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外两篇)

2019-12-27 06:48□狄
文学自由谈 2019年1期
关键词:基恩尤恩小冰

□狄 青

与几位来自台湾的诗人交流,没想到他们不约而同都提到了一个诗人——“微软小冰”,还有它的那本名为《阳光失了玻璃窗》的诗集。小冰的诗歌能够算是诗歌吗?争论是肯定的,但即使承认小冰诗歌水准的人也认为,人工智能身份的小冰们怕是永远不可能成为莱蒙托夫或普希金,因为它们“没有血肉”。

“微软小冰”据说集合了中国近七亿网民多年来积累的全部公开的文献记录,凭借微软在大数据、自然语义分析、机器学习和深度神经网络方面的技术积累,精炼为1500万条真实而有趣的语料库,通过理解对话的语境与语义,实现了超越简单人机问答的自然交互。

小冰在创作诗歌前,师承了1920年以来519位中国现当代诗人,学习了他们上千首诗,每学一轮只需要36秒。经过一万次迭代学习,100个小时后,它获得了创作现代诗的能力。人类编辑从它创作的数万首诗中,挑出139首结集出版,没经过任何润色,甚至保留了小冰的错别字,连书名也是小冰自己起的。

无独有偶,就在2018年10月,一幅名为《爱德蒙·贝拉米的肖像画》在伦敦佳士得拍卖,起拍价为一万美金。这幅画是由人工智能创作,之前,由同一人工智能创作的画曾以一万欧元卖出,并被巴黎某知名画廊收藏。换句话说,作为人类对抗机器人最后的“领地”——艺术创作,也正在被人工智能所染指。

事实上,无论是机器人写诗还是画画,其技术原理都差不多:诱发源(灵感的来源,信号足够充足)——创作本体(知识被诱发)——创作过程(独立于诱发源的黑盒子)——创作成果(与诱发源相关的独立作品)。艺术作为人类“铁饭碗”的地位无疑已发生动摇,虽然看上去还不是岌岌可危。

2018年10月,被称为“恐怖伊恩”的英国国民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来到中国。麦克尤恩的小说差不多攫取了除诺贝尔奖之外的所有重要奖项。从北京到上海的几次座谈,他被问到最多的是人工智能写作对传统写作的影响。在上海,有位研究人工智能的中国专家对麦克尤恩说,他的团队正在将几万、几十万部小说的故事脉络总结出一种计算方式,然后再用这种算法由机器批量生产小说。当麦克尤恩被问到他将如何应对这一巨大挑战甚至是即将到来的改变时,他的回答是:学习!换言之,也就是人类需要向技术学习,但不能跟着技术走,要走自己的路,这条路,应该是计算机永远想不到的。

有这样一条路吗?我以为是有的,麦克尤恩显然也认为是有的。

那就是,我们要摒弃一切现成的貌似唾手可得的“二手经验”,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人工智能水平只会越来越高,但艺术关乎人的动机、情感、思维和创造。人工智能可以画出一只惟妙惟肖的鸟,但它能分辨出这是一只春天般欢乐的鸟还是一只饱经风霜的鸟吗?

那么,什么是“二手经验”呢?在手机的方寸之间,充斥着“诗与远方”,你知道谁经常出国,谁没事吃喝玩乐,谁除了鸡汤其他一概不喝,仿佛这世上只有你在单位打卡上班并且还要应付领导的一脸死样。我们的生活被各种新的技术经验所左右,仿佛这些技术支撑下所展示的就是真实生活,而实际它既没有钢铁的腥味也没有泥土的气息,有的只是“二手经验”给我们带来的焦躁,仿佛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然而,生活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我们自己把解释生活的权力交给技术平台与人工智能的吗?

在伊恩·麦克尤恩最新一部小说里,男主人公买了一个与自己“长得很像”的男机器人,将它带回家充好电,却没想到这个机器人爱上了自己的女朋友。主人公的未来岳父是个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与机器人相谈甚欢。到最后,莎士比亚专家觉得眼前这个“人”这么有文化,一定就是他未来女婿。而这时候,真正的未来女婿(也就是主人公)不想打破他的美梦,就自己扮演机器人,对他未来的老丈人说:“我到楼下充充电去。”

“我到楼下充充电去”,我以为这句话饱含深意。再聪明的机器人也要充电,一旦断电就是堆废铁。而人类亦然。之所以作家作品那么容易被机器人模仿,是因为作家一直在模仿“二手经验”,而不是用思想去发现和研判生活,缺少——甚至没有“这一个”的能力。作家的创作路数完全被如小冰那样的“诗人”摸清,而解决之道,就是去发现并抒写那些难以被拷贝的“这一个”。作家只有始终保持充沛的想象力和独特的思想性,人工智能才能甘拜下风,因为它的技术性最怕的就是遇到思想性。

两把大火

先说第一把火。

公元555年1月10日晚,梁元帝萧绎命舍人高善宝一把火将十四万卷藏书给烧了,史称“江陵焚书”。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但说到焚书的原因却莫衷一是。

萧绎自己似乎给出了答案。攻陷江陵的西魏将领问萧绎何以焚书,萧答:“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把亡国责任归为“读书无用”,怕也是没谁了。南宋胡三省言:“帝之亡国,故不由读书也。”明末王夫之说梁元帝是咎由自取,与读书无干,所谓“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王夫之又感慨道:“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意思是,萧绎读书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向人夸耀自己书读得多。

十四万卷藏书,大约只是如今中等图书馆的藏书量,可放在南北朝,却堪称惊人。西魏灭南梁,从萧绎的大火中抢救出数千卷。西魏恭帝禅位与北周宇文觉时,藏书有八千卷,估计多半系抢救出来的萧绎藏书。一直到北周灭亡前夕,藏书才增至一万卷。隋开皇三年,隋文帝杨坚派人到各地搜书,允诺原书可在抄录或使用后归还,且每卷书由国家财政发给一匹绢的奖赏,因此收书不少。后来杨广灭陈,又获得不少书籍,但这些书大多是“江陵焚书”后新抄的,用的纸墨质量差,内容也错误百出。即便如此,隋鼎盛时藏书也只有三万余卷。所以说,如果梁元帝萧绎没有焚书,相信那十四万卷书大多应该会被保留下来,即使保留不全,其所含信息也多半会被间接传承。倘如是,公元555年前的中国历史一定会比当下我们所了解的更为丰富,许多所谓“定论”难说不会是另外一种答案。

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系南梁太学生,曾亲耳聆听萧绎给他们讲课。他是西魏灭南梁后数十万被强行迁徙到北方的南梁人之一。其《颜氏家训》中写道:“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所谓“百世小人”,即在南方时,世世代代是平民,仅仅因为读过书,有文化,到了北方,就受人尊敬。据记载,实体书烧了,萧绎想把自己满肚子书也烧了,朝火里跳,被拦住,于是拔剑击柱哭喊道:“文武之道,今夜尽矣。”颜之推的记载颇具讽刺意味。在焚书的熊熊大火中,自诩读书和藏书人代表的萧绎大呼“读书无用,文化已死”,但在征服南朝的所谓“北方蛮族”眼中,书籍与文化人却又是最被看重的。

再说第二把火。

保加利亚裔英国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198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获奖前只出版过一部小说——《迷惘》,且距获奖时已46年。他是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发现并推向世界的最成功案例,是好的作品不会被埋没的有力证明。而《迷惘》的主人公基恩就是一位嗜书如命的藏书家,小说的高潮则是一把大火。

基恩爱书成癖,藏书累万,日常只埋头读书,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因为书籍就是他的世界。他在40岁时雇了一个名叫苔莱泽的女管家,她浅薄轻浮,心狠手辣,费尽心机骗取了基恩的信任并与他结婚。他俩的结合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各有目的:基恩排斥异性,他是为自己的藏书免遭苔莱泽用来吓唬他的火灾才娶她为妻的;而苔莱泽嫁给基恩,则是为取得他包括书籍在内的财产。她和基恩结婚后就逼他写遗嘱,从心灵到肉体折磨基恩,最后甚至把基恩赶出家门。后来在哥哥的帮助下,基恩重新夺回自己的财产,包括书籍,却陷入无比的恐惧和迷惘之中——恐惧是对现实的恐惧,迷惘是对书籍的怀疑。回家当晚,他就把全部藏书堆积起来纵火焚烧,他自己则仰天大笑着与这些藏书同归于尽。当时的诺奖评委会有人认为,这是书籍在为基恩,同时也是为一代知识分子殉葬。

两把大火,看似不搭,却异曲同工。萧绎身为皇帝中的读书人,把亡国之责推给书籍,好像不是他被打败,而是书被打败;基恩读书破万卷,现实中却屡遭欺侮,其焚书同样基于对书籍的“绝望”。

当一个人把读书与成功、升迁、金钱、现实利益这些标的物捆绑,书籍的确无法履职尽责,因为好的书籍只为人精神世界的丰盈与超拔负责。但对有些人而言,大火能烧掉的是书籍,无法烧掉的,是其对书籍功利性的虚妄。

三个学霸

这里要说的三个学霸,是晚明的“江左三大家”——钱谦益(钱牧斋)、吴伟业(吴梅村)、龚鼎孳(龚芝麓)。三个人很早便相识,关系接近亦师亦友。吴伟业与龚鼎孳年庚相仿,且皆于崇祯年间考取进士。钱谦益比他们要大二三十岁,乃万历年间进士。论学问与名望,有东南文宗之称的钱远在吴、龚二人之上,可有意思的是,这仨人却被时人生生地给捏咕到一起。原因嘛,首先,仨人在科考的征途上都是远近驰名的学霸级人物;其次,仨人籍贯皆为江左,诗名并重,且皆由明臣仕清;再次,仨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嘀嘀咕咕的毛病,令他们常常两头不落好,人生虽跌宕起伏,却也败笔多多。当然,还有一样,那便是仨人皆与当年的秦淮八艳牵扯不清,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单论好好学习这事儿,此仨人还真说不好谁先谁后,反正都是天生的学霸。比起蒲松龄、吴敬梓那种一进考场就懵的人,仨人绝对属于考试型选手,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求得功名,名耀江左。没成想,遇上了改天换地的大时代,这将他们原本的好日子给拦腰斩断了。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在为官与为民之间,在散淡与名望之间,在贫穷与富贵之间,在殉明与降清之间,三个学霸可真称得上患得患失、愁肠百结啊!

钱谦益曾是一个有大抱负的文人,读书和藏书皆居江南头牌。公元1641年秋,另一江南大文人毛晋单独为钱谦益贺六十大寿。毛晋时年四十二岁,风华正茂。二人焚香供罗汉、清斋法筵。钱谦益对毛晋讲,读书人最该在意的乃后世的好名声。可仅过四年,清军兵临南京城下,柳如是劝钱与自己一同投水殉国,钱不语,后走下池塘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好名声被他抛到脑后,转而降清。可钱谦益与洪承畴不同,他是读书人,深知啥叫遗臭万年,于是在名望与权宜之间,名望再次成为首选。当郑成功北伐,他不顾年迈体弱,暗中联系反清志士,并“尽囊以资之”,临终前还写下“苦恨孤臣一死迟”的诗句,以示对大明效忠。殊不知,因他的患得患失与机巧权益,历史早已将他归入“贰臣”。

同样为降清睡不着觉的还有吴伟业。“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这几句诗是吴伟业仕清后内心的真实写照。吴是明崇祯殿试榜眼。崇祯在有明一朝的皇帝里算比较自大的,对吴却高看一眼,曾在吴的试卷上朱批“正大博雅,足试诡靡”八个字。听说吴尚未婚娶,特批他回乡娶了媳妇再来,后人称其是“钦赐归娶,天下荣之”。这位学霸一方面对降清耿耿于怀,一方面对爱情患得患失。崇祯十五年春天的一次酒宴上,卞玉京主动对吴伟业表达爱慕,而吴却含含糊糊,装傻充愣,把卞玉京伤得不轻。可之后,他又对卞念念不忘,专程跑到钱谦益府上,求柳如是帮他与卞玉京说和,他可娶卞为妾。这时候的卞玉京早已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吴伟业临终前曾说道:“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可他的苦,何尝不是他自找的呢?

三个学霸里,属龚鼎孳放荡不羁,有李白那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情。其年少时,万言文字一挥而就,且辞藻华丽。吴伟业说他“见之篇什者,百世下读之应为感动”。他不像吴伟业,怕烟花女子坏了自己前程。他见顾眉才两面,就表示将明媒正娶。他写给顾眉的情诗,成为他创作的一大特色。但他一降大顺,二降大清,为人所不齿。龚的降,除大节有大亏之外,也缘于他的患得患失。他在文人圈里的豪放不羁,本源于富豪家资的底气,对荣华富贵的贪恋令他不能自已。虽然他升任清刑部尚书后,为保护傅山、阎尔梅等明朝遗老不遗余力,且暗中资助大量明人遗士,他的诗作里也满是亡国之恨,但已于事无补。龚鼎孳把自己没能殉明而归结为“小妾不许尔”,是无力的托词,也是某种事实——金钱美色,荣华富贵,让龚鼎孳读的那些圣人书变得虚幻且轻飘。

三个学霸,学问甲天下,为人却复杂。复杂就在于,他们要的东西实在太多,每一样都不想失去。他们或许忘了那句老话,这世上,甘蔗哪有两头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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