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命

2020-01-07 08:18海拉提别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猫咪大哥妈妈

海拉提别克

1

看来时间是愈合心里伤口的灵丹妙药啊!你看我这个大哥,嫂子难产而死后,他就表示再也不找女人了。可过了一年后,他最终还是扛不住妈妈和亲朋好友的忽悠,前后找过三个女人,糟糕的是那三个女人一个都没有留下来做他的妻子。

第一个女的性格溫顺,能说会道,言语又甜蜜,人长得也说得过去,比大哥小七八岁,她把我妈哄得围着她团团转。可她不到三个月,就偷了我家两千元跑了,跑得无影无踪。那时的两千元,差不多是现在的一两万元。第二个女人的年龄和大哥相仿,老实巴交,懒散,只会饭来张口,笨手笨脚,有一次,她从碗柜里拿碗,不慎一摞碗掉到地上,碎片满地……结果她被妈妈赶出了家门。第三个女人更可怕,外号为“河东狮子”,她到我们家大概过了半个月,动不动就挑剔责难,开始和我妈闹僵,硬要分家、分财产,一直用刺骨的言语叨叨。我大哥本来就不爱说话,性格比较温顺,平时不易发脾气。那个女人把大哥的这种性格误解了,就以为说服了他。大哥越不吭声,她就越没完没了地说他是个懦夫、狗娘养的。她和妈妈吵架的那天早上,我们正在喝奶茶。她硬拽着大哥的姑娘叫她妈妈。大哥的姑娘哪能愿意,当场就拒绝了。那个女人气得喘不过气大声喊叫起来,扇了大哥的女儿一巴掌。大哥的女儿用双手捂住脸蹲下来啜泣,妈妈跑过去抱住她,边用手掌给她擦眼泪边说:“儿子,这个家我们再也待不下去了,你……你这个女人……”妈妈被气得要说的话呛在喉咙里。这时,旁边站着的大哥突然跳了起来,对着那个女人的腹部踢了一脚。那女人哼了一声,手按着腹部坐下了。大哥一个箭步进了屋,把那个女人的大包小包扔出来就大声喊:“滚!再不滚我就打死你……”那女人也边哭着边大声尖叫:“赔我损失,我要打官司,等着瞧,我要你蹲牢房。”妈妈跑进屋里,拿出一千元塞进那女人的衣袋说:“孩子,就算我这不争气的儿子狗娘养的,他,还有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孩子啊!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那个癞蛤蟆似的傻儿子哪能吃上像你这样的天鹅肉啊!消消气,你就走吧,怕他在气头上还不知干出啥事来,我不想看到你的尸体横躺在我这个臭家门前……”那女人愣了一下,用头巾角擦擦眼泪鼻涕,试探的目光望了大哥一眼,大哥气得全身哆嗦,攥紧拳头,双眼冒着火盯着她,看上去他那个架势真像还要打的样子。那女人摸摸妈妈塞进钱的衣袋,卷巴卷巴东西走了……从此,大哥再也没找过别的女人。后来,我问过大哥:“那天,你真会打死那个女人吗?”大哥说:“哪能,当时我气糊涂了,不知怎么跳起来的,也不知怎么踢她的,一看到她按着腹部坐下了,我以为踢破了她的内脏,就被吓得全身开始哆嗦起来……”

喝完早晨的奶茶后,我和大哥同时出门。我把枣红马牵过来,上好鞍,拉紧肚带。大哥敞开羊圈往外开的木板门扇让羊群出来,可羊儿们一看到昨晚才下的大雪不肯出来,你推我搡地往里挤。大哥不耐烦了,扬着臂挥舞起长皮鞭,在清冷的空气中转着圈儿。大哥骂骂咧咧地吆喝道:“不知善心的娘儿们,怎么看到醉汉似的恐慌,你们没见过雪吗?他娘的,真不可思议,我养着你们,你们养着我们,听好了,我们互不相欠,快快滚出来!啊哈,白色的带头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你给我快快出来,要不我让你尝尝皮鞭子的滋味……”

大哥这么一喊叫,白色羯山羊从羊圈里蹦跳出来,走到圈舍的院落出口茫然地瞟了大哥一眼,然后仰着头,把左角尖戳进左腿上的长毛里挠了挠痒痒,喷着鼻立正,紧接着羊儿们也不断地拥挤出来,聚集在带头山羊的周围,有的蹲着后腿撒尿,有的看看旁边的同类咩咩叫……

大哥骑着枣红马在松软厚厚的雪地上赶着羊群慢慢远去,远看他不像陆地上赶着羊群的人,而像在白色的茫茫海水上划着大筏子的渔夫……我开始清理牛棚,用铁锹把圈里一团团湿牛屎边刮堆起,边从棚墙上的窟窿往外扔。妈妈进来说:“儿子,把白肚红牛赶进草圈里头。”我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因为这头牛在我家吃的方面享受的待遇不差于大哥,它在草圈里想吃多少草,就吃多少,就像妈妈把好吃的食物老是递到大哥的嘴边……我听大哥说,这头白肚红牛是杂交出来的优良品种。人的杂种出好汉,那么牛的杂交呢?会不会出个好牛?会的。你看我家的这头白肚红牛,它的个头儿比土种牛高,骨架比土牛大得多,奶量又比它们多得多。虽然它的毛色暗红,但右边的肚皮上有一块人头大的白点,所以,我家人就叫它“白肚红牛”。这头牛因年老体弱,平时吃干草时被年轻的牛儿们欺负,总是吃不饱。妈妈说,这头牛已经十三岁了,为我们家贡献了十一头牛犊。在妈妈的眼里,这头白肚红牛就是我们家的吉祥兽,是积累我们家产的财源之一。不过,听大哥说,这头老牛本来去年秋季要处理掉的,可它又怀孕了。真不可思议,用人类的辈分来计算的话,它已是祖奶奶的祖奶奶了,还好意思受精怀胎,真不要脸……

我先清理好牛棚,然后把白肚红牛赶进草圈,其余的牛都留在草圈外,我给它们撒了些干草,折腾了半天。我一进房门,妈妈就说:“儿子,虽然昨晚下了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但下得也太大了,我感觉好像要变天,可能会刮大风,希望你大哥早点儿把羊群赶回来,要不,后果不堪设想啊!”

2

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传来隆隆声。妈妈好像焦急不安的样子,语气也很严肃,说:“快!儿子,刮暴风雪了,快!跟你大哥一起去看看圈舍的羊儿们,听到没有?”我嗯了一声爬了起来,妈妈划着火柴,点了油灯说:“儿子,你咋还在磨磨蹭蹭的,快点儿!”

大哥在门口正等着我,他看我穿好了衣服就左手抓着门把,右手拉开了门闩。他还没来得及拉开门扇,门就被强风咣当一声推开了。暴风卷着雪花冲进屋里,一股冷气直吹到我的脸上,就像突然间一块冰触到脸上一样。我俩跨步出门,房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被风力推搡着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脚。那时候,牧区的房门几乎都往里开,而且不大,最多就是用三块板子合成做的,如果往外开,可能被强风拔起来吹飞,狂风的怒号声在我们的耳边飕飕猛响。我们喘着粗气,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后,把手电筒的亮光对着圈舍方向照过去,亮光透过密密匝匝的雪花抵达了牛棚那个暗黄色的墙面上。大哥牵着我的手说了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听到,就跟着他跑起来。

我们先查看羊圈的门,后看牛棚的,都完好无损,没有被风刮开,就是顶羊圈门的大片石稍稍松动了一些,我照着手电筒,大哥动手重新把它顶紧。这时,我隐约地听见从草圈方向传来“喵喵”声,声音很脆弱,很模糊。我说,听到了“喵喵”声。可大哥没听见,我蹲着身子,嘴巴对着大哥的耳朵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話。大哥站起来,然后右手掌圈住右耳朵听,才说:“是猫声,从草圈子那边传来的,去看看吧。”我们往草圈子走去,那个脆弱的猫声断断续续,时而传来,时而停止。我俩到草圈门口,草圈的前墙连着羊圈的头墙,我往里照射手电筒的亮光,眼见在草垛下面的窝窝里有只花猫蜷缩着,怀里趴着刚生不久、全身无毛、皮肤暗红色的猫崽。看起来,大猫发出最后的“喵喵”声召唤,猫崽虽然还能够动弹身子,但再也叫不出声音了,只把嘴巴无力地张着。大哥解开柳条门的绳子,照着亮光,我一个箭步冲进去,把猫崽装进皮衣口袋,再是一个箭步跑出来。大哥边牵着我的手,边把手电筒的亮光对着住房照射,我就跟着他跑。

我从皮大衣的口袋里拿出猫崽。猫崽在我的手掌上虽然一动不动,但我感觉到它身上还有些微微的热量。大哥给妈妈讲述事情的经过,妈妈伸手接过猫崽,用忧虑的眼神看了一会儿说:“还活着。”妈妈走到火墙旁边蹲下身子,垂下左手把羊皮垫子拉到火墙底下,然后把猫崽放到羊皮垫上包了起来,说:“儿子,去把牛奶倒进铁碗里,放到炉上稍稍加热。”我照做了。

妈妈站起身来喃喃自语地找奶瓶和奶嘴儿,我坚信她会找到那些东西,因为我记得春天接羔时,羊群里总会出现一些抛弃羔子的母羊或喂不饱孩子的瘦羊。遇到那样的情况时,妈妈手拿着奶瓶,在二百多只大羊和小羊里,准确地找到那些吃不到奶子或吃不饱的羔羊,把奶嘴抵到它们唇边,那些可怜的家伙嗅到奶味或凭着本能的感觉立马把奶嘴咬住使劲儿吸吮。妈妈的这等劳作一直持续到羔羊长到能吃草为止。果不其然,妈妈在幽暗的灯光下翻箱倒柜,很快找到了完好无损的奶瓶和奶嘴儿。妈妈拿过洗脸壶,用壶嘴儿往瓶里灌水涮了几下,然后洗干净奶嘴儿。我站在那里,睁大眼睛一直看着包着猫崽的羊皮,大哥坐在土炕边儿上吸烟,他好像在想着什么事。妈妈在包着猫崽的羊皮旁盘腿而坐,把铁碗里的奶子灌进瓶里,拧好嘴儿,侧着身子躺下,展开羊皮垫子,用左手指夹住猫崽的头,右手的奶嘴儿塞进它的口中,说:“我们要救你,小崽子,不会让你死的,你也要坚强些,我觉得你会的。你们的家族是狮子老虎它们的祖先啊,很凶的,不说这些了,一切靠你的运气喽!”

皮肤暗红色的猫崽闭着双眼,好像深睡的样子没有反应。妈妈说:“儿子,它无力吮吸奶嘴儿,把勺子给我。”我把勺子递给妈妈,她把奶子从瓶里又倒在铁碗里,用勺子灌进猫崽的嘴里。我模糊地看到猫崽的喉咙稍微动了一下,妈妈高兴地说:“活了,它的小命还挺硬的,我不是说了吗,死不了,好了,暂时就吃这么多吧!儿子!你要记住,动物不像有些人那样的忘恩负义,它们懂得报恩,有的动物比人还要仗义。好了,你们去睡一会儿,天快亮了,这个风停不了,至少要刮两天两夜,今儿个,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去吧!”

茶水开了,被水泡微微抖起来的壶盖儿轻轻地跳动着,部分水泡溢出,粘到壶口边上,但一瞬间就被蒸发没了。

我把短腿小圆桌放到土炕中央,妈妈把饭布放到小桌上铺开,我侄女把馕、碗里的酥油和小袋子里的甜奶疙瘩等放到桌上。妈妈开始往碗里倒茶,兑好奶子的奶茶香味儿扑鼻而来。我们一家人围着小圆桌盘腿而坐,每人伸手拿起白色花纹的茶碗喝起奶茶。妈妈习惯性地叫我侄女把瓷碗拿来,侄女照做了。妈妈从瓷碗里挖出满满的一大勺金黄色的奶皮子放到我侄女的碗里搅动了几下,然后提勺子又放进瓷碗里,再次挖出一大勺子倒进大哥的茶碗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因为我们家只有大哥和他的女儿有享受奶皮子的特权。原因就是,大哥整天不吃不喝跟着羊群,晚上才回家。而我侄女呢?她年纪小,又瘦又弱。据妈妈说,奶皮子是个好东西。当时,我们的头脑里还没有“营养”这两个字,不过,今天妈妈在我的碗里也放了一大勺奶皮子,奶皮子缓缓地浮到茶水上面,然后再缓缓地展开,好吃的东西就是这样,你越着急吃它,它就越展现出不慌不忙的状态来吸引你的迫切欲望。在我看来,妈妈今天让我也享受奶皮子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暴风夜里跟着大哥查看了圈舍的安全,又救出了猫崽这样的小生命。我用一小块馕捞出奶皮子,塞进了嘴里。

就在这时,火墙底部那边传来猫崽脆弱的“喵喵”声,妈妈转过头望了一眼说:“果不其然,死不了的。”她叫我侄女把包在羊皮里的猫崽拿来。妈妈从我侄女手中接过猫崽放在左手掌,用右手的拇指摸了一下猫崽的头。猫崽还闭着眼睛,暗红的身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棕色的毛。它在妈妈的手掌上蠕动,这下我侄女高兴得不得了,她兴奋地看着我说:“叔,你真能干,真棒,挽救了一个小生命,而且给我找了个好伙伴。”侄女的这番话使我自豪地哼了一声,希望妈妈和大哥也说上几句赞美的言语,可他们没有作声。妈妈把奶嘴儿塞进猫崽口中,但它还是无力吮吸。妈妈又用勺子把奶子淌进它的嘴里,猫崽的喉咙微微蠕了蠕,这就说明它喝掉了第一勺奶子,但第二勺奶子从它的牙缝里溢了出来,流到妈妈的手掌上。妈妈说:“这就够了,我们慢慢来,小宝贝。”

早晨的茶喝完了,我和大哥站起来穿好衣服,准备给牲畜喂草。今天,羊群是不可能放出去的。妈妈叮嘱我们:“先把牛儿从棚圈里赶出来,然后再清理粪便,清理完了再赶进去,那几个淘气包子的角上套上绳索,系到木桩上,然后再把草……”妈妈的话音还没落,我和大哥谁也没有回声就跨步出了房门,因为我俩心里清楚该做什么。我觉得风比昨晚还强些,狼嚎般的怒号声比昨晚还大。大哥逆着风迈起步子,把缩着的头往右肩上歪了一下说了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就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

看不出天是晴的还是阴的,暴风卷着雪花打着我们的脸,塞进我们的衣领里,冲进我们的鼻孔,弄得我们一时半会儿喘不过气来。清冷的雪花触到脸时,就像被刺儿轻轻扎了的感觉。开始什么都看不见,等眼睛渐渐适应了环境后,我们才透过灰色的雪粉模糊地看到那个暗黄色的棚墙。那时候,牧区的住房几乎没有院墙。大哥低着头在我前面缓缓迈步,我看见他的身子好像被无形的东西推着,使他的脚迈得迟缓。我用右手压着帽顶,左手抓紧皮衣领跟上。我们走到了牛棚墙根儿站了片刻,然后喘着粗气打开了门。牛儿们早已站起来了,它们一起转过头来恐慌地看我们。那个白肚红牛站在门口,看来是年富力强的那些捣蛋鬼把它抵到这里的。它颤着身,抬起下巴颏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大哥的右手背,大哥摸了一下它那鼓起来的鼻孔就说:“妈妈的宝贝啊,冷吗?我家底儿的一大半是你给攒的,可怜的老妪啊!你能承受今冬的折磨吗?听天由命吧!”

棚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妈妈手持一块暗红色的旧毡子进来说:“儿子,把毡子给白肚红牛披上,我这老伙伴儿能否平安过冬啊?”妈妈把毡子递给大哥出去了,大哥又摸了一下白肚红牛的角尖,然后把毡子披上它的背,弓着腰系上毡子边儿耷拉的布带子。

我们把牛儿们赶了出去,开始一起用锹清理棚子,刮了刮被牛尿打湿的地面,把棚角里秋天堆好的干羊粪粉铲上,撒到一块块被打湿的地面,重新铺平。白肚红牛站在门口,用一种祈求的表情看着我们劳作。大哥叫我把牛群赶进来,他拿着几条绳索把那些坏家伙的角套上,然后拴在木桩上。我没动,因为大哥认识那些家伙。大哥把最后的绳索套在棕色的大牛角上说:“这家伙,烈性,连人都敢抵。”那牛小孩儿拳头大的、水汪汪的黑眼睛鼓出眼眶,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不过,它习惯性地一动不动,让大哥套上绳子,然后很敏捷地跟着大哥走到自己的木桩跟前。说白了,我家的牛儿们都知道自己拴在哪个桩子上。

我俩到草圈子,挖出七八个草包,然后用绳索捆上,大哥背五个,我背三个从草圈走了出来。狂风好像等着我们,一下子疯狂起来凶猛地推搡我们,大哥弯着腰,一手拽着肩上的绳索,一手往后倒过来紧紧地抓着包草的塑料细绳,我也跟他一样动作。我们还没走到牛棚门前,大哥背的草被风掀翻到身前,我被推搡着逼到圈舍的院落口。大哥好像在大声说话,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他的声音,但没有听清说啥。我一转身把草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到上面望着大哥,大哥朝我伸出大拇指,然后拉着草捆向棚门走去,草捆在地面上慢慢滑着,我也立马学着他的动作动起来。虽然草捆被风力掀翻了几下,但我们还是很快冲进了棚门。我们喘着粗气解开绳索,把草撒到每头牛的桩子跟前。

我俩用同样的方式把草捆拉进羊圈,羊儿们齐声咩咩叫起来。大哥边拉着草捆向羊圈的那一头走过去,边说着:“娘儿们,让一让,我们来了。”大哥把羊儿经常说成“娘儿”,意思就是留到第二年的几乎全是母羊。听到大哥的这番话,我突然记起《百年孤独》中的一句话:“母牛们,让一让,生命短暂啊!”羊儿们好像听懂大哥的意思,挤到两边,中间腾出了走道儿。我跟着大哥,想重复大哥刚才说的话,可话到嘴边没有发出去。大哥解开草捆绳索,把草从羊圈的这一头顺着一条线撒过去说:“我手中的草撒完了,你接着。”我们这样的劳作在午饭后又重复了一遍,第二天也是。我甚至考虑到牧羊人的生活,一辈子沿着一种旋律重复。

暴风刮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也就是我妈预测的时间停歇了。早饭后,大哥和往常一样挪开顶着羊圈门外的那块片石。我打开牛棚的门时,听到大哥的骂骂咧咧声,带头的白山羊照样蹦跳出来站在院落门口……大哥骑上枣红马,跟着羊群慢慢远去,我目送他很长时间。他中午不回家吃饭,整天嘴里含着早上妈妈塞进衣袋里的几块奶疙瘩。

这次的暴风雪死了两个人,死因都和喝酒有关。

3

又过了几年,我大学毕业了,分配到县上工作,找了个对象,结婚成家。妈妈夏季住在春秋牧场的那两座土房里,大哥一如既往地从事着他那个反复循环的放牧活计,他找了个不爱说话的女人。

这个女人,之前是我们那个堂兄弟的老婆,就是几年前的那一次暴风雪冻死的两个人之一。

当时,乡上专门安排了两名干部负责找人。他们住在牧业办公室,动员起牧民找了一个星期,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了春末期间,在春秋牧场才算找到了他的尸体。说是尸体,可就是一个头颅和两条肋骨。尸体是被一个放羊人发现的。那个人看到一株刺槐树上挂着的羊皮短衣,走到跟前一看,就看到地上人的头颅和刺槐枝条上挂的淡红色短皮衣。他再次瞧了瞧周围,可没有瞧见其他骨殖。当时,那个人吓得快马加鞭地跑到乡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立刻立案调查。他们把头颅放到短皮衣上,就转着圈儿找遍了那株刺槐的周围,可除了洼地土里露出的两条肋骨外,再没找到其他遗骨。最后,民警断定这骸骨是我们那个堂兄弟的,就把短皮衣带到他家,让他的媳妇看。他媳妇一眼就认出丈夫的短皮衣,皮衣口袋里还装着半瓶白酒和钱包。皮衣虽然撕烂褪色,幸亏皮毛死死粘挂在刺槐树带刺儿的枝条上,要不然就认不出这骸骨是谁的了。说白了,我们堂兄尸体上的肉被狼吃掉了,骨头被狐狸啃吞了。看来,狼和狐狸这些家伙,肚子饿的时候,根本顾不上酒精渗透了的人骨和肌肉。

堂兄过世一年后,长辈们依照哈萨克人“寡妇不出本部落”的习俗,自动动员起来做他媳妇的工作,我妈妈也掺和进来,让堂兄的媳妇搬到我家。那媳妇的个子矮小,面部红润,一头黑黝黝的发髻直垂到腿肚子,手脚灵活,老是保持着思考什么似的沉默表情,不爱说话,你问她啥,她就低着头搭话,除此以外,整天嘴里不出声。我大哥开玩笑说:“妈,你看,我们家多了个被铁丝束口的皮袋,您的小儿媳个子高,大儿媳个子小,这就叫作‘高低柜吧!”可妈妈高兴得不得了。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妈妈说:“亲戚的媳妇嘛,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大哥不娶她,不知她再嫁给什么样的人或带着小女儿守寡到什么时候?这儿媳人品我心里清楚得很,她虽然不爱说话,可心眼儿好、勤劳、孝顺,大儿啊,你有福呀!”大哥打断妈妈的话,还是用他那个不绕圈子的语气开玩笑说:“我这人上半辈子找了各种货色,最后还是被一个缝着嘴巴的哑巴圈住了。”

我回忆起大哥以前找过的那三个女人,其中第二个肥胖得行动不便,来到我们家的头天傍晚,挤牛奶的时候,她可能想表现自己的厉害,就伸手取妈妈手中的奶桶,走到我们那个矮瘦些的黑牛跟前,弯着左腿正要蹲下,不慎全身的重量撞了一下牛。结果牛被撞得差点儿倒下,就立即闪身吓跑了。最后的几天里,她一直快到中午还在酣酣大睡,妈妈做完家务烧好奶茶等她睡醒。她醒來后,先在被窝里伸着双腿坐上一会儿,一动不动,张大嘴巴打哈欠,完了用粗短手指揉揉眯着的眼睛,然后懒洋洋地摇晃头,把蓬乱的头发往后甩甩说:“妈,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又睡过头了,不知这几天咋的啦?整夜睡不了觉……”其实,她晚饭后就耷拉着头闭着小眼困觉……我想起这些实在憋不住了,就大声笑了起来。妈妈露出警觉的表情,看了一眼儿媳,大哥惊诧地瞟了我一眼,场面立刻尴尬起来。还好,大哥的老婆瞪了他一眼说:“你啊你!能得很,再娶几个嘛!”(意思是大哥和不少女人上过床)大哥愣了片刻,也大声笑起来说:“哟,哑巴说话了,哑巴说话了!”嫂子用拳头戳了一下大哥的臂膀,扑哧一笑,说:“谁是哑巴,谁是哑巴?”

到了这时候,那个猫崽已长成大猫了,它那黄色的眼珠子黑夜里发绿光,白天射着温驯的光芒,黄条的毛色清晰好看。它有时缠着妈妈寸步不离,有时蹲坐在炕上,举起右爪摸着脸颊,然后把下巴颏儿放在伸着的两条前腿上卧着,发出呼噜声打盹儿。这个家伙看起来懒洋洋的,其实不然,整天在各个房间的角落旮旯儿或在草丛中捕捉老鼠。有一次,它把一个尖嘴暗红色的黑老鼠活捉来放到炕上玩耍,我看着看着才亲眼体会到“猫鼠游戏”的真正含义。开始时,猫咪放开老鼠,细尾巴的黑老鼠弓着腰愣一会儿神,就一蹬两条后腿,伸直两条前腿跑起来。可不到一米半的地方,猫就纵身捉住它。然后再放开,老鼠蹦到猫咪前腿够得着的距离时,猫就用爪子打它。就这样,反复几次,老鼠又怕又累,围着猫转圈儿,最后精疲力竭,卧着一动不动了。我看猫好像在微笑,用捉弄的表情看着老鼠。最后,猫可能自己也累了或厌烦了,用锋利的两爪捧住老鼠的头部使劲儿一拧,老鼠就死了。

我听大哥说,去年冬天,离我们家三里远的邻居家老鼠泛滥,偷吃他家小库房里储存的苞米(冬牧场居住的牧民比较分散,三五里甚至一二十里做邻居是很自然)。邻居家的主人亲自过来要借用我家的猫,妈妈犹豫了好久才把猫借给了他。可是,不到天黑,猫就跑回来了。黑夜十分,邻居家的主人也跑来感谢妈妈说:“早晨把猫借过去以后,立马关进了库房。天黑时,拿上手电筒照着一看,天啊,小库房的四个角落里堆满了死老鼠,可猫不见了,库房的门窗都关着的,为了给房里通气,只有一个窗格没上玻璃,但那个窗格很小,猫不可能钻出去的,不知你家的猫从哪儿出去的。”他还说明来意道:“这样的好猫万一发生不测,无法交代啊!”

从此,我家的猫在牧区的方圆百里出了名。

4

还是那个春秋牧场的两间土房子。这两间土房原来是暗黄色的,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墙上抹的泥巴渐渐流失一层,墙面只留下了暗蓝色石子儿。

傍晚时分,妈妈把几头牛犊关进露天羊圈角落里用木桩和铁丝围起来的圈子里,把牛儿赶出羊圈,关好柳条编织的门,走到房前雨棚里,把茶壶从土坯炉子上拿下来,关好炉子的门。然后走进屋子,不慌不忙地瞧了一下炕中央放着的摇篮,在油灯的亮光下,盖着毛毯的摇篮左边尽头处半开着,孩子在摇篮里闭着眼睛无忧无虑地甜睡着。妈妈的眼睛缓缓移到离摇篮一米远的猫咪身上,猫咪两眼死死盯着前面,稍稍提起右爪,发出喵呜声,弓着腰摆着要扑上去的架势。妈妈的心咯噔了一下,往猫咪双眼盯着的方向望了望就吓呆了。一条黑蛇圈着身子躺在炕边上,看来刚刚上来,抬起的头在圈着的身子中央立着,喷出分叉的红色细舌,发出咝咝的声音威胁着猫咪。妈妈的全身电打似的立马哆嗦起来,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猫咪便闪电般扑了过去。妈妈只看到蛇蠕动着尾巴抽打猫身。妈妈一步跳上炕,抓住摇篮抬到炕下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猫咪和毒蛇,猫咪嘴里含咬着蛇头,双爪紧紧捧着蛇颈蹲坐着。不一会儿,蛇身就在猫嘴里耷拉着一动不动了……

那摇篮里的婴儿是我的大女儿,因我们夫妻两人都在上班,本想找个保姆照看,可一方面暂时找不到有经验的,另一个方面,找个陌生的吧,又不大放心。让妈妈来住楼房看她孙女,可她在县城里无法习惯,楼房就更不用提了。妈妈曾说:“孩儿们,城市虽好,楼房也不错,可人在一个房子吃饭,到另一个房子拉那个……你们住着吧,我不习惯,一天闻不到那些羊儿的干粪味儿,看不到那些牛儿,就老是觉得身上缺了什么似的,心里不踏实。孩儿们,还是让我回草原吧。”

孩子出生之前,妈妈到我家时,我们夫妻俩好话说了一大堆,可她最多能待两天就急着回去。不过,我的大女儿出生后,妈妈来我家的次数就多了。她一进楼房门,连鞋子都忘了脱,就扑到榻榻米上的摇篮跟前,不管孩子睡着还是醒着,就掀开摇篮上盖的毛毯,看啊看,看够了,把头轻轻地靠近摇篮,吻她孙女,先从孩子的头部开始吻,然后一直吻到脚尖上,把她的脚趾含在嘴里吮吸片刻,就抬起头说:“过瘾了,甜得无比,甜得无比!感谢仁慈的上天给了我这么甜的宝贝孙女。”妈妈说这番话时,我有几次想开玩笑说,这孩子是我们造出来的,不是上天给的,可不敢出口。妈妈心里清楚我们没时间照顾孩子,可她不表态。有一次,她问孩子什么时候断母奶。我媳妇搭话说:“国家规定的产假到期为止,就是半年。”妈妈就说了一句:“快了,快了!”当时,我摸不着妈妈这番话的意思。

妈妈把孩子接到牧区照看的想法,我媳妇犹豫起来。她看看我,望望妈妈,就默不作声,然后低着头搓起双手。妈妈说:“儿媳啊!我带大了两儿一女,再加上大儿的女儿就算四个吧,虽然我老了些,但力气不减当年。再说,乡下吃的喝的都干净,小孩儿在房外玩耍就能吸收阳光,补充身体里缺的东西。你看看我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力大如牛,高大魁梧,我这一辈子绝不插手没有把握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媳妇还是低着头小声说:“妈,不是的……我……您,那个……地方太远了,那个……万一孩子头疼发热的……”

我铁了心要把孩子交给妈妈照看。我想牧区的孩子哪个不是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包括我在内。我媳妇犹豫不决,但她心里也清楚根本就没时间看孩子,最后她还是让了步。

在草原上,妈妈把她的大孙女一直带到三岁多。夏季阳光明媚的一天,我和媳妇和往常一样去看她俩,妈妈还是住在那个春秋牧场的两座土房,家里没人。我们在房子周围找她们时,隐隐约约地听到喧闹声。我们朝着那个传来喧闹声的长着一片芨芨草的地方走去。一株株深白色的芨芨草长得比站着的人还要高,密密匝匝的棕色缨子遮挡住视野,人看不到里面的东西。我们走到里面的空地边上才看到她们,就立刻停住脚步,站在芨芨草后面偷偷地看着她们。她们在玩耍:妈妈弓着腰,两手掌触着地面像黑熊那样在前面爬着,她后面是我们的女儿,她手持小树条跟着,像赶着牛的样子,她们后面是那个黄条猫咪,它也在慢慢地移动。最后面的大耳黑狗,它吐出舌头大喘着气蹲坐着……我媳妇看这景象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黑狗立马收回伸着的舌头,叫了一声。

我们打乱了她们的游戏。这只纯正的哈萨克品种的黑狗也是妈妈一手养大的,它已代替那个灰狗。妈妈说,她们的游戏还没结束,就背着孙女往芨芨草地的边儿上走去。我和媳妇、猫、黑狗跟在她们后面,走出芨芨草地,来到被洪水冲成的沟里。沟里满是掺杂土沙的碎石。一到沟里,猫咪折弯四腿首先仰躺,然后妈妈用和猫咪同样的姿势躺过去,第三个仰躺的自然是黑狗了。我女儿双手捧着土沙子对准妈妈的头部撒过去,妈妈身子不动,也不出声,微笑着。女儿又捧上一把沙土塞進黑狗咧着的嘴里,黑狗被呛得顿时停住了呼吸,但它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没动。最后的折磨轮到了猫咪,女儿走到猫咪跟前蹲坐,猫咪可能受够了被呛的折磨,就立刻紧闭嘴。可她左手压着猫的鼻孔,右手抓上一把沙子倒在猫的双眼里,猫还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女儿可能感觉到猫咪心里反抗的意图,就把它翻过来卧着,然后骑上猫背,用小石头戳它脑袋。猫咪还是闭着眼睛不露声色。她扔掉石头,抓住猫的双眼皮使劲儿往后拉,猫咪还是忍着,被拉的双眼皮间露出斜着的黄色眼珠子。我媳妇可能受不了,就喊了一声:“宝贝!你……”可妈妈举起右手,做了个别动的手势。这时,我心里也冲来了童年的浪潮,就仰躺到猫咪的旁边,心想让女儿和我玩耍。可她好像在这个场合见到我觉得很陌生,就站起来走到奶奶跟前,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我……

从此,我媳妇打消了放心不下孩子的念头。有一次,她说:“你感觉到没有,女儿的体力多厉害,她手上的力气比我还大,差点儿把猫咪的眼皮撕开。”我用试探的语气说:“你看女儿白纸般的脸色被晒得又油黑又红润,你就不心疼?”她说:“你说的啥话嘛,那叫锤炼孩子体力。看看城里的小孩儿,动不动就感冒,体力和抗病能力远远不如我们的宝贝。”

女儿要上幼儿园了,我们才把她接回县城,这时才听妈妈讲,那条黄色猫咪为保护女儿,杀死毒蛇的故事。事情在妈妈接走女儿两个月后发生的,但妈妈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们把女儿接走以后,她才告诉我们的。她说:“儿子,你救过猫咪的命,猫咪不顾危险救了你女儿一命,我不是当时说过了嘛,动物不像有些忘恩负义的人,现在你们两个扯平了,互不相欠。”

5

我大女儿上小学的那年夏天,妈妈突然病倒了。

大哥来不及给我们打电话(牧区已有了程控电话了),就租了个车,火速把她送到县医院。妈妈住了三天院,医生诊断后说:“她的肺脏已变成泡沫,到了癌症的最晚期,你們就准备老人家的后事吧!”我无声地流着眼泪,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想控制心里不断喷发的烈火,可止不住。这时,不爱说话的嫂子牵着我爱人的手走过来,两人也流着眼泪。嫂子用手拍拍我的肩头说:“弟啊!已经无法挽救了,我们早已发现妈妈咳嗽,可她以为是小毛病就不愿看病。现在才明白她不让我们知道自己的病情,就一直隐瞒过来的呀!弟啊,不要太忧伤了,我们都是她的亲生子女,没法子了,忍着点儿吧!”

医生叫我们进病房说:“人快不行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床边,我抱住妈妈大声喊:“不会这样的!妈妈,你不能去,我还没尽到做儿子的一丁点儿义务。你不能走,你不会扔下我们的。”妈妈慢慢地睁开眼睛,她那和善的、带着星状黄点儿的脸像纸一样发白。妈妈极速喘气,我瞬间听到这个急速的喘气声中,掺杂着为子女劳累的、担惊受怕的声音,不到三十岁便丧失丈夫的号啕声……最后,这些声音汇集起来变成死亡的魔爪,掐住了妈妈的喉咙,又变成了烈火烧尽了她那个干净无比的肺脏。我突然感觉到妈妈的呼吸微弱起来,可腹部不停地起伏。我流着泪使劲儿地抱着她。妈妈动动嘴唇好像要说话,可说不出来。不过片刻,妈妈慢慢地闭上眼睛,同时,头一下子甩在我左肩上……

妈妈过世以后,她的黄条猫咪也失踪了。开始时,我们忙于妈妈的后事,过了几天后才发现它不在了。妈妈就在春秋牧场的那两间土房里出丧的。我们找遍了房里房外,露天羊圈,草丛里,可它无影无踪。其间,大哥骑上摩托车去了一趟冬窝子找,结果空手而回。我想,因妈妈的去世,它忧伤过度自杀了,但有人说不会的,因为动物不懂得为主人的死而忧伤,也不懂得自杀。妈妈生前,那个猫咪跟着她从冬窝子转到春秋牧场,再从春秋牧场搬到冬窝子,年年如此,再也没去过其他地方。我们绞尽脑汁该想的都想到了,该去的地方都踏遍了,可是连猫咪的影子都看不到……

大概又过了两年的时间吧,大哥给我打电话说,梦见妈妈了,她抱着那个黄条猫咪在羊圈里站着,交代他捎个信叫我回去一趟。大哥在电话里又说:“妈妈去了好几年了,如你有时间回来一趟吧,我们兄弟俩去看看老人家。”我答应了。

我们俩到了妈妈的坟墓跟前下了马,把马拴在一个坟墓旁的大石头上,然后往妈妈的坟墓走过去。两人仔细地查看了红砖和水泥浆圈着砌的窑洞式坟墓,完好无损。大哥打开坟墓的铁皮单扇门喊了一声:“天啊!”我把下巴颏儿靠在大哥的肩膀上往里瞅,也喊了一声。原来,妈妈的那个黄条猫咪头向坟门,卧在土丘旁,双眼闭着,稍稍咧着嘴,鼻梁骨缩下去了,自然地龇着牙。猫咪的尸体早已干瘪了,但未腐烂,大概去年秋末死的。我们趔趄着退了几步跪下。两人同时互做手势念经,但谁也没作声,大哥歪着头看我,我斜着眼望他,到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不会念经。

大哥问我:“我知道你会多种语言,经上用的是哪个民族的语言?”我搭话:“阿拉伯语吧!”大哥又问:“你懂得其中的含义吗?”我说:“不知道。”大哥眨眨眼说:“那还念啥呢!”

我们跪着商量了一会儿,就决定用汉人的方式磕头。然后,扔掉帽子开始磕头,不知磕了多少头,大哥磕个不停。我把头侧着过来,脸触在地面问他:“到底磕多少个?”大哥这才停下来,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沾满了土粉,他站起身说:“我咋知道!”

我就纳闷儿,我们为谁磕头?为妈妈的灵魂,还是为猫咪的幽灵?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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