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对陈忠实的创作影响

2019-12-27 23:40王浩宇
文化学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昆德拉陈忠实白鹿原

王浩宇

20世纪末,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进入中国,曾掀起过一波经久不衰的“昆德拉热”,大家谈论外国文学必言昆德拉。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都或多或少受其影响,这其中也包括“陕军东征三驾马车”之一的陈忠实。论及昆德拉对陈忠实的创作影响,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就是对二者之间文学关联的事实考证。毕竟把影响研究和平行研究对立来看的观点已经过时了,二者应该被统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影响研究是基础,严肃的平行研究离不开影响研究。”[1]因此,研究米兰·昆德拉对陈氏的创作影响时,一方面,需要从昆德拉出发,考察其作为“放送者”是如何得以对“接受者”陈忠实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需要从陈忠实出发,通过分析具体文本对二者之间的文学关联进行大胆的假设,并通过溯源和典据研究对这些假设的可信度进行求证。

一、誉舆考证

其实早在1973年,米兰·昆德拉就已经被介绍到中国了。经过对相关资料的仔细考证,这一年,上海市“五·七”干校六连翻译组集体翻译了《布拉格之春: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纪实》[2]一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以“内部参考”名义出版。此书中有关捷克作家协会的章节涉及了米兰·昆德拉,并对他的作品《开玩笑》进行了概述。笔者认为,这应该是中国大陆学界引介米兰·昆德拉最早的文献。但在迄今学术研究中,这一本著作的存在却完全被忽视了。之所以如此,可能存在以下原因:其一,在图书馆与相关数据库中,此书往往被分类列入政治书籍,因而难以引起文学研究者的重视;其二,此书问世于“十年动乱”时期,且属内部发行,受众群体较小。尽管如此,客观来看,米兰·昆德拉早在1973年就被介绍到中国却是不争的事实。

陈忠实(1942—2016)接触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大致始于20世纪80年代。他曾回忆道:

“我大约是在昆德拉的作品刚刚进入中国图书市场的时候,就读了《玩笑》和《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等。先读的哪一本后读的哪一本已经忘记,却确凿记得陆续出版的几本小说基本都读了。每进新华书店,先寻找昆德拉的新译本,甚至托人代购。”[3]

198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景凯旋的译作《为了告别的聚会》和韩少功的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随后,国内首版《生活在别处》[4]和《玩笑》[5]也于1989年和1991年相继付之梨枣。考虑到陈忠实并无直接阅读原著的外语水平,他接触的昆德拉中文译本应在1987年及以后。

据邢小利著《陈忠实年谱》,陈忠实早在1986年末就已经开始思考通过长篇小说来实现文学创作的突破。次年8月,陈忠实第一次对外透露了他创作长篇小说《白鹿原》的信息。1992年,《白鹿原》经多次修改竣事[6]。《白鹿原》创作之前,陈忠实出于“实用主义”,阅读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再结合“昆德拉的作品截至90年代以前出版的我都读过”[7],综合看来,若需在陈忠实创作轨迹中找到一个米兰·昆德拉影响的原点,根据上述论据,可大致推定为20世纪80年代末,这也正是《白鹿原》创作的酝酿期。

二、篇幅与结构

昆德拉小说最令陈忠实注目的大概就是作品的篇幅了,这与陈忠实当时的创作习惯不无关系。众所周知,《白鹿原》是陈忠实创作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在此之前,陈忠实擅长的是中短篇小说的创作。陈忠实本人也承认他被初入国门的昆德拉作品吸引:“首先在于其简洁明快里的深刻,篇幅大多不超过十万字,在中国约定俗成的习惯里只能算中篇。”[8]在一次采访中,陈忠实曾齿及在创作《白鹿原》之前,一直借助写作中短篇小说来训练自身写作长篇小说的能力[9]。而早期进入中国的几本昆德拉作品篇幅并不算长,再加之删译和节译,这无疑使昆德拉作品更加符合陈忠实的口味。

就小说结构而言,国内早期出现的昆德拉译本也可能对陈忠实产生了一定影响。实际上,早期进入中国的昆德拉译本即使经过删节,译成中文后篇幅也在20万字左右(1)此处以在国内发行的第一个版本统计数据,《生活在别处》为19.8万字,《玩笑》为21.5万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22.3万字。值得一提的是,昆德拉的早期中文译本是文学爱好者自发翻译的作品,并未获得正式版权,因为中国1992年7月才正式加入《世界版权公约》。。单从字数来看,昆德拉的作品更应当被归类为长篇小说,但这些小说给陈忠实留下了不逾10万字的印象,并将其归类为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中篇小说。这种阅读记忆上的模糊和偏差应该是由昆德拉独特的小说结构造成的。昆德拉对小说的布局相当讲究,出生于音乐世家的他擅长将音乐创作中的“对位法(counterpoint)”引入文学领域进行创作。“对位法”即在创作乐曲过程中,同时计划演奏两条或多条不同的旋律。它们虽同时发音,但又彼此融合,最终形成一个优美的整体大旋律。对位法的艺术就是旋律线互相结合的艺术[10]。也正是因为这种创作原则,学者倾向于将昆德拉的小说归类为“复调小说”。对此,昆德拉本人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从来没有逃脱过复调小说和滑稽可笑这两个形式的双重婚姻”[11]。昆德拉的大多数小说都是由一些互相独立的短篇构成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极大,以至于有评论家称昆德拉小说独特且场景变换频繁的篇章安排,使得他的小说更像是镜头剧本,不用改编就能搬上银幕[12]。这些看似分散的短篇又通过一个主题连结在一起,形成一个长篇。考虑到昆德拉如此特别的创作方式,陈忠实对昆德拉作品篇幅的记忆出现偏差也就不足为奇了。客观来讲,这种片段联结式的创作方法将数个相对独立的短篇文本统合为一个长篇小说,呈现了篇幅上潜移默化地由短及长。对于正在练习长篇小说创作的陈忠实来说,分析和借鉴这种小说结构无疑是一种捷径。所以,以创作为导向的实用性角度来看,昆德拉的作品让陈忠实在由中篇向长篇过渡的道路上受到了一定启发。

不过,陈忠实并没有完全照搬昆德拉的小说架构。在酝酿创作《白鹿原》时,陈忠实试图通过大量阅读中外名家经典作品来得到启发,甚至获得一种可以完全模仿的结构。不过从结果来看,启发良多,无从模仿。陈忠实通过大量的阅读和分析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单纯的结构模仿注定只能写出平庸之作。为此,他将自己接触的所有中外优秀作品结构进行了杂糅,取其精华,为己所用,最终形成“自己的结构形式”。《白鹿原》的创作结构是依照小说情节和人物的发展来决定的,更进一步说,这个结构是《白鹿原》中各主要人物都得以充分展示各自性格和命运的时空平台。然而,即使经过如此透彻的吸收和消化,学者仍然能从中发现一些复调结构的痕迹。例如:西北大学学者段建军[13]就曾在《小说评论》上发文,从复调叙事的角度对陈忠实作品进行了解析和评价。由此看来,昆德拉的作品结构应当在陈忠实的取材之列,这也从侧面揭示了米兰·昆德拉对陈忠实的影响。

三、人物塑造与心理描写

接受采访时,昆德拉极力否认自己的小说是心理分析小说。尽管如此,其作品中大段的心理描写却是客观存在的,这也成为后来诸多文学评论家对其作品进行研究的热点之一。针对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昆德拉有过这样的阐述:

“让我们更明确地来看:所有的小说,在任何年代中,都关注着自我这个谜。只要你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存在,一个人物,你就自动地面临着一个问题:自我是什么?如何才能捉住自我?……但是,如果不通过行动来把握自我,那么我们又能在哪里把握住它呢?如何才能把握住它呢?因此,当小说在追求自我时,被迫离开了可见的行动世界,转而审视无形的内在世界。”[14]

昆德拉认为,一般情况下,人通过独特的行动将自己同他人区分开来。但是,当行动不能完全反映自身时就需要转而进入内在世界,从心理上对事物进行分析,这无疑对陈忠实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用陈忠实本人的话说,昆德拉的艺术景观打破了他小说创作中一直存在的“戒律”[15]。这种被打破的“戒律”指的就是陈忠实以前一直遵循的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写作原则,即着力于对人物的肖像及语言等进行描写与刻画,并试图塑造出一个典型环境下的典型形象。昆德拉的心理分析主张和陈忠实彼时刚刚接触到的“文化心理结构说”不谋而合,让陈忠实明白了对形象的塑造除了追求独特的修辞,还需要对人物的心理进行独特的描写。于是,陈忠实开始了一种迥异于以前的、新的人物形象写作模式——从心理入手刻画人物。

“为了准确把握他们的心理结构,我决定对人物不做肖像描写,这和我以前的中短篇写作截然不同。除了对白家、鹿家两个家族象征性的特点作了一个相应的点示以外,其他人物都没有个人肖像描写……我想试试看能否不经过肖像描写,通过把握心理结构及其裂变过程写活一个人物。”[16]

在创作《白鹿原》之前,陈忠实曾经在构思人物形象的时候犯了难。在他看来,自古及今,文学史中已经诞生了无数经典人物形象,这就使他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无法推陈出新,也无法书就让人满意的人物辨识度。这正如昆德拉所阐述的,当外界的行动(外貌、行为、语言描写)不能反映自身时就需要转而进入内心世界分析。陈忠实以心理描写为突破口,在《白鹿原》中创作了白嘉轩、鹿子霖、鹿三、白灵等一众让人印象深刻的形象。他刻意对这些人物不进行肖像描写,试图让读者仅从每个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感受他们的独特之处。后来,陈忠实接受采访时也主动谈及这一点:“事实上,作品中也的确是除了对两大家族外形的一个生理特点有一种预设之外其他都没有描写,这个特点就是白家的鼻子突出,鹿家的眼睛深陷。”[17]无独有偶,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中也存在类似表述:“我们对布洛赫的最重要的人物艾斯克的外表知道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他长着很大的牙。”[18]结合前述昆德拉的心理分析主张,这种高度类似的表述显然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

四、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

米兰·昆德拉对陈忠实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对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的切实理解。在以往的多次采访中,陈忠实每每言及昆德拉,必会谈及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

“在昆德拉小说的阅读过程中,还有一个在我看来甚为重大的启发,这就是关于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的切实理解。似乎是无意也似乎是有意,《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两部小说一直萦绕于心中。……我切实地感知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进入了生命体验的层面,而与《玩笑》就拉开了新的距离,造成一种一般作家很难抵达的体验层次。这种阅读启发,远非文学理论所能代替。”[19]

从生活体验层面看,不论是昆德拉的小说还是陈忠实的小说,都无可否认地带有相当程度的自我指涉,在他们的作品中也都能找到作者生活体验的痕迹。音乐是一种跨越民族的语言,所以不妨以音乐元素为例进行分析。昆德拉和陈忠实都是资深的音乐爱好者,只不过昆氏喜爱的是欧洲古典乐和捷克民族乐,陈忠实则痴迷于中国西北地区的秦腔。昆德拉的父亲就是一位钢琴家和音乐教授,受其父熏陶,昆德拉在龆龀时代就醉心于钢琴的即兴演奏[20];陈忠实自幼受父亲影响,也对秦腔异常痴迷。据陈忠实回忆,在西安读初中时,他曾经在晚自习后偷偷溜出校外观看秦腔演出,为此受到了学生生涯中唯一一次处罚[21]。对音乐的痴迷也自然而然地复现于二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昆德拉的小说《玩笑》中,雅洛斯拉夫是一位民族音乐的爱好者,其唯一理想就是将传统民乐发扬光大;陈忠实小说《白鹿原》中,身为下任族长的白孝文,堕落前的唯一爱好就是听秦腔。

昆德拉和陈忠实作品中的音乐元素绝非仅仅停留在人物塑造上。读完昆德拉的所有小说,我们会发现一个独特之处:除了《告别的圆舞曲》,其他全部由七章构成[22]。这种对“七”的执着无疑和他的音乐修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基于对贝多芬和巴赫音乐作品的分析,昆德拉似乎认定七章是划分小说章节的“黄金比例”,他也毫不讳言自己如此架构小说确实源于乐理。反观陈忠实,他创作的《白鹿原》中也多次笔及秦腔,白嘉轩最后一位命短的妻子胡氏就被比喻成了秦腔戏《游龟山》里的胡风莲,白孝文的堕落也是始于看秦腔戏时被田小娥诱惑。纵观整本小说,秦腔是《白鹿原》中不可剥离的元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为个别剧情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合理而又自然的场景。综上所述,不难发现,昆德拉和陈忠实都将自己的生活体验融合吸收到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中。进一步总结,我们能看到二者之间的生活体验至少存在一个相当明显的同源,那就是音乐。

至于生命体验,陈忠实用蜕变的蝴蝶作了形象的比喻,认为生命体验是对现实生活的升华[23]。他以昆德拉的作品为例,指出其作品《玩笑》和《为了告别的聚会》只停留在了生活体验,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则不吝溢美之词,视其为一部进入了生命体验的佳作。

笔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生命体验,不得不提及这部作品最后一章《卡列宁的微笑》。著名文学评论家弗朗索瓦·里卡尔(Francois Ricard)在为此书所作的跋中特别就此章评论道:“这几页文字(指最后一章《卡列宁的微笑》)给我揭示了另一个昆德拉,或至少迫使我不得不修正我先前对他作品的看法。”[24]在这一章,特蕾莎为了让爱犬卡列宁脱离病痛折磨对其实行安乐死,弗格茨在柬埔寨战争的“伟大进军”中失去了生命,托马斯和特蕾莎也因为车祸双双离世。昆德拉一反以往对自己意识的准确表达和对社会气氛的冷酷针砭,用死亡让我们明白了生命的沉重,与之相比,爱又是那样的无力。在《白鹿原》中,当白嘉轩愧疚地就“换地”向鹿子霖道歉时,已经疯掉的鹿子霖却把一颗羊奶奶递给他,说道“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只能轻轻摇头,忍不住流下泪来。在那一刻,陈忠实笔下的文字超越了白、鹿两家几十年的明争暗斗,超越了“鏊子”般的白鹿原,甚至超越了那一个纷乱的时代,直接升华到了对人性和命运最本质的思考。

五、结语

深入生活不易,超越生活更难。不论是昆德拉还是陈忠实,其作品都经历了一段由生活体验羽化为生命体验的过程,这种羽化过程又与他们经历的特殊社会历史时期息息相关。当“布拉格之春”运动被苏联镇压后,年轻的昆德拉失去了党籍和教职,最后不得不出走法国。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和生活也在国内“十年动乱”期间受到了很大冲击。在经历过如此社会剧变后,不论是东欧还是国内,当时的人们都面临着旧的价值观被打破之后思想上的迷茫。从这个维度来看,当时的东欧和中国在社会环境和意识形态上存在诸多历史性相似。在波诡云谲的变故中,人人都如同苇草一般,而在一切终归于尘后,人们又需要冷静下来对过去进行反思。由此看来,陈忠实对昆德拉的认同和接受也就不难解释了。这正如乐黛云教授曾经提及的:“接受与影响中最重要的因素有时不一定是影响源本身,而恰恰是被影响者所处的环境及其时代的要求。”[25]

针对巴尔扎克,昆德拉曾经评论道:“与巴尔扎克一起,它(指小说)揭示了人在历史中的根源(rootedness)。”[26]巧合的是,陈忠实也对巴尔扎克推崇备至,甚至将他的“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直接誊在了扛鼎之作《白鹿原》的扉页上。通过这种带有明显互文性质的文学评论话语,我们不难发现二者之间创作思想的类同。不论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还是《白鹿原》,二者都将所叙述的内容置于一个动荡而又特殊的历史时期,都通过不同人物的情感纠葛和无常命运切入,对当时社会中的谬误与荒诞进行反思。在反思中,二者又获得了超越时代的思想升华。对于这种升华,陈忠实称之为“生命体验”,而昆德拉的升华部分被学者归结为“存在主义哲思”。殊途同归,不论是“生命体验”还是“存在主义哲思”,二者都深刻表达了祸乱交兴的时代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进而更深层次地探寻了人类的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也就是说,不论是昆德拉还是陈忠实,二者虽然笔涉不同的国家与时代,最终都超越了这些因素,将思考直指最真实、最根本的人的层面,这不仅是对人性的一种回归,更是二者作品高度一致的人文关怀之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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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白鹿的精神——再论《白鹿原》的人物形象
陈忠实: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