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其人其文

2019-12-27 05:57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19年2期
关键词:笔会文学文章

□韩石山

没有金刚钻,揽下这么个瓷器活

微信是个好东西。

2018年12月25日20:40,贵阳陈兴蕾女士发来微信:“那天给《文学自由谈》打电话,说三、五、六期都未收到。今天刚刚到同事家取来这三期,三、五都有你的,还没看,感觉你接替李国文的班?呵呵!”

我正在听唐派京剧《未央宫》,王志英饰的韩信正唱到“我恨只恨萧何丞相——”那一刻,真想冲着天津方向,唱上句:“我恨只恨潘渊之主编!”当即给此人发去一条微信:“渊之兄,你说你是不是在害人?你可以做任芙康,我不想做李国文!”

这就要说到任芙康编《文学自由谈》的往事了。此公编此刊,差不多有二十年,连上以副代正,怕更长,特色种种,不一而足。我最为诧异的是,后期大约十年不止,期期都有李国文的文章。多亏《文学自由谈》不是“国刊”(据说中国有这样的刊物),若是,李某人的文章,真是“国文”了。

其时我也编本刊物,对芙康的这种做法颇不以为然。某次在天津,说起此事,我说,别说李某人的文章未必篇篇好,就是真的篇篇好,也不能这么着。我得先承认,我说这话时的口气不怎么柔和,芙康反应之强烈,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用他那带着四川口音的天津腔说,老韩啊!你要这么说,我就告诉你,只要我任芙康办这个刊物,我就期期都用李国文打头条。

别说,他还真的做到了。他交卸的那一期,开了个会,我去了,拿到刊物一翻,果然,还是李国文打头条。

有这个前因,就知道我说潘渊之那句话,分量有多重了。潘接任后,我曾多次向他表态,决不当第二个李国文,他总是用文章好嘛来搪塞。也是那两天,说起为芙康写篇评论文章,是渊之提出的,还是我提出来的,记不清了。好在我的微信从不删,一查,果然查出来了。微信上有我的回复,原话是:“那就二期也定下了,给芙康写一篇,批评为主,表彰为辅的文章。老兄开了口,不写就小人了。”

不是要归功于谁,也不是要诿过于谁,路上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拦住我说,你该给任芙康写篇文章,我也会写的。这句话,本来想模仿《纪念刘和珍君》里,有学生劝鲁迅写文章的笔调。一想,任芙康活得好好的,装那个洋蒜做什么。“路上”云云,是一种极而言之的说法,想说的是,对我写作经历稍有了解的人,都会认为我该给芙康写篇文章。是呀,那么多年,人家发表了你那么多文章,一还一报,写篇文章,不是应该的吗?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你说错了,我要反驳你;说对了,承认你的结论,原因嘛,也要想着法儿别出“新”裁。我是要写,但道理不能这么讲,他是发表过我许多文章,我也可以说我支持他多少年,给过他多少锦绣文章。

好了,不抬这个杠了,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吧。

我从来都认为,对相知甚深的人能写出好文章而不写,是一种资源上的浪费。可以说,是我一时冲动,没想过手里有没有金刚钻,就先揽下这么个瓷器活。眼看到了交稿日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且看手中这支中性笔,能不能当了金刚钻使使。

才能好比一种冲动,莫非他是一个例外

与芙康相识甚早。

初识记得是,中国小说学会1995年在天津开会,彼此都与会,顺便就相识了。交谈过几句,谈不上多么的热乎。分手之际,他说有稿子尽管寄来,也只当作寻常的客套。正好我有篇压箱底的文章,不是好的舍不得拿出来,是知道寄出去也不见得会用,故而一直在抽屉底部放着。忽一日翻出,想起芙康的临别叮嘱,便寄了过去,居然就发了。从此以后对芙康便另眼相看,一来二往也就热乎起来,每到天津,必去新华路上的编辑部坐坐。

熟了之后,时不时的,会想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起初我认为,这是一个优秀的编辑人才。你看他的经历,四川达县人,中学毕业后,去北京近郊的装甲兵部队当兵。当兵期间,便开始写通讯报道,且小有文名。某年送到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回北京部队,再调天津警备区,转业后分配到《天津文学》,再调到《文学自由谈》,后期还兼任《艺术家》的主编。一个好的编辑,识别稿件,只能算一半的本事,应付得了上头的责问,下头的纠缠,才算是全套的本事。我说芙康是个优秀的编辑人才,正是说他有全套的本事。

我也是老编辑了。不妨说他的编辑的本事,我也不遑多让,也就难说多么的佩服,而他的周旋于上下之间的本事,我是只有钦佩的份儿。多年前在一个笔会上,同居一室,彻夜长谈,我甚至劝他别写零碎文章了,干脆写上一个大部头的作品,让人一下子就刮目相看。说这话是因为,我已经发现,他在尽职尽责当好编辑的同时,显露出对文字的兴味,且写了一些极具个人风貌的短小篇章,俗所谓“随笔”是也。

且说说,我是怎么看出他对文字的兴味的。

编辑有多种,以对文字的亲疏,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对文字的兴趣不大的,以为清楚明白无错讹就行了;一类是对文字有兴趣的,以为要典雅隽永有文学的意味。按说,像《文学自由谈》这种介于评论与随笔之间的刊物,有第一类的资质,就是个称职的编辑了。如果你这样看,肯定是个误判。好些作者,以为《文学自由谈》提倡文学批评,批评的火力强些,文章采用的可能性就大些。巴巴地写了酷文寄过去,却不见用,莫名其“恶”,还以为对方是看人下菜碟儿,刻意经营自己的小圈子。有人甚至说到我的当面,说老韩呀,我的火力比你强多啦。意思是,我的怎么就用了,他的怎么就用不了?我心里只有苦笑,真想说,你要是知道,任芙康是个在文字上多么讲究的人,就不会说这种该掌嘴的话了。

且举个小例子。2005年某期的刊物上,芙康发了一篇文章,叫《略去故事的印象》,是为天津文联孙福海先生的一本书写的序。如何畅叙友情,如何夸赞真诚,就不必说了,且看末后一段里的这句:“我知道,上述文字一定是错落而无致的。”文中“错落而无致”,显系成语“错落有致”活用而来。上过中学,读过《祝福》的人,该记得文中鲁迅先生活用“芒刺在背”,写成“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老师讲到这儿,是如何地赞赏“大先生”(且借用陈丹青对鲁迅的爱称),信手拈来,妙不可言。

芙康的“错落而无致”,堪比鲁迅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仅此一点,就能看出作者在文字上的讲究。正是有这个嗜好,这些年他写了好些类似《陋室铭》之类的文言短章。得到一块好的石头,便做《石头记》;新辟一小室,书房兼着餐厅,便作《双用斋记》;近期搬了次家,便作《挪窝》……骈四骊六,音韵铿锵。想来写罢低吟,摇头晃脑,如古人登上岳阳楼,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论数量,作为一个编辑,不能叫多,作为一个作家,就太少了。

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池。”才能好比一种冲动,能飞到天上,不会趴到地上,能跃入池中,不会晾在岸上。莫非任公,真的是一手好女红,偏喜欢给他人做嫁衣裳?

看完这样的文章,我都想抽自己一巴掌

芙康前些年写文章不多,2016年退下了,到处跑,文章没少写,发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他经营了多年的《文学自由谈》。

新主编乃他过去的小同事,老主编的面子还是给的。自家的地儿,想搁哪儿搁哪儿,一句话就办了,连手都不用动。跟处置李国文稿件不同的是,李是期期占鳌头,他是期期都要殿后尾。看似谦卑,实则是一种特殊的尊荣,好比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写《资本论》时的情形,老坐那一个位子,地板上都磨出了马的脚印。

文字好的人,写下的文章,不管写的是什么,都想看一看。不定在什么地方,会有一句俏皮的话语,一个惊俗的词汇。这两年承新主编的抬爱,我也常在《文学自由谈》上发文,这样就常接到样刊,也就常看到芙康的文章。

毕竟在文坛厮混多年,去过那么多的地方,他的文章,常会将新去的地方,鲜见的风物,与驰名的人物,混搭在一起。文笔嘛,仍是又典雅又俏皮,约略类似梁实秋的风格,只是少了梁氏在典故上的兜售,多了些文坛人事的臧否。论水灵鲜活,似乎还胜梁先生一筹。空口无凭,且举上个实在的例子。

《我不是要跟他抬杠》,这题目多好,刊在哪一期就不查了。说的是他和文学评论家李建军,去云南昭通,参加一个文学笔会,会场上看到了李作为一个批评家独具的风采。为了不走调,且多抄几句。

一起首,先仿照《百年孤独》开头的句式,也是李建军最厌恶的,许多中国作家竞相模仿以致俗烂的句式,说“李建军不同凡响的发言,是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接下来说,李声言自己很少批评女性作家,也很少批评年轻作家,今天看了会上一位年轻女作家的三篇小说,却忍不住大动肝火,因为他看出这位作者的一个恶劣的倾向,就是三篇小说的开头,无一例外,都是模仿加西亚·马尔克斯那个著名的开头。令他厌烦乃至生气的是,这位年轻的女性作家,并非什么生手,而是一个在当地已颇有声誉的小说作家。比如三篇中的一篇,名为《一个人的冬天》,透过情节的从容铺排,将有声有色的社会,没着没落的人心,体现得真实而别异,但她为什么一上手,就不管不顾地,使用对故事并非必须的这么一个陈腐的句式呢?

行文间,对李建军的声口不无调侃。比如在说了李建军自己说很少拿年轻作家说事,乃是遵循鲁迅先生的告诫,不要在嫩苗的地上驰马,不忘加上一笔:“李建军的确是景仰鲁迅的,多年前,还曾蓄有一撇鲁式胡须。后来见他,唇上光洁,大概随阅历渐深,懂得了追求神似。”我所以说遇到芙康的文章非看不可,就是万不可错过这种轻巧别致的好句子。李剃去鲁式胡须,假设多少个理由,都不及这句“懂得了”云云更为妥帖。

按说这篇文章,写到这儿,再来上两句,对女作者给以宽慰就行了,让我不明白的是,下面还有一大通对这个笔会地点的介绍,对这一地区作者的嘉许。这到底是篇什么文章呢?不由得有些失望,甚至疑惑,为了看到调侃李建军胡须这么一个佳句,一行一行读完全篇,合算还是不合算?

但我很快就原谅了作者。智者千虑,不免一失,这样的失着,名作家也难免,总是心软,没有将后面的赘文尽行删去。

前不久,看到一篇《上海十日》,翻了一下,挺长的。芙康的文章,向来以短著称,这篇这么长,想来干货不少,不由分说,便一头扎进去看了起来。

果然一开头,就抓住了我。谈他跟李国文的交情,当年怎样在峨眉山联床夜话,春节前夕又如何电话问候,而电话交谈的内容,又用了上海人最爱说的“弄点小菜吃吃”。接下来笔锋一转,转到在上海的几日勾留,如何随了上海蔬菜(集团)公司党委办公室主任陈旸先生,完成了一趟“绿色旅行”。其中不乏精妙的句子,可是我读过之后的反感,远超过写昭通笔会的那篇。这是一种什么文章呢?说是报告文学,规格不够;说是别有情怀,我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反感。

啊,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是前些年,我也曾写过的笔会散文么?想到这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十多年前,四川的一位朋友邀我去看都江堰,同去的还有一群人。看过之后,又去看了上海援建的一个街区,还看了在山里援建的一个法国风情的小镇。过后每人给了一笔钱,说是诸位都是大家,希望回去以后,在报刊上宣传一下这儿的业绩,不必长,千把字即可。那时千字稿费不过百元,这一给就是十倍,怎能不好好写上一篇呢。

芙康的这类文字,最初的因由,肯定亦是如此。不过是,我这种人奸诈,你说千把字,我就写一千一二百字,绝不肯多费心思,应景而已。芙康为人厚道,受人委托,就卯足了劲儿写,甚至把自己多年来混迹文坛的心得,也写了进去,于是便变成这么一种败絮其外,也还金玉其中的吊诡文章。

是非在他那儿,常会化为轻蔑的一笑

近年的《文学自由谈》,每期的最后一篇,多是芙康的文章。有心人作个统计,不难发现此公近年来的游踪。东南,西南,西北,许多不知名的城镇,都留下了任氏的足迹。用他自己的话说,“拖个拉杆箱,奔走于各地”。

辛苦办刊三十多年,六十多了才退下来,是该各处走走,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错!早在退休前多少年,南北的评奖,四处的笔会,不知去过多少地方,多少回。退休后真要饱览大好河山,回他达州老家住上一年半载,蜀地山水,尽够领略。可他哪次回去,待不下三五天,又跑了出来。

不是饱览大好河山,又是为何?

不怕得罪老朋友,我还是实话实说了吧——

吃!

说这话,是有些缺德,定会遭人唾骂。我这可不是空口说白话,乃是从他的文章里考证出来的。在《胖子》中,说他“与胖子的口感、所见略同,便相约下了几趟馆子”。《别一种送行》,写的是他与杂文家何满子的交往,最初的热乎,也是在吃上,说初次见面,一顿酒饭之后,何老对他,亦有喜爱之心,视他为“热爱吃饭”的同好。

芙康之爱吃,能吃,我是领教过的。某年湖南酒鬼厂约作家去采风,长沙集中,一路西行。过资江吧,当地文联在一家路边饭店招待,吃一种铁锅焖鱼,鱼大而鲜,是从脚下的江里现捕上来的。我吃了两块就吃不下去了。芙康那个馋呀,一块一块又一块,腮帮子还在耸动着,筷子夹起一块已等在嘴边。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古人说的“大快朵颐”,是何等的形象而又生动,他的两颐,真的一边一个朵儿,恰似即将绽放的蓓蕾。

这么说一位文坛大佬,未免刻薄,我却觉得一点儿不为过。人生三事,不外是吃住行。居家,只占了吃住两事,唯有外出,三事尽占。古人最重远行,称为“壮游”。龚自珍有词曰:“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美人、名士、豪杰,这三种人,也只有在壮游之中,才得结识。当今之世,一人独享三百万的事儿,绝无可能;对于作家来说,壮游的机会,却不是不能获得,笔会是也,颁奖会是也。像我这样不入流的作家,时不时的,还与有荣焉;像任公这样执掌名刊的大佬,出入各类笔会,比在天津串个门儿还要方便,端看他愿意不愿意,值得不值得。而出游之乐,别说是大快朵颐,就是猎艳也不为过。何况任公,只专一项,吃喝游乐之外,还能为当地贡献出如此精美,弘扬地方文化的锦绣篇章?

近日看到一篇文章,名为《无关诗意的闲话》,令我对芙康的此类文章,又是刮目相看。参加了个笔会(湘东平江县),会上发言没有尽兴,要“属余作文以记之”,回来便加以补充,成了这么一篇谈诗论文的长文,六七千字呢。前面我说过,芙康写这类文章,甚是慷慨,常会将自己的家底儿也翻了出来,此篇便是一个绝佳的佐证。几乎可以说,这是中国新时期诗歌的一部袖珍史,舒婷,伊蕾,直到余秀华,一一点评,句句精到。且看——

上世纪70年代末,忽忽兴旺的诗坛,女性尤其显眼,福建舒婷,凭着《致橡树》《这也是一切》几首短诗,一夜之间,在中国诗歌江湖,混出了大名鼎鼎。沉鱼落雁的舒诗,没有一句疾言厉色,而对读者心灵的拍击,超越无数披头散发的呐喊。骨子里的忧郁、血液里的浪漫、灵魂里的哲思、生命里的典雅,这套系列配备,为舒婷独有,他人皆无。不仅在当时,就是在而今,依然紧俏、稀缺。回看四十年诗歌园子,盘点女性领地,舒婷长青树,无人可比肩。

这是说舒婷的。不避冗繁,再看怎么说伊蕾的——

过了若干年,伊蕾出场。《独身女人的卧室》,一个膨胀欲念的符号,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组诗十四首,每首末句的“你不来与我同居”,以赤裸的呼唤,将种种情感病痛,诸如欲望、幽怨、无助、绝望,痛快淋漓地宣泄一尽。所有诗行,无任何标点,繁复的含义,全凭读者自己领悟。但实际上,智慧的诗人,已然标示出大功告成的句号。不愧为“短、平、快”高手的她,扬名不久,毫不恋栈,决绝地掩埋掉诗人身份,任由绘画的痴迷,吸附走自己生命的激情。

后面还有几句,亦很精辟,不抄了。毕竟是笔会,在座的又有小说家,主人中有,客人中也有。先说主人中的小说家,阿袁与蔡小容的作品如何好,笔锋一转,说起当日在场的,山西女作家葛水平。葛氏天生丽质,任公笔下也是抖不尽的风情——

这天在场的葛水平,就算引得人注目的大姐大。当初出名,带着一种突袭,仿佛从太行山里一下跳将出来,且无教学之余读书,读书之余写书之幸运。但在文字里徐徐呼出的那份雅致,分明源于百般揉搓之后的释放。她的中、短篇小说不消说得,炼字炼句,臻于炉火纯青。再读她的长篇《裸地》,见血见肉的人文抚摸,全靠手法娴熟的文字调配。于是,瘦田薄土的一片裸地,因了纸面的风流倜傥,生生经营出深宅一座。三十几万字的黄土高坡故事,居然缠住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头。

诸君,你读到这儿一定会说,早就看透了韩某人的用心,写到这儿,该着夸他的老伙计,笔下如何的通达,议论如何的精辟。错了,如果让你猜着,你就是韩石山,韩石山就是你了。实话说吧,起初的感受,确乎跟你没有二致,接下来的思索,跟你却迥乎相异。不说他该怎样了,说说我会怎样,就知道见识应该排在能力之上。

我会怎样呢,最简单也是写一篇三万字的《当代女诗人论》,寄给《文学评论》发表。将中国当代的女性诗歌运动,分作三个时期,摘出三个代表人物,即文中谈到的舒婷、伊蕾、余秀华。还有一个选择,写一篇两万字的《舒婷论》,写作提纲,即文中的那句话:“骨子里的忧郁、血液里的浪漫、灵魂里的哲思、生命里的典雅,这套系列配备,他人皆无。”其中每一个偏正词组,便是一个章节的题目。如第一节为《骨子里的忧郁》,可写舒婷的身世,再从她的诗里找上几首或几句,作为佐证,揉和在一起说,恍惚迷离,唬得住人就行。葛水平的长篇,鼓捣起来太费事儿,就免了。这样的内容,我会写出两篇长文,而任某人,把这样精美的货色,轻而易举地打发了。

还有要说的是,芙康的文章,精妙处不在这些精心的结撰,他那些意犹未尽的挥洒,才可称得上惊鸿一瞥呢。前面引了说葛水平长篇小说的一段文字,大概是前一两年,参加过长篇小说的评奖,心里的烦闷,郁结多时,说到葛氏的长篇,由不得就借了此酒,来浇自家心中的块垒。于是便有了下面的一番谠论——

葛水平家居太行山右手的山西,而大山的左手,则对应出了个山东。山东有位作家,写出长篇小说《你在高原》,拿去申报茅奖,一举成功。有人质疑,十卷本,四百五十万字,评委们读完了么?

就有评委赧然摇头。

其实点头就万事大吉了。摇头的后头,必是更大的不妙。哗然声中,一位大佬评委,为扭转局面,慨然发声:经验丰富的评论家,判断一部作品的优劣,完全不需要文本的整体阅读。话音落地,杂音顿消。约定俗成的规矩告诉大家,此言正确一半。换句话,否定一部劣作,的确不必读完“足本”;肯定一部佳构,则务必一字不漏。

在一篇笔会文章中,发这样恺切的议论,在我们老家,有个轻蔑的说法,说是“没爷处放光”。“爷”读如“牙”,指的是神仙。

给了我,拉扯开来,定是一篇辛辣的批评文章。

假如这三篇文章,及时地写出了,也刊出了,给了任何一个文化人,十年不写一个字,有这么三篇,也是一个响当当的文学评论家。

那不屑的表情,在他的嘴角留下了印痕

芙康有这样的才具,何以未获得响亮的名声?写此文前,我曾跟上海的陈歆耕先生交换过意见。陈先生当过《文学报》的总编辑,也是我和芙康共同的朋友。当然我没有说,我要写这么一篇文章,而是装作无意间提起的样子,问他对任公其人其文的看法。歆耕是坦诚君子,张口便是,太聪明了,没他拎不清的事体。

是的,芙康太聪明了,把做人和作文搅和在一起了。若嫌这个说法不中听,说成做人和作文双赢,就悦耳了。

我从来认为,做人和作文是两码事。只是我也认为,做人和作文可以相互成全。文学可以成全人生,人生也可以成全文学,只是先得弄清,你是要谁成全谁。成全文学,人生就不能太圆润,成全人生,文学就不能太尖刻。既要成全文学,又要成全人生,这么好的买卖,做起来太难了。

这么说,太玄了,切近了说吧。我们周围多少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做人上都希望自己是个人人夸赞的好人,作文上又希望写下的是有独特风格的巨著。纵然是真的风格独特,你若想在人格上找找关联,作者多半会勃然大怒,好像解放前做地下工作,他已成功地打入要害部门,潜伏多年,一朝被你暴露了真正身份似的。

世事波诡云谲,文事亦然,该糊涂的时候一定要糊涂。作家如何,我不敢说什么,批评家一定不敢落下“聪明”的名声。落下了,对别人是攻讦的借口,对自己则是取辱的把柄。最好的评价,是小子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或者是看着挺聪明的,时不时会做下糊涂事。这样,你表彰别人时,明明是陈词滥调,却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千虑之一得;你批评别人的时候,明明是处心积虑,一剑封喉,却可以说自己是一时迷糊,铸下这痛彻肺腑的大错。

这可不是我的什么发明,我这叫鬼说六道,不着边际,芙康早就言之凿凿地说过了。在《鼻孔朝天的人》里,借了夸奖冉隆中先生,说道:“鼻孔朝天的人,通常都是很骄傲的人。而骄傲的人,又多数都是有名堂的人。我服务的刊物,所倚重的就是那些骄傲的作者。写手骄傲,才往往不同凡响,才可能人前说鬼话,鬼前说人话,叫人与鬼都惊诧莫名地吓一跳,因为他们各自听到了不喜欢的声音。”

文学批评,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又不是杀人放火,哪有想得到而做不到的?

与芙康交往甚多,相知甚深,我知道,从根器上说,他是聪慧的,也是傲慢的,目无余子,很少服人。有一点可以证明,我们在一起,说起一些文坛的龌龊事,我常是干生气而迷惑不解,芙康总是两边的眉梢往上一挑,两边的嘴角往下一撇,一脸的不屑,脱口蹦出一句天津话:“嘛人嘛!”

此时的芙康,最见性情,也最是可爱。

我甚至疑心,他上了岁数后,嘴角到下巴,那两道斜斜的皱纹,就是这不屑的表情多了,留下的印痕。

这几年,退休了,我总以为芙康会有大的作为。办刊三十多年,文坛的千奇百怪,都看在眼里,写一部回忆录最好,事太多无法兼顾,那就取精用宏,写上一部长篇小说。芙康似乎志不在此,想来还是童心未泯,愿意趁着腿脚还好,多去几个地方,写些自个儿满意的文章再说。又是一年多未见,忽一日我看到一篇文章,觉得他还是改了先前的路子,不再写那种应景的东西,开始写自己的文章了。

说到这里,且容我宕开一笔。

前面说到芙康那些笔会文章时,为了突出这一点,我有意略去了同一时期,他写的为数不少的写人叙事的篇章,比如《胖子》《十子下乡》《让人无计可施的人》《别一种送行》,都是纯正的散文,有的甚至妙不可言,比如因狂妄而早早下乡的同学“十子”,还有也“热爱吃饭”的杂文家何满子先生。

收回笔来,还是说我“忽一日”看到的,芙康改了路子的,是篇什么文章吧。

坚实的才情,迟早会逼他走到正路上来

这篇文章,名为《这条河还有吗?》,是在手机的“美篇”上看到的。(编者注:该文作为《一条河·一本书》的一部分,刊于本期。)

看芙康的作品,我已有了警惕:别又是一篇笔会文章。这篇,亦不无嫌疑。以芙康之性情,断不会在网上查得徐州城南有个叫窖湾的地方,便买了高铁票,拖上他的拉杆箱,跑了去,听一位叫李雷的运河徐州航道管理站站长,给他讲述运河的古今变迁。从另一面说,即便真是应了徐州某文化机构的邀请,主人也不会同时安排他去通州,察看乾隆皇上曾驾临的老码头,又经湖州去杭州,考察江南运河终点标志的拱宸桥。这么说吧,这篇文章的写作,应当是他多年壮游的一个意外的收获。积微成著,好整以暇,该是合乎情理的推测。

我所以对此篇有兴趣,看了两遍,前后比对,还有个原因,是我少年时,在运河沿线一个盛产烧鸡的中等城市,生活过几年,曾站在河岸,看到过河里樯桅林立的景象。而晚近多少年,多次去过同一河段,看到的却是一截污染了的水沟,连船影儿都没有。长久以来,我也有着这文章标题的疑问:华北这一段的运河,还有吗?

探究这个问题,属历史地理学的范畴。曾见有人著文,说清中期,海运开通,北运河就凋敝。最为显著的一个佐证,就是北运河兴旺的年代,山东诸城甚是繁华;海运一通,失去运河的庇佑,诸城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内地县城。而芙康对南北运河的考察与思索,似乎更胜一筹。

对北运河消失的分析,他是这样概括的:一条雄赳赳、气昂昂的大运河,走到华北平原这块火运健旺的地盘,仅靠残汤剩水的补给,直至最终倒下,完全符合天时地利,“故而,可以断言,失却自身造血功能的海河流域,正是京杭大运河折戟沉沙的伤心地”,“究其实,京杭大运河殁于鲁、冀、津、京一带,恰恰缘于海河水系的株连”。

鲁、冀这一段是没有了,而对京杭大运河的贯通,则给了另一种解释,且有着诗一样的赞颂:

(江南)运河竟也入乡随俗,腾挪有致。比方,为抵消长江、淮河、黄河等天敌的阻碍,陆续翻越大大小小的船闸,借以消弭水位的落差。又比方,流着流着,从南端融入某片湖,再经北端穿出;流着流着,从西头结交某条河,又由东头分手……实在走投无路,还曾有过舟楫顺流入海,沿海岸北去,至天津,进海河,上北京。反正,表面的随遇而安、落拓无羁、相忘于江湖,乃着实的审时度势、忍辱负重、构思于本能,就为坚守初衷,将南方与北方之间,贯通出一片活泼的景气世界。

这样一来,竟将先前有的“海运一通,北运河凋敝”的固有观念打通了。两千多公里的运河,既然在江南可以借助现成的河道走上一段,到了北方,为什么不可能借助海洋的水域,也走上一段呢?毕竟进入海河,还是要回到通州那一段运河的河道啊!

文章写到这儿,不短了,该挂了。忽又想起大前年春夏之交,应陈歆耕先生之邀,我与芙康同去上海大学参加一个文学的会议。傍晚在校园里散步,说起如今当作家的难处,芙康感慨甚多。平日交谈,我总是满怀钦敬,聆听他的高见。那天晚上多喝了两杯,不记得芙康说了句什么,我大不以为然,朗声言道:

“又要做好人,又要做好作家,韩某鄙陋,未之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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