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在告别

2020-01-07 08:18左左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月饼开颅妹妹

左左

470天前,是2019年6月19日。

夏天的凌晨,像酷暑中的冰刀一样,一生的疼痛都疯长到了极致。

爸爸忽然脑出血,送到急诊室,医生检查后说:“拉回去,准备后事吧。病人脑内出血量太大,没有开颅抢救的必要了。最多只有百分之五的希望,若有奇迹,也是植物人。五分钟,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考虑。”

白天还好好的爸爸,还在发朋友圈的爸爸,睡到凌晨突然走向鬼门关,这是我们接受不了的事实;更让我们接受不了的是,爸爸的生死攥在我们姊妹的手上,要由我们做出残酷的选择。难道,爸爸就这样死去?或者成为植物人?

3分钟、4分钟,我和妹妹都不敢哭出声,相互默默对视着,无声地流泪。

5分钟。

再晚,爸爸连植物人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说:“救!不能没有爸爸!”妹妹跟着默默点头。

医生劝我们理智考虑,举例说我们可能要面对的无底洞:时间、精力及金钱的投入。但是那一刻,不愿意放弃爸爸的念头塞满脑袋,我们什么都听不进去,疯狂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救爸爸,哪怕他成为植物人,也好过此刻撒手人寰。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奔走在医院、工作和孩子之间,疲惫不堪。每天徘徊在希望又绝望的边缘,一次次经历爸爸被抢救,被下病危通知书,一次次抹干一层又一层的眼泪,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在医院的长廊走来走去,不敢离去一分钟。恨不能用自己的阳寿去换回爸爸的几年光阴,但一切显得毫无意义。

爸爸“假死”中的第三天。我们作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再次为爸爸开颅。

2019年6月21日,是第二次开颅。这一次,爸爸被打开的一片头盖骨没有再装回去。跌坐在地上的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爸爸的头盖骨。我知道人的头颅有很多块头骨,头骨下丰盈着、封存着和铭记着一个人的生死与爱、悲喜与麻木,以及前世、今生和未来。这一块最高、最硬、最顶部的骨头,封存和展示着爸爸哪一段记忆?哪一份情感和哪一缕不舍?它护佑和滋育着爸爸三魂六魄的哪一道魂灵?白白的头骨,渗着鲜血的头骨,网格状的头盖骨,这就是我的爸爸?那个深爱着我,那个我以为会是永恒靠山的爸爸,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与我对视,让我触摸!

从6月19日到21日,三天之内,爸爸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全身是血的爸爸被推出病房,推进手术室,然后从手术室出来,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开颅之后,爸爸最柔软的部分出现了问题。因为时间太久,插尿管造成了尿路感染,爸爸尿道严重破坏,里面全部是糜烂的肌肉组织,已经发臭,一团一团像棉絮一样的组织被抠了出来,堆在手术盘里,还沾着鲜血。那是父亲的肉,我不敢再看,更不敢接近,我怕自己晕厥过去,我抓住旁边的妹妹,她也抓住我,互相搀扶着,我们不敢哭,看着爸爸苍白的脸上、头上都是汗珠子,眼睛鼓着看向天花板,爸爸还在坚持着,而他说不出来,也挣扎不了,监测器上面的三条线都在往下走,我死死拽住爸爸的手,大声地喊爸爸,大声告诉爸爸:“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也会把家管好,把孩子们带好,爸爸放心!”一遍又一遍,医生护士都退后,让我和妹妹走到爸爸面前去……

医生又问我们,是否继续抢救?我拼命点头。我还是不敢放弃,我怕自己提着的这口希望之气坍塌,自己也就倒下了。

爸爸在病房里继续抢救,而我一拳一拳捶向墙,我用力地,甚至是恶狠狠地把自己的手捶到白光光的墙壁、直棱棱的墙角和反射着苍白光泽的墙上的窗棂。我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滋出来、冒出来、流出来,那一刻,只有自身疼痛能暂时缓解心里尖锐的痛。渗血的口,就是我的苦痛和世界的苦难唯一能够舒泄的通道。我蹲在医院长廊里,大声地哽咽。凌晨,过道,孤零零的我在这头,妹妹在另一头,仿佛整个世界都泪如雨下!

爸爸反反复复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全身都包裹着纱布的爸爸越来越虚弱。尿道改道造成了肚子上破溃口无法愈合,肚子上面两个大洞直接能看见里面粉红色的肉,医生说只有植皮才能杜绝感染。于是,9月10日,爸爸第三次进了手术室,把自己大腿上的皮割下来,补在肚子上面的破溃口处。

9月12日,中秋节。病房里的电视在播出中秋晚会,妹妹在窗子边摆了个小桌子,把我们带去的月饼、水果全部放桌子上。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等祭月结束,妹妹把月饼一个一个拿到爸爸鼻子面前,让爸爸闻闻,告诉爸爸是什么味的月饼,闻到五仁月饼,爸爸突然睁开了眼睛,妹妹开心地喊妈妈,说爸爸醒过来了。妈妈凑过去看,爸爸又闭上了眼睛,孩子们欢天喜地在医院的走廊里跳来跳去,妈妈抹着眼泪招呼孩子们去吃月饼,大家围着爸爸边说边吃东西。从我记事开始,我们一家人就没有在中秋节分开过。这一年,依然如此,却显得很珍贵,突然觉得只要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每天医院、单位、家连轴转。

终于熬到了冬天,凌晨五点的天还很黑。每天都是这个点给爸爸准备早餐,然后要在六点半前送到医院给爸爸胃管注射进去,否则就会延误各种推拿治疗。那天特別冷,把保温桶放副驾驶座位上,开着车去医院,走到一个路口突然闯出一个冒失鬼横穿马路,我一脚刹车踩下去,保温桶滚到座位下,盖子松开,满车都是爸爸的早餐味道,全部泼在了座位下面。那一天,灰头土脸地到处找餐馆去给爸爸重新买早餐,结果延误了时间。

熬过了夏天,迈进秋天,再熬到冬天,再到开春,爸爸的病情出现好转,慢慢趋近稳定。好多人都说我和妹妹是孝女,都觉得我们这样对爸爸感天动地,必将得到好报。但是看着日渐萎缩的爸爸越来越没有了活力,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这样让爸爸活着是不是孝道?爸爸曾经是军人,这样苟活,他是否愿意?我和妹妹是不是在用爸爸的残体来成全自己的孝顺之名?爸爸没有儿子,我和妹妹都是亲自给爸爸擦洗身体,天天面对爸爸的赤身裸体,如果爸爸有知,会不会痛不欲生?

医生是理智的,见惯了生死,所以,医生可以做到抛开情感看现实。而我们作为亲人,其实,再回头选择一次,我相信也会是同样的答案。其实,我很清楚,若爸爸有意识,是不愿意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的。一生都勤俭的爸爸,肯定不会同意他的女儿们这样来抢救自己,让自己的女儿过得那么艰辛痛苦。爸爸宁愿死,也会成全女儿的幸福。可是,作为女儿的我,又怎么忍心放弃爸爸!

我每天用轮椅推着爸爸到处走,至今走过了67条街,每天边走边给爸爸讲他曾经走过这些街的往事。期望有一天,在某个地方,或者某个场景能够刺激爸爸,让爸爸突然清醒,哪怕只是片刻,也许就能够知道爸爸在牵挂什么,忍受那样巨大的痛苦坚持到现在,爸爸靠什么支撑下来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爸爸。爸爸多才多艺,会二胡、小提琴,还会一點儿俄语。他的同学们来看他,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泰戈尔的诗歌,让我多读给爸爸听。爸爸在家的每一天,我会在床头呼喊着爸爸,读文章给他听,读泰戈尔的《飞鸟》,一句一句对着爸爸的耳朵读:“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的,只是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有时候,爸爸听着,会转眼看着我,眼神对接是慈爱,是不舍。爸爸这辈子也是灿烂地活过的,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文艺青年,诗写得很好,爸爸从来没有提过在哪里发表过文章,但是爸爸的书柜里有他写的手稿,他总是告诉我们,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太在乎结果,享受过程才是幸福。

没有一片头盖骨的爸爸,头顶是软软的,靠在枕头上,后脑像水球一样摊开。两次开颅手术,让爸爸的脑神经封存了什么记忆?让爸爸的魂魄去向了另一个空间,去找自己曾经失去的梦?但是我知道,我们永远是他记忆深处最深的眷恋,他留着自己的残体在我们身边,其实是让我们觉醒的。

生死有序,万物有情,死亡,也许就是一扇门,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而是穿过它,进入另一个阶段。爸爸如今向死而生,就是用自己的残体来护佑着我们,警醒着我们,让我们重新开始思索人生,唯有穿过死亡荫谷,方能品味生命甘露。作为女儿,面对躺着的爸爸,才开始思索生命的意义。作为一个母亲,没有像爸爸传承给我们的那样去引导我们的孩子,而是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愿望附加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成为我们最好的作品,金光闪闪,光宗耀祖。其实,爸爸一直都是希望我做一个快乐的人,我想,这也是中国无数爸爸的愿望。

如今,爸爸回家了。爸爸陪着我们,我们陪着爸爸。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奢侈的;现在的每一天,都是珍贵的,都盛大地过。我们跟爸爸说话,虽然爸爸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们,但我们每个人都很安心,特别是妈妈,久违的笑容满面。我已经做好告别的所有准备,爸爸在ICU抢救的日子里,我和妹妹走遍了所有的公墓,为爸爸选了一个山顶的位置,可以看见我们的家,也可以看到全城的风景。

我知道的,每一天都在告别,但每一天也都是新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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