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太祖朱元璋对《道德经》的诠释*

2020-01-09 20:58吕锡琛
跨世纪 2020年4期
关键词:为政者道德经君主

吕锡琛

在中国历史上,虽然有成百上千的学者对儒释道各家经典倾注大量心血进行注释,但由于史料的缺乏,今人很难将众多诠释者的经典注解与诠释学所说的“实践智慧”联系起来。有意思的是,作为帝王的唐玄宗李隆基、宋徽宗赵佶、明太祖朱元璋和清世祖福临对《道德经》的诠释,与西方诠释学的理路却颇有契合①。一般来说,帝王的《道德经》注疏②不仅包括了对文本的“理解、解释”,更将其思想主张作为治国安民的箴言和立身处世的指南而加以践行,体现出诠释学的“理解、解释、应用和实践能力”四大要素,特别是从社会底层崛起的帝王朱元璋,更在“实践智慧”方面有突出的表现。学以致用是朱元璋诠释《道德经》的唯一目的,他在欲达善政而求之于先贤智慧的渴盼中,将目光聚焦到了《道德经》,而观于“人各异见”的各家注释,觉得前人未竟其深意,于是仔细揣摩,独立思考,“用神盘桓其书久之,以一己之见,似乎颇识”。《道德经》成为他案头的宝典,“复以斯经,细睹其文之行用”,“探其一二之旨微”。在日理万机的政治活动中,朱元璋抽空对《道德经》进行逐章逐节的注解,其唯一目的就是经国治世、安身立命,“悉朕之丹衷,尽其智虑,意利后人”[1]475-476。因此,朱元璋的《道德经》诠释紧密贴近当时社会现实和理论需要,彰显出鲜明的经世致用、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特征。

一、从律己重民向度展开的异向诠释

律己、重民是贯穿《道德经》政治思想的主旨,作为崛起于社会最底层的帝王,朱元璋更深地理解到律己、重民对于明朝长治久安的重要性。因此,他结合当时的政治现实对老子的相关思想进行阐发,不少观点是对老子思想的深化。但值得注意的是,基于重民的立场,朱元璋对《道德经》文本又作了别出心裁的诠释。例如,《道德经》第十二章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这段话语是老子对人们沉溺于感官享乐的警醒和棒喝,朱元璋首先是顺着老子的思路,将其理解为对于为政者的告诫和约束。他说:“此专戒好贪欲、绝游玩、美声色、贵货财者。此文非深,即是外作禽荒,内作色荒,酣酒嗜音,峻宇雕墙是也。”接下来,朱元璋的诠释就颇有独到之处了。他将“实其腹”的“腹”解释为民众,其文曰:

“腹”,喻民也。“所以实其腹”者,五色、五音、五味、田猎、货财皆欲使民有乐之,君不取而君有之,即舍彼而取此。“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之道是也,妙哉![1]76

《道德经》中“为腹不为目”一句的原意是主张务内而不逐于外,保持恬淡的生活而不为感官享乐所扰。朱元璋的诠释可谓别出心裁,他先强调为政者在物质生活方面的自我约束,随后却将笔锋一转,强调这些物质享受应当“皆欲使民有乐之”,君主虽拥有它们却不取用享受,这样才能够“身先”“身存”,巩固政权。朱元璋从警示为政者自我约束的角度来解读老子对于五色、五音、五味和田猎货财的排斥,这是深谙老子崇俭抑奢之旨意的,而他同时又强调让民众享有这些物质条件,“皆欲使民有乐之”,则是对老子上述思想的重要发展和超越。

朱元璋对老子崇俭寡欲思想的诠释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也就是诠释学上所说的“前见”。一方面,朱元璋出身寒微,长期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亲历和目睹了社会底层民众的贫困艰辛生活;另一方面,元朝统治者的生活奢侈导致的后果让他刻骨铭心。为了不蹈元朝覆亡之辙,朱元璋曾以元朝君主的实例教育子孙后代说:“元世祖在位,躬行俭朴,遂成一统之业。至庚申帝,骄淫奢侈,饫粱肉于犬豕,致怨怒于神人,逸豫未终,败亡随至。此近代之事,可为明鉴,朕常以此训诸子,使之所警戒,则可以长保国家矣。”[2]247

出于谋求明朝统治长治久安的目的,朱元璋在诠释《道德经》中特别注意突出君主率先垂范的重要性和现实主义,他通过注解《道德经》“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等文句而阐发这一道理。文中说:“为王者,身先俭之,以使上行下效,不致纵欲是也。王者身行之,余者不待化而自化,必然。”[1]239-240

更值得关注的是,朱元璋对《道德经》不仅仅限于理论层面的诠释,更是将崇俭抑奢、帝王身先俭之等主张践行于政治实践之中,他在与臣下讨论治国问题时常将《道德经》中的警句信手拈来,并贯穿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体现出诠释学上所说的“应用和实践能力”。关于朱元璋率先崇俭抑奢文献多有记载,据《典故纪闻》所载,朱元璋即位不久,臣属将建造宫室的设计图纸送来审阅,朱元璋持守节俭的原则,“见其雕琢奇丽者,即去之”。他还就此事而向中书省臣阐发君主崇俭重要性说:

宫室但取其完固而已,何必过为雕斫?昔尧茅茨土阶,采椽不斫,可谓极陋矣,然千古称盛德者,以尧为首。后世竞为奢侈,极宫室苑囿之娱,穷舆马珠玉之玩,欲心一纵,卒不可遏,乱由是起。夫上能崇节俭,则下无奢靡。吾尝谓珠玉非宝,节俭是宝,有所缔构,一以朴素,何必雕巧以殚天下之力也?[3]9

在一次阅兵之后,朱元璋又告喻诸武将要“戒其恣纵之心”,并由此还引申出一番体恤下民、与民同忧乐的重民道理,“贵能思贱,富能思贫”,才是“善处富贵”之人;“忧能同其忧,乐能同其乐”,才是“善体众情”之人;“不违下民之欲,斯能合上天之心,合乎上天之心,斯可以享有富贵矣”[3]48。这些话语反映出作为皇帝的朱元璋对于社会上层富贵者如何与下层贫贱者和谐相处这一社会问题的深刻思考与认识,他强调处于社会上层的富贵者应当关怀、体恤处于贫贱地位的下层民众,“不违下民之欲”,方能“合乎上天之心”,“享有富贵”。这些来自政治实践层面的思想主张与以上第十二章中戒贪、戒奢、“皆欲使民有乐之”等注文正可互相映照,反映出朱元璋的老学诠释思想紧贴现实政治、经世致用的特征。

二、转换行为主体的诠释

从治国安民的政治需要出发,朱元璋对《道德经》文本的诠释不仅在文义上有自己的理解和拓展,同时还对文本中的行为主体进行转换。这一状况在第十章、第四十二章表现得较为突出。例如,他注释第十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一句时说:“与民休息,使积蓄之,是谓生之畜之。君不轻取,是谓不有;天下措安,君不自逞其能,是谓不恃。”[1]68我们知道,对于第十章中“生之畜之”这句话,帝王诠释者多解释为圣人生养万物,如,唐玄宗李隆基和清世祖福临亦将其注解为“令万物各遂其生而畜养之”和“生畜万物”,在这些解释中,“生之畜之”的主体是圣人,而朱元璋在解释此语时,将其直接与民生问题联系了起来,并大大地扩展了“生之畜之”的行为主体之内涵。笔者以为,在“与民休息,使积蓄之,是谓生之畜之”这句话中,背后的行为主体虽然主要是君主,但同时也包含了民众。“使积蓄之”是一个使动语句,全句的意思是,君主应给予民众休养生息的空间,使民众能够衣食有余,有所积蓄;而在这种休养生息的宽松社会环境中,民众方能丰衣足食,积蓄生资。而后面紧接着又说,对于民众的积蓄“君不轻取”,更是可以看出积蓄行为的主体包含了民众在内。通过这一转换,更加凸显了对于为政者“与民休息”、藏富于民的政治要求。这不仅丰富了老子思想的内涵,而且反映出来自于民间的皇帝朱元璋对民生问题有着更为特殊的关注。

而在第四十二章(通行本为第五十一章)中,朱元璋同样采用了转换行为主体的诠释方法。“道生之、德蓄之”的原意是描写“道”生万物及其无为、不恃之“玄德”,老子以此阐发“道”“德”化生万物而又不主宰控制的性质。而朱元璋却将其诠释为君主所应恪守的德性,他说:

此生、畜、形、成四字,谓能君天下者多能保此四字,是谓善抚干元之运。前四字所该者何?无他,生之者,万物也。畜者,既能生万物,又能养万物,是谓畜。既畜之,分品类之,使各遂其生,乃形其貌,或不全者,因其势而就体以成之。万物既蒙恩之后,莫不欣哉。物既乐乎天命,则干元之运为我所乘,则乃国祚永昌,若如此者,岂不贵德邪?……若以道德言之,无形而有形,君天下者,能垂衣裳而坐命之,使此二物周旋而不息,则天下贞安,是谓常自然。君当使臣庶乐其乐而有其有,长其长而不自主,设官以理之,此玄德焉。[1]323

在这里,“生、畜、形、成”这几个从哲学层面论述生成论的话题,被朱元璋完全转化成了政治伦理语境中的君德论。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君主不仅能够生养万物,又能顺应其性地生长发育,成为自己本来的形貌。特别难得的是,朱元璋对于那些“不全者”不是抛而弃之,而是“因其势而就体以成之”,即顺应其本然之态势而成就其生。而在本章注释的结尾处,朱元璋顺理成章地直接将老子所赞颂的“道”之“玄德”化为了君主之德:“君当使臣庶乐其乐而有其有,长其长而不自主,设官以理之,此玄德焉。”朱元璋的诠释虽然转换了行为主体,以君主取代了“道”,但却依然遵循了“道”的无为、不恃之特性。他不是试图主宰自然界或驾临于自然之上,而是“善抚乾元之运”,即扶持、保护天地自然的运行,在此“垂衣裳而坐命之”的基础上,让天地自然为人类所用——“乾元之运为我所乘”,天下众生在天地之间欣然地生活,实现“国祚永昌”的政治理想。

通过切换行为主体的方式,朱元璋将文本中对“道”的创生、无为的功用等哲学问题的阐发转向了对现实政治生活中政治主体的道德行为和伦理关系的设计,同样彰显出朱元璋学以致用的诠释特点。

朱元璋将大道所特有的“生、畜、形、成”之功能转化为君主“善抚”之德,这是早有其思想基础的,抚民是他在政治实践中一以贯之的方针。据史料所载,明朝建立之初,他就告谕前往山东任职的官员,要注意抚养民众,他说:“今新附之民,望治犹负疾者之望良医。医之术有攻治、有保养,攻治者伐外邪,保养者扶元气。今民出丧乱,是外邪去矣,所望生养休息耳,即扶元气之谓也。有守令之寄者,当体予意,以‘抚’字为心,毋重困之。”[3]17-18在这里,朱元璋十分妥贴地将中医学驱邪养气的理论化用到治国安民的问题上,强调“以‘抚’字为心”,充分体现出扶养民众体恤民情的胸怀。

三、对治国、烹鲜等语的深化诠释

朱元璋对《道德经》的诠释,往往还通过政治实践予以进一步的深化,他对“治大国若烹小鲜”一语的诠释就是一个例子。他阐释“治大国若烹小鲜”时说:“善治天下者,务不奢侈以废民财而劳其力焉!若奢侈者,必宫室台榭诸等徭役并兴擅动,生民农业废,而乏用国危,故设以烹小鲜之喻。”[1]372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之语,是以“烹小鲜”这一形象的比喻,告诫为政者不要烦扰百姓。而朱元璋则顺着老子的思路,进一步联系政治生活的实际情况,将“治大国若烹小鲜”具体化为“务不奢侈以废民财而劳其力”的主张,同时又揭示了帝王奢侈、擅兴徭役而对民众、对国家所造成的危害,从而提高了这一治国名言的可操作性。

朱元璋不仅在理论上深化了此语的内涵,而且将其溶入到了政治生活之中。他曾与臣下讨论治国问题时说:“为治之道有缓急,治乱民不可急,急之则益乱;抚治民不可扰,扰之则不治。故烹鲜之言虽小,可以喻大;治绳之说虽浅,可以喻深。”[3]87这里所强调的治乱民、抚治民时不可急、不可扰的方针,正是朱元璋从政治实践层面对“治大国若烹小鲜”一语的具体发挥,文中“烹鲜之言”“可以喻大”之语反映出他对此语的认同,而“治绳之说”“可以喻深”亦是对《道德经》第八十章“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的赞许。又如,朱元璋从藏富于民的视角来解释老子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亦是对于老子相关思想的深化。他说:

凡治天下,国足用而无余,若乃有余,民穷矣。诚能以有余给民之不足者,则天下平,王道昭明焉。其臣民无有称颂者,天相邦家,国永而且昌,何在乎誉美耶?如此者,君身乎上,臣足乎下,长健期朝,岂不恒乎?士庶行此道者则家和邻里睦,朋友终身而不恶,贫者给之而不利,乃贞。[1]450

老子此语的原意是要求为政者效法自然规律的均平调和,减少人类社会“损不足以奉有余”的财富两极分化现象。朱元璋深入阐发了这一思想,同时还提出“国足用而无余”的主张,即政府财政只要够用即可,而不必聚敛过多的财富,否则必将损害民众的利益。可见,朱元璋从国家经济政策的高度,诠释出了有度地积聚国财、国富则民穷等极有见地的结论,进一步深化了老子的反对贫富分化、反对统治者聚敛无度等等观点。

四、拓展了警示对象的诠释

在注释《道德经》过程中,朱元璋还对文本的原意作了方向上的转变。对于“民不畏威,大威至矣。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惟不狎,是以不厌”一段的诠释,就是较为典型的例子。

经云:“民不畏威,大威至矣。”言君天下者,以暴加天下,初则民若畏,既久不畏,既不畏方生,则国之大祸至矣,莫可释。在士庶平日不可恣意慢法,眇人侮下,一日干犯刑宪,则身不可保。若言王,大祸即大威,士庶则刑宪乃大威矣。[1]430

老子这句话的意思原本是告诫统治者不要滥用暴政威权,其语意的指向是统治者这个整体。而朱元璋则将告诫的对象指向了社会的各个阶层——“谓王臣及士庶修身谨行,止务大道焉”。前半段是对于君主的告诫:君主如果一味以暴力压制天下之人则终将导致国之大祸。后半段则是警告士庶,如果平日无视法律,恣意慢法,终将触犯刑法,身败名裂。进而又对王臣及士庶等各阶层人士提出修身谨行的要求:

又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王勿多花囿,勿多离宫,慎勿微行,勿近优伶,勿费民用,非理勿劳,动必以时,臣庶平日勿近愚顽凶暴,勿毁人技艺是也。

“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的原意是警告为政者不要逼迫人民的居处,不要压榨人民的生活。但朱元璋却将其转为对王者和臣庶提出了具体的行为约束:王者应当崇俭抑奢,谨守“六勿”,“非理勿劳,动必以时”;而臣庶则是要谨言慎行,“勿近愚顽凶暴,勿毁人技艺”。

这种转化方向的诠释还反映在以下一段注文中。朱元璋在注解“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一章中指出:“其戒禁贪婪之徒,特以‘甚’‘多’二字,承其上文,又以二‘知’字收之,再以‘长久’示之,吾故比云。”这段注文基本上是对老子文本的深化,而接下来的注释则在诠释方向上发生了一些转变。其文曰:“国之大职,王之下冢宰之官极位,若非天命,弃其此而爱王位,可乎?六卿非君命而谗居相位,可乎?以次序校之,诸职事皆然。”意思很明显,这里不再是一般性地劝诫人们节制欲望,知止知足,而是将话锋直接对准了所有的政府官员特别是朝廷官员,警告他们不要觊觎“王位”“相位”。由社会底层而跃上九五之尊的朱元璋,为了巩固朱明王朝的权位,将老子对贪婪者的警示进一步聚焦和具体化,强调“若非天命,弃其此而爱王位,可乎”,透露出他对篡位者由衷的警惧和防范,包含着告诫不轨者之深意。

五、游移原意的诠释

朱元璋出身于草根,其文化程度有限,加之对《道德经》文本的实用性态度,故注文中出现牵强附会也就在所难免。如,他对“希言自然”的诠释就是较为典型的例子。老子“希言自然”中的“希言”是指少说话,引申之意是少施声教法令。故“希言自然”的意思是说,不施加政令是合乎自然的,这是与老子“行不言之教”、清静无为相类似的主张。特别是下文“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经文,更是表达了对“飘风”“骤雨”式暴政的抵制,是对滥行严刑苛政的统治者发出的警告。

而朱元璋却作出了这样的理解:

此云小人之仿行道者如是,且政事方施于心,早望称颂,故谓希言。希言者,希望人言好也。又自然者,复以非常道戒之……故又云“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所以言者,比希言若骤风雨之状,纵有也不能久,故比云。[1]154

以上这段话语将“希言自然”中的“希言”理解成在施政过程中为政者期待称颂,“希望人言好”,这显然是牵强附会,而且在文意上也颇为不通。不过,朱元璋通过这样的诠释而引出“比希言若骤风雨之状,纵有也不能久”的结论,从而告诫为政者不要只希图下属的称颂之言,仍具有不可忽视的政治意义。

朱元璋对于称颂之言的警惕,乃是出于对历史教训的借鉴。他认识到“清明之朝,耳目外通,昏暗之世,聪明内蔽。外通则下无壅遏,内蔽则上如聋瞽,国家治否,实关乎此”[3]57。特别是元朝的前车之鉴更是促使他渴求直言。在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他对担任撰写起居注的腾毅、杨训文说,元朝大臣的门人不敢直谏,“唯务谄谀以求苟合”,结果导致上下不通,加速了王朝的衰败。而主子败亡,自己也获罪。朱元璋希望通过这一历史教训警示腾、杨二人,指出起居官之职责,在于“输忠纳诲,致主于无过之地,而后为尽职”[4]86。

朱元璋对《道德经》文意进行牵强附会的诠释,还体现在他对第六十二章的注释中。此章的原文为:“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朱元璋作出了这样的注释:

柔弱、坚强、柔脆、枯槁,设喻也,所谓言生死者以其修救是也。能知柔弱柔脆而皆生,坚强枯槁而皆死,其知修救乎?若知修救,则柔弱柔脆之源何?此天地大道之气,万物无不禀受之,在乎养与不养,行与不行耳。若君及臣庶,君用此道天下治,臣用此道忠孝两全,匡君不怠,庶人用此,家兴焉。反此道者,岂不坚强枯槁?[1]446

在这一章中,他首先从养生的角度来解读文意,认为老子是以柔弱、坚强、柔脆、枯槁等语来论述养生之道,懂得持守柔弱柔脆之道者皆能全生,反之则死。而“天地大道之气”乃是柔弱之道的来源,万物皆受到此气的滋养,养生就是要善于养气、行气。但颇显唐突的是,他的思路由养生直接跳跃到了君臣庶民的政治伦理,将这种来自于“天地大道之气”的柔弱之道视为君治天下、臣行忠孝、百姓兴家的伦理原则。“君用此道天下治,臣用此道忠孝两全,匡君不怠,庶人用此,家兴焉”。如此,“能知柔弱柔脆而皆生”的论断就从个人层面的养生长寿话题转变成了社会领域中的治国兴家全身之道。乍看此文,感觉朱元璋的诠释甚为生硬牵强,因为持守柔弱主要只是一种个人的处世、养生之道或道德修养,和治天下、行忠孝的政治伦理以及兴家族的家庭伦理似乎无直接的关系。但细细想来,其中亦不乏可取之处。在这里,作为专制君主的朱元璋将柔弱之道奉为各个阶层皆应奉守的原则,而不仅只是要求臣民守柔持弱,俯首听命,同时亦强调君主运用此道方可实现“天下治”。也就是说,君主应以柔道治理天下,而不应刚愎自用,不应强迫控制,不应搞威权暴政,否则,“反此道者,岂不坚强枯槁?”从政治治理的角度来看,作为专制君主的朱元璋的这番诠释又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结 语

来自民间的朱元璋对《道德经》的诠释带有很浓厚的“视域的融合”意味,即从自己的当下情境出发,去和文本的视域相接触,去把握文本所揭示的意义。因此,他虽然号称“探其一二之旨微”,以揭示和解释经典本义以及圣人之意为目标,但始终立足于当时的现实政治和理论需要,试图通过老子之言来表达、阐发自己的治国理念,彰显出鲜明的经世致用、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的特征。因此,在“理解、解释、应用和实践能力”的诠释学四大要素中,他在“理解、解释”方面虽然不如其他几位帝王,但在“应用和实践能力”方面,却不失为独树一帜的典范。

注释

①诠释学著名专家洪汉鼎先生曾对西方当代诠释学的基本要素进行概括,他认为,至少要从以下四个方面来把握诠释学一词的意义:“理解、解释、应用和实践能力,前三个方面是统一过程中不可分的组成成分,而最后一方面的意义则说明它不是一种语言科学或沉思理论,而是一种实践智慧。”洪汉鼎主编:《理解与解释——诠释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

②据文献记载,先后有梁武帝、梁简文帝、魏孝文帝、唐玄宗李隆基、明太祖朱元璋等八位皇帝曾为《老子》作注。梁武帝等四位皇帝注本已失佚,仅有书名见于相关史籍:据《魏书·官氏志》载,魏孝文帝作《老子注》二卷;又据《旧唐书·经籍志》所载,梁武帝作《老子讲疏》六卷;梁简文帝作《老子私记》十卷(见刘昫等:《经籍志》上,《旧唐书》卷四十七,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0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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