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陈的交谊
——兼谈苏轼的崇侠情结

2020-01-09 13:18田瑞莲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10期
关键词:游侠黄州苏轼

■田瑞莲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一、苏陈深厚的友谊

(一)凤翔初识

关于苏陈二人的相识时间,古籍中并没有直接材料证明,笔者收集多方资料后得出结论:苏陈二人初识应当是在嘉八年(公元1063)。据苏轼在《方山子传》中的描述:“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1]420此处提到的应是苏轼与陈季常初次见面的时间。据苏轼一生的行迹可知,此处的“岐山”应该是指苏轼初次任职之地——陕西凤翔的岐山。苏轼于宋仁宗嘉六年(公元1061)十二月到达陕西凤翔任职,宋英宗治平元年(公元1064)十二月罢凤翔任,苏轼在凤翔共任职三年。而陈的父亲陈希亮于嘉八年(公元1063)任凤翔太守,这与苏轼在《陈公弼传》中所说的“实从公(陈希亮)二年”相吻合。苏轼要与陈季常相识,必须在陈希亮到凤翔任官以后,也就是嘉八年(公元1063)以后二人才有见面的可能。因此,苏轼与陈季常的相识时间不早于嘉八年(公元1063)。宋仁宗嘉八年,苏轼在岐山第一次见到陈季常。他在《方山子传》中描写到了初次见到陈季常的情景:“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1]420苏陈初次见面时,陈季常高超的骑射技能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轼与陈季常在马上论古今成败之时就是二人友谊的开始。

(二)黄州相知

元丰二年(公元1079)十二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2]1159。苏轼在赶赴黄州途中遇到了隐居歧亭的陈季常,此时的陈季常已归隐山林,正好与官场失意的苏轼举杯畅饮。正是此次的重逢加深了二人的友谊,苏轼在陈季常家中做客五日,并赋诗一首离去。戴罪之身的苏轼受到了来自旧友的盛情款待,自是十分感动。

苏轼于元丰三年(公元1080)二月到达黄州贬所。初到黄州,苏轼的心情是孤寂的。苏轼的这种孤寂有两方面原因:一是苏轼被贬黄州,身边只有长子苏迈相随,其他亲人皆由弟弟苏辙护送来黄州;二是苏轼被贬后,之前政治上的一些好友因避嫌便不再与之往来。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说到:“得罪以来,深自闭塞……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1]1432。在《与参寥子》中说到:“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在《答陈师仲主簿书》中说到:“自得罪后,虽平生厚善,有不敢通问者”[1]1428。苏轼在写给好友的诗文中多次提及自己被贬黄州后一些旧友与之断绝往来的情况,这说明苏轼还是极其在乎这些友人的,反复提及此事更是表明苏轼心中还是有些世态炎凉之感。苏轼平生酷爱交友,他自己也说,“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3]1205。他可以不怕黄州偏僻,但就怕亲友的疏远。苏轼不仅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表达了亲友疏远的孤寂,他也在诗文中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孤寂之感。苏轼初到黄州时寓居定惠院,他在《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中写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4]。

在“缺月”“缥缈”这种凄清的环境下,词人以“孤鸿”自比,道尽了此时的“寂寞”之感。在这种孤寂苦闷的情况下,同年六月,陈季常第一次前往黄州看望苏轼,苏轼为陈季常作诗一首,诗中苏轼将陈季常比作西汉大侠陈遵,调侃陈季常喜好饮酒之事:“孟公好饮宁论斗,醉后关门防客走”[3]1057。苏轼与之共饮,此时,苏轼的心情是极其高兴的:亲人已于五月赶赴黄州,好友也前来看望自己,苏轼的生活便不再孤寂。此后,陈季常多次来黄州,苏轼自言:“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3]1204。苏轼与陈季常在黄州期间往来频繁,二人的友谊得到了升华。黄州与歧亭相距一百二十里,距离并不算近,若不是兴趣相投,二人又何需如此奔波。

苏轼在黄州生活困顿,“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1]1536(《答秦太虚书》)。陈季常便时时接济苏轼,虽然此时隐居的陈季常也是“庵居蔬食”,家中更是“环堵萧然”的清贫状况,可他却愿意帮助苏轼。陈季常来黄州看望苏轼,苏轼为之作诗:“此行非远别,此乐故无穷。但愿长如此,往来一生同。”(《陈季常见过三首》)[3]1110,苏轼希望他们二人的交往能持续一辈子,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厚。

当然,苏陈之间的交往不是单方面的,苏轼也多次去歧亭看望陈季常。陈季常热情地招待了他,不仅“呼酒意颇急”,又“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3]1024。对于苏轼的到来,陈季常表现得非常热切,迫切地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自己的好友。二人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3]1341。当然,苏陈之间的交往不止于此,苏轼也是真正懂陈季常的人。当其他人误解陈季常时,苏轼宽慰他:“人言君畏事,欲作龟头缩。我知君不然……”[3]1110表明自己是懂他的那个人,给好友以安慰。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四月,苏轼从黄州调任到汝州,在前往汝州的路上,陈季常前来送别苏轼,苏轼在《歧亭五首》(并叙)中说道:“七年四月,余量移汝州,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3]1204其他人将苏轼送至湖北慈湖就返回了,唯独陈季常坚持将苏轼送至江西九江,并在九江等到六月才回去。这份深情,也让苏轼大为感动并作诗赠之。

(三)君子之交

苏轼与陈季常之间的交集并不算太多,二人往来最密集的时候是苏轼被贬黄州的四年。陈季常因理想无法实现隐居歧亭,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被贬黄州,二人都处于人生失意的阶段,这种相似的人生境遇让二人更加理解对方。此外,相同的人生理想也是苏陈二人建立深厚友谊的原因:陈季常是游侠,他最大的愿望是保家卫国,扬名后世,而苏轼一生都怀有“致君尧舜”的理想。两个有着共同理想、境遇的人相遇在黄州必定会结下深厚的友谊。

二、陈季常:“没落的游侠”

游侠是中国古代社会中拥有侠客气质的一类人,这类人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兴盛于两汉。游侠发展到宋代“进入低潮期,任侠者的数量较汉魏唐时期锐减。社会任侠之风日微,侠的社会地位渐渐低落,再也不能在社会舞台上叱咤风云”[4]38。再者,宋代“兴文教,抑武事”的举措,使得宋代形成“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任侠者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开始遵守一定的公共关系准则,古典侠士那种原始野性有所减弱”[5]164。因此,宋代的任侠行为逐渐观念化,主要在精神或气质上表现出侠的特征。陈季常就生活在宋代这一游侠没落的时代,他身上的游侠精神主要表现在人格特征和活动方式两个方面。

(一)人格特征

尚义轻财。尚义是游侠的首要特征,唐代李德裕在《豪侠论》中说道:“夫侠者……必以节义为本。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这说明“尚义”是游侠的一个基本特征。据苏轼在《方山子传》中所言,陈季常“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1]421。可见,陈季常少年时便已经有了自觉的尚义行为,崇拜汉代大侠,并且得到了当地侠的认可。“轻财”是游侠的另一特征。游侠本人虽不置产业,但赖祖上家产丰厚,或有豪权大笔馈赠,因此有相当可观的经济实力。但游侠对钱财没有强烈的所有权观念,所以表现出视钱财如粪土的行为。苏轼说陈季常“用财如粪土”,“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1]421可见,陈季常本人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但他对此不屑一顾,甚至在晚年选择隐居山林。

崇尚自由。美国学者刘若愚在《中国之侠》中表明,游侠崇尚自由,他们“放荡不羁,不受社会约束,表现得与众不同”[6]5。游侠不喜受人约束,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总是表现得与众不同。陈季常晚年隐居黄州歧亭,这并不是他不能做官而做出的无奈之举,相反,苏轼说他“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1]。陈季常有做官之才,也有为官途径,但他崇尚自由,不愿被束缚,也“不愿为公王屈”,因此选择了自由地隐居在歧亭。

(二)活动方式

夸张的服饰配饰。游侠没有特殊的服饰规定,但由于游侠大多随心所欲,所以他们的服饰也表现得与众不同。陈季常在歧亭生活期间“其所著帽,方耸而高”,乡里之人觉得甚是奇异,可见陈季常的这种打扮在当时应当是比较奇特的。

高超的击剑骑射技艺。尚武是游侠的天性,击剑骑射就成为游侠更为直接的尚武活动。韩非子在《五蠹》中论及游侠时称他们为“带剑者”“带剑之属”“游侠私剑之属”,可见游侠大多是会用剑的。苏轼说陈季常“好酒使剑”,并且在回忆初见陈季常的场景时就表明他的骑射功夫也十分高超。

陈季常的游侠精神源于蜀地特有的任侠之风。陈公弼祖上举家搬迁到四川,陈季常从小在四川长大。巴蜀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形成了巴蜀先民剽悍的民风,陈季常自然是受到了这种任侠之风的影响,才能在年幼时便得到“闾里之侠”的追随。当然,同样出生于蜀地的苏轼也受到了巴蜀地区任侠风气的影响。

三、苏轼的崇侠情结

游侠发展到宋代时已经开始沉寂,但并不是说宋代没有游侠,相反,“至宋代侠的超越精神已深刻地渗透进士人的道德意识中……无怪乎两宋以来具有批判精神的儒生文士往往带着一股侠气,事实上儒家传统本身具有一股狂的精神,能与侠风一拍即合……”[7][8]儒家精神与侠者之风相契合使得苏轼的侠者之气更好地表现在儒家的行为规范中。

(一)诗文中的侠气

苏轼本人也有尚侠精神,他的这种情感主要是在诗词中以豪放的姿态表达出来。被贬黄州期间,苏轼与陈季常的交往让苏轼心中的侠情再次点燃,满腔侠情也化作笔下慷慨激昂、豪荡激越的文字。如在黄州所做的《定风波·三月七日》: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独余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8]356。

沙湖在黄州东南三十里,苏轼去沙湖的目的是买田,“道中遇雨”,同行的人都觉得很狼狈,只有苏轼不觉得。面对这样的风雨,苏轼用旷达洒脱的心态来面对,苏轼将内心的豪情转化为超迈豪健的文辞。

(二)生活中的侠气

这种侠情不止体现在文学作品中,也体现在苏轼的个性气质以及仪态上,苏轼的好友、诗僧参寥曾这样形容苏轼:“峨冠正笏立谈丛,凛凛群惊国士风。却戴葛巾从仗履,直将和气接儿童”(《东坡先生挽词》)。苏轼自己也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生死之际”(《与李公择十七首之十一》)。可见,无论是苏轼还是苏轼的友人都认为他的外形气质带有一种豪侠之气。

苏轼的尚侠思想也表现在行动中,第一,对游侠的认可。苏轼的好友陈季常是游侠,从苏轼为陈季常所作《方山子传》,其自在洒脱的传记风格可以看出苏轼对陈季常的游侠身份的认可。李泽厚认为,方山子“也许就是苏轼的理想化了的人格标本”[9]162。可见,苏轼在潜意识里有对游侠身份的认同以及向往。

第二,好义轻财。苏轼做官时能做到亲近百姓,同情百姓疾苦。他在文中说到:“近闻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会故人朱寿昌康叔守鄂州,乃以书遗之,俾立赏罚以变此风……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1]2316。面对因生活穷困而杀子的百姓,苏轼不仅想出应对措施,还带头捐钱,救百姓于水火。其实此时苏轼的生活也极其拮据,没有俸禄,但要养活全家数口,甚至开始在东坡耕作。

第三,追求自由的人生理想。被贬黄州之前,苏轼的人生理想是“致君尧舜”,被贬之后,为了从政治失意的苦闷中走出来,苏轼开始反思自我,开始重新认识社会,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于是苏轼的精神寄托就由“致君尧舜”转为了寄情山水,开始向大自然寻求答案。在躬耕东坡的日子里,苏轼体验到了普通百姓劳作的乐趣,在与陈季常等友人的交往、出游中,苏轼体验到了亲近自然所带来的精神自由,这些都使苏轼的内心得到前所未有率性与豁达。苏轼在《与朱康叔》中说道:“江上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履野步……以慰孤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苏轼于元丰五年(1082年)作出了前、后《赤壁赋》,至此,苏轼的思想境界已经转向了超然物外的“人生如梦”的境界。

巴蜀地区受到高山大川的阻隔,与外界交流不畅,在这样的情况下,巴蜀人民形成了质直好义、豪爽坦荡的性格,这种性格具有原始的侠义文化特征。苏轼与陈季常都是四川人,二人身上都具有巴蜀地区独特的侠义精神。陈季常少年游侠,长乃折节读书,晚年隐居山林,他的身上具有游侠崇尚自由、重义轻财的人格特征。苏轼的侠气主要表现在他豪荡不羁的气质,雄峻豪健的文气以及轻财好施、存交重义的行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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