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本批评期刊

2019-12-27 05:57冉隆中
文学自由谈 2019年2期
关键词:文坛编者文学批评

□冉隆中

某年某地,某文学批评期刊新任主事,执编伊始,一脸诚恳地问计于我:时下,如何才能办好一本文学批评刊物?

答曰:无论如何,你——都办不好。

主事愕然。

我说,办好文学批评期刊,首先要有银子。体制内刊物,文学也好,批评也罢,靠的是府银养着,成全着彼此的“文化繁荣”和“新人辈出”。为什么体制养了文学,还要养牢骚太盛的批评?因为古往今来都说:文学和批评,是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哄鬼。在我看来,文学是个鸟,这宠鸟儿的翅膀虽然也被时时修剪,但毕竟还有天高任鸟飞;文学批评则只是土造弹弓,时不时来上一发,藉此保证那文学的鸟儿不必飞得太高,更不能飞得太低。因此,批评弹弓的力度多强,射程多远,泥丸多大,都是有严格的定规和制式,容不得握了弹弓的批评家凭着性子自由胡来。正所谓,批评无禁区,批评家有纪律。文坛仿佛花坛,百朵千朵制式的花儿应着节景,也在你谢我开,百家争宠的老文人新文人更是层出不穷,起哄架秧子的文学批评,当然也从来没有寂寞消停过。文坛大的格局尚且如此,承载剪除恶草、浇灌佳花重任的批评小刊物,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靠文学批评刊物走市场谋生存是断无可能——谁会自己掏钱去买一本无关三餐柴米也无关精神痛痒的文学批评刊物?没有市场的刊物,就只能靠财政拨款。好在现在是第二大经济体,好在有足够的能力维护“两翼”的平衡。多数地区,评论刊物总还在或有或无、或死或生的缠绵状态,一时半会儿,还靠着财政拨款接着上不去下不来的那口气儿。只是财政拨款那是老天下大雨,见者有份,数额有限。那股润泽体制文人的水,从文化的主渠流到文学的支渠,再流到文学批评的末端,已近枯竭,批评刊物自然是一幅穷兮兮难看的惨相。既如此,你这主事的即便精明过人,但口袋里捉襟见肘,就提高不了稿费标准;稿酬太低,你就吸引不了好稿——特别是外面那些牛人的牛稿;没有好稿子的刊物当然也能办,也就自己办了自己看,圈子越办越窄,前途一眼到底。而你的小心思,是要想借刊物出政绩出影响以扬名立万,却只剩一个字:难。

兜头一盆冷水之后,我又说,跟银子相比,办好文学批评期刊更需要的是人。我们最不缺的是人,最缺乏的也是人。批评刊物的读者、写者、编者,都是人。套用一句俗话:对于一本小众的文学批评刊物而言,比优质的读者更缺乏的是优质的写者;比优质的写者更缺乏的是优质的编者。为什么是优质编者最缺?因为优质的编者,也可以称着编辑家。现在而今眼目下,随便走进一家文联作协,或者到报社编辑部大学文学院,都不缺作家、评论家。而够的上真正编辑家的,却是稀缺中的稀缺——现在各家刊物还有几个甘愿当做嫁衣的编辑的?即便有愿意当一时的,又有几人愿意当一世的?即便有愿意当一世的,可那嫁衣的成色、质地、款式,又有几件是上乘的?一言以蔽之:好编辑少,可以称之为编辑家的更少,可以称得上名编辑家大编辑家的,则少之又少。

略一停顿,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在打脸。只好继续说,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靠一个小编辑成长为大主编,并且最终捧红某家批评刊物的,这里也可以略举一二——比如北方的《文学自由谈》,南方的《南方文坛》(其实,这正是俺刚才感到打脸的两家刊物)。我说,这华夏大地一北一南,捧红批评刊物的,正好是一男一女。男的叫任芙康,女的叫张燕玲。任芙康入职北方批评那一坛,基本还是一个帅壮帅壮的大小伙儿;张燕玲加盟南方批评这一坛,则是南国一位巧笑倩兮的美少女。几十年下来,北南这两本批评刊物在神州文坛倒是红了,熬成公熬成婆的批评刊物任编辑张编辑,也早已修炼成编辑大家而且修成编辑精了。只是,像任主编张主编这样的批评刊物编辑,主事你身边有吗?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很难说会有。

说得主事一脸绝望之际,我转而想起,此间办刊,虽然没有任某张某那样的大编名编,但是如若挑唆主事借镜于任某张某办刊的理念经验,这个却可以有。于是,且按下张某及其《南方文坛》刊物暂时不表,我就跟主事专说起我眼中《文学自由谈》的“办刊指南”来。一听我说话频道转向这个,主事的脸色顿时阴转晴。我就说呗——

我说,我虽然没有亲自当过《文学自由谈》的编辑,但我却亲自当过这家刊物的忠实作者,而且是连续几年的专栏作者——这不就得暗自亲自反复深入地揣摩人家是如何办刊的么?更而且,我还是这家刊物两度的“封面作者”——迄今(截至我炮制此文时)《文学自由谈》拢共办了三十多年186期,能够重复荣登该刊封面的又有几人呢?(瞧我这自说自话的得意劲儿,这不为了唬人么?)因此,主事你大可不必认为一个没有当过《文学自由谈》刊物编辑的,却端起架子来说人家的“办刊指南”,就肯定是瞎说。

《文学自由谈》的“办刊指南”其实也是“投稿指南”“阅读指南”“订刊指南”,而且,这些“指南”就写在每期的封面、封二、扉页、封底的显赫位置或犄角旮旯。不信你看,封面刊名儿底下印有一行小字:一本努力表达文坛民意的刊物。字虽小,意义可不小。这行字的核心价值或者关键词,一是努力,二是民意。谁努力?首先是编者努力,也包括作者努力,读者努力。努力干什么?努力表达民意——当然是文坛民意。民意相对于“官意”,约略是不在文坛朝堂而在民在野的意见或意思;礼失求诸野么!这绝不是说你拿了府银却不给官府说话,或者专说坏话、反话、怪话、别扭话。到底它主张说什么话,或提倡怎样说话,跳过封二且看扉页:“诚如本刊之刊名,《文学自由谈》竭力于表达文坛民意,试图告诉您一个相对真实的文坛。一切作家、作品,一切文学事件、文学现象,都可以一视同仁地成为本刊质疑、评点的对象。不论您是名人,还是非名人,只要您在文学的范畴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自圆其说,本刊都将为您提供说三道四、显才露智的版面。”意思说得够清楚明白了,我就不饶舌了罢。回头再看封二,每期底边,赫然列出“本刊选稿六不思路”:不推敲人际关系,不苛求批评技法,不着眼作者地位,不体现编者好恶,不追随整体划一,不青睐冗文呆论。好一个“六不”!能做到吗?如果有谁对此质疑,人家“六不”原则,一写几十年,就搁那儿,爱信不信。但若你机械地全信,并且以此为写稿投稿准则,碰一鼻子灰恐怕是大概率事件。且看关键的一、四两条,“不推敲”,恐怕也可以理解为就是要推敲,“不体现编者好恶”,恐怕要理解为就是要体现编者好恶。你想哦,“不推敲人际关系”“不体现编者好恶”的文学批评刊物,如今哪里去找?关键恐怕不是推敲不推敲,体现不体现,而是怎样推敲,如何体现。就像文学创作里的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道理,两者都重要,后者更重要。至于其他几个“不”,说着好玩儿罢了,谁办刊物会说他就是喜欢“冗文呆论”?谁会公开宣称他就是会着眼于作者地位?一堆正确的废话罢了。《文学自由谈》为什么要说一堆正确的废话?大约是“双Q”(IQ,EQ)很高的聪明人,才会说这些正确的废话。废话可做挡箭牌,可以让编者进退有据,游刃有余。这样看来,废话未必真废。至于封底,也列出六条自我标榜的话,看作征订广告,也无不可。看官若有兴趣,自己翻去,这里就不一一罗列细说了。

从书架上找出我收藏的《文学自由谈》上百册(显然不全,大致是任芙康主编以来的百来期刊物,以及目前潘渊之主编接任后的二十来期),我指着刊物“头条”,让主事看仔细了,这位置显赫的“头条”,有一篇重头稿子,是直白的关于文学的表扬稿吗?没有。李国文时代(国老作为固定作者,一人长期占据该刊头条,成为国内刊物一大奇观)没有,八十老翁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的那些文章,说古道今借古喻今,绕着弯子敲打讽喻了现世文坛,却让被讽喻的人和事都打不出喷嚏来;后李国文时代(也就是潘渊之执编的这三年,国老终于借机告老隐退)也居然没有——不仅没有,那些“头条”以及处于第一方队的批评文章,因为换着不同作者,其犀利的言辞,所触碰的痛点,可以说更加密集,更加尖锐。照理说,自由谈,可以是批评自由谈,也可以是表扬自由谈,为什么《文学自由谈》总是自觉汇集了前者而主动放弃了后者,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呢?我理解,批评自由谈比较容易贯彻该刊开宗明义的宗旨,即表达文坛民意;而表扬自由谈,要与该宗旨贴切,几乎很难。对于文坛的民意,也可以用一句最讲政治的时髦话来表达,即,当下文坛,深刻地存在着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和这种需求不能得到满足的巨大矛盾。这也从一个角度说明,当下文坛,其实就是一个平庸的文学平原,沟沟坎坎常见,曲里拐弯常见,却鲜见文学的高原,遑论文学的高峰——压根儿那东西就没有。这也正好可以让批评自由谈在平庸的文学平原上放马由缰撒欢儿驰骋。恐怕这就是《文学自由谈》数十年如一日在“头条”位置只发批评自由谈,不发表扬自由谈的根本原因。所谓批评自由谈,无非是小骂大帮忙。作者编者读者,都在这里过足了手瘾眼瘾嘴瘾,还显出了刊物的不同凡响特立独行,为文坛做出了别人做不到的贡献,一箭三雕,一鱼数吃,多好!

我说,正因为《文学自由谈》办刊有宗旨,选稿有原则,一以贯之坚定不移,所以才能够数十年如一日,才能够人走而政不息,换了主编不换格局。这就像某些领域,因为事先立有板上钉钉的刚性制度,无论谁来接手谁来继任,都得按老规矩出牌一样。

听了我这番怪论,主事不仅不恼,反而连连称赞,说,那我们照此经验,依样画葫芦,不是就把刊物办好了吗?

有那么容易吗?就算你有此宏愿,愿意订立这些制度,可是管理刊物的上级会接受实行吗?就算上级也认了这个账,可是你有真懂这个理儿、会用这个理儿的人吗?我一席话,又把主事说蒙圈了。

我说,讲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与《文学自由谈》有关的小故事吧——

那是2015年。那时我早已经终止了《文学自由谈》的专栏写作,也就早已退回到做这家刊物安静的读者的位置上,我与主编任芙康,实际上已经没了任何实质联系。时光流逝,世事多变。我注意到任主编的一点变化,是他在《文学自由谈》的署名,从主编“上升”到了顾问位置。这当然是体制中有关年龄限制的规定使然。不变的是,人在,班底在,刊物在,风格、路数和影响,也都还在。都知道离开了任何人地球依然会转的常识,但是我却难以设想完全没有了任芙康的《文学自由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套用那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俗话,来形容这一人一刊的关系,比较肉麻,却也贴切。这是我初初看到任芙康“位置”变化时内心的一点感想,却没与任何人言说。因为此时,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言说这些身外之事了——我陷入了危及身家的困境。如果要追根溯源,还是批评惹的祸。在我热衷于为《文学自由谈》等大小报刊开大小专栏、写长短时文时,我总爱发惊人之语,经常锋芒毕露或旁敲侧击,以“显示”自己作为批评家的存在价值。有人写评论多栽花不栽刺,积下的是丰富人脉,各种善缘;我写批评多栽刺少栽花,难免结下了一些敌怨;更何况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以及多年阶级斗争尔虞我诈对世道人心的侵蚀改变,我终于为自己也为家人惹来了大麻烦——有被我口头评论伤及的暗处小人,利用某“政策”中废止的某条款,匿名将我“举报”到某部门,于是我被约谈喝茶,并引出各种曲折故事。

我有了坏情绪,辗转流传到当时还不会短信不会上网更不会微信且与我失联的任芙康那里。某一天,我很意外地接到了来自天津的他的电话:“隆中同志——”“任大戈”通过声音,站在我面前。

依然是大嗓门,依然有“川普”(川味普通话)痕迹,依然如黄河之水。

他的关切,按条理或逻辑分,共三层意思——

事情到了哪一步?最坏结果是什么?我能帮你做点啥?

接下来差不多大半年时间,我隔三差五要被“应招”,去面对人性麻木、行事吊诡的某些部门。毫无应对这些单位的经验的我,在很长时间里,基本不知道事情已到哪一步,结果最坏会怎样。因此,我没有一次主动电话向远在天津的“任大戈”汇报进展情况。然而他的电话却每周必打,必问。有时候,他会说一些自己的过往经验,提供给我参考;有时候,他想起一个主意,立即让我琢磨;有时候,他只是说点无关风月的闲话,藉此让我放松或宽心。有一次,他甚至郑重地告诉我,他要为我给某重要官员写一封信,而曲里拐弯关系的源头,则已经绕到了北京……当然这一切最后都没有发生,因为他从我这里知道了最终结果,无非是“削职”,无非是“破财”。他哈哈大笑,告诉我,这些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吗?就由它滚犊子去!

“隆中同志——我相信,你还是你!”

几个月时间的电话,早超过了我们神交十多年联系的总和。我与任芙康,十数年间仅一面之缘。他是名刊主编,我是普通作者。我们的关系完全不对等。然而他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豁达睿智,以及善解人意,在我最困难焦虑时,在我最茫然无助时,给予了我最温暖感人的帮助。有时候我会悄悄给我的妻子说,何德何能,有此福报啊?有时候我会悄悄对自己说,难道这只是一个前主编对一个前作者的关爱恩惠吗?

我问主事,编一个批评刊物,大主编能够跟小作者“编”成这样融洽的关系,这在国内哪个刊物能够做到?

主事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个,我还真做不到;这刊,我还真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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