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瘟、贸易争端与戈尔韦港计划:乔伊斯的爱尔兰经济共同体构想

2020-02-22 07:24陈豪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乔伊斯斯蒂芬爱尔兰

陈豪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国际商务外语学院, 上海 201100)

1.0 引言

从19世纪后半页到20世纪初,“两个民族”①的分裂问题已成为爱尔兰救亡和复兴路上的最大障碍。广大信奉天主教的国民主张独立,迫切希望摆脱英国统治,而主要来自阿尔斯特省的新教徒则愿意维持现状,属于坚定的统一派人士(unionist)。两种对立声音撕裂了本已内忧外患的国家。尽管置身海外,乔伊斯却无比关注国内局势。他很清楚民族问题不解决,爱尔兰就无崛起之日。在1907年的一次演讲中,他直言不讳地谈了自己的民族观:

民族性(如果它并非像那些被当今科学家的解剖刀给予致命打击的随意虚构)应深深植根于某种超越且又能显现诸如血液和语言之类流变之物的东西。那位化名为狄奥尼西亚斯的神秘主义神学家、冒牌的雅典最高法院法官曾说过:‘上帝已按天使之意愿为各民族划定好界限’,这很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神秘主义概念。我们难道不曾见识爱尔兰的丹麦人、费尔伯格人、从西班牙来的爱尔兰人、诺曼入侵者和盎格鲁-撒克逊定居者早已在地方神的影响下结成一个新的整体吗?(1959:166)

把上述观点稍作衍生,其意就是来自不同背景的人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只要经历一定岁月的沉淀都可融合为一个新的整体。但令笔者好奇的是,乔伊斯话里的那个“地方神”(Local Deity)该作何解。如若一个社会的人群之间存在根本信仰冲突,这个整体是否依然可以形成?

在《尤利西斯》第二章,乔伊斯通过斯蒂芬和迪西的对话虚构了一场自治派和统一派之间的交流。鉴于双方政见不同,不少读者的头脑里可能会预设一幅话不投机的尴尬场面。但颇为意外的是,这场交流最终让两人达成共识,对立双方破天荒地上了同一条船。事情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迪西提出让斯蒂芬帮他在报上发表一封读者来信,事关口蹄疫疫苗配方,后者非但没有婉拒,而且还信守承诺,完成了托付的任务。关于这段插曲,不少学者的评价颇为消极。例如,奥布莱恩(Darcy O’Brien)认为斯蒂芬“毫不热衷”于为迪西做这种“有损体面”之事(2016:82)。此评价明显罔顾事实。如果斯蒂芬真想敷衍了事,何必连托两家报纸?还有学者完全否定迪西的投稿动机,视其做法为“爱尔兰北部统一派利用报纸来加剧现有裂痕的典型表现”(Backus,2013:203)。此评价的偏颇之处在于无视迪西在牛瘟事件中起到的积极作用。

笔者认为,迪西的信建立了一条自治派与统一派之间的关系纽带,且随着信的内容在城市中散播,越来越多人参与其中,纽带迅速扩张为网络。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之手推动着这些宗派不同、政治观点迥异的市民参与到这场公共事务中来。在一连串有着蝴蝶效应般发展的情节里似乎隐约能够觉察到乔伊斯笔下那个“地方神”的存在。

2.0 牛瘟危机与普莱斯的“解药”

牛瘟事件最初引起乔伊斯的关注还得从普莱斯(Henry Price)的一封求助信说起。1912年7月,阔别家乡多年的乔伊斯计划回国探亲。他当时定居里雅斯特,在那里结识了阿尔斯特省人普莱斯。获悉他即将回国的消息后,普莱斯写信托他打探肉商菲尔德(William Field)在都柏林的住址。除了经营肉铺,菲尔德担任爱尔兰牛畜贸易协会会长一职,同时还是一位颇具政治影响力的议员。普莱斯在给菲尔德的信中声称自己已掌握治疗口蹄疫的药方,因此想借后者的社会影响力予以广而告之。这件颇费周折的差事实际办起来却相当高效。在一个多月时间内,乔伊斯很快联系上菲尔德,后者也迅速将消息刊登在了《电讯晚报》上。笔者据现有文献无法查证普莱斯的药方是否疗效显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乔伊斯通过此事对爱尔兰的口蹄疫问题产生了强烈兴趣。当年9月,他在《自由人报》上发表《政治与牛瘟》一文。

乔伊斯并非心血来潮,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口蹄疫传播速度快,影响范围广,若防控措施不到位,会给地区畜牧业造成重大损失。据史料记载(O’Reilly,2001),口蹄疫最初是在1839年由英格兰传至爱尔兰的。在此后半个世纪里,两地疫情频发,难以根除。英国政府几乎每次都得动用禁运令来应对疫情,这种一刀切的处置方式对以畜牧业为支柱产业的爱尔兰打击巨大。1912年的那次爆发格外引人瞩目,主要原因是同爱尔兰自治运动在时间上搅和在了一起。该年4月,时任英国首相的阿斯奎斯向国会提交爱尔兰自治法案。为让法案顺利通过,爱尔兰国会党领袖雷蒙德(John Redmond)不仅积极拉拢下院的执政党,更事先扫清了上院的障碍。这一次,自治派可谓志在必得,但政治上的最大阻力其实来自爱尔兰内部。阿尔斯特省有着庞大的统一派势力,他们对自治深恶痛绝,其强烈程度“在英国现代史上难得一见”(Duffy,2009:28)。此次疫情爆发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可乘之机。当时,一边是下院就自治问题激战正酣,另一边是爱尔兰运来的牛畜在利物浦被查出问题。以查普林(Henry Chaplin)和巴瑟斯特(Charles Bathurst)为首的保守党议员,以及部分统一党议员主张对爱尔兰实施全面禁运,而以狄龙为首的自治派认为此举矫枉过正,对爱尔兰广大养牛户有失公允。有趣的是,双方唯一共通之处就是“都把爱尔兰当局对口蹄疫的认识和防控能力同它的自治方案,以及国民管理的水平联系到了一起”(Woods,2004:23)。阿尔斯特当然也在禁运范围之内,统一派倒向英国无非是想向世人证明由民族主义者把控的本地政府有多么无能,从而给法案的驳回增设砝码。一场公共卫生事件迅速升级为民族分裂的危机。

口蹄疫问题属于医学问题,如何防控属于公共管理问题,当它和自治法案掺和在一起时,又成为政治问题。在禁令议题上,分歧不仅存在于自治和统一派之间,英爱双方的调查部门,甚至英国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都存有不同意见。战胜自然灾害需要社会各方和衷共济。爱尔兰政府的疫情监测固然有不尽人意之处,但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和政治纷争才是抗灾最大的拦路虎。在《政治与牛瘟》一文中,乔伊斯一针见血地对这些乱象发起抨击。他首先批评统一派“从国难中捞取政治资本”;然后,又把矛头指向查普林和巴瑟斯特,指出他们的根本企图是要“将爱尔兰牛畜长期赶出英国市场”(1959:326)。而在文章后半部分,乔伊斯着重谈了化解危机的策略,体现出有别于一般民族主义者的深谋远虑。

乔伊斯的策略可概括为凝聚各界力量,开展广泛合作,范围覆盖畜牧业主、肉商和政党团体。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把统一派排除在外。在笔者看来,这和普莱斯的积极态度不无关系。作为阿尔斯特人,他给乔伊斯的信是这样写的:“我遂写下此信,告知阁下我所居住的奥地利某省份的口蹄疫治疗方法。有一前提我须在此声明,即我作为一个无政治派别的爱尔兰人,只是出于真心,欲尽一己所能为祖国做点实际贡献。”(转引自Ellmann,1959:325-326)普莱斯的措辞情真意切,让人们有理由相信阿尔斯特的新教徒不全支持英爱统一。实际上,禁牛令也侵害到阿尔斯特农场主们的利益,部分统一党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支持禁令更像是一种政治投机之举。即使同属一个阵营,不同个体亦存在立场和关切的差异,而经济利益决定了统一派在此问题上不可能做到铁板一块。因此,这封信的真正价值与其说提供了一份疗效不明的药方,不如说让乔伊斯看到了内耗有望缓解的曙光。作为回应,乔伊斯对统一派人士的批评仍然留有余地,他甚至在文中充分肯定了来自统一党的农业部官员罗素②(Thomas Russel)的谨慎态度。

在此次危机中,民族主义者坚信“唯有自治才能为爱尔兰赢得公正”(Woods,2004:23)。但公正不是靠施舍得来的。比起自治,乔伊斯更期待国家的自强不息。普莱斯的来信和菲尔德的积极配合给他带来了灵感。当时正值他构思《尤利西斯》的创作之际,两人身上闪现出的务实精神被很好地贯彻在了人物塑造中。野心勃勃的乔伊斯把这些务实者编织成一个追求合作共赢的人际网络,并赋予其独特的政治意义。在笔者看来,那里似乎暗含着作者内心关于民族复兴的某些构想。

3.0 斯蒂芬与迪西:一次跨“民族”的合作

不难发现,普莱斯就是迪西的现实原型,或用艾尔曼的话来说,作者对他进行了一次“戏仿”(1954:354)。对比普莱斯,迪西最显著的不同点就是政治立场鲜明,乔伊斯似乎故意给他贴上了亲英和统一党标签。他时不时把大英帝国挂在嘴边,大肆宣扬奥伦治协会(Loyal Orange Association)的政治主张,称温和派的斯蒂芬为芬尼亚(Fenian)分子。紧接着,迪西就请求斯蒂芬帮他宣传口蹄疫的药方:“我要这封信见报,让人们看到……你等着瞧吧,下次再闹牛瘟,他们就要对爱尔兰牛实行禁运了。然而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人家实际上就治好了。”(乔伊斯,1997:55)③此时,他收起了前一刻还表现出的傲慢,仿佛斯蒂芬突然成了可以并肩合作的盟友。要解释人物前倨后恭的突然转变,我们先得聚焦于他的利益关切。

迪西找斯蒂芬过来的主要目的是结算工资,说明他们的交往建立在雇佣关系基础上。接着,作者向我们展示了经济关系如何是所有社会关系中最稳固的一种。首先,斯蒂芬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上那儿教书纯粹看在钱的份上。当然,作为奥伦治派的迪西也不可能青睐斯蒂芬。迪西爱把钱放在储蓄盒里,并且一分一厘都看管得很好,作者把他刻画成精明十足的生意人形象。比起政治上的好恶,他应该更在乎经济利益的得失。他给斯蒂芬工资才3镑多,面对如此低廉的人力成本,他没有理由拒绝。

在牛瘟问题上,迪西的思考也是从经济立场出发的。他认为在此问题上“人们不可能有两种意见”(54),意在暗示两派的经济利益实际是相互捆绑的。据艾德(Marian Eide)研究发现,某些统一党人支持禁运,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认为大饥荒“给爱尔兰的农业经济带来了两大变化”,其中之一是催生了大量以牛羊养殖为业的“新兴地主阶层”(2002:79),新教徒在其中占据很高比例。有趣的是,爱尔兰在1860年颁布过一个向地主权益倾斜的地主佃户法的修正案,被命名为“迪西法案”(Deasy Act)。因此,作者为人物取这个名字似乎就在暗示他乃新教地主的利益化身。站在这一立场,迪西即使在感情上亲近英国一些,理智上却更在乎口袋里的收益。

此外,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两个民族”虽然在政治上越闹越凶,但在经济上早已休戚与共。随着土地改革的深入和一系列土地法案的出台,越来越多的土地所有权被转移到天主教佃农的手里。大饥荒后,爱尔兰农业经济的重心逐渐从种植业转向畜牧业,不仅给国民经济创造了新的增长点,更一举盘活土地经济和出口贸易。在此背景下,一旦英国推行全面禁运,影响的不仅仅是畜牧业,整个国家的经济前景不分南北都将遭受严峻考验。

著名历史学家曼瑟夫(Nicholas Mansergh)曾这样评价爱尔兰民族分裂:“每当危机来临,相互猜忌就会重现,彼时的憎恶、冷酷和敌对将死灰复燃,取代一度在爱尔兰人中发扬起来的宽容精神。”(1940:185)如果这就是爱尔兰历史挥之不去的魔咒,那么乔伊斯显然是要通过促成迪西与天主教徒们之间的合作来打破它。诚如乔伊斯借斯蒂芬之口说的那样,“历史……是一场噩梦。我正在设法从梦里醒过来。”(57)需要唤醒的不仅有斯蒂芬,还有整个爱尔兰民族。至于如何唤醒他们,乔伊斯在小说中给出了暗示。在迪西办公室,斯蒂芬不自觉地抚摸着象征财富的贝壳,迪西展示钱币的画面深深印在他脑海里。在“夜城”(night town)一章中,迪西出现在斯蒂芬醉酒后的幻觉里,后面还跟着一串各种蔬菜做的钱币。在此类情景中,乔伊斯向斯蒂芬和读者展示着财富的力量,以及由农业铺就的致富之路。

在斯蒂芬的牵线搭桥下,迪西的提议获得广泛响应,不同派别的媒体都愿助他一臂之力。其中既有《电讯晚报》这样坚持民族主义立场的主流报纸,也有在农村地区拥有广泛影响力的《爱尔兰家园报》。值得一提的是,迪西还主动给菲尔德写信。牛畜贸易协会当天在都柏林城标酒店开会,他写信是希望菲尔德把药方拿到会上推广。统一党人迪西是亲英地主阶层的代言人,而菲尔德是做牛肉生意的民族主义者。两人联手标志着一个搁置政治分歧,聚焦农业发展的经济共同体在小说中形成。尽管作者对这个共同体的书写过于理想化,但它绝非没有现实依托。从帕内尔时代开启的土地改革始终致力于推动地租的合理定价和土地的自由转让,不仅改善了农业领域内的生产关系,而且在相关利益方之间构筑起唇齿相依的经济纽带。以迪西为代表的阿尔斯特地主阶层有技术有钱,但欠缺像菲尔德那样的民族主义势力在朝野的影响力。换言之,爱尔兰的社会凝聚力可以通过“两个民族”在农业经济上的优势互补来加强。

经过乔伊斯的精心策划,政见相左的人们终于在小说的虚拟世界里团结起来,为现实中“两个民族”如何共存共荣指明方向。美国学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把民族界定为“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2016:6)显然,此定义不适用于爱尔兰的社会状况。北部和南部对国家的主权归属有着完全迥异的看法。伴随英国的长期殖民,未经杂糅的文化身份已基本消亡。在凯尔特传统和英国文化两者之间,很难说20世纪初的爱尔兰人对前者抱有更多亲近感。更不用说,爱尔兰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俗国家。在精神生活方面,梵蒂冈的影响恐怕比凯尔特和英国都要深厚得多。可见在如此局面下,要让爱尔兰民众自觉地焕发对主权的共同体想象是不切实际的。排除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因素,经济上的互利原则一枝独秀,成为促进爱尔兰民族团结最后的试验田。不过,构建经济共同体的意义不止在于解决民族危机,它还连结着民族复兴大业。为此,我们需要把乔伊斯提出的戈尔韦港计划纳入探讨范围。

4.0 戈尔韦港与复兴蓝图

除了药方,迪西在给报界的信里提及了戈尔韦港计划(Galway Harbour Scheme):“我国牧牛业。我国各项老工业之道路。利物浦集团操纵戈尔韦建港计划。欧洲大火。粮食运输通过海峡狭窄水道。农业部门绝对彻底的麻木不仁。”(54-55)如果说口蹄疫药方着眼于当下,那么戈尔韦港计划则瞄准了未来。

戈尔韦是位于爱尔兰西部的海岸城市。它直面大西洋,拥有良好建港条件,同时也有着深厚历史传统。在中世纪,城市被戈尔韦的部落所统治,部落由十四个商人家族构成。他们发展经济,积极推动海外贸易,尤其同欧洲大陆建立起了经济和文化上的密切联系。《部落的城市》一文中,乔伊斯不无惋惜地感叹此地昔日的辉煌:

在中世纪,这些水域布满成百上千艘海外船只。街角处的路名标志记录了城市同拉丁欧洲的关联——马代拉街、商人街、西班牙人走道、马代拉道,隆巴街、维拉斯奎斯·帕尔梅拉大道。奥利佛·克伦威尔的信件显示戈尔韦港是英国当时第二重要大港,也是英国同西班牙和意大利进行贸易往来的主要市场。(1959:230)

17世纪后,一系列战火蹂躏使部落土崩瓦解,城市随之败落。后来,利物浦依靠奴隶和烟草贸易抓住发展良机,在19世纪一举成为不列颠群岛的海外贸易和航运重镇。在英国学者米恩(Milne, 2000)看来,利物浦比起布里斯托等其他港口城市的优势在于远离欧洲大陆,战时可确保航运安全,以及与爱尔兰隔海相望的地理优势。而这些优势原本该属于戈尔韦,就像迪西信里指出的那样:“欧洲大火。粮食运输通过海峡狭窄水道。”(55)

假如戈尔韦当年能持续繁荣,爱尔兰在牛瘟争端中的处境或许会好很多,至少不会完全受制于英国。历史上,英国对爱尔兰的畜牧业从未停止过压榨。《尤利西斯》中有处片段很能说明问题:当布鲁姆在街上撞见一队牛群时,他立即猜到它们将被送至利物浦,做成“老英格兰的烤牛肉”(151)。这里隐射的史实是英国从17世纪以来一直对爱尔兰牛畜实行苛刻的进口限制,只允许对方将“瘦牛卖到英格兰南部,养肥后出售给不断增长的城市人口。”(O‘Hearn,2001:53)于是,英国中间商一边打压爱尔兰的活牛价格,一边从差价中获利。以维多利亚时代为例估算其中利润,每头爱尔兰牛至少“能为当地经济创造5至6镑的价值”(Perren,2008:145)。更糟糕的是,当英国人以低价买入上乘牛肉时,“爱尔兰的劳苦大众们只能吃上黑市里有风险的‘次肉’。”(Adkins,2017:5)这些由贸易垄断带来的不公,乔伊斯不仅看在眼里,有时也会在创作中一吐为快:“他们把肥嫩的牛都买走了。而且这样一来,宰剩的东西也没有了:那许多生料——皮、毛、角。”(152)面对英国步步紧逼,爱尔兰肉商没有缴械投降。他们做起了靠岸船只的补给生意,并努力“扩大对法国和西印度种植园的牛肉出口”(Cullen,1968:35)。可惜的是,占尽地域优势的戈韦尔未能给爱尔兰商人助上一臂之力。由于口岸缺乏深水栈桥,“远洋船只无法靠岸,得用驳船转运人员和货物”(Collins,1995:52),所以远洋贸易都集中在离大西洋更远的科克市。尽管1801年生效的《合并法案》废止一切针对爱尔兰的进口关税,但某些英国官员却在牛瘟事件上做起文章。针对检疫防疫工作,他们大搞内外有别的双重标准,很难让人不怀疑贸易保护主义思维在背后作祟。而戈韦尔港的建成将为爱尔兰农产品出口广辟渠道,从根本上打破英国在农牧贸易上的话语权。

巧合的是,乔伊斯到访戈尔韦的时间也在1912年,正是那次旅行中听说了罗伯特·沃辛顿(Robert Worthington)的建港提议。综合上述事实,迪西信中提及戈尔韦的深意也就不难揣摩了。在自治前景尚不明朗的背景下,乔伊斯设想着贸易救国的可行性。通过1912年的那次造访,他似乎确信建港计划将给国家带来巨变:

……新的跨大西洋海港就建在此处,它注定崛起。我的同伴展开地图,规划中的航线蜿蜒、分叉、交汇,连接起戈尔韦和加拿大各港。……此港在战时会成为英国的安全阀。……在和平年代,新的线路是连接两大陆所有航线中最短一条。相当一部分目前在利物浦登岸的旅客和货物未来会转移至戈尔韦,并在途径都柏林和霍利黑德后直抵伦敦。那个破落的旧城将再度崛起。从新世界来的财富和活力通过这条新动脉为失血过多的爱尔兰补充血液。(1959:230)

乔伊斯是在意大利报纸上发表上述言论的,当时他在欧洲多地都有过定居经历。比起沃辛顿那些当地人,他更易预见戈尔韦的辐射效应。谈及英国,斯蒂芬的第一反应是“海洋的统治者”(49),想必作者很清楚海洋因素对英爱双方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影响。长期以来,“英国政府通过各种手段为本国资本的扩张和掠夺活动提供保护,其中包括制海权,对全球贸易的霸权操控,以及通过法律打击英格兰以外的行业竞争者(例如,爱尔兰的牛畜和羊毛)。”(O’Hearn,2001:76-77)随着当时英国国力相对衰落,以及重商主义被自由贸易潮流替代,爱尔兰迎来难得发展之机。当自治派和统一派都聚焦于邻居态度时,乔伊斯憧憬的是如何把戈尔韦建成欧洲的大西洋门户,如何助推爱尔兰的产业和贸易走出不列颠群岛。他深知真正让英国惶恐的不是爱尔兰自治,而是身侧出现“一个对手,或爱尔兰工厂挑起同英格兰工厂的竞争,或烟酒重新列入爱尔兰的出口清单,或爱尔兰各大海岸港口成为本国或保护国敌对政权的海军基地。”(Joyce,1959:195)

从17世纪到20世纪初,爱尔兰经济表现出可悲的双重性:一方面严重依赖英国,另一方面又不断被英国边缘化。除了种族和宗教因素,这也是阿尔斯特省想同爱尔兰决裂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阿尔斯特省被誉为“经历了自己的工业革命”(Gráda,1994:273),其商业、制造业和手工业水平都领先于爱尔兰其他地区。在同英国的贸易往来上,贝尔法斯特的优势远超都柏林。从经济角度看,自治很难给阿尔斯特带来多大收益,相反倒有可能拖累其发展。但是,如果爱尔兰以大西洋为据点将经济触角向西向南延伸,那么情况就大为转变。越来越多像迪西这样的阿尔斯特商人会嗅到西部的潜在商机,他们的农产品不一定非要贱卖给英国人,他们的造船业和纺织业将获得更大的潜在市场。在这点上,民族主义极端分子“市民”竟然和迪西所见略同,作者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市民”甚至设想出一个更宏伟的大西洋沿岸港口带项目。此港口带以戈尔韦为中心,南起科克郡皇后镇(Queenstown),北至阿尔斯特省基利贝格斯(Killybegs),共涉6个城镇,不仅能在贸易上制衡英国,辐射南欧和北美,而且更具想象力的是把阿尔斯特省纳入西海岸经济带,无疑会对南北“两个民族”的合作共赢起到极大促进作用。

在《死者》中,加布里埃尔在得知妻子的背叛后先是愤怒,继而陷入绝望,同爱尔兰民众得知帕内尔遭出卖后的反应如出一辙。接着,对西部的憧憬让他瘫痪的精神再度焕发生机。加布里埃尔看到一路向西的大雪将爱尔兰各地连成一片,不分彼此。谁能想象如此抒情的画面寄寓的是一个流放作家内心深藏的民族复兴蓝图?从戈尔韦项目到跨大西洋贸易,再到西部开发,乔伊斯尝试以一座不起眼的古城为支点撬动大西洋的区域贸易格局,并以此为契机倒逼爱尔兰南北经济共同体形成。至于能否实现,他自嘲自己的理想为“海市蜃楼”(1959:235),想必十分清楚经济手段不是解决“爱尔兰问题”的万全之策。作为前提,人们还需在某些更抽象的原则上达成共识。在找迪西谈话之前,斯蒂芬从纳贡的银币联想起《新约》中的一句格言:“将属于凯撒的交给凯撒,将属于上帝的交给上帝。”(51)这条原则奠定了斯蒂芬和迪西合作的基础,也同样可以给那些来自不同宗派却有着经济头脑的人们带来启示。

5.0 结语

综上所述,农业与海洋应当就是乔伊斯所谓的爱尔兰“地方神”。两者造就了这片土地昔日的辉煌,也让这里频遭劫难。牛瘟事件和戈维尔的今昔都是其影响力的体现。历史上,爱尔兰人一次次寄希望于外来者(拿破仑、詹姆斯二世和罗马教皇),却唯独忽略了自然对他们的馈赠。通过杂糅现实与虚构,乔伊斯从这笔国民共有的财富中演绎出一个能促进南北合作的经济共同体。它发端于最根本的生产、贸易和民生议题,拥有最广泛的民众基础。因此,不同于政客们熟稔的议会政治,共同体发展所走的是一条更为稳固的自下而上的融合之路。遗憾的是,乔伊斯的构想最终未能化为现实,南北爱尔兰在他有生之年就已分道扬镳,但其中所体现的经济谋略和政治智慧即使置于今日依旧可供世人借鉴。

注释:

① “两个民族”的提法最早出现于统一主义者托马斯·迈克奈特(Thomas Macknight)所著的《维持现状的阿尔斯特》一书,该理论认为来自阿尔斯特省的新教徒和南方其他省份的天主教徒构成了爱尔兰的两个不同民族。

② 笔者认为这里的罗素指的是当时指掌爱尔兰农业与技术指导部门的托马斯·罗素爵士,而并非像有些注解中所指的作家乔治·罗素。

③ 以下引自《尤利西斯》的引文均以页码标注。

猜你喜欢
乔伊斯斯蒂芬爱尔兰
一张废纸毁掉一条河
论维柯对乔伊斯小说诗学的影响
一个统一的爱尔兰:爱尔兰统一的可能性正在增大
斯蒂芬·G·雷兹《完全音乐理论教程》述评
不给善良增加负担
命悬一线
爱尔兰睡眠学会
斯蒂芬·库里招牌动作之掩护投篮
踮起脚尖,接近阳光
爱尔兰笔记,西岸骑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