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上)》新研

2019-12-16 00:29马文增
殷都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伊尹彭祖文成

马文增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101)

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分为上、下两篇,笔者关于《殷高宗问于三寿》“下篇”的研究成果发表于《殷都学刊》2017年第4期。以下,笔者以《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的释文[1]为底本,将“上篇”个别简文从新释文、断句,做注解,以白话文译之,并对其性质与价值作简要分析。补文及与释文与原整理者不同者,以括号形式标出,并在注解中说明。抛砖引玉,请同道指正。

一、释文

高宗观于洹水之上,三寿与。从(纵),高宗乃问于少寿曰:“尔是先(仙),生而是(视),知二有国之情。敢问人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厌?何谓恶?”少寿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路,吾闻夫险莫险于妒。厌非宠?恶非辱?”高宗乃或问于)中寿曰:“敢问人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厌?何谓恶?”中寿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风,吾闻夫险莫险于心。厌非臧?恶非丧?”高宗乃或问于彭祖曰:“高文成祖,敢问人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厌?何谓恶?”彭祖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水,吾闻夫险莫险于鬼。厌非平?恶非倾?”

高宗乃言曰:“吾闻夫长莫长于(一),吾闻夫险非矛及干?厌非富?恶非无食?苟我与尔相念相谋,世世至于后嗣。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吾勉自抑、畏以敬,夫兹(恒)君子。(君子)而不读书占(典),则若小人;(小人)之纵、诳而不友。”

二、注解

1.高宗观于洹水之上,三寿与。从(纵),高宗乃问于少寿曰:

高宗,商王武丁之庙号;观,观察,审视,《说文》:“观,谛视也”;洹水,洹河,在今河南省安阳市北部,亦称安阳河;上,高处,“洹水之上”意洹河峡谷的高岗;三寿,彭祖等三位道家高人;与,陪同;从,同“纵”,纵目,远眺;乃,于是,遂;问,请教。

2.“尔是先(仙),生而是(视),知二有国之情。敢问人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厌?何谓恶?”

尔,你;是,乃;先,即“仙”,“仙”为后起字,《释名》:“老而不死曰仙”,《说文》:“仙,长生迁去也”;生,不死,意长生;而,又;是,视,远视,明察,《释名》:“视,是也,查是非也”,“生而视”即《道德经》所言之“长生久视”,亦即王阳明所谓之“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远之外”;知,知晓,了解;二有国,夏、商;情,世事,世情;人,人世;长,长久,长远;险,险恶,凶险,危险;厌,满足,满意,好事;恶,不喜,坏事。

3.少寿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路,吾闻夫险莫险于妒,厌非宠?恶非辱?”

此句为补文,原简缺失。路,据殷高宗与三寿对话之情境、下文“莫长于风”“莫长于水”,及与“妒”“辱”同韵(中寿、彭祖之答皆有韵),又《诗·蒹葭》“道阻且长”补,即“道”,正道之意;妒,嫉妒,据《道德经》“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意人言可畏)补;“宠”、“辱”,据下文及《道德经》“宠辱皆惊”句补;厌,满足;宠,荣耀;恶,嫌恶;辱,耻辱。

“……非……?……非……?”道家常用的反问句式,如《书·大禹谟》载,舜帝曰:“可爱非君?可畏非民?”“长莫长于路”为双关语。

4.中寿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风,吾闻夫险莫险于心,厌非臧?恶非丧?”

风,洹河上空的风,此指风俗;心,人心,《书·大禹谟》:“人心惟危”,此处着重指利益之心;臧,藏,积蓄;丧,损失,此指遭受灾祸。简文“非”,整理者认为或读为“必”,笔者认为当读本字。“长莫长于风”为双关语。

5.彭祖答曰:“吾闻夫长莫长于水,吾闻夫险莫险于鬼,厌非平?恶非倾?”

水,洹河,此意恩泽、恩惠,《道德经》:“上善若水”,《书·洪范》:“水曰润下”,此以水的特性喻行善、施恩惠于他人;鬼,恶念恶行,阴谋诡计,损害他人,《说文》:“鬼阴气贼害,从私”;平,公平;倾,不公平,失衡,偏心。“长莫长于水”为双关语。

6.高宗乃言曰:“吾闻夫长莫长于(一),吾闻夫险非矛及干?厌非富?恶非无食?”

长,长存,长久;“一”,据《尚书·咸有一德》“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补,“与民同心同得”之意;险,危险;矛与戈,兵器,此指武力,《道德经》“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厌,满足;富,富足;无食,饥饿,困穷。

7.“苟我与尔相念相谋,世世至于后嗣。我思天风,既回或止,吾勉自抑、畏以敬,夫兹(恒)君子。”

苟,若,如果,此处表祈愿;尔,三寿,指道德之士;相念,相互惦念;相谋,共同商议;世世,子孙;思,思考,悟;天风,天下有风,高处之风,罡风;回,回旋;或,又;止,停留;勉,勉励;自,自己;抑,克己,自律;畏,畏后果,即慎言行;敬,恭敬,谦恭;夫,发语词;兹,这样;“恒”,据整理者曰此简文“磨灭不清,下部从心”之言,及上下文显示出的殷高宗对长治久安的关注与向往,补为“恒”,长久之意:君子,君国子民,治理百姓。

“既回或止”,洹河峡谷上空罡风激荡回旋。“苟我与尔相念相谋,世世至于后嗣”,意同《诗·鲁颂·閟宫》“三寿作朋,如岗如陵”。简文“君子”为合文,下有重文号,读为“君子君子”。

8.“(君子)而不读书占(典),则若小人;(小人)之纵、诳而不友。”

君子,君国子民,君临万国,治理天下;书,史书;典,典籍,《尔雅·释言》:“经也。”《说文》:“五帝之书也。”简文“占”,笔者读作“典”,《尚书·多方》:“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小人,人格卑下的人,《易·系辞(下)》:“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简文“小人”为合文,下有重文号,读为“小人小人”;之,动词,去,往,行;纵,放纵欲望,不自我约束。简文“宠”,整理者读为“纵”,笔者从之;诳,简文“狂”,笔者认为当读为“诳”,说谎,欺骗,无信,《说文》:“欺也”;友,友好,合作,支持,“不友”即争斗。

“不读蓍占”乃形象说法,意不自省、不自新。“小人之纵、诳而不友”,意同《中庸》“小人而无忌惮矣”。

三、白话译文

高宗观天下于洹河畔之高台,三寿在旁。高宗极目远眺,于是向少寿请教曰:“你是仙人,长生而久视,知夏商两代之世道人情。请问人世间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好?何谓坏?”少寿答曰:“我听说人世间正道最长,我听说嫉妒最险,让人高兴的难道不是荣誉?让人难受的难道不是耻辱?”高宗于是又向中寿请教曰:“请问人世间何谓长?何谓险?何谓好?何谓坏?”中寿答曰:“我听说人世间风俗最长,我听说贪婪最险,让人心安的难道不是有所积蓄?让人焦虑的难道不是遭受灾难?”高宗于是又向彭祖请教曰:“高文成祖,请问人世间何者最长?何者最险?何谓好?何谓坏?”彭祖答曰:“助人最长,害人最险,让人服气的难道不是公平?让人怨恨的难道不是不公?”

高宗于是曰:“我听说与民同心最长,穷兵黩武难道不是最危险的?民之所愿难道不是富裕?民之所不愿难道不是贫困?我愿与道德之士为友,相念相谋,以保世代平安、子孙绵延。高空之上罡风激荡,我由此想到治理天下之艰难曲折,勉励自己要克己自律、慎言行、敬大臣,以此常保天命。作为君主而不常反省自新,那就会如小人一样,小人的特点是放纵欲望、不讲信用而且好争斗。”

四、《殷高宗问于三寿(上)》的性质

笔者认为,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本为两篇商朝原始档案[注]笔者认为清华简为楚威王太傅铎椒率史官团队抄录的周守藏室原始档案。详见拙作《<保训>九题》,《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7年第4期。,楚史官在抄录时,或因主题相近而将两篇合抄在一处,并在周太史儋的指点下,将简文中的“王”的身份确定,径改为“高宗”,在末支简的背面题名为“殷高宗问于三寿”。对比来看,同下篇一样,笔者认为《殷高宗问于三寿》上篇也是《道德经》的来源文献之一。(详见注解部分)

从内容上看,《殷高宗问于三寿(上)》固然是一篇出自史官之手的实录,但因场景、双方的身份和对话内容,又使得这场“高台论道”颇具文学性、传奇性:

胸怀大志的商王武丁观天下于洹河之畔的高台,纵目远眺,看到天际辽远、高空之上罡风激荡,想到常保天命与治理天下的艰难,于是向身旁的三寿发问:人世之中,何者长?何者险?何者好?何者坏?三寿作为长生久视、深谙世情的道家高人,以延伸到远方的古道、高空之罡风、东去的洹水喻人世最长久的是正道、风俗、善行,而嫉妒、贪婪、害人之心最危险,人所高兴的是荣耀、富足和公平,人所嫌恶的是耻辱、穷困和不公。武丁则从自己的帝王身份出发,叙述了自己对于治理之道的认识,表达了克己自律、敬畏谦恭的心意。

从简文可以看出,商王武丁“高瞻远瞩”,面对三位道家仙人,不问鬼神,不问长生,而关注世道人情与长治久安;“三寿”亦不谈论玄虚,所答皆中肯綮。这场“天下第一人”与三位“世外仙人”之间的思想交流不可不谓之精彩,不可不谓之经典。

关于《殷高宗问于三寿》的性质,有研究者认为其是战国时期假托之作,但并未做分析论证。笔者认为,关于《殷高宗问于三寿》的定性要基于商代的思想文化背景,尊重简文的主旨,而不能以现代人的观念为标准来衡量。在研究过程中,除充分重视简文释读、注解、白话翻译工作,以及上下文关联、逻辑诸问题外,还要有跨学科的研究视角和多学科(尤其是道家)的知识储备,对一时不能理解的内容要存疑。

五、《殷高宗问于三寿》的文献价值及与“彭祖研究”

从文献价值上看,《殷高宗问于三寿》为商代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武丁所秉持的修身治国之道,以及三寿对于世道人情的认识等,都为儒家、道家思想的研究补充了新的材料,尤其为“彭祖研究”开拓了新的领域与思路。

在传世文献中,彭祖主要以擅导引术、长寿闻名,《庄子·刻意》曰:“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荀子·修身》曰:“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以修身自命则配尧舜。”荀子西汉刘向《列仙传》曰:“彭祖者,殷大夫也,姓篯名铿,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历夏至殷末寿八百余岁。常食桂芝,善导引行气。”笔者据“知网”查证,现代学者对彭祖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彭祖的养生长寿上。

关于彭祖的长寿,尽管一些文献中有所记载,但因与现代人的观念不符而多被视为传说,学界虽多方考证亦难得究竟[2],而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的面世则改变了这一状况,正如李学勤教授所言,“在汉代《列仙传》里,彭祖是长命的神仙,这种情形在简文中已有雏形,彭祖自称‘共(降)在九宅’,目见‘成汤代桀’,他至少从商初活到了武丁的时代,无怪乎武丁称他为‘高文成祖’了。”[3]按李学勤教授的意见,保守计算,殷高宗与彭祖于洹水高台论道之时,彭祖至少已经超过四百岁,这就使得彭祖之长寿在学术意义上变得可考[注]《史记·老子列传》言及道家高人长寿曰:“盖老子百,有(又)六十余岁,或言(延)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史记·老子列传》,断句及括号内文字为笔者意见。“或延”意“又延”。)明代大儒王阳明亦曰:“古有至人,淳德凝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远之外,若广成子之千五百岁而不衰,李伯阳历商、周之代,西度函谷,亦尝有之。”(见王阳明《答人问神仙》《王阳明全集》,吴光等编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64页。)。据此,笔者认为《鲁颂·閟宫》“三寿作朋,如冈如陵”中的“三寿”即《殷高宗问于三寿》中的三寿[注]关于“三寿”,尹海江《<鲁颂·閟宫>“三寿作朋”考释》(发表于《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有详细考证,计有三老、三卿等说法,笔者认为皆可商榷。。

非止于此,与传世文献中对彭祖的记载大不同的是,《殷高宗问于三寿》所显示的彭祖所言无关乎“导引行气”一类的内容,而完全是关于心性修养、治理天下之道,而且既讲道理又举实例[注]上博简《彭祖》中,耈老作为国君所问的都是如何修身治国之道,而非益寿延年之法,可见彭祖作为修身治国导师的智慧与威望也是为耈老所钦服的。。因此,笔者认为彭祖并非是只擅长养生益寿之术的隐于山野的修道人,而是曾担任过朝廷大臣,亲身参与过国事治理,有着丰富的为政经验与智慧,而这也就是殷高宗向彭祖问治天下之道的直接原因。从这一点出发,结合刘向“彭祖者,殷大夫也”之说,以及笔者对清华简《尹诰》《汤在帝门》《汤处于汤丘》和上博简《彭祖》等出土文献的研究,笔者认为彭祖与伊尹有密切的联系,或曾与伊尹同为商汤之重臣,在思想上深受伊尹之影响,甚或彭祖即归隐后的伊尹。

关于彭祖或即伊尹,笔者认为,除了清华简等文献记载的伊尹和彭祖皆以尧舜之道教导商王外,从武丁尊称彭祖为“高文成祖”上亦可看出端倪——所谓“高文成祖”者,高,德高望重,道德智慧高深;文,美善;成,有成就、功德;祖,祖师,故“高文成祖”乃极尊贵之称号。而相比较而言,对同属“仙人”的“少寿”,武丁则直呼“尔”,显示的是一种在身份上平等的态度,说明身为天子的武丁并不因“少寿”单纯的道家高人身份而给予其更高的礼节上的尊重,但对彭祖的称呼则显示出武丁以后辈小子的身份说话,笔者认为这说明武丁对彭祖的资历有充分的了解,有来自传统的尊重,即“高文成祖”之称乃武丁之前的商王封赐彭祖之号。而考察已知的所有商朝的历史人物,配得上“高文成祖”这一称号的只能是伊尹。因此笔者认为,武丁之称彭祖为“高文成祖”,就如同清华简《厚父》中商王太甲尊称伊尹为“厚父”一样,只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商王对伊尹的尊称由“厚父”演变成了“高文成祖”。

综合清华简《汤处于汤丘》《汤在帝门》等篇看,笔者认为,伊尹所传承的是黄帝、尧舜之道,其与汤乃亦师亦友的关系。按清华简《厚父》、《书·咸有一德》所载,伊尹辅佐汤建立商朝,为商制定国法,直至教育太甲之后归隐,完成了从帝王之师(伊尹)到道家隐者(彭祖)的身份转换。但从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上博简《彭祖》的记载来看,归隐后的伊尹仍不时出现在君王面前,为其答疑解惑,授以修身治国之大道,可以说是以一种“半隐”的方式维护着黄帝、尧舜之道在商王朝的流传。笔者认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将彭祖、老子引为同道,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论语·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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