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逃离的虚幻与困顿
——评张悦然短篇小说《家》

2020-01-10 04:26马文彬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菊张悦然都市

马文彬

(朔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朔州 036000)

“80后”作家曾是部分青年作家的集群性标签,他们藉由商业化的机制在文学的舞台上集体亮相并呈现出趋同化的写作风格。而今,他们的文学书写与批评积极呼应出现集体的转向。以张悦然的短篇小说《家》为代表,华丽伤感的青春故事转而具有了现实拷问的意义与平实的语言风格,代表成熟期的“80后”作家突破泛小资产阶级的刻板印象的奋力一击,也隐含着青年作家由青春文学向严肃文学实现集体转型,为文学书写提供别样经验的可能。

一、都市空间的生存与精神困顿

《家》作为张悦然转型早期的作品,仍旧带有其文学书写所惯有的小资气息,而其对于都市空间内小资产阶层现实生活处境与精神困顿的深切体感却赋予了其洞察性意义。《家》中故事的起因缘于主人公觉察了以个人奋斗实现阶层跃升的理想的谵妄,井宇和裘洛的精神痛苦并不因吃着“坐飞机来的龙虾和有灵性的牛制成的牛排”的丰盈物质生活而减少分毫。

重要的是,张悦然敏锐地觉察到“家”在现代都市场域中衍生出新的空间文化意义——井宇和裘洛之间并未婚姻或血缘等纽带的维系,即使在最私密的空间中他们也保有对彼此隐私的尊重。裘洛对“母亲”身份的抗拒及其与男友同居而未婚的状态显示着女性对于母性、妻性的双重拒绝,在这个都市文化空间中,“家”所具有的伦理、血缘等文化意义的纷纷失效,使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仅仅维系着随时可以瓦解的松散关系[1]。张悦然极为敏锐地觉察到了“家”的传统意义在现代社会的变质与颠覆,都市空间内“家”已不再是凝聚着情感的牵绊所在,而是供都市男女们暂时栖居的一个空间。

而小菊这一来自乡村的保姆更为文本引入了不同阶层的另一重视野,使囿于都市空间的小“家”空间无形间得到了巨大的扩张,作者的视野在城市与乡野之间的跳荡无疑揭示了并置的双重空间之间实存的巨大鸿沟。小菊的出现使《家》与张悦然此前充溢着青春感伤与疼痛的文学相比呈现出别样的色泽,使作者苦心经营的“出走”故事不致沦为俗套的都市情感纠葛。小菊对裘洛的生活方式的艳羡以及无意识的模仿,深刻折射出底层外来者对都市强势文明皈依、同化乃至被吞噬——朴质单纯的乡下姑娘小菊在裘洛离开后的空屋子中过着“裘洛式”的生活,从认为生活没有“意思”到没有“意义”的转变显示了小菊向都市主体身份意识的蜕化。小菊对“家”不劳而获的占有尽管出于偶然,对小菊自我内在世界的颠覆却属必然——裘洛的缺位使小菊惊觉“自由”的唾手可得,她“快活地迷失了”。然而,欲望与现实之间难以斡旋的冲突使小菊“寄居蟹”式生活欢愉的表皮下永远隐藏着“在而不属于”的焦虑,都市的精神困顿在乡村个体的内在世界衍生出新的变异。

二、“出走”神话在都市场域的再演绎

从现代文学伊始,“出走”便被赋予了现代性意义,对“家”的逃离与反抗自五四起便成为经久不衰的命题。尽管历史的坐标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移易,“出走”的神话却成为现代文学中亘古不变的恒定模式。然而,张悦然有意通过该模式在都市场域中的再演绎为之提供别样的解读,无论是井宇与裘洛不约而同的集体“出走”,抑或是小菊趁主人“逃离”而虚幻地想象自己成为屋子的主人并过上了裘洛女主人式的生活,都弥漫着厚重的虚无气息,即他们对自身生活的“逃离”是无效的,出走的在走投无路后终将归来,幻想的终将备受现实的冲击而惊醒。

城市小资产阶级们关于“出走”幻想的本质是贫瘠而枯瘦的,“井宇”们与“裘洛”们选择出走去支教,与其说是为了寻找某种切实的“意义”,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没有目的地行走找到一个暂时性的目的地,而不至于沦为漫无目的地漂泊。而其决然逃离“家”的樊笼“出走”之后的深层动机被伪饰为“她在憎恶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的借口,我们却不难发现他们凝视富裕阶层老霍富丽堂皇的别墅时的艳羡目光[2]。这使我们不得不心存疑虑:他们的“出走”指向的究竟是对物化社会中无止尽的金钱游戏的憎恶,还是难以填补内心对物质的欲壑而不得不做出暂时“规避”的抉择?倘若他们阶层攀登的通路顺畅无阻,他们“出走”行为的发生还将是必然性的吗?

不难觉察的是,井宇和裘洛从“家”中的“出走”与子君从“家”中的“出走”尽管植根于不同的历史情境与社会结构,其过程与结局却具有同构性——个体的逃离与反抗在社会阶层和权力结构的稳固面前是空虚而无力的,“出走”只能以带有反抗性的“姿态”在文学作品中定格却不具备任何实际的反抗意义。从某种意义而言,张悦然藉由《家》达成的是与《伤逝》等现代文学经典文本跨越时空的互通,共同指向了脱离物质的爱情是“没有附丽”的现实,更揭示了“个人奋斗”的虚妄本质。

而在此之外,看似在都市空间内静止的小菊也是从“家”中“出走”的主体,乡野之间的妇女进入都市并为城市的强势文明所魅摄,其对自我的欺骗与对“家”的幻想式占有充满了讽刺与悲剧的余味[3]。结局处张悦然并未赋予小菊藉由“小资幻梦”改变自身境遇的机会,随着庸常、窝囊的丈夫德明的到来,小菊也不得不从沉湎中清醒并回归贫瘠荒芜的乡野,印证了“出走”神话的再度破灭。藉由对传统文学模式的改写,张悦然传递给读者的是一种先验性的清醒认知——不能触及社会结构与资本生产链条的个人奋斗是无意义的,“出走”不过是无力改变现实的自欺。

三、主体的历史想象与赎救

张悦然在《家》中涉足的领域依旧是她熟悉的都市小资故事,仍然充溢着华丽的赘述、压抑的感伤情绪与戏剧化色彩强烈的情节。然而,从文本对底层女性及公共历史事件的描述,可以发现潜隐其中作家摘除加诸于其身上的青春文学叛逆、感伤的文化标签的努力。都市小资产阶级的“出走”尽管略显苍白,但张悦然有意在《家》中完成了叙述主体的置换——裘洛于文本中的“消失”使保姆小菊得以浮出地表,她不仅取代了裘洛在“家”中的位置,甚至成为了赋予故事以意义的“主体”。相较于裘洛、井宇等都市小资产阶级因理想渐失、备受挤压的生活方式,来自乡村世界的小菊所秉持的另一套世界观与思考方式更富有生命力,她用金钱打发无能的丈夫、摆脱榨取其劳动价值的中介人。然而,我们也不免惊觉,挣脱了女主人裘洛遮蔽的保姆小菊正逐渐为都市所同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如同都市空间中盘桓不去的幽灵,随着都市对人不断地流动与吞吐实现无尽的繁衍。

张悦然有意在《家》中植入了有关个体与历史关系命题的思索,让空虚、逐利的小资产阶级井宇和裘洛通过对公共历史事件的参与而成长,在渺小的个体与宏大的历史之间构建了联系,从而摆脱虚空、无聊的生命状态而赋予其个体生命以“意义”。汶川地震后原本各奔天涯的两人最终走向了殊途同归,通过对“他者”不问回报的奉献实现了个体价值的重塑与找寻。都市空间内为资本生产链条所物化、机械化的小资产阶级不再是单调的生产符号,个体对生存的实际意义的觉察使其不再耽溺于攫取物质利益的无尽欲望中,对“他者”的付出使个体之间建立了联系,从而免于陷入虚空的状态。

然而,张悦然在《家》中对个体与历史的关系给出了可贵的警觉:“这里的志愿者像蝗虫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是抱着自救的目的而来的。”宏大历史对虚无个体的疗救作用只是暂时性与偶然性的,资本生产秩序的森严壁垒与社会结构的板块固结成为横亘在都市空间中的永恒现实,使《家》中主体藉由参与历史而完成自我赎救的题旨之外,更有直面现实、抵抗自我欺骗的意义。尽管“大团圆”式的结局使故事的连贯性略显滞涩,使张悦然在文本中弥合社会问题与现实之间的裂隙而提供的解决方式略显欲盖弥彰,但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反思与“自救”可能性的反思却赋予了张悦然的文学书写以价值,无疑揭示了作家当下的文学书写向严肃文学转型的可能。直到之后的长篇《茧》、中篇《大乔小乔》等相继问世,张悦然向历史更深处的探寻渐然走向了成熟,不再笼罩在青春文学时期浓厚的自我意识的迷障中,转向了更深沉的历史中追索自己的来处与归途,并且试图在与“过去”建立的联系中获取对“当下”问题的阐释。

结语

纵观当下的“80后”写作,也许其中仍无可避免地充溢着审美化的生活细节,抑或略显俗套的都市恋情故事,但这些对现实细致入微的体察所唤起的读者共鸣未必不具备真正的文学意义与价值。作家们共有的经验视野观照下的现实与历史或许与经典文学为我们提供的经验有所不同,但未必不能揭示现实问题的一个侧面,未必不能为历史阐释提供别样的解读。如此一来,张悦然等青春文学作家的集体转向便不是对现实一触即离的“昙花一现”,而是经历了文学写作的“青春期”后面对文学书写的审慎态度,以及植根于现实寻觅真实意义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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