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熊《女仙外史》与士人游幕

2019-12-16 00:29宋华燕
殷都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于成龙康熙小说

宋华燕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吕熊,字文兆,号逸田叟,苏州府昆山县(今江苏昆山)人。他约生于明崇祯年间,约卒于清康熙末年至雍正元年。《女仙外史》是一部长达百回的长篇白话神魔小说,约成书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小说以明初“靖难之役”为背景,描写月殿嫦娥转世为山东蒲台县女子唐赛儿,故号唐月君。唐月君得到女仙鲍仙姑、曼陀尼的辅助,习天书法术,赈灾荒,祈甘霖,扫蝗灾,惩酷吏。燕王起兵后,她以拥立建文帝为号召,在青州聚众起事,建都济南。又得到剑仙聂隐娘、魔教教主刹魔公主、鬼子母等女仙的帮助,各路豪杰群起响应。最终燕王崩逝于榆木川,唐月君白日飞升。这部小说并没有按照历史本来面貌结撰故事,而是将历时4年的靖难之役拉长至26年,大书建文年号至二十六年,下接洪熙元年止,其间又“杂以仙灵幻化之情,海市楼台之景”,[1](P1107)为历史题材披上了一层神魔外衣。

《女仙外史》是一部纯粹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中国早期的长篇小说都属于世代累积成书的集体创作。《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成书都有漫长的书场经历,《西游记》的成书除了有书场经历外,还有全真教染指,增添了丹道色彩。而《金瓶梅》虽然也有人认为是个人独创的作品,但也有学者力主为世代累积,理由之一乃是有大量文字从其他作品中攒集而来。入清后,大量涌现的小说续书虽是文人独创,但是对原作多有所因袭。吕熊《女仙外史》却是一部长达百回的长篇巨著,一空依傍。而且小说中写进了作者自身的经历,甚至展现作者自己的形象,这使得所谓文人独立创作有了多方面的意义。

《女仙外史》中,作者将自己写进了小说。小说中的军师吕律,就是作者吕熊的化身。作者借小说展现了自己帝王师的人生理想。这一点陈洪等已经撰文作了详细论析,本文不再赘述。[2]作者将自己的灵魂写进小说,借小说中的人物表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展现自己的才华、学问,这是中国白话小说史上一个全新的变化。石昌渝曾指出:“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很长时期作者都是充当故事的讲述者,他是讲别人的故事,即使是有所寄托,也是借题发挥,通过别人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情怀。从不把自己的身世经历编成小说,更不把自己化为作品中的一个人物。……长篇小说把作者写进去,始作俑者就是《野叟曝言》和《红楼梦》。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它标志中国长篇小说创作进入更加具有作家个性风格的新阶段。”[3](P367)这个论断很有道理但失于拘泥。清代小说作品中具有自我指涉成分的绝不止这两部。《儒林外史》比这两部作品要早,小说中的杜少卿是作者吴敬梓的化身,小说中所讲的故事实际上不是明代的故事,而是吴敬梓身边的故事。但是,长篇小说把自己写进去,最早的是成书于康熙四十三年的《女仙外史》。

《女仙外史》的这一特点是与作者的经历、性格,特别是长时间的游幕生活密不可分的。

吕熊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游幕中度过。好友李果说他“久客督抚大吏幕”,[4](P352)乾隆《昆山新阳合志》卷二十五《人物·文苑·吕熊》则详细记载了吕熊的游幕生涯:

吕熊,字文兆。……于成龙公(按,清初有两个于成龙,此指字振甲者)巡抚直隶,聘入幕,一切条议皆出其手。同事者忌之,遂拂衣去。越数年,成龙复旧任,再延入幕,凡所赞画,动中机宜。及奉命治河,将题授熊通判,俾自效,熊固辞之。……至江右,会按察刘某、佥事韩某,皆旧交,相与流连诗酒。东湖中有亭台,徐孺子、苏云卿遗迹也,僦舍居焉。韩、刘罢,乃去,客南安守陈奕禧所。奕禧卒,复度岭探胜。概为广州修郡志,事竣,归东湖。[5]

吕熊游幕生涯始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其年他游幕京师。[6](P827)后入直隶巡抚、河道总督于成龙幕,江西按察使刘廷玑幕,江西南安郡守陈奕禧幕,广州知府叶旉幕,至康熙五十年止,其幕僚生涯历时30年之久。吕熊最早入于成龙幕。于成龙(1638—1700),字振甲,谥襄勤。汉军镶黄旗人。一生功业卓著,受到康熙帝特别的眷顾。康熙二十二年,吕熊在于成龙保定官署中作幕。[6](P833)康熙二十五年二月,于成龙任直隶巡抚,聘吕熊入幕;康熙三十七年,于成龙复任直隶巡抚,再聘吕熊入幕。康熙三十九年,于成龙卒于直隶巡抚任上,吕熊解幕职南下。吕熊居于成龙幕时间最久,前后历时18年。此后入刘廷玑幕。刘廷玑,字玉衡,号在园,又号葛庄。汉军镶红旗人(或称辽阳人)。生卒年不详。由荫生入官,康熙二十四年出为浙江台州府通判,二十七年迁处州府知府,四十年擢江西按察使,四十二年冬缘事降补,分巡江南淮徐道观察。二人相识于康熙二十一年吕熊游幕京师时。[6](P827)康熙四十一年,刘廷玑到任江西按察使,聘吕熊入幕,康熙四十二年冬缘事降补,吕熊辞幕职。[7](P1110)此后吕熊又入江西南安郡守陈奕禧幕、广州知府叶旉幕。陈奕禧(1646—1708),字子文,号六谦,又号香泉。康熙四十七年,陈奕禧补江西南安郡守,遇吕熊于淮南,邀他去南安修郡志。[8](P1097)陈奕禧在任半年即去世。吕熊再入叶旉幕。叶旉,字南田,康熙四十八年任广州知府。康熙五十年吕熊入叶旉幕修广州府志,事峻归南昌。此后再未游幕。吕熊在游幕中完成了《女仙外史》的创作。作为作者的一种生活方式,游幕自然对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士人游幕在清代文学的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朱丽霞指出,“游幕……为清代文学的全面繁荣和各种文体的复兴提供了一种新的契机……清代学术的空前发达、清词的全面复兴、始终伴随唐宋之争的清诗的繁荣,文人入幕即是其中的关键因素。”[9](P4)其实,游幕不仅对清词、清诗的复兴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而且也促进了清代小说的繁荣。清代“颇有一些小说作者有过或长或短的游幕生涯。游幕不仅可能得到幕主对小说写作的支持,而且幕友的生活经历有时还成为小说描写的对象,丰富了创作的题材。”[10](P1236)吕熊“久客督抚大吏幕”,《女仙外史》是在几位长官,特别是于成龙、刘廷玑的支持下完成创作的。同时,作者在游幕中广有阅历,也为小说创作积累了素材,提高了见识。

对吕熊小说创作影响最大的是他做于成龙幕僚的生活。他是在于成龙幕中开始创作《女仙外史》的,并且完成了小说的大半部分稿本(小说八十五回后附有于少保评论一则,可见吕熊在其幕中至少完成了小说前八十五回)。于成龙居官清廉,他任通州知州时,受到两江总督于成龙(字北溟者,又称“大于成龙”)破格向康熙帝推荐,言其“清操久著”“可大用”,使其升任江宁知府;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帝南巡至江宁,特地召见于成龙,嘉奖其廉洁,亲书手卷赐之;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二月升任直隶巡抚;康熙二十六年,因“廉能”受到康熙帝嘉奖,加太子少保。康熙二十九年迁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康熙三十六年征噶尔丹,于成龙以左都御史衔督饷,战后因功授拜喇布勒哈番世职。康熙三十七年,于成龙以河道总督衔管直隶巡抚,康熙帝命其修浚浑河,于成龙受命后日夜操劳,用时不到一年即完工,康熙帝改其名为永定河。于成龙是一位惜才的幕主,他欣赏吕熊的才能,称赞其有经邦济世的“经济才”。吕熊在封疆大吏于成龙幕中主要从事佐政、议政工作,“凡所赞化,动中机宜”皆有涉及;此外,他还主章奏、司笔札,“一切条议皆出其手”。清初入幕士人中,一部分是迫于生计入幕,入幕是为了解决生计难题;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科举之路走不通,做幕僚以施才。吕熊入幕主要不是迫于生计,更不是为了出仕——于成龙曾拟题授他通判之职,被他坚决拒绝。吕熊属于高级幕僚,他入幕的原因是为了表现才华。

这样的游幕经历使得《女仙外史》的内容更加丰富。《女仙外史》是一部有所寄托的小说,作者将“平生之学问心事,皆寄托于此”。[11](P63)小说在神魔、历史的大框架中容纳写实的内容,借明代历史的外壳生动描写了清初广阔的社会现实,揭露了清初官场的贪腐习气,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

《女仙外史》描写了广阔的清初政治情景,赈灾、河务、祈雨、瘟疫、蝗灾、审案等内容在小说中都有具体描写。如小说描写赈灾的具体操作程序,写知县“先自捐俸,再劝绅衿协助,救济灾荒”,[12](P89)具体操作程序是:“每户应发银若干,给与钤印官票,填注人数,令饥民竟到我宅上照票领银。也要论其人口之多寡,加减合宜。”[12](P90)他又能体恤灾民:“对票销号,灾民所难,令其纳票领银。俟赈完之日,夫人差人汇缴。”[12](P91)这就使我们想到了于成龙在直隶巡抚任上赈灾时,也曾“预传示饥民勿离其家,官按尺籍携帑金分路诣给,饥民免颠簸道路之苦,全活无算”。[13](P2137)显然小说中有现实生活的影子。作品中还揭露了官员讳灾不报的隐情:“我晓得前此三岁报灾都驳了回来,今若具题请奖,朝廷必谓地方讳灾不报,又不捐俸赈给,这个罪有些当不起了。”[12](P93)这些描写同样可以见出幕僚阅历的痕迹,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弥补史志记载的不足,具有历史认识价值。

《女仙外史》还揭露了清初官场的贪腐习气,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康熙时贪污之风极盛,受贿、勒派、克扣、挪用、侵蚀等贪腐犯罪盛行。康熙二十七年,发生了震动朝野的张汧贪渎案。湖广巡抚张汧借口前任亏空,勒索属员出银抵补,又派收盐商银,共贪污九万余两而被处绞。审理此案的正是于成龙。此时吕熊正在于成龙幕中,此次案件使吕熊有机会了解到官场贪腐的实际情况。小说描写了官员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贪得无厌的本质:

头戴乌纱帽,脚穿粉底皂。袍是云雁飞,带是花金造。须长略似胡,面白微加凹。斜插两眉粗,突兀双睛暴。有钱便生欢,无钱便发躁。衙役齐呼大老爷,百姓暗骂真强盗![12](P98)

小说还指出贪酷的官吏结党营私的恶行:

那金性若无金有才,也到不得贪酷极处,总是有才唆拨的……足见贪酷的官吏,若无些恶才,怎济得他穷贪极酷?[12](P296)

此外,小说还写到一位“大贪大恶”的臧知县,绰号“臧昏瘟”,“到任了七八年,把我们益都百姓嚼尽了。”[12](P283)

《女仙外史》被称为“新大奇书”,重要的一点就是小说中有大量正邪两派神仙之间斗道术、斗法宝的描写,“凡斗道术、斗法宝,莫不瑰玮光怪、虚灵变幻,出自诸书所无,奇矣!”于成龙任江宁知府时,审理过一起妖人惑众案:

徐州奸民某,走京师,以左道惑众。上变事下,制府檄江宁、镇江两守会鞫,公力白其冤状,制府疑故纵,诘责甚厉。公庭争曰:“某一身不足惜,残民以逞,其去屠伯几何?以一官易数百民命,某实甘之。”制府无以夺。疏上部议不可,谳狱者皆丽考功,法当免官,公闻之怡然。[13](P2135)

于成龙同情受妖人蛊惑的民众,不惜被“免官”也要为他们辩白冤情。康熙二十二年吕熊在于成龙保定署中作幕宾,极有可能亲历了妖人案的审理过程,更有机会接触到案件卷宗。《女仙外史》中写了大量的妖法,如奎道人驱虎豹游魂、摄魑魅幻魄,连黛的妖蛊术,太孛夫人的毒蜮、妖蟆,火首毗耶的钵盂等。游幕经历应该为《女仙外史》中大量神仙之间斗道术、斗法宝的描写奠定了基础。

在艺术表现上,《女仙外史》包容各种文体。小说中插入了大量表章、公文与书启等文体,共计有30回插入各类文体50余篇,其中公文包括审语、照票、告示、状词、批示等。这种艺术表现形式一方面是受史传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受白话小说传统的影响,如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中就包含了大量的说唱作品,明代中后期的历史演义,如熊大木《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中加入了大量奏章、题记等文字。这些穿插的文体存在不少问题,一是文字修养不过关,不准确,不到位;二是穿插生硬,与文本发展关系不大。《女仙外史》中的穿插文体长短不拘,第三十七回、第八十三回和第八十四回抄录的表章较长,占了一回的大半篇幅,其余的大多是千余字、几百字,甚至是几十字,篇幅短小。与明代那些小说比,吕熊文书写得很好,所以小说中的这些文体大多写得庄重典雅,骈俪精工,情辞恳切。兹举以下二则为例:

夫建文为高庙之太孙,远过汉宣之受命;燕藩乃懿文之庶弟,实同管蔡之兴戎。万古纲常,首重君臣之分;千年社稷,宁论叔侄之私?是以同室操戈,犹之异姓篡国,罪既无殊,诛所不贷,况乎擅削元储之谥号,并叛高祖之顾命哉![12](P323)

忠为立身之本,义乃经国之用,秉于方寸之中,塞诸两仪之外。某等虽仕出新君,心存故主,聊借一郡以潜踪,爰望六师而托命。向传定鼎济南,禁殿嵩呼开日月;兹瞻建牙兖右,羽林雷动肃貔貅。箪食来迎,十万人心如一;鼙声至止,三千士气无双。雍雍乎鹤氅纶巾,快睹武侯气象;兢兢然执矢负弩,幸怜太守庸才。合属倾心,群僚泥首。[12](P729)

第一则是誓表,重点是要表明建文年号是正统,燕王朱棣是叛逆。“建文为高庙之太孙,远过汉宣之受命;燕藩乃懿文之庶弟,实同管蔡之兴戎”,说明建文帝作为皇太孙,帝位是明太祖所立,其帝位的正统性远胜过霍光所立的汉宣帝;燕王朱棣贵为权臣,本应以西汉大将军霍光为榜样,辅佐建文帝成为一代贤君,但是现在却不顾叔父的身份起兵叛乱,就如周成王的叔父管公、蔡公一样终将被消灭。典故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很好地表现了誓表的主题。第二则是降书,归德府官员是永乐帝任命,唐月君勤王大军兵临城下不得不归降,官员们心理十分微妙,他们想要归降又担心于理有碍,还担心降书措辞谦卑以致颜面扫地。这封降书充分表现了官员们的心理,先以“忠义”为立身立论之基,又以“某等虽仕出新君,心存故主,聊借一郡以潜踪,爰望六师而托命”保全其颜面,有理有节,措辞得体。作者自己对这封降书也非常得意,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赞为“真可谓一纸书贤于十万师也”。[12](P729)

《女仙外史》中包容的各类文体穿插得比较得体,较为自然。这些文体与小说情节联系紧密,如第一回插入嫦娥参劾天狼星的表文,是全书情节的一大关键。正如陈奕禧在回评中所说:“此回意旨在月殿。主与天狼星结仇,为全部大书之章本。”[14](P11)三十八回录有高咸宁奏取临清、济宁的奏疏,“臣愚以为临清、济宁乃南北之咽喉……发一旅而取临清,则门庭固而渤海靖,进则可卷燕幽之地;分一师而拔济宁,则锁钥严而沂、泗安,进则可拓淮、扬之界”,[12](P429)阐述了攻取两地的战略意义,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此外,《女仙外史》介绍人物出场和勾勒人物肖像时多插入一段骈文,都是作者自创,与上下文语境相符,穿插比较自然。如第十五回燕将狗儿出场时有一段骈文:

面孔歪斜,脸上有围棋般大的黑麻几点;眼眶暴突,睛边有苎线样粗的红筋数缕。身长八尺,穿的是镔铁打就柳叶重铠;腰大十围,使的是熟铜炼成瓜棱双棒。向日呼名为狗,今朝赐姓称猪。[12](P166)

表达了作者对燕将的厌恶之情,符合当时的语境。又如描写皂旗将军显灵报国的情景:

风凄凄或隐或现,雾濛濛若行若止。频掀起七皂星旗,杀气腾腾;却映着半规明月,神威奕奕。[12](P402)

这段骈文描写了皂旗将军英魂不泯的悲壮形象,表达了对死难将士的崇敬之情,同样符合小说的语境。

更为深层的影响是,《女仙外史》中的人物对话,模仿人物的口气,揣摩人物心理,能够设身处地,符合小说中人物的身份和口吻,生动准确。这与作者身为幕僚的经历密切相关。幕僚经常代主人起草各种不同文书,需要揣摩不同人物的口吻、身份、关系和口气,这是作为幕僚的基本功。幕僚与幕主之间,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字的信赖。清初朱彝尊“驰逐万里,历游贵人之幕”,[15](P397)他在叙及自己大半生游幕生涯时说:“昔之翰墨自娱,苟非其道义不敢出。今则徇人之指,为之惟恐不及。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异,乃代人之悲喜,而强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15](P398)虽然朱彝尊认为幕僚撰写的代笔文字不是出自真性情,但是他准确把握了幕僚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代人悲喜,强效歌哭”。幕僚代笔时要能够揣摩幕主的心理,以及代笔人物的特点,以“中意”为旨归。

在文学表达上,《女仙外史》的人物刻画比较到位。《女仙外史》中插入人物诗词共130余首,大都与小说中人物的身份、性格相契合,而且随着语境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小说根据不同人物的身份,使用不同的口气、称呼和词语,比较能够设身处地表现人物形象。小说中唐赛儿是一位手握兵权,主掌杀伐的中原女主,所作的诗词就符合她的身份、性格,如她十三岁时有一首咏新月诗:

霜洗空天新月钩,瑶台素女弄清秋。似将宝剑锋芒屈,一片霜华肃九州。[12](P28)

诗中杀气凛然,绝无闺阁之致,是一副草莽英雄的口气。再如她在诞辰之日思念亡母的一首诗:

一谪瑶台十六年,儿家回首自生怜。母亡难伴黄泉路,父在同居离恨天。此夕彩云犹未散,千秋皓月为谁圆?香闺尽入巫山梦,有个偏为处女传。[12](P30)

这首诗是唐赛儿在生日宴会上,因生日思念亡母,于席上所吟,诗中表现了作为女儿思念亡母的悲戚之情。随着语境的变化,这首诗与上一首诗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唐赛儿是月宫嫦娥谪下,将来是一位掌兵权的女主,她的名字取义为“女儿赛过男儿”,诗的末句完全符合她的身份、性格。人物诗词还将人物自己写了进去:

汉有卫青,塞上腾骧。我名相同,海外飞扬。一日千里,风利帆张。心在报国,剑舞龙翔。歼除孽寇,斩馘妖娘。不葬鲸波,誓死疆场。[12](P504)

十年高卧习兵机,今与诸君猎一围。风起雕弓群兽窜,雪随矫马万山飞。渴来倚剑先餐雪,醉后行厨更炙肥。刁斗无声人士肃,行间许我咏诗归。[12](P738)

第一首是卫青向日本借得倭兵十万,在海上所吟,表现他兴高采烈、志得意满的心情,诗中写进了他自己。第二首是军师吕律在行围打猎时所吟,“我”即吕律自己。这种情形在此篇小说人物诗词中是很普遍的。还有一些人物诗词写进了赠诗的对象:

烟霞深锁殿门开,鹤唳廖天下碧苔。万木青含一水去,千山黛拥二仙来。当年贞孝堪为法,终古精灵且御灾。直使须眉还下拜,香风日夕动崔嵬。[12](P156)

平生一剑未逢雷,况值兴亡更可哀。蛮女尤能气盖世,贞娘何事志成灰?中原劫火风吹起,半夜鼙声海涌来。自有嫦娥能作主,一轮端照万山开。[12](P444)

第一首是唐月君所作,赠诗对象是西溪二神女,诗中“二仙”即二神女;第二首是剑仙公孙大娘劝慰范飞娘出家修道,诗中“贞娘”即指范飞娘,是赠诗的对象。此外,小说中不同的人物形象在其诗词中使用的称呼也不相同。唐月君在老梅婢的诗中称她为“夫人”:“公子为殇鬼,夫人作帝王。”[12](P534)鲍仙姑则称她为“广寒仙子”:“广寒仙子下瑶台,只为纲常扫地来。”[12](P1073)永乐名将燕青则称她为“妖娘”:“歼除孽寇,斩馘妖娘。”[12](P504)在她自己的诗中称呼也不同,如:“一谪瑶台十六年,儿家回首自生怜。”[12](P30)“盖世女英雄,威风生四海。”[12](P535)“我本月殿广寒主,曾赴蟠桃会上来。”[12](P106)称呼跟人物之间的关系有联系,可见文心之细。

另外,人物自咏诗词中使用不同的词语,和其身份、观念也有关联。如军师吕律有一首咏孔府奎文阁的七律:

汲冢羽陵一阁收,须知压卷是《春秋》。天王有道方兴鲁,夫子当年几梦周?广厦虚凉来贺燕,雕梁夭娇有蟠虬。宫墙千仞谁能到?幸从趋庭得暂游。[12](P468)

吕律是作者吕熊的化身,诗中称呼孔子为“天王”“夫子”,对儒家的圣人孔子推崇备至,极力维护“宗周”的封建宗法观念。而魔教刹魔公主则将三教一概抹杀:

一拳打倒三清李,一脚踢翻九品莲。独立须弥最高顶,扫尽三千儒圣贤。[12](P354)

魔教是高出三教的一个教派,在小说中是力量的代表,正义的化身。“扫尽三千儒圣贤”,对于儒家所谓的圣人、正统的观念都不屑一顾,表现出刹魔公主作为异端的形象特点。在《女仙外史》之前的长篇小说中,大都是抄录旧诗词,不免千人一面,很少出现这样典型化与个性化的人物诗词。

游幕还促进了《女仙外史》的传播。游幕使吕熊有机会结识上层官员,这些官员为吕熊提供了优渥的创作条件和环境,并且还撰写批评为小说揄扬与吹嘘。幕主对《女仙外史》的品题,扩大了小说的影响。小说的主要评点者多是幕主与作者在幕地的俊彦名流。众多高官显宦、地方名流为《女仙外史》题写序跋和回评,如于成龙、洪昇、刘廷玑、宋荦、八大山人等,在当时产生了轰动效应。《女仙外史》除作者自叙自跋外,还有《江西南安郡守陈奕禧香泉序言》、《江西学使杨颙念亭评论》七则,《广州府太守叶旉南田跋语》、《江西廉使刘廷玑在园品题》二十则等数篇总评。为《女仙外史》撰写序、跋和总评的都是知府以上级别的官员,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空前的。此外,小说每回末都有一至数则不等的回评,共计 67人撰写258条回评,其中陈奕禧35条、刘廷玑18条,是评点者中的领军者。康熙四十一年,吕熊好友刘廷玑任江西按察使,吕熊前往南昌,刘廷玑为其“适馆授餐,俾得殚精于此书(指《女仙外史》)”。[7](P1110)四十二年冬,刘廷玑削职离开南昌,吕熊失去依靠,也离开南昌。康熙四十三年,《女仙外史》终于完稿。刘廷玑在评点中提出了“奇书”观,扩大了小说的影响。康熙十八年,李渔在《古本三国志序》中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四部小说为“四大奇书”,[16](P899)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也以这四部小说为“四大奇书”,并以此概言明代通俗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钓璜轩刊本《女仙外史》扉页上题写“新大奇书”,有与四大奇书一较高下之意。刘廷玑在《在园品题》二十则中更是系统地总结了此小说各方面的“奇”:

天文难言也。小说传奇,唯《三国演义》有夜观乾象囫囵之语;此书则历历指出,如数列眉。

小说言兵法者,莫精于《三国》,莫巧于《水浒》。此书则权舆于阴符素书之中,脱化于六韬三略之外,绝不蹈陈言故辙,虽纸上谈兵,亦云奇矣。[7](P1108)

不同于明代小说评点中的托名,《女仙外史》的评点者都用真名——吕熊作幕僚时与这些人相识,不可能造假。小说中的名人评论都是真的,而且都是“大人物”,这自然有助于小说的传播影响。这也是游幕生活对吕熊小说创作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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