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弈秋诲棋中鸿鹄的历史审美价值研究

2020-01-09 20:58周苇风
跨世纪 2020年4期
关键词:鸿鹄魂魄白日梦

周苇风

想象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本领,有些东西虽然不在面前,但我们能想象出它的具体形象来。古人对人类拥有想象这一能力感到非常神奇,对此进行了长期不懈的探究。古人对人之所以能有想象进行了种种揣测和解释,这些揣测和解释虽然还没有构成完整严密的思想体系,也未必有多少科学道理,但却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一、先秦心动观念与想象空间的建立

《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1]2753孟子在这里明确指出,心是人类的思维器官,它具有思考、辨别、推理、判断等能力。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集中精力,这样思考才有效果。《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1]2751孟子认为,只有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才能学好下棋这门技艺。但问题是,心“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1]2751,很容易受外界干扰而转移注意力。在孟子看来,“操心”对于集中精力至为重要。操,把持。操心,即对心要着意约束和控制。人心也像鸡犬一样,喜欢到处游荡。人心到外面游荡,便会远离人的本心。“人之初,性本善”[2]1,远离本心,也就意味着远离了人的本来的善性。孟子看重心的道德本性“恻隐之心,人皆有之”[1]2571,《孟子·离娄下》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1]2730所谓存心,就是保存人的这种“恻隐之心”。《孟子·告子上》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1]2752。孟子反对心到外面游荡,主张将在外游荡的心找回来,这就是操心和存心的具体表现。在孟子看来,心的理想状态是不动,能做到不动心就可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受外界干扰了。与此同时,不动心也最容易贴近本心,利于存心。

孟子反对人心到外面游荡,当然是为他的心善论观点服务的。不过,因为专心致志是认真思考的保证,对此很多人深有体会,所以主张不动心在先秦时期并非孟子一人。孟子在《孟子·公孙丑上》中曾自豪地宣称自己“四十不动心”[1]2685,同时称告子先他不动心。管子也认为心有安定的必要,《管子·内业》说:“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3]155又说:“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3]155《管子·心术下》也说:“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3]145又说:“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3]144在管子看来,心定不仅是身体健康的保证,也是国家安定的根本。老子也不赞成内心纷乱,《老子》第十二章指出“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3]2,《老子》第三章主张“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3]1。无论操心也好,存心也好,安心或不动心都需要主体付出一定的努力,刻意为之才能做到。这就从问题的另一个方面说明,其实心是最不容易安定的。对此孟子本人也有清醒的认识,他在《孟子·告子上》引孔子之言云:“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1]2751“出入无时,莫知所向”才是心的正常状态。

《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2481道、德、仁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刻意为之。志、据、依都有努力保持的意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存心。唯有游,朱熹《论语集注》说“玩物适情之谓”[4]63。《说文》:“游,旌旗之流也。”[5]311旌旗流苏,风中不定,故游引申为来往不定。游就是动,就是不固定,“游于艺”就是游心于艺。《论语·子张》载子夏之言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1]2531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相比,“游于艺”是小道。“致远恐泥”,对小道的“艺”不必那么认真努力为之。换句话说,“游于艺”不是存心,它所追求的是率意适情,也就是不勉强自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在庄子的人生美学中,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任情适性,因此对于心灵向外溢出自然不愿予以约束。《庄子·人间世》这样说:“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6]148“乘物以游心”也就是心与物游,心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游心是一种形象的说法,“乘物以游心”也道出了心喜旁骛的特性。

从训诂学的角度看,“乘物以游心”的“乘”当然是《庄子·逍遥游》中“乘天地之正”的乘,乘训为顺①。但对于“思援弓缴而射之”的学棋者而言,心被鸿鹄带走了,“乘物以游心”无疑开启了一次愉快的精神之旅。撇开庄子的本意,对于“乘物以游心”我们不妨这样理解:心与外物自由地私奔了,而且私奔得兴高采烈。“乘物以游心”突破了时空对肢体的限制,心驰神往,浮想联翩,将心带入了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想象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乘物以游心”就是物诱使心灵离体出走,心灵从中也得到了美的享受。《孟子·告子上》中那个向弈秋学棋的人,他首先是被窗外飞过的鸿鹄所吸引,于是有了“援弓缴而射之”的想法。他虽然身体未动,却可以想象出一系列的画面:鸿鹄高翔,追奔驰逐,弯弓射箭,说不定还有烹煮饮酒之乐事。“心之官则思”,心本来应该凝聚于棋,但那个向弈秋学棋的人“思援弓缴而射之”,心似乎被飞鸿带走了。

就人的想象来说,有时候是被动的,比如受外界影响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有时候却是主动的,如努力回忆过去的事情便是如此。庄子的逍遥游也是一种想象,是努力空想出来的精神世界。《庄子·人间世》有“坐驰”一说,成玄英疏:“苟不能形同槁木,心若死灰,则虽仪容端拱,而精神驰骛,可谓形坐而心驰者也。”[6]149坐驰可以理解为心游于外,人心到外面游荡②。逍遥游则是心游于内,游心内运。有学者认为庄子的逍遥游与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所谓的“退居内在城堡”类似[7]。当现实世界将所有道路都堵塞后,对大多数人来说,退回到自身便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庄子在“乘物以游心”失去效用后转而乞灵于“游心内运”,在“内在城堡”里营造出一个逍遥境界。在心动观念基础上,通过“心与物游”和“游心内运”这两种方式,古人在自身内部和外部搭建起两个想象的空间。

《礼记·大学》说“心不在焉”[1]1674。心既可以固定不动,又可以溢出体外游荡,这在先秦时期已经是非常流行的一个观念。先秦诸子有的主张存心,有的主张放心,对存心和放心的争论也正是建立在“心动”这样的观念基础之上。《列子·汤问》:“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在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在江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3]211这是用音乐的形式想象高山和流水。《毛诗序》:“在心为志。”[1]269俞伯牙鼓琴时,或志在高山,或志在流水,意思就是心溢出了体外,徘徊游荡在高山流水之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这种想象也是以“心动”观念为基础的。

二、神魂观念与达至想象的其他路径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一诗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8]170心不仅可以游于万仞,也可以周游四海。《庄子·让王》载中山公子牟之言:“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6]858《淮南子·俶真训》也有相似的话:“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3]1212《庄子》“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游荡于魏阙之下的是心;《淮南子》“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游荡于魏阙之下的是神。《淮南子·俶真训》:“夫目视鸿鹄之飞,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间。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万里。”[3]1212在描述目送归鸿、耳听琴瑟的心理活动中,随飞鸿、琴瑟自由飞翔的不仅仅有心,还有神。也就是说,神也像心一样,具有自由活动的能力。

《灵枢·大惑论》:“心者,神之舍也。”[3]1037《素问·宣明五气》也说:“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藏所藏。”[3]904从以上表述来看,心如一室,而神居其中,所以《管子·心术上》说:“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不留处。”[3]143既然神藏于心,当心远游的时候,神自然会如影相随,因此《淮南子·俶真训》说:“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此圣人之游也。”[3]1212。按照《素问·宣明五气》“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的说法,神与魂、魄各有所属,神游就是藏于心的神随心而游。然而《左传·昭公七年》却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1]2050又《昭公二十五年》:“心之精爽,是谓魂魄。”[1]2107按照《左传》的说法,魂魄并非如《素问》所说分属肺、肝,而是和神一样居于心中。既然魂魄亦居心中,心、神远游时魂魄自然也随之而去了,所以《灵枢·本神》说:“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入者谓之魄。”[3]1004

古人对心、神、魂的看法不一致,对于神游的理解也就有出入。《庄子·齐物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6]52寐为睡,觉为醒。《列子·周穆王》:“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晋张湛注引《庄子》:“其寐也神交,其觉也形开。”[3]204据此可知,《列子》所谓的“神遇”“神交”,实际就是《庄子·齐物论》中的“魂交”。《庄子·齐物论》中的“形开”也就是《列子》中的“形接”。“形接”是醒时状态,神交是梦中状态。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9]44“故国神游”意同魂归故里,言周瑜魂兮归来,重游当年的战场。“故国神游”中的神游即魂游,神指的就是灵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10]372又云:“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10]372“神居胸臆”意思当然是心藏神了。“志气”则源自《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赵岐注:“志,心所念虑也;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1]2685《南齐书·文学传论》:“属文之道,事出神思。”[11]2册673又说:“蕴思含毫,游心内运。”[11]2册673由此可见,神思之说源于“心藏神”这一观念。

不在眼前的事物却能浮现在眼前,这到底是心游的结果还是魂游的结果?对此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宋之问《度大庾岭》:“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12]295飞鸟闯入眼帘,引起人们的注意,心里掀起一阵波澜,不由得想入非非。同是由飞鸟引起的心理活动,仔细分析,人们的认识却大有不同。在孟子看来,这是“放心”,是心溢出体外,随飞鸟远游去了。如果有“心藏神”的观念,心既随鸟而去,神自然如影相随,这就是《淮南子》所说的“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或认为神游即魂游,那么飞鸟带走的就不是这个人的心,而是这个人的灵魂。然而这在弗洛伊德看来都是白日梦,不过是人们的想象罢了。

梦是人类在睡眠状态下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自从人有了自我意识,就知道自己会做梦。梦具有不自觉性,梦的有些内容也过于虚幻和离奇,人们对梦发生的原因和机制至今还处在揣测和探索阶段。魂魄离身而外游,是中国古人对梦之产生原因的一种解释。《灵枢·淫邪发梦》云:“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3]1020《论衡·纪妖》:“人之梦也,占者谓之魂行。”[13]342《太平御览》卷三九七《人事部·叙梦》引《梦书》:“梦者,象也,精气动也;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阴阳感成,吉凶验也。……魂出游,身独在,心所思念,忘身也。”[14]1835古人认为,魂魄离体主要通过做梦的方式体现出来的,然而有时白天也会出现魂魄离体现象。《列子·周穆王》说梦有六候,其四寤梦。寤梦就是白日梦,又称“默存”。《列子·周穆王》言化人西来,周穆王执化人衣袖腾空而上,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周穆王意迷精丧,请化人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3]203这是《列子》所描绘的白日梦。

梦产生的原因是睡眠中魂魄离体出游,白日梦则是人在觉醒状态下魂魄离体出游。既然都是魂魄离体,那么梦与白日梦还有什么区别呢?魂魄离体观念模糊了梦与白日梦之间的界限,混淆了现实和梦境的区别,这就促使人们严肃认真地思考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我们的现实生活是绝对真实的吗?自庄周梦蝶,人生常常被看作一场虚幻迷离的梦境,梦境则被当作另一种别样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感悟在中国深入人心,历代都有人生如梦相关主题的文学创作。梦极具开放性,梦境描写不受时空限制,也不必拘泥于细节的真实,文人可以随兴所发,托梦寄意。在中国,模糊梦与白日梦之间的区别,甚至将梦境与现实混淆在一起,不仅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方法,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

弗洛伊德将梦与白日梦区分得很清楚,他认为梦有两个共同特征:其一,“做梦时都处于熟睡状态。梦显然是睡眠期间的心理生活”;其二,“梦中的经历主要为视觉形象,虽然其中也混有感情、思想及其他感觉,但总以视觉形象为其主要成分”。而白日梦则是幻想的产物,“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由幻想所得的结构并不具备梦的两个共同特性”,白日梦“与睡眠的关系已与它们的名字相矛盾。至于梦的第二个共同特性,我们在它们那里既不曾经历也不曾幻觉到丝毫,而仅仅是想象出些许”,因为白日梦者“知道自己正在幻想,却不曾看见而只是以为而已”[15]78-90。关于白日梦,弗洛伊德曾举过一个典型的例子:有这么一个孤儿,他得到了你开给他的某个老板的地址,在那儿他可能会找到工作。在去那个地点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做着白日梦。……他所幻想的可能是这样:他被录用了,很讨老板的喜欢,并且使自己成了老板的事业所不可缺少的人;他被领到老板的家中,同主人可爱的女儿结了婚;然后,他参与了经营业务,先是一名帮手,后来成了岳父的继承人。[16]46和弗洛伊德所举的这个例子相比较,《孟子·告子上》中随弈秋学棋的那个人,“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可不就是做了一个白日梦吗?

弗洛伊德认为白日梦起源于儿童的游戏。儿童的游戏行为是想象的产物,他们在想象中把游戏做得异乎寻常,游戏与现实之间拉开了一定距离,儿童的快乐欲望就在这似现实又不似现实的梦幻中得到了满足。人长大之后也未放弃对这种快乐的追求,“只不过是丢掉了游戏同实际物体的联系,而开始用幻想来取代游戏而已。他建造海市蜃楼,创造出那种称之为白昼梦的东西”[16]42-43。白日梦是一种创意,是想象的产物。诗人也好,作家也罢,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引人入胜,就在于他们具有非同凡响的想象力。当作家的想象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也就进入了梦幻般的状态,这时的作家差不多忘记了自己是在写字造句,完全沉浸在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里。这种创作状态在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中被描述为:“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10]372

三、目送归鸿:鸿鹄之志的审美化表达

“鸿鹄之志”是一种什么样的志向?《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11]1册164陈涉说得很清楚,他的“鸿鹄之志”就是取得富贵。陈涉起事数月,便自立为王,殿屋帷帐,深邃夥多,实现和满足了自己的富贵愿望。后人往往因陈胜首义而把“鸿鹄之志”拔高了,“鸿鹄之志”遂有了“志向高远”的意思[17]。在大泽乡起事时,陈涉的确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似乎可以视作他“鸿鹄之志”的注脚,但若说陈涉为人佣耕时便有推翻暴秦的宏愿,却也言过其实。

吴均《与朱元思书》:“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望反。”[18]130“鸢飞戾天者”自然指的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19]63“飞鸿”“薄霄”也是在政治上大展宏图的意思。所以,陈涉的“鸿鹄之志”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政治上的企图,这起码不符合司马迁的写作用意。若没有当年将燕雀鸿鹄作对比的郁勃之气,恐怕陈涉后来也喊不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豪情壮语。由此可见,从“鸿鹄之志”到“志向高远”原本有着内在的情感发展逻辑。然而,陈涉取喻鸿鹄的确是为了摆脱现实的羁绊,通过嘲笑燕雀来显示挣脱枷锁的强大力量和勇气。

《史记·留侯世家》载刘邦欲易太子,太子刘盈听从留侯张良的建议,卑辞厚礼请来了商山四皓。刘邦见太子羽翼已成,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11]1册174对于刘邦来说,太子就像高飞的鸿鹄,自己已奈何不了他了。对于鸿鹄来说,一举千里,完全摆脱了控制,也就获得了极大的自由。《诗经·邶风》中的《柏舟》,作者因“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希望摆脱人生困境,只是“静言思之,不能奋飞”[1]197。陈涉取喻鸿鹄,表达的正是这种人生诉求。然而像陈涉这样将鸿鹄之志付诸行动的人毕竟是少数,在困境面前多数人只能哀叹“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文人则将鸿鹄之志审美化,通过目送归鸿的方式寻找到了一个文人专属的精神世界。

归隐后的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这样描写自己:“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20]110陶渊明喜欢看高处,你看他端着酒杯,静静地凝视着院子里高高的树梢,内心的欢愉不知不觉展现在脸上。陶渊明还喜欢看远处,“倚南窗以寄傲”讲的是临窗而立,目光投向苍穹,无人打搅,可以想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便觉得自己是个独立的人。将目光尽力投向高处和远方,这两个姿势特别引人注目,并一再出现在陶渊明的作品中,如《和郭主簿》其一说:“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20]12《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21]24《饮酒》其五更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20]51的佳句。高处和远处到底有什么使得诗人如此心驰神往?夫子自道曰:有飞鸟和白云。很多文人钟情于飞鸟和白云,李白在《独坐敬亭山》一诗中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8]185王维《终南别业》诗中也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21]191的诗句。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22]160白云也还是飞鸟留下的白云。

对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历代诗论家都不吝赞美之词。苏轼《东坡题跋》卷二《题渊明饮酒诗后》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23]28惠洪《冷斋夜话》卷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浑成风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状。”[24]17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的“东篱把酒黄昏后”句即来源于此。王国维《人间词话》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视作“无我之境”的代表[25]191。然而关于这两句到底好在何处,前人的解释非玄即虚。且不说苏轼的“境与意会”让人难以捉摸,即便是王国维的“无我之境”也使人如堕五里雾中。朱光潜先生就针对王国维的“无我之境”发难说:“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实是‘有我之境’。”[26]59陶渊明自己倒也说过这两句的妙处,只是他的说法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妙处想说却说不出来,读者还是自己去体会好了。

陶渊明所谓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嵇康《赠秀才入军》一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27]16玄是中国哲学里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老子》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3]1西汉扬雄准《易》而作的《太玄》也说:“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形者也。”[28]184在老子和扬雄那里,玄是万物之始的道,也就是幽暗深远、神妙莫测的最高本体。玄又指天空,《易经·坤文言》说“天玄而地黄”[1]19。天道俱高远,深不可测,非普通智慧可以理解。因此,嵇康所说的“游心太玄”不能仅仅理解为心系于道,其意蕴还指向了广阔无边的苍穹。目送归鸿,眼睛追随天空中的飞鸟,心自然也就摆脱了身体的束缚,随鸟飞向了无边的太空。嵇康是如何“游心太玄”的?归鸿显然是重要媒介。嵇康目送的归鸿上有没有一个仙人呢?如果有,那一定是嵇康自己的心神魂魄的化身。有意思的是,在崔颢的笔下真的出现了仙人,在大家的注视下乘鹤翩翩远去,留下千古徘徊的白云令人遐思。那个仙人我们不妨视作崔颢的心神魂魄的具象化,或者就是嵇康骑鹤来而复去。

飞鸟是古代文学经常使用的一个意象,“目送归鸿”作为一种独特的抒情方式不断出现在文人笔下。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29]24王维《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开轩临颍阳,卧视飞鸟没。”[21]115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30]270杜甫的《望岳》也说:“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31]49常言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转瞬即逝的飞鸟身上寄托着文人追求自由的理想。陶渊明长期为“口腹自役”“心为形役”所困扰和苦恼,当他将目光尽力投向高处和远方,便觉得心与物游,灵魂出窍,精神由此得到巨大的满足。灵魂摆脱了身体的束缚,心不再为形体所奴役,对陶渊明来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欢愉,也是陶渊明一生的精神追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的妙处在此,陶渊明所谓的“真意”也在此。

结 语

孟子通过弈秋诲棋的故事阐述了“存心”的必要性。的确,排除外界干扰,做什么事都要聚精会神,《孟子·告子上》弈秋诲棋的故事一直在发挥着这样的教育作用。那个为窗外鸿鹄所吸引,“思援弓缴而射之”的学棋者,向来被作为反面典型警示着后人。然而,专心致志毕竟是一种精神负荷,好逸恶劳才是人的自然本性。任情适性不但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类生活努力追求的最终目标。一旦条件允许,谁还愿意将思想包袱一直背在身上呢?孔子不也说要“游于艺”吗?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一篇《本能与无意识》的论文中说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遇见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我们就是在与原型打交道。”[32]218。“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显然就是一个原型,它反复以仰望高处和远处这样的动作出现在文人笔下,成为历代文人寄意澄怀的标准姿势。飞鸟和白云承载着文人自由理想,借助目送归鸿的动作文人完成了以自由为指归的文学想象。在“思援弓缴而射之”的学棋者身上,我们不仅要看到反面的教育意义,也应该深入挖掘其中所蕴含的历史审美价值。

注释

①《庄子·逍遥游》:“乘天地之正。”郭象注:“顺万物之性也。”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1页。②成玄英认为“坐驰”为不能虚静之故,形坐心驰,未入心斋之境,庄子无肯定坐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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