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竹里馆》的不同理解与英译探析

2019-12-27 23:25王文渊
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深林原诗英译

王文渊

(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 商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53)

五言绝句《竹里馆》是《辋川集》中的一首,展示的是王维辋川别业的风景之一。若顾名思义,这似乎是一首写景诗。然而,吟诵一遍就会发现,诗人并不着意写景,而是侧重写人。具体地说,诗的前两句以清幽的月夜竹林为背景,写人物自身“独坐、弹琴、长啸”等活动,来构成一种形象。而这首诗的第三句语法上有歧义,导致对句内修饰、限定关系的理解不同,究竟应该理解为写景还是写人,似乎全凭读者个人去判断;而判断不同,解释不同,对这首诗的意境及其所表现的思想境界的理解就会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那么,这首诗的诗意究竟是偏向于寂寞孤独还是强调悠然自得?是强调极端孤寂中的无奈还是展现极端无奈之后放下一切而收获的悠然自得?对于这两个问题的不同回答,意味着对这首诗会产生三种不同的基本理解:孤寂哀愁型、悠然自得型、极端哀愁型;而且某些理解可能还会有变体。

一、对《竹里馆》后两句的不同理解

对这首诗的后两句的不同理解,其实主要取决于对“深林人不知”的不同理解。第一种也是最常见的一种理解是所谓的“孤寂哀愁”型,即“深林”作地点状语,“人”做主语,而这势必会引导读者找出“知”的宾语,一般读者自然会说是隐去的“我”,特指诗人自己。如果这样来理解的话,全诗的意境就定格为这样一幅图画:“我”在幽深的竹林里“独坐、弹琴、长啸”,别人不知道“我”是谁,也不了解其心境,更不理解其古怪行为,只有明月能理解其心意,特地前来相照,而“我”却感到更加寂寞孤独、知音难觅。总体而言,这种理解角度的重点是强调借景写人,用景色衬托诗人孤寂难耐的痛苦处境。

第二种理解是所谓的“悠然自得”型,也可称为“超然物外”型,即“深林”被看作“知”的“宾语”,“人”是主语,意思是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这么一片幽静的竹林,或者无暇去寻找这么一个幽静的去处,而“我”和他们不一样,不仅找到了这么一个独处之所,而且在这里弹琴放歌,享受人生;“我”也许寂寞,但是找到了排遣情绪的好地方、好方法,找到了快乐,达到了心气平和、怡然自得的境界。这种理解其实也是写人的,旨在强调“我”的人生感受、体验和追求比别人更为高远。

第三种理解是所谓的“孤寂哀愁”加强型,也可称作“极端哀愁”型,即“深林”做主语,而 “人”即指“我”,诗的意境上升为“深林不知我”,“我”孤寂哀愁到了极点。具体而言,“我”在同类中没有相知之人,感到寂寞无聊,就到林中去排遣情绪,寻求解脱,但遗憾的是“深林”也不理解“我”,唯一能给其安慰的便是明月来相照。这种理解重在写景,以景衬人,加深了诗意中寂寞哀愁的程度,与李白《月下独酌》中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从对偶句的语法结构和特点来看,这样理解也显得更为自然,因为既然“明月”是主语,那么和它相对应的“深林”做主语也是顺理成章的。

除了这三种基本类型的理解之外,还有一种理解是“深林”作定语,“人”作主语,诗意为“深林”中的人不了解“我”,也不理解其古怪行为。这实际上是“孤寂哀愁”型的一种变体,即其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无人理解,感到寂寞孤独,就跑到深山竹林里来弹琴长啸,排遣忧愁,但遗憾的是这里的人也不理解其心情,其感到更加孤寂难耐。

那么,究竟怎样来判断并评价这几种不同的理解呢?关于这一点,有学者作了精深的研究和分析,并提出了十分中肯的结论。邵明珍教授分别于2001、2002年两次撰文,探讨王维的生平遭遇与思想境界的复杂性,分析正确理解《竹里馆》所透视的深刻思想对于正确认识王维及其作品思想内容的重要意义。邵明珍在《重读王维》一文中指出,《竹里馆》所表现的并不是“隐居者悠然自得的闲适生活,恰恰相反,其中道出的是诗人一种潜隐在心底的痛苦,是其始终无法消释的沉郁和幽愤的心情”[1]115。邵文进一步指出,后世的读者和评论家几乎都是从“闲情逸致”和“以动写静”这两个角度来对《竹里馆》这首诗进行解读的,“没有看到诗人在其中的深远寄托,没有看到在貌似娴雅的背后隐含的感愤与不平”[1]115,造成了一种历史性的遗憾。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长期的误读,主要是因为王维很少像李白那样直抒胸臆,而是“小心地克制着、压抑着内心深处的痛苦,力求以冲淡平和的形态形诸歌咏,隐约曲折,‘寄托高远’以致‘使人不能觉’”[1]116。为了廓清对这首诗的正确理解,邵明珍在其论文《王维〈竹里馆〉新解》中做了进一步的探讨,指出《竹里馆》所要传达的“正是这种由政治生活引发的‘举世无相亲’的强烈的孤独与感慨”[2]45。 邵文指出:“王维善解音律,他独自一人在月光下弹琴复长啸,内心深处已不只是一般的孤独,而是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慨不平在内。”[2]45关于 “明月来相照”这句诗的理解,邵文认为:“看似信手拈来的写景之笔,但一个‘来’字,以明月之多情,正好反衬出人间之无情,传达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2]45-45邵文最后指出,长期以来,对于《竹里馆》这首小诗的真实意蕴乃至王维的思想境界都存在着误解;而且“《竹里馆》虽然只有短短二十个字,但如何准确地解读此诗,却关系着对王维其人其作的整体解读与评价”[2]47。

具体而言,在那些持“悠然自得”型理解的人眼里,《竹里馆》的主题思想是抒发诗人寄情山水、怡然自得的心境,而王维一生境遇颇佳,官运也算畅通,心情舒畅,还在辋川建有别业,能与友人游山玩水,诗歌唱和不绝,广为传颂,令人艳羡。在那些持“孤寂哀愁”型理解的人眼里,《竹里馆》的主题思想是抒发诗人心头难以平复的郁结之气,而王维的一生也是境遇不佳,抱负难以实现,郁郁寡欢,深感孤独寂寞。王维虽然一直居官,无奈官场险恶异常,处处布满陷阱,提防不及就会引来祸端。他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做官,也不得不做一些与自己的意愿和抱负不太相符的事情,而这也会更加使他感到无奈、孤独,甚至愤懑不平。更为糟糕的事,这种心情找不到诉说的对象和排遣的机会,只能用诗歌来隐晦地表达。

二、本土译者对《竹里馆》的英译

王维这么重要的一首诗,在本土译者的英译中也同样存在不同的理解。英译过王维《竹里馆》的中国本土译者,主要有许渊冲、徐忠杰、王大濂、王宝童、唐一鹤和曾培慈。

许渊冲的第一次译文收录在1988年出版的《唐诗三百首新译》中,全文如下:

Hut among the Bamboos

Sitting among bamboos alone,

I play my lute and croon carefree.

In the deep wood where I’m unknown,

Only the bright moon peeps at me.[3]86

在2006年出版的《唐诗三百首》中,许先生只是将诗的题目改译为“The Bamboo Hut”,译文则一仍其旧[4]12。这个翻译是典型的“孤寂哀愁”型理解,“深林”被翻作地点状语,“人”被理解为主语但却没有翻译出来,而是用被动语态给隐去了,“知”的宾语是原诗隐去的特指诗人自己的“我”,不仅做了主语,和做主语的“明月”形成对照,形象也被放大了,更加明确了其不被同类理解但有多情的明月前来相照。

徐忠杰在1990年出版《唐诗二百首英译》中,将《竹里馆》英译为:

A bamboo grove

In the quiet bamboo grove, I sit alone,

There I play my cither; whistled long and low.

To the people in the woods, such was not known.

The bright moon sets the grove, with romance, aglow.[5]69

译者将“深林”译作定语,“人”理解为主语,但同样是通过使用英文的被动语态给隐去了。所不同的是,译者确定的“知”的宾语不是“我”,而是其所处的幽静之处以及其心态,所以这既可能是“孤寂哀愁”型的一种变体,也可能是“悠然自得”型的一种变体,重点是通过一群人的感受来衬托诗人自己一个人的感受。

王大濂和王宝童的译文都是1997年面世的。王大濂在《英译唐诗绝句百首》中,将《竹里馆》译为:

A Bamboo Grove

While sitting in still bamboo grove alone,

I play my lute and sing songs of my own.

Deep in the woods, none cares who I may be;

Only the silver moon shines bright on me.[6]38

这个翻译也是典型的“孤寂哀愁”型理解,但有所深化。“深林”被翻作地点状语,“人”被理解为主语且翻译了出来。“知”的宾语是原诗隐去的特指诗人自己的“我”,但在这里仅做了从句的主语。译作透过英语否定代词“none”和动词“care”的使用,将原诗隐含的孤寂哀愁之义直白化了。

王宝童的《竹里馆》英译文收在吴钧陶主编的《英汉对照唐诗三百首》中,全文如下:

Amid the Bamboos

Alone I sit in the bamboo forest quiet

And play a zither and whistle loud and long

Remote from the rest of men. Who knows my riot

Except the moon who lights me all along![7]180-181

这个翻译也还是典型的“孤寂哀愁”型理解,“深林”被翻作地点状语,“人”被理解为主语,但却没有翻译出来,而是用英语的特殊疑问句给隐去了,“知”的宾语是原诗隐去的特指诗人自己的“我”,但是没有被直译,而是通过借代的修辞手法处理了。译者用“my riot”代替“I”,不仅做了宾语,同样将原诗的隐含之义直白化了。更为特别的是,这本《英汉对照唐诗三百首》不仅是英汉对照本,还是文白对照本,同时收有张秋红对《竹里馆》的今译:

我在幽深的竹林里盘膝独坐,

一边弹着瑶琴,一边久久吟唱。

幽深的竹林里没有人了解我,

皎洁的月光悄然照在我身上。[7]180-181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了唐一鹤注译的《英译唐诗三百首》。唐先生的《竹里馆》英译文是:

The Bamboo Grove

In the secluded bamboo grove

I’m sitting alone,

Plucking the lute

And uttering long whistles and moans.

Nobody knows me

In the recesses of bamboos;

She who shines on me

Is the bright moon.[8]303

这个翻译仍然是典型的“孤寂哀愁”型理解,“深林”被翻作地点状语,“人”被理解为主语,但却没有直接翻译出来,而是用英语的否定代词给隐去了,“知”的宾语是原诗隐去的特指诗人自己的“我”,被直译了出来。该译文的一个特别之处是,用“she”来指代月亮,用英语诗歌中的一个典型句型来处理最后一句,收到了读者友好型效果。另据胡筱颖介绍,现居澳大利亚的台湾人曾培慈(网名“南纬28°”),几经修改,于2011年11月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英译唐诗三百首》定稿[9]167。曾培慈的《竹里馆》英译文如下:

In a Bamboo Pavilion

Sitting along surrounded by bamboo clusters,

I play the lyre, recite poems and versify some more;

Deep in the woods where no one would take any notice,

There is only the moon shining on my solitude.[10]171

总体来看,这个译文体现的是“孤寂哀愁”型理解,最大的不同之处有两点:一是将“长啸”理解并翻译为“吟诗、作诗”;二是通过使用英文 “solitude” 一词,使隐含的诗意直白化。

以上六种译文的发表时间前后跨越近30年,虽然在对原诗的标题和前两句的理解和翻译上总体比较接近,但对三四句的理解以“孤寂哀愁”型为主,偶然也有“悠然自得”型。但是,即使是同一种类型或者角度的理解,在诗意的具体处理和表达上差别仍然较大,而且各有侧重点。所以,每一个译文都颇具启发意义,给读者“诗无达诂”和“译无止境”的教益。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即使是在国际文化交流十分发达的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走出去所涉及的翻译问题仍然是十分复杂的,需要深入探讨。另外,如果在研究翻译问题时将“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文化因素和语言使用状况考虑进去,需要探讨和解决的问题会更多,也会更加复杂。

三、海外译者对《竹里馆》的英译

海外译者对《竹里馆》的英译,主要有以下四种。第一个译文版本是Burton Watson(1925—2017)的。该译文影响很大,所以无论是郭著章等编纂的《唐诗精品百首英译》,还是文殊选编的《诗词英译选》,都收录了这个译文:

Bamboo Mile Lodge

Alone I sit in dark bamboo,

strumming the lute, whistling away;

deep woods that no one knows

where a bright moon comes to shine on me.[11]39,[12]71

这个译文的特别之处在于对诗意的理解,因为这种理解是典型的“悠然自得”型。在译文中,“深林”被译作“知”的“宾语”,“人”是主语,传达的诗意是:作者在一片常人不知的幽静竹林里弹琴放歌,享受人生,找到了排遣情绪的好地方、好方法,达到了心气平和、怡然自得的境界。该译文旨在强调“我”的人生感受、体验和追求比别人更为高远。不难看出,这个译文在某些方面和上述中国译者的译文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下述三个译文就大不相同了,因为译者采用的策略是创译。

同济大学陈琳、曹培会在《诗歌创译的世界文学性——以〈竹里馆〉英译为例》一文中列举了三种翻译。第一种译文是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1916年翻译的,全文如下:

Sitting in mystic bamboo grove, back unseen

Press stops of long whistle

Deep forest unpierced by man

Moon and I face each other.[13]86

第二种译文是美国荒野哲学与生态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斯奈德1978年翻译的,全文如下:

Bamboo Lane House

Sitting alone, hid in bamboo

Plucking the lute and gravely whistling.

People wouldn’t know that deep woods

Can be this bright in the moon.[13]87

第三种译文是深层生态学的追随者、美国翻译家戴维·欣顿2006年翻译的,全文如下:

Bamboo-Mist Cottage

Sitting alone in silent bamboo dark,

I play a ch’in, settle into breath chants.

In these forest depths no one knows

This moon comes bathing me in light.[13]88

很显然,这三位译者的思路和策略都大大超出了前面总结的那几种类型和路径。从翻译机制上来说,他们实际上是在用译入语作诗。需要特别提醒的是,两位学者列举美国学者在三个不同时期对《竹里馆》的三种不同翻译,是为了阐述、证明诗歌创译的世界文学性,即达姆罗什所认为的“世界文学是从翻译中获益的书写”[13]85。在他们看来,“创译是译者出于表意性书写的目的,对原诗进行跨语言的编辑、重组、创造性重写、创意性重构等,以实现目标话语的表达性与目的性过程”[13]85-86。

四、结论

对《竹里馆》的理解与英译进行梳理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具有迫切的现实意义。首先,这种梳理与反思能够加深对王维的认识和理解。对《竹里馆》这首小诗的不同理解,能够体现对王维的思想境界与诗歌创作的整体认知,所以廓清这个问题就能够帮助读者理清进一步研究王维的思路和方向。其次,这种梳理与反思能够加深对翻译的认识与理解。无论是中国学者还是西方学者的《竹里馆》英译文,都是在尽量忠实于原诗的基本结构的前提下企图再现原诗的意境,还没有突破语言的牢笼去追求文化上的可接受性,达到读者友好型效应标准。这不仅是翻译的思路与策略问题,还是翻译研究的方向问题。正如王宁教授在《文化翻译与经典阐释》中所指出的:“鉴于目前所出现的翻译研究在相当程度上还拘泥于狭窄的语言字面的困境,从一个全球化的广阔语境下来反思翻译学的问题无疑是有着重大意义的。”[14]4-5最后,这种梳理与反思能够加深对当前中国文学和文化走出去的认识和理解。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化、中国的和平崛起以及“一带一路”倡议给沿线国家经济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号角再次被吹响,翻译又一次被推向文化交流的风口浪尖,重新界定翻译的地位与作用显得尤为必要和迫切,因为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今天,“信息的传播和大众传媒的崛起使得全球化与文化的关系尤为密切,翻译无疑是信息传播的一种工具,因而对翻译的研究也应该摆脱狭窄的语言文字层面的束缚,将其置于广阔的跨文化语境之下,这样得出的结论才能具有对其他学科的普遍方法论的指导意义”[14]5。诗歌创译概念的提出以及部分西方学者和诗人的创译实践也说明,需要重新思考世界文学的范围以及翻译在构建世界文学过程中的意义和作用,使中国文学和文化以读者友好型的姿态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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