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述禅在中医心理治疗中的运用*

2020-01-10 14:17上海市气功研究所上海200030叶阳舸李兆健
中医文献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情志

上海市气功研究所(上海,200030) 叶阳舸 李兆健

中医的心理治疗

中医学重视整体调摄心身,不仅运用针药按跷燮理人体阴阳,同时也提倡收摄情志、安养心性。虽然在中医文献中并没有用“心理学”或“心理治疗”的名目来概括这些心性情志的摄养技术,却有大量与心、意、神、志相关的章句指涉此事。如《石室秘录》中适当开导揭秘治疗病家疑惧的“意治法”:“因病症之意而用之奈何?如人见弓蛇之类于杯内,必解其疑:见鬼祟于庭边,必破其惑是也”。《医经秘录》篇首对心身先后医治有“昏疲之身心,即疾病之媒介,是以善医者,先医其心,而后医其身”的论断。可见“心病”应从“心”医的规律,而“医心”之药却不在草木金石虫兽之属,故有“心病不知何许药医也,不详其性状,不明其用量,亦不悉其产地,而奏效甚奇”的感慨。由此便知此“药物”并非有形之类,而是种种消弭心病病因于无形中的手段[1]。

将这些零星地分散在各家医著中的“医心”经验集结起来,总结其中的规律,便形成了现代中医心理学。该领域迄今已有成都中医药大学王米渠教授的《中医心理学》、贵阳中医学院董湘玉教授的《中医心理学基础》等专著出版。这些成就昭明了中医心理学的蓬勃发展,也预示着中医心理治疗必将成为维护人民心身健康的坚墙。

禅对中医心理治疗的影响

禅学起于佛教,生在印度,兴于中国,与本土人文交融后进一步中国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

西来佛教三藏中,涉及医理的文献约400部,蕴藏包括生理、解剖、药物、临证治疗、摄生保健、祝祷咒禁等多方面内容,博异丰盈,独具特色[2],为本土的身心治疗提供了新的理论和方法,使中医学的发展有了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气象。

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论诊候第四》中即化用佛教的地、水、风、火四大成世理论,对疾病的自然痊愈和必然死亡提出了四种可能:“凡人火气不调,举身蒸热;风气不调,全身强直,诸毛闭塞;水气不调,身体浮肿,气满喘粗;土气不调,四肢不举;言无声音……又云一百一病,不治自愈;一百一病,须治而愈;一百一病,虽治难愈;一百一病,真死不治。”[3]在辅助得禅入定方面,《千金翼方》中还载有一“正禅方”[4],据说有令参禅打坐者“身轻目明,无眠睡”的却睡提神养身效果。

而三藏中的禅学,在保身养生之外,对医心养性之道,更提供了独特的理法。俗语云:“儒治世,道养生,禅修心。”人们耳熟能详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平常心是道”,这些长期用以缓解心理冲突的自我开解便源于禅。在崇尚平淡自如的禅文化精神的熏陶下,中国人对心灵与天地万物的感应有着不同凡响的灵性,这也是禅的修习能在我国诞生并延续千年的原因[5]。

禅是佛教与本土儒道哲学合流后,在我国形成的一个流派,可以说是中国化了的佛教,它既遵循了佛教的主要禅修方法和哲学观点,其主旨也贴近中国人的精神心理和思维模式,有利于松动本土习禅者固有的认知模式,破除执念,帮助建立对生命意义的理解。

以禅医心,重视心病发起时的对症予药,能够根据习禅者各自的人格特点施以“内观”“参话头”等方法:或将其注意力转向言语概念之外的“无着落”之事物;或将注意力约束在某一具体的事物上;或以无拣择(不刻意抗拒排斥或特意关注)及“觉察—放下”的态度和方法处理每个念头,通过种种手段,使习禅者脱离紊乱矛盾的异常心境,唤醒自我内省的能力,逐步建立正确的认知反应模式,从而达到自我的心理疗愈。

对于并无明显心疾的人,禅也提供了一套调节情志和认知的禅观方法来维护正常的心理健康:为减轻对财货积攒的渴求,禅观引导习禅者不求回报的施予情境,并体验无私奉献的快乐;为消减自我中心的坚执,禅观引导习禅者内观身心各层面的流动不居,以感悟事物的无常不驻;为转变冲动易怒的人格特质,避免一时一境的龃龉酿成长久矛盾,禅观引导习禅者培养同理心,通过禅观慈心、悲心、喜心等情境,练就制心转意、无怒而忍的和善人格;为使习禅者深刻体验并理解事物之间的广泛联系和先后发生的内在逻辑,引导其在禅观因果缘起情境中反复探究顺逆,思索人生在世所经历的种种生老病死现象,以纠正孤立看待事物的错误认知方式[6]。这些丰富的禅观方法可以帮助人们避免因种种得失境遇的影响,失去内心平静,以至心疾丛生,从而拥有从容祥和的心境,享受禅悦的人生。

禅法意旨,可用普岸禅师的偈语“大道虚旷,唯一真心,善恶勿思,神清物表,随缘饮啄,更复何为”来表达,指的是当精神突破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隔阂,超越意识的表象,直接沟通本质时,世界才能呈现本来、纯粹的面貌,而由个人精神所体验到的确证感,即是禅悟的发生。有此体验,人便能摆脱种种心神意志上的枷锁,达到“随缘饮啄”的自由无碍的本然状态。这与中医学崇尚取用天然,“天人合一”之道异曲同工,也是医家用禅医心的依据。

中医用禅治心医案举隅

在古代,虽然直接将禅运用到心理治疗中的记载不多,却也不乏成功的案例。如《友渔斋医话》中记载的“蒋先生禅坐澄心半年余治疗咯血症”,《诊余集》中记载的“治瘰疬服药之余无事行禅坐可解愁绪”等。现摘析3则用禅治心医案,以明文旨。

1.《续名医类案·卷二十一 》[7]惊悸案

“卢不远治沈君鱼,终日畏死,龟卜筮数无不叩,名医之门无不造。”病家沈君鱼对自身的死亡有异乎寻常的恐惧情结。为治此心疾,他尝试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医药卜筮之法,却不能奏效,可见此疾不在五脏六腑中,亦不是琐碎无根的浮泛情绪,与“自我死亡”相关的想法必定深植于心中。“一日就诊,卢为之立方用药,导谕千万言,略觉释然。”医家卢不远首先对其开解人事道理,试图疏泄其恐惧,“千万言”仅取得“略觉释然”的效果,已说明依靠语言开导纾解,不足以拔除心结,对“死亡”的思虑和恐惧仍会反复。“次日侵晨,又就诊,以卜当十日死,卢留宿斋中,大壮其胆,指菁山叩问谷禅师授参究法,参百日,念头始定而全安矣。”经一宿推敲,卢不远采用“欲擒故纵”的办法,“以卜当十日死”先置沈君鱼于死地,将病家对死亡迫在眉睫的恐惧转为使他愿意行动自救的动力,之后指示沈君鱼往箐山参访谷禅师,学习参禅法。

在禅宗丛林,参禅悟“死”,是明代以后“话头禅”的常用手段。参禅并非“思虑”,而是要求“绝虑忘缘”,强调“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以一则无意味的话头,如“未生时面目”“死后何处去”等,将注意焦点转向言语概念之外的“无着落”之事物,令参禅者心念无处纠缠,以消解思虑计较的思维习惯。同时,佛教的“无常性空”哲学能淡化参学者对世间种种客体的执著。两者相合,可以达到变易情志,转变认知的目的。沈君鱼参禅百日,达到“内忘思虑,外息境缘”,终于获得“念头始定而全安矣”的效果,消解了对死亡的过度恐惧。

“盖君鱼善虑,虑出于肝,非思之比,思则志气凝定,而虑则运动展转,久之伤肝,肝血不足,则善恐矣。情志何物?非世间草木所能变易其性,惟参禅一着,内忘思虑,外息境缘,研究性命之源,不为生死所感,是君鱼对症之大药也。” 卢不远从肝出发审议此病病机,论治时却能不拘药石,着眼于“情志”,知沈君鱼“善虑”为病,而处“忘思虑”之禅药,恰恰是把握病机,因病予药,故能收全效之功。

2.《名医类案·卷八》[7]癫狂心疾案

“邝子元由翰林补外十余年矣,不得赐还,尝侘傺无聊,遂成心疾。每疾作,辄昏瞆如梦,或发谵语,有时不作,无异平时。”邝子元本是京中官员,因补外十余年不能还京,胸中抱负无法施展,郁闷以至成心疾,可见官场失意是其病因。于是有人便提示其参访“能治心疾”的老僧。

“老僧曰:‘相公贵恙,起于烦恼,生于妄想。夫妄想之来,其凡有三:或追忆数十年前荣辱恩仇、悲欢离合及种种闲情,此是过去之妄想也;或事到眼前,可以顺应,即乃畏首畏尾,三番四复,犹豫不决,此是见到之妄想也;或期望日后富贵荣华,皆如所愿,或期功成名遂,告老归田,或期望子孙登荣,以继书香,与夫不可必成,不可必得之事,此是未来妄想也。’”老僧分析此病病机,为“起于烦恼,生于妄想”,并指出其心疾缘由有三,“过去之妄想、见到之妄想、未来之妄想也”,即对过去大荣大辱之事的反刍、对现下须决断之事的犹豫、对尚未发生之事的遐想。反刍荣辱之事是为将来重回官场的心理准备,临决断而犹豫是唯恐办事不力自损声誉,遐想未来则是疏泄现今补外不还之郁闷。总之,其根源还是在“不得赐还”,畏惧仕途断绝一事上。

“三者妄想,忽然而生,忽然而灭,禅家谓之‘幻心’。能昭见其妄,而斩断念头,禅家谓‘觉心’。故曰不患念起,惟患觉迟。此心若向太虚,烦恼何处安脚?”在禅坐中,内心发生的对过去、现在、未来之事的反刍、思虑或遐想,都属于“掉举”的范畴,亦即老僧所谓的“幻心”。对“掉举”的处理,不论是明时的“话头禅”还是“默照禅”,一律是在自觉妄心发生的当下,不随妄心奔驰,将注意力转回禅观“太虚”一事,即所谓“锁心猿,拴意马”,以此方法可以“斩断念头”。此法关键在于“患觉迟”,觉迟则妄心驰远,便失去了禅修调心的时机和意义。如能速觉回照,即可安定心意,约束妄心。

源于禅修的现代正念疗法,也正是通过这种回到当下的训练方法,处理来访者在反复涌现的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中沉溺的状况。经由一定强度的反复训练,来访者可以构建起新的自我认知模式,从而缓解心疾。

“又曰:‘相公贵恙,亦源于水火不交,何以故?凡溺爱冶容而作色荒,禅家谓之外感之欲。夜深枕上思得冶容,或成宵寐之变,禅家谓之内生之欲。二者之欲,绸缪染着,皆消耗元精,若能离之,则肾水滋生,可以上交于心;于若思索文字,忘其寝食,禅家谓之理障。经纶职业,不告劬劳,禅家谓之事障。二者之障,虽非人欲,亦损性灵,若能遣之,则心头不至上炎,可以下交于肾。故曰:尘不相缘,根无所偶,返流全一,六欲不行。’”从内外生欲消耗肾水元精、理事二障劳损心神灵性出发,老僧归纳出“水火不交”的病机,进一步阐释了禅观除妄,水火相济的中医内涵。回观内照则根尘清净,心肾相交则精神得治,长久习练可以“返流全一,六欲不行”,从根本上祛除妄心不断的根本,使心疾痊愈。

除了用禅法对心疾本身进行治疗,老僧也结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类佛偈禅语,以本土化的语言引导邝子元放下对官场名利的忆念和遐想,为治疗心疾更添助力。

最终“子元如其言,乃独处一室,扫空万缘,静坐月余,心疾如失”,禅药收效。

3.《程杏轩医案·初集》[8]抑郁案

“鲍官詹未第时,游昆陵幕,抱疴半载,百治不痊,因买舟回里,延予治之。”鲍官詹(即鲍桂星,嘉庆四年进士)早年曾因落榜“未第”而患心疾。在外当幕僚时治病半年,无所收效。这段求医经历已说明此疾非药石所能及。

回乡后鲍桂星即延请当地名医程文囿诊治。“望色,颊赤面青,诊脉虚弦细急。自述数月来通宵不寐,闻声即惊,畏见亲朋,胸膈嘈痛,食粥一盂,且呕其半,粪如羊矢,色绿而坚,平时作文颇敏,今则只字难书,得无已成隔证耶?”四诊合参,程文囿得知其半年中出现抑郁、失眠、易惊、回避社交,及表现为“平时作文颇敏,今则只字难书”的思考能力减退等一系列精神症状;同时伴有 “胸膈嘈痛”“食粥一盂,且呕其半”“粪如羊矢”等表现为躯体疼痛、呕吐、便秘的症状。病家抱病半年不愈,内心忧虑“已成隔证”,这既是有可能加重病情的情志因素,同时也是推动治疗的有利动机。

从现代精神医学的角度看,鲍桂星当时处于典型的抑郁状态。程文囿能够把握这一情况,对病机进行条分缕析,“君质本弱,兼多抑郁,心脾受伤。脾不能为胃行其津液,故食阻;而肠无所禀受,故便干。若在高年,即虑成隔,今方少壮犹可无虞”。这是以语言疏导的方法消除其紧张畏惧情绪。因为分析有理有据,再告知其转归“犹可无虞”就令人信服,能为久病不愈的病家建立信心。

程文囿最先采用“方仿逍遥、归脾出入”,希望双管齐下,疏泄情志、调理脾胃同时进行,然而“服至数十剂,病尚未减,众忧之”,可见治疗心理情志疾病,仅靠服药很难奏效。心病仍需心药医,且病家“内伤日久,原无速效,况病关情志,当内观静养,未可徒恃药力”。在分析病情和病势之后,指示病家往僧斋“内观静养”,以此禅药合用,调心养身。

本病案中,鲍桂星心中的郁郁思念,主要有三个来源:其一是因科举“未第”而生的仕途挫折;其二是得病之后“平时作文颇敏,今则只字难书”,因此产生自我怀疑和否定;其三是唯恐“已成隔证”的恐慌。这三类念头和情绪的混杂纠缠使鲍桂星的心中如有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而通过内观的方法,对看似混为一团的纷纷念头和情绪按其在意识层面的生起先后觉察识别,并运用无拣择的态度,遵循“觉察—放下”的处理方法,可以令心神逐渐安定,思维能力得到恢复,从而扭转心境,改善情绪,最终疗愈心疾。

同时,鲍桂星“续得弄璋之喜。予曰:‘喜能胜忧,病可却矣。’”这也是改善病情的外界积极因素。喜得一子,使鲍桂星的注意转向关注新生子,得以脱离对内部思绪的纠结。这是注意转移的方法。

在服药、内观、得子的多重影响下,“半月后果渐瘥,仍劝往僧斋静养,共服煎药百剂,丸药数斤乃瘳。因更号觉生,盖幸其殆而复生也。” 心理疾病的治疗,不是一日之功,在病情好转后仍需巩固,以免发生反复。因此“半月后果渐瘥,仍劝往僧斋静养”必不可少。

总之,在国内外对禅修冥想的实验研究中,现已阐明了运用“正念”“静坐”等源于古代东方的禅修冥想技术,可以获得改善情绪状态、改善认知功能、提高创造力、减少成瘾行为、提高疼痛耐受、调节自主神经系统、减少皮质醇释放、增加分泌性免疫球蛋白A、改变脑活动模式、提高脑功能网络效率等一系列收益[9],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以禅治疗心理疾病是东方传统文化对现代心身医学的重要贡献。

综上所述,我国古代医家已在临床实践中积累了运用禅法治疗心理疾病的经验。若将这些技术充分发掘,加以拓展并运用到中医临床实践中,必将促进中医心理治疗学的发展,提高中医的临床疗效,从而更好地维护国人的心身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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