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对《骆驼祥子》的叙事影响

2019-12-30 15:35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雾都孤儿雾都孤儿

金 守 波

(安阳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一部小说的成功除了有典型的人物形象与情节外,更重要的在于叙事的手法与策略方面的叠加,“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叙事手法可以从立场和倾向方面来谈,叙事策略则与小说的戏剧冲突性有关。小说不是新闻纪实,而是在原型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和再创造,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假定的真实”,情感的真实依靠读者阅读作品而产生共鸣,叙事架构和策略展现之作用意义重大。关于《骆驼祥子》人物及情节的原型,当下的流行说法是由两个真实的故事组合而成:第一个故事来源于老舍一个山东大学朋友的讲述,说的是一位车夫进城以打零工为生,通过自己的努力先后买了三次洋车,后来又先后卖掉的故事;另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车夫被军队抓去当兵,一心想逃离前方战场,后来牵着三匹骆驼最终逃离的故事。在笔者看来,以上两件事情无法完全概括老舍先生的创作思想与动机,其创作的直接来源应在于对《雾都孤儿》叙事手法与策略的现实主义描摹。

一、《雾都孤儿》带来的现实意义

纵观整个西方文学史,狄德罗之前的很多艺术作品多是为有身份的人而创作,例如古希腊史诗中的神与英雄、中世纪文学中的上帝、文艺复兴时期的国王、贵族与骑士等。形成这一视角的直接原因源于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社会各色人等划分为三个等级,哲学家居于最高层,掌控着绝对的话语权;而作为生产者的平民则处于最底层,面临着“失语”的社会处境,这就决定了文学的视角必定多关注上层人士而冷落平民阶层,更不用说类似于孤儿、流浪者等被视为更低层次的人群。

狄德罗则改变了这一现象。狄德罗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他的宏阔视野——主持编撰《百科全书》来启迪民智;此外,他在戏剧改革方面也具有突出贡献,其中一个主要观点就是为城市平民创作戏剧,并开创了“正剧”这一新的剧种。从此之后,小说家们发现描写社会底层民众更符合“真善美”的特质,即通过质朴无华的语言来表述“真实”的社会存在。十九世纪的狄更斯继承了这一观念,并试图挖掘比城市平民更悲惨的“流浪者”的生活,来唤醒彼时英国社会的良知;“狄更斯创作了大量现实主义小说,其作品深刻地反映了当时英国的社会现实,切实贴合当时的时代潮流。他几乎用自描的手法揭露了这段历史时期的社会面貌,批判了上层阶级的虚伪、假意、贪婪、腐朽、卑鄙、残暴心理,对底层群众报以深切的同情,对他们为改变命运而做出的奋斗报以支持”[1],《雾都孤儿》即以此来揭露伦敦贫民窟的诸种黑暗现象。

当然,国内学者亦对狄更斯的创作倾向抱有多重看法,即“《雾都孤儿》中的贫民区景观描写透露了狄更斯在看待贫穷与犯罪问题上的矛盾性。他不仅展示贫民区的肮脏破败,更暗示其居民在道德和法律上的可疑。虽然他有意批判英国慈善制度对穷人的伪善,却在无意识中附和了中产阶级对穷人带有偏见的阶级想象,即把穷人整体想象成一个难以控制、不守道德、无视法律的犯罪阶级,这种想象表现在他对穷人和罪犯在相貌、习性甚至种族等方面的书写上。”[2]总的说来,评价一个事物往往会牵涉到立场、倾向等不同的立脚点,狄更斯写作《雾都孤儿》的终极目的即是为了展现伦敦街头的“丑”来对应上层阶级所标榜的美。人们常说“感动别人的前提在于先感动自己”,小说家的创作构思类似于拿一把手术刀进行自我解剖,长期闭门造车的作家是不了解民生疾苦的。

老舍先生于1924年赴英国,任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讲师,直到1929年夏才打算离英回国,在英国近五年的时间里,老舍先生必定对英国的文学作品了如指掌,尤其是批判社会乱象的现实主义作品,这就决定了老舍的《骆驼祥子》叙事的地点、经历与环境与奥列佛·推斯特有许多惊人的相似:流浪者——寻找幸福——经历挫折——最终归宿。此外,两人流浪的地点都是各自国家的“权力中央所在地”,透过他们的人生经历,更能看透彼时的社会情境。正如恩格斯总结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那样,流浪者就这样在叙述中登场了。

二、悲剧化情节的叙事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可以使人产生怜悯,“怜悯的定义可以这样下:一种由于落在不应当受害的人身上的毁灭性的或引起痛苦的、想来很快会落到自己身上或亲友身上的祸害引起的痛苦的情绪”[3]。悲剧性情节继承了悲剧的此种功能,使读者在阅读中通过悲伤的情节与发人深思的结尾产生怜悯之心。悲剧的诞生无非“过失说”与“性格说”两种,“过失说”说的是主人公的悲剧来源于其主观性行动造成的过失所致,“性格说”谈的是由于主人公的个性导致的故事悲剧性结果。

《雾都孤儿》多侧重“过失说”,即奥列佛·推斯特的人生历程多是源于个体自由的无法掌控所致,从孤儿院、棺材店以及到伦敦的种种经历,他都是一个被动的、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孤儿;而《骆驼祥子》中祥子的悲剧性情节则是结合了“过失说”和“性格说”两种情况,前者体现在孙侦探先后两次直接或间接地对祥子的梦想造成的毁灭性打击,后者主要表现在自己与虎妞、小福子的情感纠葛方面。此外,虎妞的悲剧主要源于性格的鲁莽与争强好胜,小福子的悲剧亦来自于环境与性格的双重因素所致。

情节设置即小说如何讲述故事,包括叙述手法与叙事策略是否生动感人,情节设置与“内容为王”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生动的故事情节设置不仅可以丰富故事内容,更重要的是使人物形象更生动形象。“几乎所有的当代西方流行文学类型都离不开故事本身的青睐。不论是民间故事、神话传说、还是侦探故事、言情故事,都张扬着对故事本身的娱乐性追求。”[4]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目的是吸引更多读者的目光,从关注某事到解决某事,如果说《雾都孤儿》关注的焦点在于贫民窟和犯罪,那么《骆驼祥子》则关注的是旧社会大变动背景之下的众生相。

总的来看,《骆驼祥子》效仿了《雾都孤儿》的悲剧化情节,以各自的主人公为例,产生悲剧情节的原因各异,但是都无法逃脱“过失说”与“性格说”两种概况。当然,产生悲剧的另层次原因还要关照彼时的社会环境,《雾都孤儿》批判的是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种种罪恶,而《骆驼祥子》则讽刺的是旧中国封建社会“人吃人”的悲惨乱象。当然,关于“悲剧性情节”产生的原因,种种的假设和视角不胜枚举,其最终结果的产生都无法超越“因果”关系的笼罩。

三、安定的奢望与现实的羁绊

奥列佛·推斯特是一个敏感温柔且又不失勇敢和坚强的男孩,对他而言,幸福安定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的想望。他自小在孤儿院生活且饱受欺凌,但他却始终拥有一颗纯真善良的内心。后来他来到了伦敦,被带到了费金的住所(贼窝),即使费金费劲心思想拉奥列佛·推斯特下水,但他始终保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心灵。奥列佛·推斯特在苦难中成长,却始终在黑暗和充满罪恶的世界里绽放着光彩,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并不能摧垮他坚强的意志和内心,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沉沦,对安定的奢望与现实世界的羁绊相交融,碰撞着主人公以及读者的内心。

祥子处于民国时期的动乱年代,对祥子而言,安心拉车并能挣到钱才是最重要的,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这种极低的要求看来都是奢望,“祥子想要的安稳以及这安稳的破灭,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讲,不过是‘想做努力而不可得’的悲剧。在他狭隘的思想观念里还意识不到整个社会的黑暗,反动的腐朽统治给人们带来的灾难不是个人付出努力就能改变的,人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存在,祥子不可能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社会力量相抗衡。”[5]所以说,对祥子来说,安定只是奢望罢了。

当然,对于寻求安定生活的悲观失望,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的社会大环境有关。奥列佛·推斯特生活在资本主义中的原始积累阶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过多地打上了金钱的烙印,例如小说中关于遗产的继承问题等,虽然有点故事老套,但是极具代表性。祥子的买车梦想亦在积累金钱进行买卖,“城市的产生和发展是经济、政治、人口、地理文化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度中的都市,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自然发育形成的。外来强权的压迫、上层统治的黑暗与无能、经济的凋敝、民生的破败、堕落的文化等交织在一起让畸形的城市充溢着腐败和毁灭的气息”[6]。社会环境决定前行的路,狄更斯与老舍在彼时创作的时代,安定只是一种奢望,现实充满着羁绊。

四、狂奔与“狂欢化”执着

狂奔意味着无目的、无方向的歇斯底里,是自我失去理智后的一种外在表现。《雾都孤儿》中奥列佛·推斯特逃离棺材店去往伦敦的情节,类似于进入了一种漫无目的的狂奔状态。狂奔使行为主体时刻处于受攻击的危险境地,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唯一乞求的就是生命的苟且,也就是活着。这种状态运用在经济学领域则表现为盲目的支出和收入,而对其作用一无所知,是国民(行为主体)失去信仰和生活动力的外化。狂奔状态一旦呈现,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欲使其归于平复必然要付出沉重代价。

与此相应,《骆驼祥子》中讲述的“三起三落”亦可以视为“狂奔”。小说的最后讲述了祥子举报阮明是革命党成员的事情,恰恰说明了底层市民阶级价值观的“异化”与虚无。“当他出卖阮明时,己经不算人了,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特征丧失了。老舍心口当中是有非常强烈的、非常鲜明的一个伦理标准:你作为一个人,你堕落到什么层而上,才算是堕落了,就是你出卖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也是个坏人,但也轮不到你去出卖;更主要的是,你是为了一点钱,为了一点好处,就丧失了自己做人的基本道理。”[7]祥子精神的沉沦与堕落,为其悲剧性的一生提前画上了一个句号。正因为行为主体的狂奔,才有了情节的无法预定性,从而使故事情节看似脱离了作者的掌控,观众与主人公一起进入了冒险的境地。人们往往在意的就是故事的完美结局,而对令人眼花缭乱的个中经历淡然视之,真挚的哲理往往来自于狂奔的过程当中。

“狂欢化”执着不仅体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个体追求,也体现在影片中的“狂欢化”叙事方面。“狂欢化”是文化美学及诗学命题,是前苏联文论家巴赫金在其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和《拉伯雷的创作和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这两本专著中都有所提及,他认为只有从狂欢化的视角,从民间诙谐文化的视角切入,才能从根本上把握拉伯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本质特征问题。“狂欢化”执着可联想到尼采倡导的酒神精神,他认为酒神精神是一种能使原始生命力得以释放的如痴如醉的精神状态,它敢于直面人生的痛苦,化苦难为人生奋斗的目标。

只有“狂欢”才会生出灵感与激情,吸引读者的正是表面现象遮蔽下的种种不可能。小说《雾都孤儿》中的“狂欢化”叙事主要体现在寻找奥列佛·推斯特这一事件中,无论从正面人物以及反派人物之间的剑拔弩张,都体现了此种“狂欢化”特质。《骆驼祥子》在讲述男主人公祥子为了买到一辆洋车而“三起三落”的情节中亦运用了“狂欢化”执着功能,正是打破常规才极具趣味性和引人入胜。狂欢化的叙事镜像映照的是对人类真、善、美的强烈呼唤,这也与“暴力美学”的本质特征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五、真善美之建构

“建构”是一个源于建筑学领域的词语,原指建筑起一种构造,后逐渐在文化研究、社会科学和文学批评上进行使用。建构是指在已有的文本上,建筑起一个观赏系统,使人们可以遵循既定的解析思路去拆解那些文本背后的因由,还原其意识形态。因此,建构既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也不是阅读文本的唯一套路,而是一种从文本中探寻到的观赏系统。狄更斯在《雾都孤儿》的叙事中试图对真、善、美进行整体建构,“真”体现在情感的真挚和心灵的启迪,“善”表现在主人公的人生取舍和行为外现,“美”则是在真和善的基础上,产生的精神愉悦状态。

真、善、美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的整体。艺术作品里呈现的世界是经过艺术加工过后的世界,与我们现实生活当中的吃、穿、住、行、用等方面有所不同,因为艺术作品里有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的参与,其重在表现所述故事蕴含的哲理真实。老舍在《骆驼祥子》中追求的即是真、善、美的统一,老舍通过祥子悲剧情节的塑造,重新唤起人们对底层百姓的关注与聚焦,对于当下读者重新审视草根形象亦有启发与关照意义。《骆驼祥子》的悲剧性结尾可以视为对真、善、美的强烈呼唤。

真、善、美的建构呼唤人文主义关怀。从人类追求自由天性的使命而言,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打破了中世纪教会组织对现世民众思想和言行方面的束缚,“人文主义”倡导者猛然间发现了埋藏依旧的古希腊艺术文明,“以古希腊为师”逐渐成为14至16世纪思想家们的共识。人文主义倡导的“自由”与真善美相应,追求真、善、美的过程类似于寻找知音的过程,虽然说知音难觅,但只要心中有了方向和目标,亦非难事。重要的是,在真和善的基础上衍生出的“美”,才是小说家们梦寐以求的真谛。

与狄更斯同时代的歌德早已预见到“世界文学”的到来,虽然他对这一概念没有详细界定,但韦勒克认为“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从历史的角度来设想民族文学的演进;它们将彼此混合,最终融汇成一个宏伟的混合总体”[8]。从《雾都孤儿》的出版到《骆驼祥子》的生成,关注底层书写、悲剧化情节叙事、安定与现实的冲突、狂奔与“狂欢化”执着、真善美之建构等思想和观念始终萦绕在现实主义作家的脑海中,随着叙事学研究的纵深发展,无论是作者、隐含的作者乃至叙述者而言,都要面对心与心的聆听、镜与像的对照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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