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讽喻
——以《文心雕龙》“比兴”说为参照

2020-02-23 03:32陆晓光
语文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吸血鬼物化资本论

○ 陆晓光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62)

《文心雕龙》“比兴”篇有曰:“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两句表明“比兴”包含讽喻之义。讽喻(allegory)是含有讥讽意味的比喻(metaphor)。广义地说,凡有谴责、针砭、教诲意味的诗文都有讽喻性。西方文学传统的希腊神话、伊索寓言等有讽喻性,中国文学传统的“主文而谲谏”“美刺”等更与讽喻密切相关。《资本论》作为自觉追求语言艺术的作品,其叙事方式具有丰富而鲜明的“文学性”(Literariness)①。其表征之一在于频繁使用了讽喻。马克思考察的对象主要是19世纪的英国,当时英国公共卫生医师们“关于无产阶级生活条件的非常详细的调查材料”,震惊和警醒了上流社会:“1850年以来,资产阶级的乐观主义没有受到过比这更沉重的打击。”②马克思也显然受到震惊,《资本论》不仅大量引用了这些官方出版物,而且选择了“绝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的叙事方式。(第一版序)这主客两方面构成了其讽喻风格的缘由。《资本论》既有“畜愤以斥言”的一面(讽),又有“环譬以托讽”的一面(喻),两者都贯穿于对雇佣劳动和资本的阐述中。最鲜明特点是频繁使用了“牛马”和“吸血鬼”两类互为对象的讽喻。在这个意义上,《文心雕龙》“比兴”论与《资本论》讽喻可有所比较。

一、“环譬以托讽”与“牛马”

“牛马”是《资本论》论述雇佣劳动时最具代表性的比喻。牛马在历史上就是协助人力的役畜,它们是“会发声的工具”,奴隶与它们的区别只是“会说话”[1]222。因此,《资本论》“工作日”章追溯比喻道:“奴隶主买一个劳动者就像买一匹马一样”,“在奴隶输入国,管理奴隶的格言是:最有效的经济,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当牛马的人身上榨出最多的劳动。”[1]296该章描述英国工厂童工“换班制度”(System of Relay)时注释:“在英语和法语中,Relay 都指到驿站换马。”[1]310

“机器和大工业”章比较了不同历史时期作为劳动工具的“马”的不同:

在工场手工业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切大动力中,马力是最坏的一种,这部分地是因为马有它自己的头脑,部分地是因为它十分昂贵,而且在工场内使用的范围有限。但在大工业的童年时期,马是常被使用的[1]414。

前一种是传统役畜之“马力”,后一种“大工业”中的“马”则是比喻雇佣劳动中的人力。马克思强调,这种“人马”受到格外待遇,首先是他们的劳动时间超过“12小时”[1]457,而:

正像一匹马天天干活,每天也只能干8小时。这种力每天必须有一部分时间休息、睡觉,人还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满足身体的其他需要,如吃饭、盥洗、穿衣等[1]259。

这种“人马”常常是被“喂得最坏”的工具:

在租地农场主饲养的各种牲畜中,工人这种会说话的工具一直是受苦最深、喂得最坏和虐待得最残酷的了[1]740。

这种“人马”的处境和命运还类似屠宰场中的牛羊:

让11~13岁的儿童每天劳动10小时的特权,……儿童们由于手指细巧而被杀戮,正如俄国南部的牛羊由于身上的皮和油而被屠宰一样[1]325。

类似的比喻还有:“工场手工业把工人变成畸形物,……这正像在拉普拉塔各州人们为了得到牲畜的皮或油而屠宰整只牲畜一样。”[1]399“伦敦的各家书报印刷厂由于让成年和未成年的工人从事过度劳动而博得了‘屠宰场’的美名。”[1]507由此可见,马克思一方面频繁地以“牛马”为比喻(环譬以托讽),另一方面在每一个“牛马”比喻中都倾注了情感(“畜愤以斥言”)。

我们回看《文心雕龙》“牛马”类用语和比喻,发现两者有鲜明反差。《文心雕龙》“牛”字仅一出,而“马”字则有十余出,两者皆正面形象。就“马”的比喻而言,它首先被视为与人情感相通: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隐秀》)

匹夫匹妇,亦配义矣。

(《指瑕》)

缘此,马事与人事亦多有相通:

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

(《总术》)

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

(《俪辞》)

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书记》)

缘此,“马”还是审美对象的范例:

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

(《定势》)

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

(《时序》)

骏马是马类之秀杰,因此“骏”被作为优秀诗人风格的形容词:

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风骨》)

若夫骏发之士,应机立断。

(《神思》)

最堪玩味的是“优孟之谏葬马”的故事:

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

(《谐隐》)

据说春秋时期楚庄王酷爱养马,给那些爱马穿五彩锦衣,住金碧厅堂,吃味美枣肉。这些马却因太享受了,肥胖而死。该故事中的马所受“昏暴”,与《资本论》中“喂得最坏和虐待得最残酷”的“人马”[1]740,可谓处于两个极端。

“牛马”是役畜类动物,因此成为“劳动力”讽喻的代表性喻体。然而《资本论》的“环譬”还包括“牛马”之外的动物、植物和无生命之物。下面的是以“受到追捕的动物”比喻雇佣劳动力:

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个规律,……它使人想起各种个体软弱的、经常受到追捕的动物的大量再生产[1]707。

在动物世界中,昆虫类相对处于低端,且对人类有益虫害虫之分。马克思将失去生产资料的大批流民比喻为“蝗虫”:

由于资本和劳动的大量流动,……衣衫褴褛的爱尔兰人或者破落的英格兰农业工人就会像蝗虫一样成群地拥来[1]726。

“机器和大工业”章则以“实验室的青蛙”比喻“无价值的生命体”:

生产过程的革命是靠牺牲工人来进行的。这就像解剖学家拿青蛙做实验一样,完全是拿无价值的生物体做实验[1]501。

“所谓原始积累”章又将被驱赶出故乡的苏格兰原住民比喻为“过着半饱生活”的“两栖动物”:

他们的村庄全部被破坏和烧毁,被赶到海边的那部分土著居民企图靠捕鱼为生。他们成了两栖动物,用一位英国作家的话来说,他们一半生活在陆上,一半生活在水上,但是两者合在一起也只能使他们过半饱的生活[1]798。

可见在动物类比喻中,马克思的“环譬”与“斥言”也是合二为一的。

在生物世界中,植物较动物处于低端,草本植物则又较木本植物为低。《资本论》在论述农业工人处境时所用比喻是“人类的杂草”:

花尽量少的钱榨取尽量多的劳动,……林肯郡等地的已清除杂草的田地和人类的杂草,就是资本主义生产对立的两极[1]764。

“所谓原始积累”章则以“野草”与“野兽”并列比喻:

苏格兰的贵族像拔除野草那样剥夺农民的家庭,像印第安人对野兽巢穴进行报复那样来对待村庄及居民[1]798。

“杂草”或“野草”毕竟还属于自然界生命有机体。《资本论》“环譬以托讽”还及于无生命之“物”。“工作日”章比喻工人劳动过程中的午饭时间“像给蒸汽机添煤加水,给羊毛加肥皂水,给机轮上油那样”[1]277。“简单再生产”章则比喻工人劳动时间以外的生活资料“消费”也是犹如给“机轮上油”:

他给自己添加生活资料,是为了维持自己劳动力的运转,正像给蒸汽机添煤加水,给机轮上油一样[1]627。工人的消费,……正像擦洗机器[1]628。

而他们一旦被资本抛弃出生产过程,就沦为无生命物最低端的“废物”:

他们就像废物一样被抛进阁楼,洞窟,地下室和最糟糕的街区的屋角里[1]774。

《资本论》也有将雇佣工人归为“人”类的比喻,然而却限于畸病人。例如,在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初期,迫使儿童从事成人劳动的做法,“就像双头婴儿一样极为罕见”[1]303。而在马克思的时代,童工劳动已是普遍现象。马克思还将流动于各地建筑或筑路工程的劳动者比喻为“流动的传染病纵队”,他们传播的是“天花、伤寒、霍乱、猩红热等疾病”[1]729。《资本论》唯一亮色的比喻也不无反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首先生产的是它自己的掘墓人。”[1]832③马克思注释该语引自他与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

可见,《资本论》关于雇佣劳动的“环譬”一方面贯穿理论叙事的始终,另一方面遍及牛马、蝗虫、杂草,以及“废物”“双头婴儿”“传染病纵队”“掘墓人”等,其基本倾向是贬斥的,诚可谓“环譬以托讽”。

二、“畜愤以斥言”与“吸血鬼”

《资本论》一方面以“牛马”讽喻“雇佣劳动”,另一方面以“吸血鬼”讽喻“资本”④。后者频繁出现于“工作日”章。该章指出:“资本无论在其发达形式上或不发达形式上,性质都是一样的”。早在罗马贵族社会就已将借给债务人的钱视为债务人的“血和肉”,这种“血和肉是货币”[1]319。现代资本的特点则是:“它在奴隶制、农奴制等等野蛮灾祸之上,又加上了一层过度劳动的文明灾祸。”[1]264“工人不过是人格化的劳动时间。”[1]271“资本家对剩余劳动的贪欲表现为渴望无限度地延长工作日。”[1]265

“工作日”章比较了雇佣劳动者从市场进入工厂后的境遇之变。在市场上,“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进入工厂后却发现他不是“自由的当事人”;前者是“他自由出卖自己劳动力的时间”,后者则是“他被迫出卖劳动力的时间”。并且:

他“只要还有一块肉、一根筋、一滴血可供榨取”⑤,吸血鬼就决不罢休[1]335。

马克思以此比喻的所据之一是工厂视察员们的调查报告:资本“零敲碎打地偷窃”工作日中“工人吃饭时间和休息时间”;工厂视察员称之为“偷占几分钟时间”“夺走几分钟时间”;工人中流行的术语则是“啃吃饭时间”。马克思评论:“在这种气氛中,剩余价值由剩余劳动形成已经不是什么秘密。”[1]271

“吸血鬼”的对象还包括“幼童的血”:

有一类工厂主,保全了自己对无产阶级儿童的特殊的领主权。他们是丝厂厂主。……每天用10小时从那些必须靠人放到凳子上才能干活的幼童的血中抽出丝来[1]325。

“幼童的血”并不限于丝织业,而是当时英国资本主义工业的普遍现象。例如印刷工厂中,“让13岁以下的儿童和不满18岁的少年在长达12~16小时的时间内‘丧失’吃午饭的时间”[1]277。在造纸厂,“有12岁的小姑娘,她们整月都是每天工作14小时”;“男孩和女孩经常要加班加点,往往是连续干24小时,甚至36小时。”[1]289

因此,这种“过度劳动”同时突破了人类生理和伦理的界限,劳动时间则成为资本的吸血管:

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能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工人的劳动时间就是资本家消费他所购买的劳动力的时间[1]260。

“工作日”章频繁引述了公共卫生医师调查报告中关于工厂劳动时间的事例和数据:法定工作日的长度是“12小时”,而实际“劳动往往从早晨6时一直持续到晚上10时,甚至深夜,中间几乎没有休息”[1]277。面包业老板“压榨工人,要工人劳动18小时,而只给12小时工资”,该行业工人因此成为“短命的工人,他们很少活到42岁”[1]281。铁路部门“在最近5~6年内,劳动时间延长到了14、18甚至20小时,而在旅客特别拥挤的时候,他们往往要连续劳动40~50小时”,由此造成了“惨重的车祸”[1]282。伦敦一家制衣所的女工们“平均每天劳动16.5小时,在忙季,她们往往要一连劳动30小时”;一位20岁的女工因此“活活累死”[1]283。正是在“工作日”章,马克思强调剩余价值的来源“实质上就是剩余劳动时间的吸取”,资本“通过延长工作日,……使劳动力本身未老先衰和死亡”[1]295。“吸血鬼”的讽喻在《资本论》中多处出现。“机器和大工业”章中述及工场手工业时期雇佣劳动者的“血和汗日益便宜”[1]517。“计件工资”章指出计件制在英国曾被称为“sweating-system(血汗制度)”[1]606。“所谓原始积累”章的小标题有“惩治被剥夺者的血腥立法”[1]802。该章的比喻之一是 “英国的资本化了的儿童血液”,另一个著名比喻则是马克思引自当时的报刊作家:“货币来到世间,在一边脸上带着天生的血斑,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829⑥

与“吸血鬼”同类的是“豺狼”“毒蛇”“寄生虫”等。“工作日”章的“吸血鬼”比喻最集中,该章也使用了“像狼一样”的讽喻:

以上我们考察了一些部门竭力延长工作日的情况,考察了对剩余劳动的狼一般的贪欲……[1]272

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价值,像狼一样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1]294。

此外,“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章对高利贷者的比喻是,“它是一个庞大可怕的怪物,像一只蹂躏一切的恶狼”[1]650。“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章述及历史上有过的“把别人的肉当作食物”的“吃人的人”[1]559。“所谓原始积累”章把银行巨头、金融家、食利者、经纪人、证券投机者等归为“豺狼这一伙人”[1]824,工厂主对利润的追求是“像狼一般的贪欲”[1]827。该章述及托马斯·莫尔《乌托邦》一书中“羊把人吃掉了”的现象(第787页),在马克思看来显然也是“豺狼”所致⑦。与“豺狼”同类的比喻还包括“折磨他们的毒蛇”[1]335。“毒蛇”所指对象包括生产过程中的“毒物”:“在现代工场手工业中,女工或未成熟的工人的身体还被丧尽天良地置于毒物等等的侵害之下”[1]506。另一个比喻是“一大批贪婪的寄生虫”[1]506。后者主要指历史上就有的高利贷资本或商人资本,“它们像寄生虫似的吮吸着这些独立生产者”[1]557。

《资本论》也有将资本比拟为“人”类的讽喻,然而却限于“直接盗窃工人的必要生活资料”的盗贼[1]497⑧、“货币成了万物的刽子手”[1]161,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机器具有 “杀人的一面”[1]507等。这类讽喻较之“吸血鬼”“豺狼”等等动物类讽喻,其数量也明显为少。

与马克思同时代的法国学者托克维尔曾谈论过“讽喻”叙事的特征及其社会功能:“一些寓言作家想以动物的故事来开导我们的时候,便把人的思想感情加于动物身上。诗人们在描述神鬼和天使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他们不用借喻的手法来再现我们人本身,就不会使我们产生可以触动我们的精神和抓住我们的心灵的那种深刻的痛苦感和纯净的幸福感。”这番话至少表明,在《资本论》时代,借助动物意象讽喻乃是诗人们通常有必要采用的叙事方式。托克维尔还指出,讽喻叙事的必要性产生于“贵族制社会等级森严的阶级隔阂”,因为“在每个阶级内部成员之间经常怀有一种亲切同情,而不同的阶级之间却没有这样的同情。”[2]⑨如前所说,《资本论》第二版跋中强调了当时英国社会的特点:“阶级斗争在实践和理论方面采取了日益鲜明的和带有威胁性的形式。”马克思频繁使用“吸血鬼”“豺狼”等讽喻性叙事有其特殊背景。

三、“物化”“人化”“神与物游”

《资本论》对雇佣劳动的讽喻是“牛马”与“废物”系列,对资本的讽喻是“吸血鬼”“豺狼”之类。两者的喻体都被赋予了向下降格的价值评断。马克思的批判倾向正是通过这种讽喻叙事而得以鲜明表达。由此我们再回看通常认为的马克思美学关键词“物化”或“异化”,当可有所新认知。马克思所谓“物化”,即人与自然之关系的“异化”(alienation effect),它意味着人与自然变得相敌对的一种社会关系,它首先出现于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雇佣劳动中。《资本论》同时使用了这两个关键词:

物的人格化与人格的物化的对立[1]133。

劳动失去内容,……与工人相异化[1]708。

“物化”与“异化”是对同一对象的分析语,两者的要义在青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已有表述:“他创造的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越低贱;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物化”的起点是劳动者“牛马”化,终点是人的“废物”化。与“废物”对应的是以“金锁链”比喻资本,“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章:“雇佣工人为自己铸造的金锁链已经够长够重”[1]678⑩,后者反讽鲜明。

就“资本”方面而言,《资本论》同时指出:“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但有产阶级在这种自我异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满足和巩固的,它把这种异化看作是自身强大的证明,并在这种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外观。而无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毁灭的,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现实。”两者“异化”的共同点在于相互之间以及人与物之间都处于一种互为损害、紧张而敌对的关系。《资本论》“牛马”与“吸血鬼”的讽喻两相对应、互文足义,表征的正是这种紧张敌对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资本论》理论叙事中的讽喻不是单纯的修辞技巧,而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刻分析相一致。

另一方面,根据马克思的辩证思维,“物化”(或“异化”)的对应范畴是“人化”。《资本论》致力于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客观规律和症结,因而主要分析的是劳动的“物化”方面。而在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化”是其中考察人类劳动的基本范畴之一。马克思写道:

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人的感觉、感觉的人类性——都只是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由于存在着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3]。

朱光潜美学论著中对“人化的自然界”句的修订是:“总之,人性的感官,各种感官的人性,都凭相应的对象,凭人化的自然,才能形成。”他还强调,马克思这里论述的是人类“劳动”与审美感官之生成的关系[4]。在朱译黑格尔《美学》中,也有“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的论述:

……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他显出那环境可以使他得到满足,对他不能保持任何独立的力量。只有通过这种实现了的活动,人在他的环境中才成为对自己是现实的,才觉得那环境是他可以安居的家[5]。

所谓“人把他的环境人化”的活动主要指人的劳动,这个活动不仅使人获得物质生活的产品,也使人获得包括审美的精神满足。黑格尔是西方古典美学的集大成者,其《美学》中的人与自然之关系大体处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前。马克思是黑格尔的学生,《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化的自然”命题,其思想资源来自黑格尔美学。因此,尽管《资本论》主要考察的是“物化”(“异化”)劳动,但其美学基点则是“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的劳动。换言之,“物化”的前提或对应范畴是“人化”。在上引黑格尔美学中,“人化的自然”也是“可以安居的家”;换言之,人与自然处于一种亲切和谐共生的关系中。

因此,《资本论》关于雇佣劳动和资本的讽喻叙事是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物化”现实。这个“物化”现实的特征是人与自然互为损害、紧张敌对;与“物化”对应的是人与自然亲切和谐共生的“人化”关系(“人化的自然”)。后者是古典世界经济基础条件下的某种特征,其在古典艺术作品及诗文经典中必然有所表征。并非偶然的是,最早从《资本论》中读出马克思“物化”理论的卢卡奇同时提出了两种反“物化”的途径或方式,即自然与艺术。关于前者,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得人与大自然日益疏离,其间横亘起日益庞大的机械的和商品的堆积物,人类依赖于大自然生气才能获得的本真性灵由此面临窒息的危机。“由于这相反的含义从未变得如此明显,自然变成了所有反对不断增长的机械化、非人化和物化的内在倾向的容器。”疏远自然意味着疏远人性,因而亲近自然意味着人的解放,卢卡奇写道:“‘自然’表示真正的人性,表示从社会的虚假的、机械的社会形式中解放出来的真正本质。”关于艺术之于反“物化”的意义,卢卡奇通过评赞席勒“游戏说”而发挥:“席勒的游戏说通过把美学原则远远地扩展出美学的界限,并把这一点看作是解决社会中人的存在问题的钥匙。……在这种美学的方式中,人们能够从物化的机械主义的沉闷结果中解放出来。”[6]在这个意义上,《文心雕龙》中的人与自然之关系值得我们再度回瞻。

《文心雕龙》中的自然万物与人类之间首先是相互肯定共生的亲切关系。《原道》篇将大自然的动物、植物,及“无识之物”皆视为审美对象: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物色》篇描述了包括“虫声”在内的大自然对于人类情感的天然诗意: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神思》篇强调诗文创作首要法则在于:

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比兴》篇所举“称名也小,取类也大”的比喻,都是有益人类的物象:

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皆比类者也。

虽然“比之为义,取类不常”,但通常是以物类启发和教诲人事:

“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

这种与动物、植物、器物相关的亲切共生的意境,构成了整部《文心雕龙》以及古典诗文各种比喻的基本色调。因此即便是“讽喻”,通常也是自然亲切,婉而成章。屈原情志与屈赋语言是最为激烈的:

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

(《明诗》)

然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比兴》),因而仍无妨愉悦欣赏:

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辨骚》)

可见,即便《文心雕龙》所推重的“讽喻”,其与《资本论》的“畜愤”与“环譬”也是有所不同。区别在于《文心雕龙》包括“讽喻”的各类比兴意象中,无论是以物喻人或以人比物,皆有自然亲切和谐之韵。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文心雕龙》“神与物游”“情以物迁”的“比兴”,与《资本论》关于雇佣劳动与资本的“讽喻”,分别呈现的是色彩迥异的两个世界。前者诚可谓“物吾与也”(张载《西铭》),后者则是“物化”(异化)的世界。两者的比较不仅可能提供一个认知马克思“物化”理论的新视角,而且有助于我们在现代语境中感悟古典诗文“比兴”意境的底色[7]。

【 注 释 】

①拙论“《〈资本论〉美学研究》”(国家社科项目批准号11BZW018)指出:“《资本论》追求的文体风格是以各种贯穿整体的修辞技巧而感性显现,可以分析为结构艺术、比喻、讽喻、拟人对白、文史典故、谚语格言、拼贴复调、颠倒互文,以及反讽等多方面,并且每一方面都有相当的密度。”

②1866年7月21日马克思致恩格斯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第241页。

③马克思还强调了“两种极不相同的私有制”关系:一种以生产者自己的劳动为基础,另一种以剥削别人的劳动为基础,后者“是在前者的坟墓上成长起来”。(第833页)

④“吸血鬼”(Vampire)为英语外来语,指谓一种靠吮吸人类或动物血液而长久生存的超自然生物。吸血鬼传说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现代的吸血鬼形象则来自于18世纪欧洲的民间故事。(在线资料)

⑤马克思注:引自“恩格斯《英国的十小时工作日法案》”。(第335页)

⑥马克思注:“天生的血斑”句引自奥日埃的《论公共信用及其古今史》1842年巴黎版。马利·奥日埃,法国新闻记者。

⑦《资本论》摘引《乌托邦》一书中“贪得无厌的人”导致了“瘟疫”:“于是,贪得无厌的人,自己家乡的真正瘟疫,囊括几千英亩土地,用篱笆或栅栏圈围起来,或者通过暴力和不正当手段迫使所有者不得不出卖一切。不择手段地迫使他们迁移——这些贫穷朴实的不幸者!……当他们游荡到不名一文的时候,除了偷盗以致被依法绞死以外,除了行乞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而他们去行乞,就会被当作流浪者,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罪名被投入监狱,虽然他们努力找工作,但是没有人愿意给他们工作做。”“在托马斯·莫尔所说的这些被迫行窃的贫穷的难民中间,在亨利八世执政时期有七万二千名大小盗贼被处死。”(第805页)

⑧在资本的眼光中是相反:“工人的劳动时间就是资本家消费他所购买的劳动力的时间。如果工人利用他的可供支配的时间来为自己做事,那他就是偷窃了资本家。”(第260页)

⑨托克维尔(1805-1859)出生略早于马克思,经历过波旁王朝、七月王朝、第三帝国等法兰西历史事件。1838年出任众议院议员,后因反对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称帝而被捕。著有《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大革命》等。

⑩“罗马的奴隶是由锁链,雇佣工人则由看不见的线系在自己的所有者手里。”(第6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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