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荻秋(外三则)

2019-12-27 05:57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19年2期
关键词:昭明读的书画眉

□郭建勋

有一句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是硬梆梆的东西,谁功夫高谁功夫低,过一下手就知道了。文则不然,一则固然文是软的,标准多,“横看成岭侧成峰”;二则文人爱面子,即使输了,也不服输,鸭子煮熟了,嘴还硬,这叫“文人相轻”。但唐朝的人品格高,有自愧弗如的服输的劲头,值得后人钦敬。

刘禹锡、元稹、韦楚客三个人在白居易的家里开沙龙,说起南朝的兴废事,来劲了,说大伙儿各作首《金陵怀古》的诗过过招。老刘先作了: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大家服了,搁笔不写了,说:“四人探骊花,子先得珠,所作鳞爪何用?”

还有个搁笔的事,唐末的任藩,在浙江天台山的庙里写了一道诗:

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

前峰月照半江月,僧在翠微开竹房。

这诗写得好,别人在后面题了:“任藩题后无人继,寂寞空山二百年。”

另一个搁笔的是李白,在黄鹤楼上搁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人在黄鹤楼下面盖了座搁笔亭,真是给足了老李面子。我多次去黄鹤楼,搁笔亭悄悄地躺在黄鹤楼的后面,既小且窄,像极了呼呼喘着粗气的老李。不过,诗仙毕竟是诗仙,这口恶气不出不行,到了南京,做了首《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江自流。

吴宫芳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谓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步的是老崔的原韵,但别人还是说不如老崔的好,气得老李到采石矶投了江。

高到迷踪

昨晚看钟叔河给《知堂书话》写的序,引了个小故事,觉得有点小意思。

说,张凤翼刻印《文选纂注》。插说一句,“文选”者,即《昭明文选》,昭明太子牵头弄的古文选集。有一年去乌镇,知道昭明太子在那儿弄这个事。又一年去池州,听阮德胜说,昭明也在池州呆过。阮领衔写《昭明传》,是个大题目。也不晓得写完没。

扯回去。有人生气:“老张,说文选,里头怎么有诗?我扣。”张凤翼说:“昭明选的,关我个鸟事?”那人问:“昭明呢?”老张说:“死球了!”那人说:“死了就算了。”老张冷笑说:“不死你也奈何不了他!”那人鼓了牛眼睛:“扣,怎么说话的?”老张说:“昭明读的书多。”

未窥门径的初学者,才会孜孜矻矻于那些门门道道,拘泥于形式。真个一等一的高手了,就没那么多臭规矩,啸气都能成虹的。当然,偷懒走捷径者不在此列。

在序的最后,钟叔河说:“我所确确实实明白无误晓得的,也就只有这两点:第一,周作人已死;第二,他读的书多。”

对于死了又读的书多的人,我们似乎也只有两个事做:一,读他的书;二,懒得鸟他。

鸡的汤

忽然想,鸡有三宝:鸡的屁;鸡的精;鸡的汤。第一个,官最欢喜,但听说,现在又不大欢喜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二个,厨师欢喜。第三个,你我都欢喜。人生寡淡得像个鬼,喝点鸡汤是对的——轻柔的,可解个渴,舌根清凉;一不留神还能补个肾啥的,补得舌头都勃起。

依我看,鸡汤大抵有两类:一类是媒婆的话,二类是和尚的诗。媒婆的话是不管好的不好的都说成好的,化腐朽为神奇。小伙子眇一目,说天生打靶的料,一丈远的麻雀都分得清公母;姑娘懒,却说富贵命。

和尚的诗,又叫禅诗,那是不管重要的不重要的都说成不重要的。要命的是,还常常把重要的不重要的故意缠一起,让你不晓得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当然,最终是拉你到不重要的坑里,没商量。

人生重要不?重要。花重要不?不重要。好,老和尚热腾腾端碗鸡汤上来: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满树空。

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事一同。

这概念偷换得踏雪无痕。一碗鸡汤下去,什么成王败寇,什么江山事业,皆消解得如庭前树天边云。治国平天下,泡妞住豪宅,都不如箍桶里晒太阳。

还有更厉害的鸡汤,如:

门庭清妙即禅关,枉费黄金去买山。

只要心光如满月,在家还比出家闲。

又如: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不再如了。这一碗碗鸡汤满满当当地喝下去,微汗细沁,毛孔打开,像一根羽毛细摩着四肢百骸,如《金瓶梅》说的浑身通泰。

鸡汤式的禅诗是穷人的开胃散,把穷人带进假设的因果里,维持着井然的因果关系;它又是富人的紧箍咒,把富人带进假设的因果关系里,保持着警然的因果。

画 眉

早几天在一本女性杂志上看了这样一段话:

画眉对外国女性来说可谓易如反掌,但亚洲女性却视为难题。因为外国女性的眉型较整齐,眉毛亦较浓密坚挺;但亚洲

女性的眉毛天生较稀疏,而且我们居住于潮湿地带,眉毛坚挺

度不足,特别容易有下垂问题。

由此看来,我们中国的女人还真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忍性格。画眉是中国的国粹,其历史之悠久,尚在四大发明之前。张泌《妆楼记》里说:“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十眉指:鸳鸯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其学问之深,真是浩如烟海。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似弯非弯罥烟眉”,虽然弄不懂“罥烟眉”到底是什么眉。

翻开古籍,到处是画眉的句子:“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窗疏眉语度,纱轻眼笑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当然,有名的是:“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些诗句是女人自己画了给男人看。有的男人嫌画得不好,也帮她们画,最有名是那个汉朝的张敞,据古书说:

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史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传张京兆眉抚。

“眉抚”的名头很浪漫,偏偏传到汉宣帝的耳里,不高兴。张敞却答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这回答挺好的,堵了皇帝的嘴,也羡慕死了历代的女人。

早些年看到一首打油诗,讽夫低妻高的:“三尺郎君七尺妻,画眉须要架双梯。夜来并卧鸳鸯枕,凑得头齐脚不齐。”三尺的丈夫驾了双梯也要为女人画眉,足见中国古男人的浪漫劲。现在的男人不画眉了,改成解女人的裙扣了,是谓世风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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