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亦幻的墨西哥帝国往事

2020-01-15 04:17张伟劼劼
书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墨西哥人帝国墨西哥

张伟劼劼

《帝国轶闻》[墨]费尔南多·德尔帕索著张广森译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墨西哥的历史,不管是从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前写起,还是从阿兹特克帝国的灭亡写起,抑或从一八一○年的独立写起,总是呈现为一次又一次的断裂,也就是说,墨西哥的历史进程是屡屡被外部势力的介入或内部矛盾的爆发打断的。当阿兹特克人一统江山,即将开创一个辉煌的中美洲帝国时代时,西班牙征服者毁灭了他们的宏伟都城。十九世纪的独立者们将墨西哥从西班牙的奴役下解放出来,期待在这片土地上崛起一个效法美利坚或法兰西的共和国,结果等来的却是贪得无厌的独裁者和无休止的内战。当内战的硝烟渐渐散去,华雷斯总统试图在墨西哥建立真正的自由民主政体时,墨西哥遭遇了欧洲强国的入侵。法国人给墨西哥强行安排了一个从奥地利来的皇帝,这位史称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Maximilian I of Mexico,又译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倒霉蛋”还没把帝位坐稳,就被华雷斯总统打败并枪决了。在墨西哥的国家记忆中,华雷斯领导人民打倒皇帝是一段光荣的历史,它代表了墨西哥人同仇敌忾抗击外侮的努力,代表了墨西哥的又一次伟大独立。在历史的华章中,华雷斯被奉为国家英雄,马克西米利亚诺和他的马利亚·卡洛塔皇后则成了野心未能得逞的外国侵略者。

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

重构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人生绝非易事。要重返历史现场,不仅得回到十九世纪那个动荡不安的墨西哥,还得回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弄清列强之间、各国君主之间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在墨西哥文学史上,很少有人像费尔南多·德尔帕索(Fernando del Paso,1935-2018)那樣,查阅了浩如烟海的多语种史料,围绕墨西哥的那段帝国往事写出一本体量如此庞大的历史小说—《帝国轶闻》(Noticias del Imperio,1987)。这部巨著一方面采用了多视角、多人称、多声部的叙事手段,表现出全景式再现真实历史的雄心;另一方面又给历史罩上了一层幻想的、激情的外衣,这层外衣是由卡洛塔皇后临终前的大段梦呓式独白编织而成的。小说的偶数章是按时间顺序推进的墨西哥第二帝国从酝酿到覆灭的历史,奇数章则是一九二七年幽闭在布舒城堡中的卡洛塔皇后对往事的回忆:“今天信使给我带来了帝国的消息。他带着无尽的回忆和梦幻,搭乘一艘三桅帆船,由一股裹挟着无数鹦鹉的彩风吹送而来。”说是信使带来的,仿佛是在表明叙事内容的客观真实性,而这内容又是以第一人称讲述的,掺杂着荒诞不经的细节,究竟是真是假?这构成小说全部内容的“帝国的消息”,也就是说,帝国的历史,也就是说,帝国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亦真亦幻的面目。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Fernando del Paso,1935-2018)

在倒数第二章中,作者以元小说的方式解释了自己的写作方法:使历史可能具有的全部真实性同杜撰可能具有的全部精确性糅合在一起,以此超越忠于历史事实与追求诗意—文学性的矛盾。于是,在作者看来,在他的这部作品中,互相矛盾的史料与天马行空的杜撰获得了同等地位。其实,后者的地位似乎要更高。他有意把历史学家们说法不一、各执一词的记述并置在一起,让自己想象出来的卡洛塔的疯癫独白成为一个贯彻始终的叙事声音,前者看似公正,实则混乱,后者看似非理性,实则具有内在的统一性、真实性,于是,读者渐渐地开始怀疑历史学家,同时对布舒城堡中的那个疯婆子越来越理解甚至越来越同情。以新历史主义的比较偏激的眼光来看,既然历史就是叙述,文学也是叙述,那么历史与杜撰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历史所谓的“客观真实”总是被质疑,文学虚构的“真实的谎言”反倒更能打动人心、令人信服,于是,文学战胜了历史。

不过,历史的细节固然可以讨论,历史的宏大事实却是难以翻转的。如果无法把握历史的主脉,我们都无从理解现在。十九世纪的事实是,欧洲经过几百年的逐渐加速的发展,到达了它的巅峰状态,感到空前的自信。在它眼中,世界的其他地方都是矮小的了,自己俨然已经是世界的中心,必须由它来领导世界,同时,它要把过剩的精力外泄到那些相对不发达的地区。欧洲浪漫主义文学和艺术中闪耀着奇幻色彩的异域,很快成为欧洲列强争相抢夺的殖民地或曰“势力范围”。欧洲人带着最先进的武器来到最偏僻最落后的地域,打着的是种种动听的旗号:“传播文明”或是“自由贸易”。在西班牙语美洲,向来位居社会上层的知识精英往往也对“文明”和“自由”大为欢迎,对之顶礼膜拜。阿根廷政治家萨米恩托在其名著《法孔多》中提出的“文明与野蛮”的观念,为西语美洲的再次被殖民和内部殖民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欧洲代表文明,遍布着蛮荒地带和顽劣蛮族的美洲是需要被改造的“野蛮”。“文明与野蛮”也成为西语美洲文学中的一个不断出现的主题,用以表现社会的分裂和冲突,展现不同人群、不同思想之间的尖锐对立。

在《帝国轶闻》中,“文明与野蛮”的主题也反复出现,同时得到了新的诠释。一方面,奥匈帝国宫廷的奢华生活,代表了欧洲文明取得的辉煌成果,另一方面,则是在欧洲人的叙事声音中出现的野蛮墨西哥:“一个满是强盗神父和污浊的卑鄙小人、道德沦丧的政客和军阀、迫害狂和反动派、佩戴狼牙项链和吃仙人掌叶片及牛卵子的以鸟羽为饰的土人以及大字不识的乡巴佬的国度。”这段五光十色的描述道出了部分真实:十九世纪独立之后的墨西哥,很多时候是处在混乱不堪的无政府状态,天主教会仍然把持着巨大的权力和大量的财富,少数有知识有财产的精英阶层与广大没受过教育的贫民阶层的差距之大令当时的欧洲人瞠目结舌。欧洲列强将它们的梦想投射在这块蛮荒土地上,试图建立一个庞大帝国来抵挡正在崛起的、将在争夺霸权的舞台上成为它们强大敌手的美国。这些自大的君主个个心怀鬼胎,那个叫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奥地利大公成了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安插到大西洋彼岸的傀儡。

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在谈到十六世纪西班牙对墨西哥的征服时,指出了殖民征服中存在的一个深刻矛盾:一面是欧洲对新世界的乌托邦式的憧憬—托马斯·莫尔的想法,一面是同样由欧洲实施的殖民活动的恐怖现实—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的想法。在十九世纪的背景中,在墨西哥第二帝国的故事里,同样显露出这对矛盾,只是托马斯·莫尔的梦变成了启蒙主义者的梦,这个梦将由墨西哥政治精英,尤其是出身于印第安人贫农家庭的自由主义政治家贝尼托·华雷斯来争取实现,而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吐露的政治智慧,则体现在小说精心刻画的与华雷斯敌对一方的权力勾结和权力斗争中。小说中的一个次要人物这样评断马克西米利亚诺个人悲剧的原因:他“容易讨人喜欢,却不可能令人生畏”。这不正响应了《君主论》里的一条教诲吗?因此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性格软弱的马克西米利亚诺只有被驱使被摆布的宿命。最终,在理想驱使下不懈奋战的华雷斯取得了对欧洲侵略者的胜利。

这场顺应历史潮流的胜利终于让我们看清,谁才是真正的文明人,谁又是真正的野蛮人。我们在奥匈帝国宫廷的光鲜外表上看到了欧洲文明的巅峰,也看到了哈布斯堡王朝由盛转衰的气象。这个从小养尊处优、后被法国皇帝操纵的奥地利大公,代表的是一个腐朽没落的文明。小说屡次提到马克西米利亚诺对“排场”的痴迷,他热衷于权力的象征—皇冠、侍从、礼仪,胜过了对关系帝国命运的战局的关切。“一个亲王,除了和总统一样必须维护秩序、安宁、公正和民主之外,还必须维护美、传统和讲究排场”—他自以为在精神上是高于他的对手华雷斯总统的,仿佛因为在教养上更占优势,他理应更适合担任墨西哥的领导者,把这个野蛮国度带向文明。可是,华雷斯总统,这个被欧洲记者描述成“嗜血成性的残暴土人”的墨西哥本土政治家理解的文明和他不同。

且看小说中的华雷斯关于执政者的道德是怎么说的:“我深信统治者的威严来自法律、来自刚正,而与衣着及只适合于舞台的君王的威武排场无关。”这是现代执政者的理念。古代帝王以宏伟恢弘的建筑、错彩镂金的装饰、规模盛大的阵仗来体现自己的权力意志,让被统治者们畏惧和臣服。

小说的一个精彩之处,在于为死得一点也不体面的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亞诺一世想象了一次“体面的”枪决仪式,让酷爱仪典的皇帝重新死一次,死得风风光光、不留遗憾—这就是作者杜撰的、由皇帝亲笔写下的《处决皇帝的礼仪》,这个片段可以看成对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心血巨著、厚达五百多页的《宫廷仪典》的戏仿。在这套周密的程序中,皇帝在帝国大广场中央的一块红地毯上受死,一大拨人马配合他完成这最后一次权力象征的游戏,在场的各色人等应当如何站位,皇帝选择站着受死该怎么办,选择在马上受死又该怎么办,受死时的蒙眼布应当是什么样的,子弹的材质应当如何,等等,均有严格的规定,读之令人哭笑不得。

马克西米利亚诺一世的皇宫,墨西哥查普尔特佩克城堡内景

与这可笑的、虚构的文明礼仪形成对立的,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死后遭到的野蛮对待。小说中的一首墨西哥民谣如此唱道:“人们打开了皇帝的胸膛,/想从他的心脏上面大捞一笔,/于是就细切碎割标价零售,/一块块、一片片,鲜血淋漓。”这个半真半假的历史细节是不是能让人想起阿兹特克人的古老仪式?他们在金字塔顶上把俘虏的胸膛剖开,挖出心脏,献祭太阳神。这些血淋淋的场景被西班牙殖民者记录在诸如《征服新西班牙信史》这样的见闻录中,为欧洲文明改造美洲提供合法依据。作者在再现墨西哥民众的胜利时,并没有刻意掩盖他们不光彩的举动。这是历史,不是神话。喜欢炫耀权力是人性的一面,贪图物质利益、利用战败者的尸体发一笔小财,也是人性的一面。墨西哥人可以是不惧强敌、奋起保家卫国的斗士,也可以是因贫穷和仇恨而显露出丑恶之心的暴民。一个好作家总是对自己的同胞带着点批判眼光,在书写本民族的故事时带着点自嘲精神的。

马克西米利亚诺之死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大耻辱,也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这个显赫家族无可挽回的没落。其实哈布斯堡皇族与墨西哥很早就发生了联系。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见证了西班牙帝国的崛起和衰颓,埃尔南·科尔特斯及其麾下的西班牙武士对墨西哥的征服就是这个日不落帝国创建的开始。哈布斯堡的西班牙君主们一代不如一代,西班牙文学和艺术在帝国权力的由盛转衰中开出“黄金世纪”的花朵,发展出最为成熟的巴洛克风格。西班牙巴洛克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上更转化出极为绚丽的成果。就这样,巴洛克风格不仅成为墨西哥文化固有的一种特色,也在哈布斯堡皇族的美学偏好乃至命运之中打下了印记。翻看《帝国轶闻》中统治奥匈帝国的哈布斯堡家族的故事,可以发现,他们的奢靡是巴洛克式的,他们的悲剧也是巴洛克式的。

在卡洛塔皇后的独白中,“人生如梦”这一巴洛克文学的常见主题反复出现。经历了墨西哥第二帝国的覆灭,卡洛塔觉得人生和尘世是一个“弥天大谎”,是一个“噩梦”。就像哈布斯堡家族战功显赫的西班牙君主查理五世在晚年遁入尤斯特修道院,就像查理五世的儿子腓力二世在远离繁华京城的埃斯科里亚尔宫中回味日不落帝国的胜利与失败,就像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的名剧《人生如梦》中的波兰王子常年在囚室中度日以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卡洛塔皇后也将自己幽闭在城堡中回忆往昔的荣耀、哀叹命运的不幸,以至于把记忆与梦幻搞混在了一起。她时而表达自己对亡夫深至骨髓的爱,时而表达对亡夫生前不忠于自己的愤恨,让她的人生之梦带上了强烈的情感色彩。她活得够长,由此见证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死后诸多世界大事的发生,包括奥匈帝国的分崩离析。她在独白中告诉亡夫,曾经多么辉煌的哈布斯堡的奥匈帝国也成了昨日之梦,“一战”之后,“奥地利开始向全世界乞讨施舍,昔日的廷臣当起了消防队员,男爵们弹琴卖唱,上校们成了花匠,维也纳骑术学校的利皮扎马也在街上拉起了运煤车”。欧洲贵族的美妙时光已经结束了,卡洛塔皇后和一众欧洲王室子孙成了被历史抛弃的垃圾。在作者笔下,卡洛塔皇后像悲剧的女主角那样不断念叨着令她伤心的往事,为欧洲帝国时代的终结献上一曲挽歌。

与此同时,在卡洛塔的狂人呓语中,作者又创造性地给她赋予了墨西哥身份。那个“搭乘一艘三桅帆船,由一股裹挟着无数鹦鹉的彩风吹送而来”的信使给她带来了帝国的消息,也带来了“一只用珍贵木料制成、装满翻滚着泡沫的热巧克力的大桶”。于是,“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每天都将在这只木桶里沐浴,直至我这波旁家族公主的皮肤、直至我这年逾八十的疯老婆子的皮肤……我这梅姆灵笔下的天使和修女院的新娘般的白皮肤一块一块地剥落,让黑而又香—黑如索科努斯科的可可豆、香似帕潘特拉的香子兰—的新皮肤覆满我的全身,马克西米利亚诺,从我这个墨西哥土人、黑肤少女、美洲皇后的黑色额头直至裸露着的、香喷喷的脚趾尖”。在这段描绘中,卡洛塔发生了魔幻式的变形,像动物蜕皮一般,换上一层具有墨西哥自然产物特色的新皮肤,从欧洲人变成了墨西哥人,正如天主教的圣母在墨西哥变成了与当地土人一样肤色黝黑的瓜达卢佩圣母。在作者看来,卡洛塔想要成为墨西哥人的愿望在一定程度上是真诚的,她真的想当一名可以青史留名的墨西哥皇后。可惜浩浩荡荡、逆之者亡的历史潮流断绝了她的痴心妄想。

卡洛塔皇后肖像

馬克西米利亚诺想成为墨西哥人的愿望也是真诚的。他除了编制他的《宫廷仪典》,也努力学习西班牙语,想成为一个受墨西哥人爱戴的开明君主,想在墨西哥推行一些面向现代化的举措,但历史与他开了个辛辣的玩笑,因为那些把他扶上宝座的墨西哥人净是些拒绝进步、不肯改革的保守派。作者认为,虽然不能否认马克西米利亚诺夫妇所背负的帝国主义侵略者的罪名,但是,“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是墨西哥人:尽管他们没有生为墨西哥人,却是作为墨西哥人而死的。一个为墨西哥献出了生命,一个为墨西哥而发疯”。为墨西哥人而死。是的,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死换来的是共和国的重生。他在被枪决时发出的不是对墨西哥的怨恨,而是对墨西哥的祝福:“墨西哥万岁!”相比于马克西米利亚诺在位期间所做的一点业绩,他被墨西哥人记住更多的是他的死。在墨西哥作家豪尔赫·卡里翁看来,成为墨西哥民族英雄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死去。就这样,经历了悲剧人生的马克西米利亚诺皇帝和卡洛塔皇后被作家送入了墨西哥国家历史的万神殿。要读懂墨西哥的过去和现在,这两个将自己认同为墨西哥人的历史人物是绕不过去的。他们的梦里包含着墨西哥未曾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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