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农业大萧条与《好兵》的印象主义

2020-02-22 07:24程汇涓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印象主义爱德华庄园

程汇涓

(上海外国语大学 国际工商管理学院, 上海 201600)

1.0 引言

《好兵》(TheGoodSoldier,1915)是英国现代主义小说家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1873-1939)的代表作。小说问世以来,其写作手法曾在同时代读者中引起很大争议(Stannard,2012:233-250)。小说中,第一人称叙述者道威尔(Dowell)令人困惑的讲述方式及其造成的疑问,体现出“文学印象主义”(literary impressionism)所要达到的典型效果。此外,福特本人也曾专门对“文学印象主义”的写法做出阐释(Ford,1914:167-175;323-324)。因而,这本小说在批评史上最引人注目的焦点莫过于印象主义手法和不可靠叙述者的运用。正是这种特殊的写法导致读者在读完小说后很难概括出完整的情节,反而只得到由许多片段拼凑出来的印象:四个主要人物(一对英国夫妇和一对美国夫妇)在德国温泉小镇结识,美国丈夫道威尔运用第一人称视角频繁闪回,讲述他曾获知的关于四人此前生活的不同侧面,为读者拼凑出四人小团体如何分崩离析这一具有普遍隐喻意味的过程,并传递出他对过往生活细节的主观想象。

伊恩·瓦特(Ian Watt,1917-1999)在追溯“印象主义”词源的论述中指出,后世之所以认同福特与他长年的合作者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是印象主义作家的主要原因,在于福特对这一说法的推崇(1979:172)。对福特的印象主义创作较为经典的评价集中于分析叙事技巧及其可能造成的心理效果,认为“向读者和主要角色隐瞒全局状况”并逐渐暴露全局不同侧面的写法更符合人类主观印象式的认知过程,能够抓住读者的阅读兴趣,且更利于反映真实的主观世界(Meixner,1962:11)。这种解读方式自然十分符合作家本人的创作逻辑,毕竟福特在《论印象主义》(“On Impressionism”,1914)一文中也将此方法视为写作箴言:“时刻考虑你在读者心中留下的印象”(1914:172)。另外,也有批评家从福特的个人经历出发,认为其印象主义写法的根源在于他曾罹患“恐旷症”(agoraphobia),这一病症带来的精神冲击影响了他对信息的接受与信赖,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印象主义的美学观(Moser,1980:133-184)。

然而,本文认为文本肌理和作家精神意识层面的解读并不是理解《好兵》中印象主义的必然途径,印象主义写法的产生本身有着深刻的认识论动因,折射出文学表征对时代变化的诗学反应。对英国人来说,造成这种时代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1873至1896年间持续了二十年的英国农业大萧条(the Great Depression of British Agriculture)。关于这一时期英国农业面临的巨大困境,最经典的描述出现于厄恩利勋爵(Lord Ernle,即罗兰德·E·普洛瑟罗,Rowland E. Prothero,1851-1937)的《英格兰农业:古与今》(EnglishFarming:PastandPresent,1912),他写道:“自1862年以来,农业繁荣的浪潮不再流动;1874年之后,它转向,并迅速退潮。大萧条时期开始了,其严重程度或许有所波动,但趋势却延续至维多利亚女王统治剩余的全部时间,甚至更久”(1912:374)。

作为厄恩利勋爵的同时代人,福特不需要成为勋爵那样的农业经济学家也能够感受到农业链条的断裂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对此提供了隐晦的暗示:主人公英国夫妇爱德华·阿什博纳姆(Edward Ashburnham)与莉奥诺拉·阿什博纳姆(Leonora Ashburnham)的婚姻产生了裂痕,那几年也就是“19世纪90年代——农业非常萧条。一百磅麦子也赚不了几先令,肉价低得离谱,养牛的成本比卖牛肉赚的利润还高。英国的乡郡都完蛋了”(Ford,2012:101)。然而,作为大庄园主,爱德华“给了佃户很高的地租减免”(同上),但现实状况却是其庄园本身也难以为继。面对严重的财务危机,秉承英国乡村庄园主传统的爱德华仍希望像封建领主一般,对庄邑上的农民、佃户和仆人担负起经济和道义责任;相反,出身于爱尔兰小地主家庭的莉奥诺拉迅速撇清幻想,在爱德华因一时冲动一掷千金而造成严重亏空之时,莉奥诺拉以近乎现代公司治理的严谨接管了爱德华的庄园。

财产主导权的易手、管理方式的变化、盈利模式的改变虽然是个体在经济市场中做出的反应,但大庄园主这类具有较强经济影响力的个体之行为,无疑反映出农业大萧条背景下整体社会经济结构以及财富经营方式的被动转型。小说中,阿什博纳姆夫妇分歧的起点表面上源于爱德华接连不断的私情,但其本质却是两人对于时代变化截然不同的反应。有批评家对文学印象主义的诗学特征及其隐含的道德观变化做出了这样的总结,它“聚焦于经验中偶然且不断变化的侧面,放大主观印象(和记忆),因为这些印象和记忆以模糊的流动冲击着人们的意识。通过对精心选择的细节的组合,作家将感觉尽可能真实地传递出来”(Colombino,2015:63)。从经济与社会变迁的视角来看,《好兵》中不断闪回的印象主义写法恰恰捕捉到一种现实,即农业所象征的整体的、可期待的有机联结的断裂,以及被离心力拖曳而出的经济个体在新的商业环境和投资环境中所感受到的“流动冲击”。

2.0 英国农业大萧条:规律性期待的破坏

19世纪70年代,英国遭遇了连续性的自然灾害,秋冬季节降雨量过大造成农产品大面积歉收。在这样的耕种环境下,耕地条件越发恶化,土地因“杂草丛生和肥料减少”而益发贫瘠,连年歉收(克拉潘,2014a:384)。据英国政府1879年的谷物产出统计报告,几乎所有地区的小麦收成都低于往年平均水平(Handcock,2000:199),农作物质量普遍较差,许多产品无法正常进入市场流通。畜牧业也因饲料短缺而受到很大影响,连续的阴湿天气造成牲畜大面积罹患口蹄疫等疾病。农业大萧条破坏了与土地有着直接关联的人的规律性期待,这种期待包括对农产品收获的周期性期待和对租佃经营稳定关系的期待。

英国农业大萧条的二十多年间,恶劣的天气状况对农产品收获的规律性造成了严重破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不仅在一年之内无法实现,其破坏甚至溢出至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范畴。1879年开始的连年阴雨令从事农业生产的人群叫苦不迭,虽然80年代英国的整体气候状况有所好转,但是耕地改良的见效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周期,因此1894年大干旱的到来又对农业所倚仗的自然环境造成了严重冲击。人们直接将之与十五年前的连续降雨联系起来,按照当年《农业萧条皇家调查委员会第一次报告书》的说法,“来自田间的见证人谈论1894年的干旱几乎和他们前辈谈论1879年的淫雨无异”(克拉潘,2014b:103)。

农业生产所象征着的封闭循环结构被恶劣的极端气候强行打破,人们对农业经济和与之相对应的田园生活产生了强烈的不信任感。有农史学家做出过这样的描述,当80年代气候状况开始好转时,许多人认为“农业的前景会转好”,“困难会过去,好时节将来到”(Brown,1987:6)。然而,此后持续了十数年的萧条却连续否定了人们的规律性期待。《好兵》中英国夫妇爱德华和莉奥诺拉·阿什博纳姆正是生活于这一时期的典型庄园领主,小说对其身份做出了这样的描述:爱德华·阿什博纳姆是“优秀的治安官、一流的士兵,据说也是英格兰汉普郡最好的庄园主”(Ford,2012:14)。这一人物设定并非巧合,事实上,农业大萧条时期受影响最大的地区就是英格兰南部以种植小麦和大麦为主的区域,而受萧条打击最严重的十五个郡中汉普郡名列其中(刘杰,1999:29)。小说对这一时期庄园上各色人等的生活做了简短但有力的描述,“困难时期就是困难时期,每个人都得掐着指头过日子,不管是庄园主还是佃户”(Ford,2012:102),可见农业大萧条对农产品收获周期的规律性期待冲击之深、波及范围之广。

农业大萧条对规律性期待的破坏,不仅作用于时间意义上的收获周期,而且影响了租佃经营的稳定关系。英国庄园制源自“中世纪欧洲农村广泛存在的一种经济组织形式”,“庄园”(manor)一词原本指代“庄园的房舍”,从11世纪后期开始便指谓一种“制度”(沈汉,2005:37)。虽然庄园的运营方式从中世纪到近代发生了深刻变化,但是其制度核心仍然建立在庄园主与农民的关系之上。有农业经济学家在对比德、美、英三国农业发展方式的基础上指出,19世纪农业发展的普鲁士道路是地主贵族转化成农业资本家,美国式农业发展道路是家庭农场经营,而英国农业发展的重要特征是大地主不直接经营土地,转而把土地出租给农业资本家,从而形成“庄园主-佃户-农业工人”的三重结构(伯恩斯坦,2011:41-46),三国农业发展道路的差异反映出参与农业生产各环节的人与土地和农产品之间关系的不同。正是在租佃制之下,英国大庄园领主与其庄园上的农场主(佃户)和农业工人形成了相互依存的三重经济关系,庄园主虽然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但与农事相关的生产环境、市场价格、利润变化和人事关系都会强烈影响他们的生活。

英国租佃制一个较为突出的特征是封建依附关系的残存。这主要是因为近代英国的土地所有权来源于封建土地贵族的封土统治权,因此其集中程度较高,几乎超过欧洲任何其他国家。据农史学家统计,“18世纪末,英格兰和威尔士富有的地主有400家,他们的年收入在5000英镑到50000英镑之间……这批大地主拥有英格兰和威尔士可耕地的20%到25%”,“在这个土地所有者群体之下是乡绅集团……其中富有的乡绅有700家至800家,收入在3000英镑至5000英镑”(转引自沈汉,2005:267)。《好兵》对阿什博纳姆夫妇拥有的布朗肖庄园所能够带来的收入做出了描述,“布朗肖庄园在爱德华手上一年应该能够带来五千英镑的进项”(Ford,2012:114),从这一财务数据推测,阿什博纳姆夫妇应属于大庄园主阶层。事实上,英国的大庄园主阶层所享有的高度集中的土地所有权代表着一种封建遗风,其租佃制不仅具有经济意义,而且还包含农民本身对封建领主的依附意味。

因此,在面对农业大萧条时,爱德华·阿什博纳姆希望以封建领主的姿态保护庄园上的佃户和农业劳工,他希望“照顾自己那些善良的佃户度过困难时期”(Ford,2012:101)。小说中串起这条线索的是一个小人物,即佃户芒福德(Mudford),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整本小说里只出现过两次,且对他的描述都出自他人之口,读者无法对他产生直接观感,只能从转述人的口中获得某种可信度存疑的印象,这为福特的印象主义写法做出了范例。芒福德是爱德华庄园上的一名佃户,“连续三年都只交了一半的租。一天早上,管家汇报说,芒福德今年一点租子也交不上了”(同上:102)。然而,爱德华对这样的老佃户十分不舍,可是妻子莉奥诺拉经营庄园的态度十分严谨,她显然无法容下这种不能在困难时期为庄园分忧的佃农,但爱德华还是在关键的时刻突然爆发,试图维护老佃户在庄园中的地位,他对莉奥诺拉大发雷霆,叫道“休想让我撵走这些人,他们为我家劳作了几百年——对这些人我们得负起责任——让一群苏格兰农民进来?休想!”(同上:101)爱德华的态度展现出部分庄园主在农业大萧条时期想竭力维护租佃稳定关系的努力,传达出传统庄园制对农业关系的规律性期待。

爱德华口中提及的“苏格兰农民”进入庄园正是在大萧条背景下规律性租佃关系受到破坏的表现。提出这一策略的是莉奥诺拉的父亲,一位爱尔兰小地主,他认为“爱德华在用对佃户疯狂慷慨的方式管理着自己的地产”,但是为了度过这一艰难的农业萧条期,爱德华最应该做的反而是“解雇所有的佃户,从苏格兰引进一批农工”,事实上已经有埃塞克斯的庄园主在这样做了(同上)。爱德华对这一策略的激烈反对,一方面是出于对传统租佃关系稳定性的维护,另一方面也是拒绝短期租佃制下的掠夺性种植。对此,他给出的理由是“不能让土地荒芜。苏格兰农民只会骗你的地,让土地变得越来越贫瘠”(同上:102)。小说此处的表述比较隐晦,为何苏格兰农民的进入会让土地越来越贫瘠?这一说法指涉的正是短租制的危害。从农业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如果佃户与庄园主之间具有世袭、稳定的租佃关系,农民就有可能在长期契约关系的保障下对农田进行改良,从而保证自己能够享有农田改良的成果。相反,如果佃农与庄园主只能缔结短期的租佃关系,那么他们就更有可能在短时间内通过对土地的掠夺性经营来获取最大利润。苏格兰农民的进入也许能够在萧条期为庄园主带来直接的经济收入,但其造成的结果是长线关系变为短线关系,土地上耕种的作物品种、轮作方式和施肥情况的规律性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小说中,爱德华的抗争在妻子莉奥诺拉的现代治理风格面前毫不奏效。老佃户芒福德最终“被逐出了农场,只搞到了一间免费的小农舍住”,“每周从一家农民慈善协会领取十个先令,以此过活,再就是从阿什博纳姆家的财产托管人那儿领取七先令的补助”(同上:117)。显然,爱德华没有保住芒福德的佃户地位,他甚至没能保住自己作为布朗肖庄园管理者的地位,莉奥诺拉和她的律师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爱德华所有财产的‘受托人’”,“他作为一个好地主和佃户父母官的日子结束了。他彻底出局了”(同上:115)。可以说,庄园管理权的让渡反映出英国农业大萧条对传统庄园制的彻底破坏。在二十余年的农业危机中,农产品收获周期的规律性期待持续落空,传统稳定租佃关系的期待也无法再得到满足,农业经济模式面临严峻挑战。

3.0 庄园主经营方式与投资方式的改变:应对无穷性与不可信性

《好兵》中数次提及大庄园主爱德华获得收入的方式不止一种——“他的钱并不都来自土地,还有一大部分源于铁路股份”(同上:101);“隔三差五,他常见面的那些金融家就会给他一些扎实、稳健的赚钱建议”(同上:50)。他甚至会透露给别人一些做投机生意的消息。有一次,他推荐道威尔“去买加里东延期付息股票,说这种股票价格肯定会涨”,后来股价确实涨了,这些投机信息仿佛“凭空从蓝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同上:25)。小说对上述赚钱方式的描写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它们都不再属于传统庄园主的封闭盈利渠道,而是带上了某种现代性色彩。不论是对铁路公司的投资,还是参与金融投资和股票投机生意,都反映出大庄园主在新的时代下改变其财产经营方式和投资方式的倾向,他们开始向封闭的农业链条外部寻求机会。第二,对大庄园主财富经营方式的描写摒弃了维多利亚小说扎实交代来龙去脉的风格,而是“东拼西凑”,每隔几十页突然以漫不经心的方式给出一些令人震惊的信息,模拟人们在新的日常生活中获取印象的感受。正是这种印象主义的写法从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表征了大庄园主在经济结构转型时期所感受到的无穷性和不可信性。

对大庄园主来说,无穷性与不可信性的危机都与他们在农业大萧条期所面临的新经济状况有关。农业大萧条时期英国国内农产品市场的一个奇特现象是价格调控的失灵。在受到连续恶劣天气影响后,农产品产量大幅下降,原本依照需求-供给规律,农产品价格理应相应上涨。然而,在这一时期,英国国内的农产品价格不涨反跌,以致于皇家农业大萧条调查委员会在1897年的报告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们一致同意,农业危机的主要原因是价格下跌”(Enfield,1930:60)。通常,产品价格过低是源于产能过剩,但在当时的英国,情况却并非如此,大萧条调查委员会的结论仅仅描述了市场现象,却没能指出价格调控失灵背后的根本原因。

后来的农业经济学家认为,农产品价格过低的真正原因在于农产品市场的打开,“19世纪五六十年代引入的自由贸易政策使英国农业在外国竞争的冲击下变得极为脆弱”(Wordie,2000:26)。1815年至1846年,英国曾颁布一系列法令维持国内农产品的价格,以屏蔽来自国外廉价进口产品的竞争。这种带有贸易保护主义色彩的法令显然保护的是庄园主和佃农的利益,但却相应地导致其他国家针对英国工业产品提高进口关税。随着英国工业实力的不断增强,这种保护农业生产者却损害工业资本家利益的法令受到越来越多工厂主的反对。1839年,全国性的“反谷物法同盟”(Anti-Corn Law League)建立,反谷物法运动蓬勃发展,其最终结果是1846年《谷物法》的废除,英国国内农产品的关税壁垒保护被彻底终止,自由贸易的主张最终占据了上风。曾有英国史学家将废除《谷物法》视为“英国19世纪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认为其标志着土地贵族统治权的衰落(Wordie,2000:33;刘成,2013:104)。

外国农产品的大量进口无疑影响了爱德华这样的土地贵族的认知。他们一方面眼见自己庄园上的收成受恶劣天气的影响连年降低,但另一方面却看到市场上农产品供给充足,两者之间的尖锐对比无疑让他们对被打开的国内市场产生了全新的以“无穷性”为中心的恐慌。《好兵》中一个关于“加州橙子”的细节展现出汹涌而来的美国农产品所造成的冲击。这段描述围绕着四个主人公中美国妻子弗洛伦斯(Florence)的经历展开,她曾陪着叔叔老赫尔伯德先生环游世界,出发前为了能够向沿途遇到的旅人表达心意,老赫尔伯德准备了“上乘的、凉丝丝的加州甜橙”(Ford,2012:20)。令人震撼的是,他们所乘坐的“蒸汽船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位点头之交,都能在每天早上得到他赠送的一枚甜橙”,“在绕着这个巨大地球环行一周的过程中,甜橙竟一直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同上)。“源源不断的甜橙”恰象征着美国农业在此时的强势增长及其农产品供给所造成的“无穷性”印象。据农史学家的统计数据显示,农业大萧条期供给侧的“突出特点是食品进口的增长”,“从1871-1875年到1896-1900年间,英国小麦和面粉的进口量增长了90%,肉类增加了300%,黄油和奶酪增加了110%”(Fletcher,1961:419)。外国农产品的大量涌入使英国的农业市场在全球化的冲击下应接不暇,几乎不可能再形成传统庄园制之下对农业经济连贯、整体的认识,因此福特的印象主义写法正回应了这一深刻的时代感受。

当然,作为经济人的庄园主此时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也在寻求机会参与新经济的盈利模式,爱德华对铁路公司的投资以及做带有赌博性质的投机生意正反映出庄园主另谋出路的经营规划。事实上,他们所普遍选择的投资渠道本身也是对农业市场做出的适应性选择。外国农产品的大量涌入,从源头上看是来自于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阿根廷等海外处女地的开垦所提供的丰富产品,但从进口到消费的过程来看,却离不开运输业的充分发展。在农业生产自然环境本身不够好的情况下,农产品作为同质性商品失去了投资吸引力,传统庄园主能够参与的经济过程因此转向了农产品的运输环节。当然,由于他们并不擅长工业生产,所以往往“不是以直接经营者身份参与公司的活动,但他们作为股东获得了可观的收入”(沈汉,2005:273)。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经营方式和投资方式开始与虚拟经济挂钩,虚拟经济中自发包含的不可信性也随之进入其认识论中,关于这一点,有批评家认为《好兵》足可以被视作“现代投资市场上投机行为所引发的价值问题的美学回应”(Mickalites,2012:20)。总体而言,以阿什博纳姆夫妇为代表的庄园主在应对农业大萧条的过程中,试图实现以租佃制为基本形式的传统庄园经济模式同铁路工业资本投资以及股票投机等盈利模式的耦合。然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必须承受和应对开放性市场所带来的无穷性和虚拟经济的不可信性危机。

4.0 作为认识论的印象主义

尤金·古德哈特(Eugene Goodheart)在一篇题为《道威尔知道什么》(“What Dowell Knew”,1986)的文章中对《好兵》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它“仍旧是现代小说中最令人困惑的作品之一,因为它缺乏经典现代主义作家作品中锚住确定或否定的点,不论是早期的还是后来的作家如詹姆斯、康拉德、乔伊斯和劳伦斯都没有这样写的”(1986:70)。找不到锚点把意义确定下来正是福特印象主义写法的本质所在。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视觉艺术的影响,呈现出视觉弥散的效果。作为拉斐尔前派著名画家福特·马多克斯·布朗(Ford Maox Brown,1821-1893)的外孙,福特在16岁父亲去世后便搬入了布朗家中(Saunders,2013:43),在外祖父的影响下,他习得并以文字的方式运用了视觉艺术的手法,有批评家认为“马多克斯·布朗是一位以绘画为媒介的小说家,他的外孙则是一位用文字绘制图像的艺术家”,“从绘画到印刷,从一种艺术形式到另一种艺术形式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Thirlwell,2009:36)。

《好兵》中“缺少锚点”的视觉弥散效果让读者难以形成整体、可靠的认识。道威尔曾这样描述,“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是巨大画布上的色斑”(Ford,2012:17)。色块均匀地漫布于画面之中,但视线却很难聚焦,这样的视觉弥散呼应了福特在《论印象主义》中的一个比喻——“透过明亮玻璃看到的景象”,他认为印象主义的目的就是“为了传达真实生活的奇怪效果,就好像透过明亮的玻璃,你能够看到许许多多的景象”(Ford,1914:174)。然而没有哪一个景象能够被视为整体的、连贯的、可信的和正确的。

正因此,对福特印象主义的解读在均等疑惑的肌理上衍生出了许多分支。弗兰克·克莫德(Frank Kermode,1919-2010)认为没有人能够在对《好兵》的阐释中发现一个肯定的真相,但同时,他也指出,“福特自己似乎把这种叙事状态多多少少直接地与世界的状态联系起来,与有闲阶级的无知和狭隘联系起来,与一个处于微妙衰落中的国家联系起来”(1974:111)。从这个论断来看,福特的印象主义虽然带来了阐释的多种可能性,但正如“透过明亮玻璃”看到的诸多景象,某些景象或许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对于小说中最显眼的庄园主阶层来说,农业大萧条可能是最相关的景象之一。

《好兵》中最著名且完整的带有印象主义绘画风格的描写,恰恰是透过“玻璃”看到的乡村景象。四位主人公乘坐火车驶过绿色的乡村,“透过宽敞的车窗那明亮的玻璃欣赏村野的景致”

乡村并非完全是墨绿青葱的。阳光照耀下来,土地是血红色,紫色,红色,绿色,红色的。耕地里的牛显得油光光的,棕色,黑色,黑紫色。农民们穿着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就像喜鹊羽毛那样的颜色。田地间也飞舞着成群的喜鹊。在另一块地里,堆放着一垛垛的干草,阳面的干草是灰绿色的,阴面的则泛着紫色,这里的农民穿着朱红色的衣服,上面系着翠绿的丝带,还有的身着紫色、白色的裙子,以及黑色的天鹅绒胸兜。(Ford,2012:36)

在这幅美妙如印象主义绘画的文字景观中,有一个意象显得特别突出,那就是一头“黑白花的奶牛”被顶了一个跟头掉进了窄溪里(同上),它狠狠地摔了一跤。作为与农业经济息息相关的动物形象之一,“奶牛”的摔倒可以解读出某种象征意味,即农业在这一时期的受挫;“黑白花”的英文“black and white”也带有“毫不含糊”、“白纸黑字”、“清晰明确”之意,其所提喻的稳定的认识论也以同样的姿态遭遇了危机。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主义成为文学印象主义给人最深刻的“印象”。

《好兵》简单的核心情节在印象主义写法的反复折射之下渗透出怀疑主义的认识论底色,从而捕捉到了大萧条环境下农业经济个体所感受到的现实。大萧条以其对自然规律和市场规律期待的破坏,将传统的英国庄园制经济撕开了一道裂口,迫使以阿什博纳姆夫妇为代表的土地贵族寻找土地之外的经济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得不面对开放性市场所带来的冲击,回应和筛选投机市场海量的不可靠信息。《好兵》的印象主义写法在叙事学意义上构成了“非自然叙事”,其效果是“创造出新的心理模式”,扩展了认知视野(尚必武,2018:81)。在新经济环境的冲击之下,人们感受到的印象是商业环境和投资环境的复杂,以及认知能力所不断遭遇的否定。正如道威尔在小说中时常重复的一句如音乐副歌般的话所言:“我不知道”(“I don’t know”)。由此,《好兵》的印象主义不仅是展现认识论的艺术手段,也化作了认识论本身。

5.0 结语

福特的印象主义创作可以有多个阐释途径,若以发生于1874至1896年间的英国农业大萧条为切入点,我们可以看到印象主义形式背后的认识论动因,发现文学表征对时代精神的回应。新的经济生活现实以规律的破坏、市场的开放和信息的不可靠为特征,它制造认知困境,形成以“不可知”为核心的时代印象。福特的印象主义写作正是在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成为传达时代精神的渠道。正如他在《远古之光》(AncientLights,1911)一书中所宣称的,“我并不探讨事实,我对事实有着极其深刻的蔑视。我试图呈现给你的是我眼中一个时代、一个城镇或一场运动的精神”(1911:xv)。基于此,《好兵》的印象主义不仅是一种文学技巧,更是以万花筒式的片段印象搭建出的反映新经济状况下时代精神的诗学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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