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褒姒

2020-01-07 08:18司新国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周天子烽火红颜

司新国

哦,真的是褒姒。在相遇那一刹那,我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竟是唐人胡曾那首诗:“恃宠娇多得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就因这首诗,成语里多了个“一笑倾城”。穿越朝代更迭,任凭斗转星移,褒姒依然还是那么妩媚,那么美丽,那么仪态万方,那么楚楚动人。难怪能叫一个号令天下的帝王失魂落魄,能叫一个叱咤风云的霸主为她甘心奉上江山社稷。

只是她的眼有点儿迷茫,怕是受过太多的惊吓;她的脸有点儿苍白,怕是受了太多的委屈。只有她的唇依然绯红——我宁愿相信口红是她为这次相遇刚刚抹的。

你是我从小读《东周列国志》就记住了的名字啊!谁说你“性不喜笑”呢?“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说的是你,“一笑有百二十种媚”说的是你,“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说的是你,“发挽乌云,指排削玉”说的是你,“如花如月之容,倾国倾城之貌”说的还是你!

你以“褒”为姓。为什么对你历来贬多褒少、毁多誉少呢?为什么一不留神你就成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呢?

在你的家乡汉中河东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所有的诬蔑,所有的不实之词,所有强加在你头上的罪名似乎从未存在,也看不到一丝一毫有损于你的痕迹。也许,起码在你的故里,在你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眼里,从不这么认为。

你是家乡的骄傲,是故里的荣光。是东邻的姐姐,是西邻的妹妹,是汉江水畔的浣纱女孩儿,是情窦初开、天真无邪的少女,而且我还看见,如今你已堂而皇之、无可替代地成了故乡形象的代言人。从石门开始,到处都有以你名字命名的客栈、饭庄、茶馆、小吃,甚至连超市和加油站也冠以你的名字。

看来家乡从没有忘记你,更没有人嫌弃你。

站在你的雕像面前,想想也真难为了宋代那些道貌岸然、满腹经纶的理学先生们。其实,谩骂你、诬蔑你、贬低你也无不可,谁叫他们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呢?谁叫他们必须要找人为他们心目中王朝的覆灭当替罪羊呢?怎么就把一个王朝的覆灭这样一个天大的事情、山大的重负压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若杨柳、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呢?

汉中最早政权是褒国不错,你所在的褒国是姒姓的夏朝方国不错,你的褒国因坐落在大秦岭南面的汉中盆地西部而作为“南国领袖”也不错。你是《通志·氏族略》记载中的禹之后,你的国被人叫过庖,还称過巴。褒也好,庖也行,巴也罢,都是你的国,你的家。

错就错在,你的国在生死存亡之际,把你当礼品献给了周天子。

传说中你是一个孤儿,一个被遗弃荒野田陌的孤儿。怎么就成了周幽王的专宠呢?我知道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就这样,你走褒斜古道,越秦岭巴山。被胁迫着,挟持着,从秦岭南坡走到北坡,走到周的都城镐京。

那么多的后官丽人,为博君王一笑而不惜绞尽脑汁,投怀送抱。而你贵为王后,拥有至高无上的周天子的宠爱,为什么还不快乐呢?就那么执着,那么任性吗?周王爱你,爱得无以复加。绞尽脑汁想让你快乐,让你笑。笑就笑呗,不就一笑吗?只当逢场作戏吧。可你就是不笑。于是,幽王等不及了,撑不住了。为你那一笑,他像张爱玲爱胡兰成一样把自己“一直低到尘埃里去”。那么的没骨气,放下九五至尊的高贵,视国家社稷为儿戏,终于上演了一幕烽火戏诸侯的闹剧。

在《史记》里,太史公惜墨如金。尽管只有短短一段文字,已足以让我们目眩神驰:“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眼看狼烟四起、军旗猎猎,刀枪剑戟、角鸣马嘶。诸侯们被幽王玩弄于股掌,而后纷纷悻悻退去。你终于不再脸挂寒霜,你终于有了开怀一笑。你那一笑,让天地失色,叫江山易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论妲己、西施,抑或赵飞燕、杨玉环,都在你面前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以致国人在《诗经·飞月》这首诗里对你横加指责,痛心疾首:“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我想斗胆问你:“在周天子眼里,你不过一个待罪小国进献的人质而已,一个理应卑躬屈膝的女奴而已。面对周天子,你为什么非要在烽火台上才一展笑颜呢?”

其实,你可以不回答。以我私下揣测,大概因为你是他的专宠,但远远不是他的知己。做一个让王喜欢的女人,有曲意逢迎、云雨之欢足以,而知音要的是款曲互通、心心相印。不怕你怪罪,在肉体和精神之间,你是一个另类。或许因为国仇家恨,或许因为传说中你曾有过被强权割散,天各一方的爱人。于是你就失去了快乐,你就选择了精神。纵尔贵为天子,金口玉言,“奴家”或是“贱婢”就是不笑。不是不会笑,只是不想笑!

不笑就不笑吧,在人眼里无非被称为冷美人,况且冷艳亦是别具风韵之美,坚持下去也就罢了,也不至于因一笑而背千古骂名,被人诋毁。

因为你的美丽,因为你的一笑,从此你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钉在了耻辱柱上,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魔女,位居四大“祸国妖姬”首席。

汉中归来,我翻遍了能找到的史料。除了烽火一笑、幽王宠你,在《史记》和《列女传》中都找不到你有其他“劣迹”。相比妹喜的狡诈、妲己的残暴、骊姬的毒辣,你的“劣迹”倒是少得多。

何况我还想告诉你。2012年,清华大学整理获赠的战国竹简(清华简)时,发现竹简上记述的故事和“烽火戏诸侯”有出入。幽王崩盘和你那一笑无关,史学家已有理由质疑“烽火戏诸侯”并进而推翻《史记》的部分记载。其实,原本《史记》所载只是司马迁一家之言,我怀疑褒家不知怎么得罪了太史公,以至于凭空捏造说你母亲八岁就怀了你,怀孕七年才生下你。这让我啼笑皆非,莫非太史公那个时代就玩起了科幻,玩起了穿越?

而在《吕氏春秋》的记载里,周幽王是击鼓而集诸侯的。孰是孰非,早有争议。国学大师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就对《史记》记载“烽火戏诸侯”之事提出异议:“此委巷小人之谈。诸侯并不能见烽同至,至而闻无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举烽传警,乃汉人备匈奴事耳。骊山一役,由幽王举兵讨申,更无须举烽。”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一个在人们观念里根深蒂固的成语:红颜祸水。“红颜”在杜工部的《暮秋忆枉裴道州手札》里,在曹植的《静思赋》里,是两个多么婉约柔软的字眼啊:“忆子初尉永嘉去,红颜白面花映肉”“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其中“红颜”是美丽女子之代称,怎么就成了祸水呢?

难道女人生下来的角色就是男人的玩物吗?难道真的应了俗语说的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裳,喜欢时拱之若璧,厌倦时弃之若履吗?难道一个国家的衰亡,是你一个弱女子所能决定得了的?

其实,我知道,即使褒姒铺真的是你故里,当年的褒姒铺也早已淹没在石门水库里。想来这碧波荡漾的水底真是一座宝库呢。沉没的宝贝还包括石门隧洞、褒斜古栈道、石门摩崖石刻在内。但是,我还是想从脚下这个崭新的褒姒铺里,寻觅你的蛛丝马迹。哪怕是一块石头,一个瓦片,一个传说。

在路边的褒姒茶馆里,一位老者须如银丝,长可及胸,正把盏品茶。一只大花猫蜷曲在老者腿上,正在午后斜射过来的阳光下酣然入睡。古色古香的门两边,红色柱子上刻着烫金汉隶五言楹联,上联“花疑褒姒笑”,下联为“栈息武侯征”,落款为“唐·元稹”。在我记忆里,这是时任御史大夫的政治家和大诗人元稹当年路过褒城时写的。其实,在汉唐时期,你一直是美的象征,元稹在这首诗中把你和诸葛武侯相提并论,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你的赞美。

进入仿古大门,迎面就是你的塑像。

在你的塑像后边,是姹紫嫣红的花,亭亭玉立的树,树好像是玉兰,也许不是。如果不是,我建议植一些去,有玉兰和你相伴最为适宜。玉兰开时,有红有白。红的热烈奔放,白的温润如玉,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若有若无,弥漫在轻风里的淡淡香味。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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