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食与下蛋

2019-12-27 05:57何永康
文学自由谈 2019年2期
关键词:版税稿费作家

□何永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作家、诗人们把创作说成是“刨食”。微信上也出现了“今天在哪里刨食”“刨食千万别累着了”等等问候语。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的也是投稿经验和路径——分享各自的“刨食宝典”。譬如,哪家报刊“食物多”(版面多),哪家报刊的“食物易刨”(门槛低),最关注的当然还是哪家报刊的“食物好”(稿费高)。有人诗歌、散文、小说多管齐下,被说成是“刨食的路子宽”;如果发表了一组作品,就恭喜他“刨到了一窝虫子”;如果获得了一个大奖,就说“刨食刨出金元宝来了”。

我当然知道作家诗人是在调侃或自嘲。但我还是认可“刨”这个动作,也知道“食物”(稿费)对于作家的重要性。千百年来,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劳动状态就是刨食,目的也是刨食,图个温饱。民以食为天。作家也是民,刨食是正常的谋生手段,无可厚非。但真正的作家又不能完全等同于普通百姓,因为你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公众人物,二者还是有差异的。

在汉语中,“刨食”一词历来是为鸡所专用,其他动物好像都不是刨而是拱或其他,如民间所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作家们自降身价,把自己放低到鸡一般的矮度,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鸡是动物中的弱势群体,经常与狗一道被人或凶狠的动物撵得鸡飞狗跳。狗还可以狂吠几声以示抗议,鸡只好躲到角落去咕咕着发点牢骚。没办法,白长了一对翅膀,飞不起来,虽然有一个尖尖的喙,但也只有在与同类争斗时使用一下,在其他物种面前没有丝毫战斗力。我读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叫《今天我喂鸡》,说为了让鸡多生蛋,“我”就多抓了一些高粱放进鸡的食槽里。当时我就觉得写得不对。我家的鸡基本上是不喂的,要喂也是撒点菜叶或谷糠让它们去刨,刨两下没有搞头,它们就会去房前屋后、竹林野地刨点充饥的食物。

现在的鸡有三种喂养方式,一种是散养,人称“跑山鸡”,就是让鸡自己四处里去觅食。因为吃的是野生植物和虫子,高蛋白,又因为鸡成天都在奔跑,运动量大,所以,肉质既紧实又鲜嫩,很有机,无公害。这样的鸡如今是凤毛麟角了,一般都是农民自己留着下蛋——下的蛋当然更是奇货可居,或是自己宰杀自己食用,不会卖给城里人的——除非你给很高的价钱。另一种是圈养,就是关在鸡圈里或园子里,用饲料菜叶喂养。这样的鸡毛色鲜艳,体态丰满,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下个蛋就不得了了,要咯咯地叫得左邻右舍全都知道,直到主人撒一把米粒犒劳才堵住鸡嘴 。还有一种鸡是养鸡场里规模化人工饲料喂养的,这是一种速生速长的翎毛动物,在机械化养殖程序里机械地吃食、下蛋、出“场”,再机械地到宰杀的流水线上。这种鸡的肉不好吃,汤不好喝,但普通人群还得吃它,因为它产量高、价位低,吃得起。

今天的作家也恰好有如这样三类,一类是“跑山鸡作家”,没有樊笼的羁绊,没有绳索的束缚,自由自在地在自己的领地里寻觅可口的食物;一种是“圈养鸡作家”,大多呆在体制内,食物的基本供给是有保障的,有时也会溜出院子打点野食;还有一类是“饲料鸡作家”,数量很大,仅仅是在机械地证明自己是作家在写作而已,写出来的东西——下出的蛋质量如何,则基本上不去考虑。

作家靠什么生存?说白了,薪金之外就是稿费、版税以及有些灰色的收入。专业作家在体制内,有工资福利,虽说不上富有,但尚可保衣食无忧,刨点额外的“食”,可略补家用。业余作家一般都有个本业,写作只是一种兴趣爱好,刨到的“食”,最多也就是一点烟酒茶钱。而那些自由职业者,写作所得是他们的全部收入,是赖以生存的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们才是真正在刨食,因为不刨就不得食。这些人一般都比较年轻,凭才气更是凭青春本钱在刨,尤其是网络写手,为了成为大V,成为网红,为了点击率能到“100000+”,不惜晨昏颠倒,熬更守夜,透支生命。这些年轻的“鸡”啊,喙还没有磨尖锐,爪子也还没有起老茧,经不起超负荷的刨,三刨两刨就把本钱给刨没了,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刨食一说大行其道,代表了一种趋势,反映出一种现象:中国作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重金钱(稿酬)了,中国作家再也不“耻于言利”了,中国作家再也不排斥“铜臭”了。于是,公开出价竞卖作品者有之,在出版社之间比较版税高低决定取舍者有之,开公众号取悦读者获取三三两两的打赏者有之,不断打版权官司维权索赔者有之。还有的人热衷于晒,晒文字换来的汇票、汇单、红包等等。人们对稿费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换取稿费的作品本身。过去写作有个理念,即:不要为发表而写作。现在行不通了,不发表还写个啥?不发表哪来稿费,咱不是白刨了吗?

刨食本无错,关键怎样刨。是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刨,还是别出心裁张牙舞爪地刨,或者是不择手段见利忘义地刨。虽然我前面说了作家刨食有点像鸡在刨食,但在这里我却要说:作家还真的不能像鸡那样刨食。鸡不分场合地点,肮脏的地方也去刨;如实在太龌龊了下不了嘴,就拼命用爪子刨。鸡或许是刨到食物了,但身后却是一堆垃圾或几根鸡毛。现实生活中,不能否认就有这样的“鸡性”作家。

作家刨食的主要目的是出作品(可以换食),鸡(母鸡)刨食的主要目的是下蛋。所以,不管怎样刨,最终都是要拿蛋来说话的。蛋的数量和质量,取决于刨食的锲而不舍和刨食的个中门道。

我很理解刨食的作家,不就是为了增加收入改善生计提高生活质量吗?劳有所获,没有道德或品质层面的任何问题。但我更敬佩那些不思刨食而只思下蛋——下营养丰富绿色环保有机蛋的作家。中国古代可能没有稿费版税一说,但作家诗人还是活下来了,只不过有的阔绰(如李白,富二代一枚,漫游放歌还纵酒),有的清苦(如杜甫,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有的奢侈(如白居易,浔阳江上招艺妓)而已。他们平时好像都没有怎样刨食,但因为诗好——也就是蛋好,天下无人不识君啊,走到哪里都有粉丝拥趸,都有身居庙堂的贵人提携,有附庸风雅的富人相助。

曹雪芹似乎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在写《红楼梦》的十几年里,他过的都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艰难日子,都怪他没有刻意去刨食,而是全心全意地在下蛋,下的又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难产”的蛋,结果蛋还没有完全落地,就因贫病而逝了。《红楼梦》这个“千古一蛋”,没有给穷困潦倒的曹雪芹换回一钱银子,迄今,也没有哪家出版社给曹雪芹支付过一文钱的稿费和版税,但他毕其一生心力(而非金钱)建造起的文学丰碑却不可逾越,这丰碑让以刨食为目的的写作者(包括在下)既遥不可及,还汗颜不止。

朋友,你还会在那丰碑下刨食吗?

《文学的烛照》

唐德亮 著 宁夏人民出版社

文学评论集,收入作者在《文学自由谈》《文艺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的文学评论文章七十余篇,有对文学现象、文学思潮的辨析,有对不良文学现象的剖析与批评,有对具体作品的评论,独具新意与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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