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魅的边缘地带:论以魔幻现实主义书写少数民族的马华小说

2019-12-20 03:04庄薏洁
锋绘 2019年11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异化边缘

庄薏洁

摘 要:雨林书写特征的建构、生态危机意识的兴起、保留边缘文化的呼吁,使马华书写者纷纷以长居山林的少数民族为素材,对相关议题做回应,为马华文坛开拓异样的文学视域。自80年代后,更多把笔锋指向少数民族的小说创作者,开始从现实走向超现实,在魔幻视角下让少数民族以“含魅”形象出现,对民族的文化、情感、命运进行隐晦性的现代审视和评价。

论文主要以潘雨桐、张贵兴等作者的小说为例,论述有关作品如何以少数民族作为主角或中介人物来书写社会的另一种现实、言说生态危机、展示猎奇风情与族群记忆,达到建构本土性的目的。与此同时,这些书写不谋而合地呈现出对复魅精神的回归与人性异化的思想意识。

关键词:少数民族;魔幻现实主义;边缘;复魅;异化

婆罗洲雨林的丰饶诱惑着开发者的掠夺,也催发着书写者无限的想像与探索。作为雨林中最有灵性的生物——少数民族,常常是马华书写者重要的表述对象。书写者常为笔下的少数民族注入魔幻色彩,打上神秘的烙印,似乎唯有如此方能表现其具有原始色彩的民族特性,继而散发特有的文本魅力。拉美魔幻现实主义(Magical Realism)致力于在超现实的艺术手法中,把民族文化内涵作为其美学追求的宗旨,正符合了少数民族书写的另一种表达形态;由此推想,便可以理解,何以部分马华作者不约而同的借鉴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作为书写少数民族的策略。

对于少数民族书写者来说,小说的神秘文化主要来自雨林以及民族民俗中的生态伦理意识,也有些来自具有原始色彩的民族信仰。一般而言,这些作品主要运用热带雨林的神秘奇异作为书写场景,将现实与超现实种种對立的因素相融合,表现了有关民族世界内外的奇异现实与文化价值观,并透过特定的艺术表现手法反映作者本身所关注的现实问题。本论文在探讨有关书写中最为显著的思想意识和书写倾向。

1 生态意识中的“复魅”世界

探寻生态危机根源、揭示人类欲望膨胀所导致的生态失衡,是近年来有关少数民族书写的重要主题。马华作者在有关自然生态的写作中设置少数民族角色,并将之与自然界诡异传说相扣,复活了人们对人类原始崇拜与信仰的记忆,在“天人合一”思想逐渐解体时,表现一种对环保潮流回应的“复魅”精神。

2 殒落的边缘人:黄泽荣的现代少数民族神话

黄泽荣的极短篇《奴英的抉择》 ,虽然只有三千多字,但是作者通过荡气回肠的魔幻情节、刻骨铭心的艺术形象,表达了对人类中心主义强烈的谴责。故事是关于砂拉越州巴当艾水坝兴建后严重影响当地少数民族生态的投射,内容带有对中国古代神话的改造色彩,但却是社会真实问题的再现。长居山林的少数民族与科技发展绝对脱节,世代以来,神话传说成为一种精神标杆,规范着人的生命走向。因此面对建水坝后生活环境产生异常变化之原由,人物将其归咎于潜伏在天地间的龙鬼蛇神,在对人间发挥巨大的破坏力量。人类在面临末日灭绝的时刻,有个民族英雄——奴英,挺身拯救族人,然而故事中没有女娲补天式的“人定胜天”的结局,而是让奴英作出跳下巨湖与庞硕的恶魔搏斗的抉择,以自己宝贵的性命作为英勇保全族人的代价,悲壮地实践了“出人头地”的族人期望。实际上故事表现的是“天”是不可战胜的,“自然”当然也是不可征服的,“天人合一”才是根本的、永恒的生态理念。因此,高科技掠夺与侵害的不只是少数民族的栖身之所,而是民族心灵皈依之处。

生态的危机作为少数民族生存的一个重要思考,透过短小的“现代神话”来发挥,虽然没有必然的逻辑性,却在残酷的现实反映中,进行一场有力的人性拷问,表现了有积极意义的复魅精神,在少数民族书写上留下了可贵的一笔。

3 人鬼混同的被宰制者:潘雨桐生态课题中的少数民族

在人们刻板印象中崇拜自然神灵的少数民族,在潘雨桐小说里,或作为一个深受文明发展侵害的主要角色,或身为对自然界有强烈感应的人物,或作为盲目迷信自然禁忌的人物,也或作为妖魔鬼怪的化身而出现。“少数民族的表述”未必是潘氏篇篇着力的焦点,但却常常是他生态议题书写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小说集《河岸传说》收录的几篇就出现了几个含魅与带有灵异色彩的人物,而这些角色总是由长居边缘地区的少数民族来担任,他们身上总是体现一种原始思维特征的存在。按照列维.布留尔的说法,现实中的确存在着一个不同于现代文明的思维方式,所以原始思维是指原始人类在“互渗律”原则的支配下,看待集体表现的一种思维模式。少数民族作为传达人类原始思维以及生态思想的载体,在潘雨桐营构的世界中,成为生态课题的精神图腾。透过对少数民族的形象性格、文化思维的展现,潘氏向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了生态危机的严厉抨击。

小说<河水鲨鱼>讲述的是已被动物学家鉴定为濒临绝种的河鲨出现在伐木工寮的大河中的故事。周旋在几个男人之间的少数民族女子艾玛,虽然带着负面的形象特点,但却是作者寄予生态思想的重要角色。少数民族因泛灵信仰而具有的生态伦理观念,通过艾玛几次对身边男人的告诫获得体现。作者也藉少数民族的生态观念,作为魔幻意象构造的基础,在谴责人类对大自然的粗暴改造和贪婪榨取之时,描绘了神秘的大自然对贪婪者的报复场面。故事中的几位男性人物,有者不知何故被人捅死在河里,有者在具有“万马奔腾”气势的山洪暴发中身亡,遇害前还把灾难误当成“是山鬼骑了野马衝下山来”。

一切虚虚实实的事件,虽以魔幻的叙事方式来描绘,但皆被置放在现实的情境之下作参照,仿佛幻像与现实共存,虚实无间。少数民族角色的设置,是为了对这些亦幻亦真的事件找到一个解释的来源,这足于给予读者一个启示:古老的民族信仰确实不能用现代的眼光来否定。

透过少数民族的文化与思维来传达生态问题的书写用意在《旱魃》中更为显然,故事的人物把河水干旱说成是“旱魃”把河水喝干了,华裔男子对此表示强烈的否定,少数民族女子娃希达却对此“妖言惑众”之说深信不疑,两者之间极大的反差成为一股张力,不断牵引剧情的开展。我们也再次读到作者以回归人类原始、单纯的精神面貌和情操来验证危机生态的降临。少数民族在技术思维不够发达的情况下,把对大自然的未知“魔幻化”,以此作为自己生存的依据和秩序。这原是人类存在的本性状态,也是对生命原始状态的尊重。至于神怪之说频频借少数民族之口认同,意图不在突显民族蒙昧落后的思维特质,反而是挖掘具有历史渊源的民俗信仰,将其转化为对人类产生制衡作用的因素,为展现生态危机构筑资源。

“守护生态的含魅人物”常常是西方某些生态小说塑造形象的典范,潘雨桐对此有巧妙的借鉴。在《河岸传说》中,少数民族俨然成了山魅水妖的化身,在致使环境破坏的肇祸者周围起着审视、作弄、诱惑、告诫、甚至复仇的作用,是作者生态危机课题书写的核心意象。作者既让这个意象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推动元素,又把其当作创作意义的承载体。在潘雨桐充满灵异凄迷氛围的叙述中,工寮女工公萝伊丝隐约是“由一团火球变为一个老婆婆,再变脸为一个美丽的少女”的山魅,与前来进行测量与挖沟工作的员工阿楚相好,但一直尖酸地讽刺着阿楚一伙人改造自然环境的行为。小说中不事夸张,但耐人寻味地描述着萝伊丝异于常人的举止。人物形象不一定很正面,但是体现着与大自然契合的性格特点,对自然界有着恒久的护卫精神,在亦妖亦人的特质中散发不同流俗的魅性色彩。

生态言说藉少数民族的民俗信仰去探掘,激起读者共同的心理和弦,同时透过人物形象的传达,亦获得了“合理”的内在依据。因此,小说中少数民族被魔幻化是为了更有力量的表达生态言说,唯有如此,神怪文化才能由神秘文化里一种荒诞不经、不可理喻的仪式行为嬗变为具有重要意义的危机告诫。

故事以前呼后应的手法来一个“还原式”的收场,但也可视为因果循环的展示:阿楚在河水暴涨中被暗流卷走,失去男伴的萝伊丝独自往树林走,却变成阿楚最初遇见的“长发枯焦、花白,脸上满是皱纹、脉络的老太婆”。复仇与杀害作为复魅书写的另一企图,至此昭然若揭。对自然生态的掠夺,也是对弱势者少数民族的掠夺,被掠夺者对掠夺者的反击必然是一场果报应验的悲劇。作者屡屡将被边缘化的少数民族,透过魔幻情境来向掠夺者进行反击,实则也是对强势者任意宰制弱者的嘲讽与抨击。

《山鬼》中一个似有通灵本能,但沉默寡言的电锯手“阿巴历斯”,又是一个具有诡异特质的少数民族角色。他熟知山中禁忌,常看见山中妖魔怪事,屡遭野兽袭击但只静默闪避,念咒辟邪,却因犯了莫名的禁忌遭受血肉创伤,病至枯瘦如柴。《沼泽地带》中的遇害木匠阿里也是这种情节模式“复制”的同样角色。在潘氏小说中弱势的少数民族社群,一边扮演被社会边缘化的角色,一边不断对大自然诡异现象进行“揭秘”的工作,作为自然对人展开严厉报复的中介人物。

潘在少数民族的表述上,无论是小说或散文皆契应着真实的生态事件,但又以魔幻色彩走出了生态言说拘泥于真实的阈限,予人独特的审美体验。少数民族作为一个被科技昌明社会宰制的群体,其与自然生态、自然崇拜有紧密联系的形象特质,被作者放入生态系统中去表述,并借其象征性传递有异于理性社会的生活体认和批判。

故事中生态破坏者与不信传说禁忌的人物,最后都无从逃避地走向惨死的下场,揭示了不尊重生命者最终不得自然万物尊重的道理。再者,虚实交错、人鬼混同、生死难分的魔幻色彩在小说中留下了震撼性的效果。这种表现手法有效地催促着人们从悲剧的惊愕中走向沉思,亦能有力地延伸着悲剧美学的效应。的确,悲剧程式的大量运用有助于加强生态课题阅读的震撼体验,但是过于趋同化的人物下场安排不免会落入模式化书写之陷阱,减低了探索情节变化的惊喜期待。

小说大多同时从少数民族与“剥削者”两方面的视角,进行着边缘与主流的视野、心理和生存世界的对照。这个对照形成一种双声对话的意义结构:一种是科学主义的怯魅意向,一种是信仰主义的含魅意向。当中的冲突与交融,正昭示了人类在生态系统中的生存状态,更是一场两极面向的人性揭露。作为象征含魅意向的少数民族,是潘雨桐向怯魅意向中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质疑、拷问和挑战的棋子。作者以它来审视、嘲弄、亵渎着主流社会中被认可的事物,发泄边缘族群由内在文化自卑所带来的伤痛。在复魅意识的宣扬中,还原人类与自然的本真精神。

4 异化的世界

另一种由魔幻叙事策略来表述少数民族生活形态的书写,往往藉由人性的邪恶来展现人类精神畸变的面貌,其本质原因即“人性的异化”。这种书写倾向主要通过社会与个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出来。

4.1 迷失的灵魂:战前的少数民族魔幻篇

曾华丁写于1929年的<拉子>,属于战前马华文学少数民族书写的作品,作者从少数民族历史文化边缘处境入手,将现实与神秘融为一体,结合非传统的、带有魔幻色彩的叙事策略,讲述国家的现实历史与民族的神奇故事,或隐或显地透露出人性异化的思想内容。

篇名“拉子”既是当地土著低层文化的直露,也是伊班族受强势社会歧视的标识。主人公阿尖原为伊班族绕勇善战的英雄好汉,是“江左的拉族”,却在一次对“白种人”的反攻中成为敌方的俘虏。此后,阿尖被英国殖民者收买,成为警局里的一名“巡查”,被殖民者利用来屠杀反抗白色统治的“江右的拉族”。小说虽描写历史事实,但一反宏大叙事的格局,在反思、反讽的基础上思考少数民族苦难根源以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毁灭。于是,我们看到一切人的欲望被纳入了资本主义的轨道,显现人性异化的原由与后果。那些既得利益的白人殖民者为了保障自己的权益,借用一种非常态的集体主义式的话语霸权机制,压抑扭曲人的自然本性、生存权利和日常生活愿景。阿尖在权势利益的意识形态之下受蛊惑,背叛同类族人,但在觉醒后活在懊悔与沉痛之中。这表明少数民族原始性的憨厚耿直被权欲所瓦解,人类处于一个堕落、迷失与混乱的穷极状态,体现人性的异化。

殖民者对拉子的残酷奴役,少数民族的自相残杀、被宰制的弱者反过来抵抗宰制者,种种弱势与霸权的对照,让我们看到人际关系的“攻击状态”贯穿整个社会,孤独、恐怖感、自卑感统治着主人公的精神生活。由此观之,作者的少数民族书写寓意不只在剥开拉子在白人宰制下的苦难,而是借战争表象的设置,更为集中地揭示人类巨大的悲哀。那就是在殖民霸权体系下,对自己心灵有全权掌握的人类被权力异化,放弃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而去迎合权力话语的规约。

孤立无助的境地使最后得人物在出征前必须把妻子斩首后带在身边,以防落入敌人手中。这样的描写固然有猎奇倾向之意味,但也显示人的主观能动性无法超越苦难的困境时,人的灵魂开始裂变,虽然人物尚有未被泯灭的人性之光辉,但是理性开始坍塌,人性走向异化。

4.2 族群纠缠中的异化面貌:张贵兴魔幻世界中的少数民族

在魔幻形态的笼罩下,雨林永远是张氏主要的、有连续性的、供肆意铺张荒诞离奇事件的叙事场景,而少数民族,是张贵兴在雨林寓言建构中的深刻记忆与想像来源。朱崇科曾就张贵兴的雨林书写指出:“我们似乎更应该关注的是人文雨林中对土著民族的勾画。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资借鉴的镜照与自我反思并提升的对比。”少数民族或作为张贵兴婆罗洲寓言的重要中介,或作为张叙事话语内在的组成部分,他们与华族的爱恨情仇贯穿着张氏笔下的“家族秘史”;他们的生命情态与故事主干相互映衬,相互强化,不但大大冲击了华族单一僵化的世界,还形成了一个用以彰显人性的视角。

张贵兴对少数民族着墨最多的两部小说《猴杯》与《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皆有少数民族与现代生活、与强势社会之间一种对抗性的关系展现,再加上文中人物在畸形环境中的畸形生活、畸形心态的暴露,笔者认为是张贵兴以超验性的写作技巧,藉少数民族的叙事引出了“人性的异化” 这一思想意识,而其中的心理现实与内容,是通过“权欲对人物的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来表现。

《猴杯》中的达雅克族男子巴都俨然民族英雄,集稀世罕有本领于一身,上山下海、猎钓搏斗,辨识草兽,无所不能,但是他的生存方式和行为,却大大僭越了文明的成规,残杀生命,视兽为敌,无所忌惮,而且是“猪笼草家族”对余家进行报复计划的“武器”。作者在人物身上表现出生命力的破坏性因素,赋予角色异化的色彩,这个异化的描写体现了马尔库塞的“攻击本能发展”的理论,既成功和欲望诱发人的“攻击本能”,在这种本能驱使下,人物为权欲而对外部世界进行毁灭性的攻击。

在族人以余丽妹为诱饵来擒杀余翺汉的复仇计划之下,巴都佯装主人公余雉鹏的向导,带他进入雨林寻妹,目的是想引出杀害其祖父阿班班的凶手余翺汉。在一路过程中,巴都不放过可以获得复仇快感的机会,一步步欲致其于死地。疯狂的复仇意念作为一种欲获得成功的权欲,形成一股巨大且盲目的内在驱动力,使人物处在一种“非人性”的畸形状态。在无辜的一方不知情之下,巴都不断以仇恨来维系与他人的关系,显示一种“自我”被残暴与兽性所包围的异化心态。

此外,在张贵兴怪诞离奇的艺术世界里,畸形的环境对少数民族来说也是一股异己的力量,不断改变着人物的内外部结构。布满飞禽走兽的雨林犹如一个暗藏杀机的场域,随时提供人物予以反击、制造血腥屠杀的机会。小说中许多刻意铺张渲染的宰杀场面或许是出于猎奇的考量,但是荒诞与暴力的结合却显示了人性长久被强势社会奴役下,以及种族仇恨笼罩下所滋生出来的异化情态。再者,“人性之恶”和“兽性之善”在对比的观照中呈现出反讽性,人比兽恶是一种人性异化的结果。

小说结尾处巴都屠杀余翺汉的场面,是作者对人物异化发展来个高潮迭起的完结。当中人性异化的结论是:只有疯狂地进行报复才能寻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 。

“脑中纹路潜伏著数千种婆罗洲原始民族传统装饰图案”的纹身师阿班班,是小说中最具魔幻色彩的人物,他因余石秀对达雅克族的极度践踏而“取其头颅观其脑纹”,让“汉人出类拔萃的智慧和精髓,永远在他贫瘠的艺术荒野中蔓延发光”,人物在魔幻的描述中显现“攻击本能”的异化人性。各种残酷杀戮的场面描写,显见作者不断通过文本的冷酷叙述,延续了人物被复仇欲望宰制的图景,也藉此撕裂了族群记忆的自在逻辑。

余家对达雅克族的欺压,达雅克族对余家的报复,两家族世代的算计谋害、互相毁灭,是暴力本能与邪恶欲望对人性的施暴,也是人与人之关系的“非人化”显现。人性在仇恨中失去了自我主体,丧失人性地攻击他人,变得荒谬蛮横,从而造成人性的扭曲和丧失。

雨林,作为情欲宣泄的场域,充斥着少数民族与华族的性爱情事。这些性爱情事提供超越文本表层结构的审美空间,引领读者在一片堕落颓败、淫乱污秽的气息中,窥视人性变异扭曲的面貌。在少数民族犹如反射镜的投照下,暴露人性异化者不仅仅是少数民族本身,它同时也包括常攫夺少数民族的华族。

在两族之间爱恨情仇的铺陈中,少数民族女性与情欲性爱的联系尤为抢眼,透过情欲的视窗,人物本身的异化、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常藉少数民族女性的意象来呈现。究其原因,应是在受苦受难的符号学里,女性已被物化为标准的象征。《猴杯》中的亚妮妮,是张贵兴历来小说中角色最吃重的少数民族女性,作者在塑造了一个刚强、有见识、有主见的达雅克族女性的同时,也透过人物生存格局来展现人物异化的悲情。在受族人指使下亚妮妮肩负着引余鹏雉进入雨林的任务,在复仇计划中奉献自己的肉体灵魂,动了真情却陷入苦恼;又因助胞妹治病而让淫魔老头罗老师饱尝兽欲。 “达雅克族对性态度较开放”的观念写照并不足于“正常化”人物的遭遇发展,反而揭示了权欲、物质凌驾于人性之上的残酷现象。“女人等于交换物”, 曾经是由历史文化所注定的身份,然而,在妇女已经通过革命获得一定权力——可以不去充当交换物而自强自立自尊地生存时,却还得在权威与物质条件之下把自己沦为交易品,为达到目的而典当尊严,而活在尊严彻底丧失的痛苦中是人物人性异化的写照。

同样的情节模式,在《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中有更详细奇诡的展现,故事人物林元仿效白种人深入长屋的“性探险”(sexpedition)之描写便是最好的引证。少数民族女子在贫困与物质享受之间选择了后者,让自己的人性因钱财的腐蚀而异化,在物质诱惑之下成为生存的机器,丧失了自我主体意识。在少数民族女子人性异化的反衬下,作为施害者的华裔男子也显露了“攻击本能”的异化人性,既是利用财富权势实现本身膨胀的欲望,背弃任何理性与道德底线地进行色欲追求。男女之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在少数民族与华族违背道德伦常的碰撞中成为一场异化的交易关系。

带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余丽妹,在小说中是绝对丧失主体意识的受践踏角色,光头、羸弱,但因为是小花印的外孙女,故成为钟情小花印的祖父的移情对象,受祖父的变态奸淫而精神失常,诞下一名畸形婴儿而后弃葬。余丽妹后来被达雅克族拐入长屋,沦为变相的性奴。少数民族女性残缺的负面价值被充分利用,成为人欲横流的牺牲品。这种人性异化悲剧契应了“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的模式。整个生存环境不給予她生存发展权,她只有驯服于现存秩序,在人际关系的“攻击”状态中,无意识地将个体淹没在现实的暗流里。余丽妹的人性异化映衬出的正是余翺汉具“攻击本能”的人性异化,他遗传父亲余石秀的暴力基因,仿如殖民主义者吸血鬼般,随意射杀当地土族,嫖当地土妓,对收养的孙女余丽妹实施性强权后,将识破他可耻行径的妻子打入兽栏,让野犀牛狠插其肛门至死。在这里,人泯灭了灵魂,成为权力的符号,权力异化着被权力约束的人的同时,也约束着掌握权力的人自身。拥有行使权力的余翺汉用权力逼害他人时,也被权力和欲望变成了人性异化的恶魔;而一场罔顾年龄身份伦理的少数民族与华族龌龊交集,展现的又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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