺术的新研究成果纷纷涌现,人们需要对这一问题进行更详细的阐释”,而且这些动物形象的设计,“为解读一些商周制度和思想的重要特征提供了关键性线索”[4]。

其次,一些学者将对商代青铜器的研究与早期文明发展模式问题结合起来,形成了颇具特色的思路。例如在《晚商文明的发展:仪式用青铜器提供的新数据》一文中,其作者罗伯特·索普(Robert L. Thorp)指出:早期中国文明相关的学术研究一直受到一种传统“偏见”的影响,倾向于从以都城或王廷为中心的“王朝模型”(dynastic models)或“帝国模型”(Imperial models)的角度出发,来解读或评价夏、商、周甚至更早历史时期中国文明的发展;然而自1972年之后,中国发布了大量新的考古资料,尤其是中国考古学者在商代文明编年与地理方面的研究进展,再加上近年来碳14年代测定法等一系列新的技术手段相继问世,西方学界关于早期中国文明的研究思路应当随之进行一次全面革新。通过对相关青铜器所包含的信息进行综合分析,作者提出:“抛弃各种传统的‘王朝模型’或‘欧洲中心式理论’,以其自身本来具有的模式考察商代文明”,“注重这一时期商王朝与商王朝之外各文化之间互动关系的发展”,“这种研究框架的改变是考古学所面临的机遇,亦是一种挑战”[5]。

再者,学者们对于商代青铜器的总体艺术风格、社会价值及其历史意义也给予了高度关注。如索普在其另一篇文章《安阳考古成果的风格:在大历史背景下考察5号墓》中提到,在1988年之前,安阳的考古发掘工作已进行了60多年,而“过去十年是整个发掘史上收获最多的时期”。基于对当时最新考古成果的研究,作者指出,“安阳遗址所反映的晚商艺术风格,也许是早期中国艺术成就的最高级的表达”;“所有的器物,青铜容器、甲骨刻辞、石刻……都表现出一种出自专家之手的有意识的创造力”;“这些物品是商代重要仪式的物质证明——正是这些仪式赋予了商代社会存在的意义”[6]。又如,《精致的艺术与珍贵的档案:中国的青铜记录》一文指出,“所有的军事与政治活动、祖先祭祀活动和各种惩戒都铭刻在青铜器物上,作为一种见证或纪念物传给后代”,“它们是数量可观的文字记录,其‘述史’的性质是非常明显的。对于那个时代来说,它们是最为重要的文献,也是重要的档案材料。”[7]

最后,一些学者集中关注爵、鼎等特定类型青铜器皿,分析其器型与功能,并论述其在殷商文明中的社会与政治意义。例如,在《论爵及其在中国祖先崇拜中的仪式性使用》一文中,作者伊丽莎白·查尔斯-约翰逊(Elizabeth Childs-Johnson)指出:当时已有的关于商代青铜容器的研究大多仍在用自12世纪以来积累的文物知识,其主要依据是晚期周代和汉代的相关仪式记录,这种传统方法具有明显的局限性。“虽然已经有了很多中国商代考古发现材料,但西方学术界却很少关注如何用更综合性的方法来确定早期历史中青铜容器的仪式功能”,“这部分是由于使用跨学科方法,严格地从考古学、艺术史、冶金术和金石学的相关成果中对各种数据进行综合的工作,难度太大。”[8]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迎难而上,抛弃了传统做法,从“爵”这种器物入手,使用跨学科的综合方法考察相关商代考古数据之间的关系,在技术考证的基础上,从全新的角度对一些来自商代墓葬的发掘新发现的器物样式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此外,查尔斯-约翰逊在其另外一篇文章《“鼎”与中国权力:神圣权威与合法性》中提到:中国早期历史上将青铜“鼎”作为国家权威与神圣权力的首要代表的传统源自商代,然而西方学界“至今实际上尚未有关于‘鼎’的集中研究,尤其是使用商代证据来证明它们如何使用、由谁来使用,以及代表着什么意义,或者是关于鼎的总体文化语境的研究。”[9]针对这种情况,这篇文章分析了与“鼎”的社会功用相关的甲骨文字证据,与其铸造相关的矿产来源相关的证据,论证了不同种类的鼎在商代文化语境中各自的社会与政治意义。

二、甲骨文字、语法研究

世界上现有的殷商文化研究,大部分都是以甲骨文(oracle bone inscriptions,简称OBI)记录为基础来进行的。近40年来,关于甲骨文文字与语法,西方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有增长的趋势。其中一部分研究更适合被称作是比较纯粹的语言学或文献学研究,而另一部分则侧重于结合相关文化背景,对特定文字进行历史的解读。

具体说来,在这一领域,语言学意义较为浓厚的学术成果较多,如:《天干地支在殷商命名系统中的角色》[10]、《近年来甲骨分期方法综述》[11]、《论甲骨文中的名词成分》[12]、《论甲骨文中的量词补语》[13]、《早期中国文字》[14]、《YH127坑出土军事战役相关刻辞》[15]、《甲骨文命辞中“其”字的作用》[16]、《商代晚期黄河以北的犀牛和野牛:论字符“~”和“兒”的意义》[17]、《一种更缜密的甲骨文释读方法》[18]、《甲骨文中的几个礼仪动词》[19],以及《商代第一人称代词的御用化对日后汉语在语法和修辞上的影响》[20],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方学界,华裔和日裔学者在这一领域的成就相对而言要更突出一些,这与他们在古汉语方面的专业优势是分不开的。

另一方面,文字释读与历史研究相结合的学术成果数量相对较少,但其重要性不容忽视。例如《“商”在商代的意义》这篇文章提出,关于商朝为什么被称为“商”或“商”这个词最初的意义是什么,学术界尚未形成定论。经过分析,作者指出,“商王朝的最初的都城被称作‘商’,是因为那里是祭祀先祖的地方”,“‘商’字最初描绘的是在先祖形象前祭祀的仪式活动,后来其意义扩大至商人的祖先祭庙”,“商王朝的都城就是祭庙所在的地方”,“最终,‘商’字的意义扩大至指商王朝或都城的统治者集团”。[21]又如《商代甲骨文中的颜色词》一文,集中考察了中国晚商时期甲骨文中可辨识的各种颜色词,一方面对其意义进行释读,调查其语源学、语义学和语音学发展的过程,另一方面讨论了这些词所表示的各种颜色分类的性质与历史发展,对于颜色的象征意义进行人类学讨论,为之后学者们进一步研究中国各历史时期的颜色描述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基础。[22]此外,还有《商代祭祀用动物:颜色和意义》一文,在已有的商代宗教与考古研究框架内,详细分析了殷墟甲骨文中发现的相关证据,依据不同的占卜流派和卜者群对这些证据进行分类,对于商代祭祀中各种颜色词的文化意义与内涵进行了细致的考察。[23]

三、图腾与信仰研究

在殷商图腾与信仰研究方面,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学界就有《小屯村的地层情况:关于小屯地基遗址和殷的宗教习惯》[24],以及《中国商代的宗教》[25]等文章面世。之后,相关研究似乎出现了一段时期的“断裂”。20世纪70年代之后,受到来自中国的大量新材料、新数据的刺激,在西方学界,相关研究成果纷纷涌现。尤其是进入90年代之后,一些论文敏锐地指出关于中国古代信仰的研究中一些传统观念和方法存在的问题,开始探讨在殷商文化研究领域使用一些新的材料,并引进了一些新的视角和框架。

首先,学者们就商代人的“最高信仰”相关问题进行了一些讨论。例如罗伯特·伊诺(Robert Eno)的哲学论文《商代宗教中有至上神“帝”吗?》,质疑了当时中国宗教史研究领域中被学者们被广泛接受的一种假设——即“商代存在至上神‘帝’”这一观念。通过相关文本分析,这篇文章重新解释了中国文化中这种重要的、关于至上神圣的抽象概念是何时,以及是通过怎样革命性的途径产生的。[26]又如,萨拉·艾兰(Sarah Allan)在《关于“上帝”的身份与“天命”观念的起源》一文中,重新检查了商代甲骨文中被称作“上帝”的那种拥有最高权力的精神力量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推翻了20世纪上半期郭沫若与克里尔(H. G. Creel)那种认为“上帝”最初是指商人的至上神,而“天”(sky)则指周人的至上神的观点。作者在文章最后指出,“上帝”的概念最初指北极星的灵魂;“天”是“上帝”和其他祖先灵魂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意义更广泛的词,是“上帝”或所有天体现象与灵魂象征的一种委婉说法;对于商人与周人来说,“上帝”一词都指向至上的灵魂力量这一意义。[27]

其次,一些学者从较新的角度讨论了与商代人的图腾信仰相关的问题。例如《商人的鸟类崇拜研究》一文,界定了商人对于其祖先起源的“玄鸟”想像,对已有的将“玄鸟”解读为“凤凰”、“巫”或男性生殖器的各种观点进行了评论,就“玄鸟”与相关出土竹简所记文字的关系进行了说明,并从考古学的视角分析了商人的鸟类崇拜的文化意义,最后落脚于将西方图腾理论应用于早期中国历史的合理性问题。作者提到,自19世纪后半期麦克里南(J. P. McLennan)定义了“图腾制”(totemism)这一概念之后,各种相关理论就发展起来并日趋复杂化,许多社会人类学家都致力于从图腾文化扩张的角度解释人类社会的早期发展和文明的产生;过去几十年中,图腾理论在中国流行起来,比西方晚了30多年;一些中国学者建立假说,用图腾诠释原始社会,力图全面地描绘一种中国图腾文化发展的景象,但他们对图腾制的了解却可能并不全面。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作者指出:对于中国早期图腾信仰,尤其是早期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动物崇拜,单纯以“象征性”(symbolic)来解释是不完整的;“商人的鸟类崇拜,脱胎于他们的创始神话,讲述始祖与图腾之间直接的血缘关系,这种模式在文字流传的早期中国神话中普遍存在,并有充分的考古证据证实”,“对于商人来说,图腾制本质上是作为一种宗教现象的存在,而不是一种可分类的代表或象征”。[28]

又如,丹尼尔·格拉纳-贝伦斯(Daniel Grana-Behrens)在《玛雅与中国商代雕刻中的祖先》一文中,对比了古典玛雅文明的祖先崇拜与晚期殷商文明的祖先概念与祭祖仪式,结合相关雕刻的图画或文字记录,分析了玛雅文明对于“祖先”的五种主要定义,以及殷商文字中对于“祖先”概念的表达,最后指出:“当人们尝试将解释古代国家制度的一些模型应用于具体文化的研究时,它只在总体意义上是有效的,其具体文化的真实的复杂性是不容忽视的。”[29]

再者,西方学者结合中国早期历史阶段划分或政治框架发展方面的一些新观点、新视角,对于殷商宗教仪式方面的一些相关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早在20世纪80年代,张光直就曾提出,“已有的对于商代历史的理解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强调‘三代’之间垂直的、连续性的关系,二是将‘三代’的发展顺序理解为在同时代‘野蛮人汪洋大海’中的一个‘文明孤岛’——目前看来,这些观念有明显的局限性,相关历史学研究下一步发展的方向应当是对其进行反思,努力理解早期中国真正的社会和政治实践过程”。[30]

在此基础上,《羌与晚商时期的人牲问题》一文的作者吉迪恩·希拉(Gideon Shelach)指出:历史学家传统上习惯于将位于中原地区的“三代”看作是当时最复杂的社会和中国其他所有发展的来源,因为在现代看来,所有的早期历史记录都是由这些朝代书写的,所以很难避免那种集中于中原地区的地理视角;如果想要加深关于导致中国国家社会形成与发展的过程的理解,必须首先努力克服这种倾向。这篇文章集中讨论了晚商国家(公元前14-前11世纪)与羌之间的互动的性质,在商王朝政治组织的背景下检查商代仪式中用羌人做牺牲的做法,对这一领域的传统研究模式提出了挑战,重新检查了古代中原文化与同时代中国其他地区诸文化之间的互动的证据。[31]

此外,罗恩·弗拉德(Rowan K. Flad)在《占卜与权力:跨地区视野下的早期中国甲骨占卜发展》一文中,则放眼殷商时代整个东亚地区多地出土的甲骨资料证据,从“占卜”这一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系统中的关键组成部分入手,探究早期中国国家结构的特征。作者指出:占卜是一种方法,可以促进、保持或改变一个社会和文化秩序的各种观念、策略、手段和实践象征,也可以使权威得以合法化和保持;它往往与社会规范和社会结构联系在一起;在高度等级化的社会中,它是由社会领导或精英们来主导进行的。作者认为:在整个东亚范围内,各地甲骨占卜相关考古发现显示出一些历时性的和空间性的模式;与甲骨占卜相联系的权力构架在古代中国的出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其实践技术被专业的占卜者们控制并日益复杂化;在商朝统治范围之外的地方,占卜没有成为社会阶级统治的中心,很可能是因为那里的社会成分更加混杂,结构更加混乱。这篇文章在当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因为“尽管(当时)已经有了大量关于安阳出土甲骨文的研究,它却是第一个关于古代中国火卜的全面论述……让以后的学者们得以在一种更长期的和更广泛的占卜传统的背景下观察商代晚期和周代早期的甲骨卜辞。”[32]

四、国家与疆域研究

西方学界关于殷商国家、民族与疆域的研究大约是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兴起的,早期代表性成果主要有《中国古代的城市化与君主》[33]、《古代中国政治意识的产生》[34]、《甲骨文中的商代国家》[35]、《都城亳与夏朝和商朝早期的一些问题》[36],等等。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发展迅速,尤其是90年代之后,越来越多的中外合作考古项目在中国展开,其中许多题目着眼于古代区域聚落形态等内容,研究中国早期社会变化和国家形成的过程。这些项目遍布中国的各个地区,使用了一些先进的西方人类考古学的方法与理论,刺激了西方学界相关研究的发展。

首先,一些学者就早期中国国家起源及其政治结构发展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

在这方面,传统的学术观点曾认为,商周王国这种早期国家在地理上是极其有限的。然而,到20世纪80年代时,中西历史学者们普遍接受的观点变为:商周国家的范围比之前学者们所认为的要大得多,甚至可以被称作是一个“庞大的”国家。由此,产生了历史地理学领域所谓“西周国家的两难困境”这一说法——“以西周君主们当时所拥有的资源和技术而言,要管理并维持一个中央政府,并使该政府能够实际控制他们声称拥有的广大疆域,其实是不可能的”[37]。

针对这一问题,爱德华·肖内西(Edward L. Shaughnessy)在《历史地理与早期中国王国的疆域》一文中重新思考了商代国家的性质和范围。作者指出:殷商甲骨文与西周青铜铭文的大量发现,扩充了之前人们从传世文献中得到的关于早期中国国家政治结构的知识,展现了商周时代文明高度发展的程度;以这些甲骨文、金文所示,就地理范围而言,商周的政治、文化影响远远超出了作为两个王朝中心的黄河流域,分布在北至辽宁、南至广西、西至甘肃、东至长江三角洲的广大区域内;基于此,专业历史学者们应当重新考虑商周君主在当时对于周边部落方国的政治控制程度,以及双方关系的性质。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检查了可以得到客观证明的商周国家政治地理方面的诸多证据,并指出:当时在商周君主直接统治之下的区域,其实要比受到商周文化影响的区域要小得多。[38]

另外,《古代中国国家的出现》一文也对中国最初的国家在哪里、什么时间以及如何产生这些经典问题进行了一些新的解释,并深入探讨了如何认识考古学证据支持的聚落(文化)与传世文献中记载的早期朝代之间的关系,以及学术界关于早期中国国家性质的相关争论等问题。[39]

其次,早期中国民族和身份认同的建立,以及相应的政治共同体的形成过程,也是西方学者比较关注的话题。

例如《从排外的“夏”到包容性的“诸夏”:早期中国身份特质的概念建构》一文,从地理和文化的维度探讨了所谓“中国人特征”(chinese-ness)的早期建构过程。其作者指出:“华夏”与“中国”在西周时期所具有的内涵与它们在春秋时期经典文献中的定义是不同的;在西周的观念中,“夏”与“夷”概念之间并不是一种严格的地理或民族方面的区别;在刚刚组织起来并开始分层的周代社会中,“夏”、“夷”和“殷”被用来表述和区分不同社会地位和民族起源的人群;“只有到了春秋早期,周的权力日趋衰落时,所谓‘中国身份认同’(Chinese Identity)的概念才与周文化联系起来。”[40]

此外,罗德里克·坎贝尔(Roderick B. Campbell)在《用“网络-边界”方法研究晚商时期复杂国家组织》一文中指出:21世纪的最初10年见证了考古政治理论的一次重新定位——从关注“国家起源”逐渐向着关注古代国家组织运作转变;在早期国家相关的学术研究中,学者们往往倾向于将古代环境下的“国家”具体化,以权力和权威的网络联系和想像出的政治共同体的形式解读古代国家——这主要是由于历史上各“民族国家”(nation-states)有不断接收外族并使之归化的经历,以及各种发达的现代政治理论对于历史研究者思维方式产生的一些影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必须认清的是,目前看来,这种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问题的。基于此,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应用了新的“网络与边界方法”,引用大量考古学、铭刻学和传世文献资源,阐释了商王朝在政治和地理方面松散的结构、相应的政治权力实践方式、各主要城市之间的网络形式,以及国家政治认同(political identity)的边界等关键性问题。[41]

五、哲学与科技研究

目前西方学界关于殷商哲学、思想、科学观念和实用技术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主要涉及形而上学的内容,而另一部分则侧重于实用技术层面。相关学者在进行具体选题时,往往比较注重突出殷商文化特色,尤其是将思想、文化、技术层面的一些具体内容放在早期中国国家形成和中国文化特征起源的大背景下进行解读,立意深远。

例如,大卫·凯特利(David N. Keightley)在《商朝的占卜和形而上学》一文中,由商代占卜材料入手,从总体视角出发考察了商人的哲学思想。作者指出,“商人并没有留下具体的‘形而上学’,没有在文字记录中留下系统分析自然原理性质或终极真理问题的信息,但他们的确有一种精神、思想或世界观,是可以被推测出来的”;如果将“形而上学”定义为“以其最理论化的形式来实践理性”,那么现代历史学家们很容易从商代的考古、艺术和文字记录材料中总结出一些可称作是商代“形而上学”的理论化的策略与假设;公元前11世纪商王朝的精英阶层正是借助这些内容来宣称自己社会地位的合理性;“从那些青铜时代占卜者们的思想与世界观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些中国思想特征的起源”。[42]

此外,凯特利在其另一篇文章《祖先的“科学”:中国商朝晚期的占卜、治疗与青铜铸造》中,则通过考察中国商代晚期(约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1045年)的占卜刻辞和考古发掘的其他物质资料,对商人的“科学意识”进行了探讨。作者指出:中西方古代“科学”思想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它们与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不同;古代社会的“科学”是“系统的、内涵一致的关于自然现象的论述,致力于达到一种抽象与客观的理想状态”;“商人的占卜既是一种科学也是一种技术,他们非常注重计算、量化和计时,以检测并实施那些他们为解释世界而构想出来的假说”。[43]作者认为:商人的“科学”是一种关于人的科学,也是一种关于“先人”(ex-humans)的科学,但不是一种关于客观事物的科学;它主要是一种关于为什么事物会发生的科学,而不是关于它们怎样发生的科学;它是服务于商王朝精英阶层的科学。

再如,保拉·达内特(Paola Denatte)在《书写在新石器时期晚期中国国家形成过程中的作用》一文中,从中国考古新发的大量“前文字”刻划符号(如二里头、龙山、大汶口、良渚文化出土的一些容器符号、图画和不可释读的刻划痕迹)入手,用新的理论范式重新检验了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国各地古代聚落在社会和政治方面的复杂性。作者指出:“古文书学和考古学的证据表明……夏商国家及其政治宗教结构的根源,应当追溯到几个世纪之前‘大汶口-良渚’文化互动所创造的一些所谓的‘仪式-符号’网络”。[44]

在对商代人特有的实用技术进行的解读方面,肖内西的《关于战车引入中国这一事件的历史解读》一文极具代表性。作者提到,商代战车是中国青铜时代最重要的,也是最复杂的技术成果之一;然而,战车在中国几乎是“突然”出现的——由于缺乏在此之前相关技术曾经历过渐进式发展的考古证据,再加上中国战车与早期近东战车在形式上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多数西方学者都认为它是一个古代“文化引进”的典型例证。80年代,苏联在中亚地区进行的考古发掘成果证实战车是在约公元前1200年前后自西北方向进入中国的。之后,有不少研究从考古学角度分析了这一问题,但它们大多将商代战车的出现作为技术发展的一种证据,并不关注其社会和历史意义。在此基础上,这篇文章的作者以历史视角重新考察了战车引入中国这一事实,讨论了它对于古代东亚文化互动所具有的重大意义。[45]

此外,凯特利的《艺术、祖先与中国文字的起源》一文,则以一种全方位的视角考察了中国文字的起源,这些起源如何影响了早期中国文字和文体的选择,以及它们与中国文字能够以其成熟形式存续至今有着怎样的关系。作者指出,中国文字的产生,与当时中国社会发生了从新石器时代文化到青铜文明的巨大历史转变具有直接联系;中国文字系统的形成基本上是孤立发生的,这有助于一种语标式书写系统在中国形成并长期存续,没有形成西方式的字母式书写系统。[46]

结语

从世界范围内看来,在甲骨文与殷商文化研究这一领域,中西学术界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隔阂。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自20世纪70年代之后,中国国内甲骨文与殷商文化相关新的考古成果不断涌现,大量的新资料、新观点从中国流向世界,极大地刺激了西方学界相关研究兴趣的增长。近40年来,在这一领域,西方学者们已经贡献了一批值得关注的学术成果,呈现出以下几方面特点:

一、 与中国国内相关研究相比,西方学界在这一领域的成果往往短于具体的文字释读、基础文献整理和器物器型分析,但更加注重将殷商文化放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大背景下进行观察,分析特定文化因素所反映出来的中国文化特质,探讨中国古代国家形成过程中的一些独特模式。

二、 一些西方学者在进行殷商文化研究时强调跨学科方法,大胆尝试将历史学、考古学、古文书学、政治学及其他学科的知识进行综合,针对传统理论框架中的缺陷提出一些质疑,立足于新资料,并使用较新的视角与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对一些经典问题提出新的解释。这些努力往往可以为中国学界的相关研究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三、 西方殷商文化研究者之间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学术圈子,后辈学者在展开研究时往往引用前人观点并加以创新,“纵向学术交流”明显,然而中西学术圈之间的“横向交流”却仍然有些不足。其主要表现为,西方学者经常提及70年代之后中国考古资料的大量涌现对于西方相关研究的促进作用,但对于当代中国学者的相关学术观点的引用与评价却比较有限。这主要是因为,在中西学界之间,一手资料、原始信息的共享相对容易,而学术背景、学术观念、学术方法以及理论框架方面的交流、理解与整合却比较困难。由此可见,未来,在殷商文化研究领域,中西方学界之间仍有很多交流与合作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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