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铭箴的美育功能

2020-02-23 03:32胡海王宸慧
语文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铭文文体美育

○ 胡海 王宸慧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文心雕龙·铭箴》篇所论铭文和箴文,是两种审美性较强而突出教化意义的文体,前者美刺结合,以美为刺,后者以刺为主,二者共同体现由美刺两端论诗文的儒家主流文学观,也体现出《文心雕龙》及整个古代文论礼乐结合、寓教于乐的美育功能。学界虽然很少从美育视角研究铭箴,但在探讨其文体源流、特性和功效时,实际上包含了这类内容。本文根据现有研究所提出的问题、观点及材料线索,借助原始文本并继续搜寻相关度大的伴随文本,说明铭文和箴文本就具有审美特性且不断增强,在古代和当下都具有美育功能与意义。

一、由铭文本源看其美育性质与功效

《宗经》篇说:“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1]78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铭诔箴祝的文体源头在《礼经》,它们的名称及实际作品见于《礼记》;二是这四种文体与祭礼和礼教有关。《礼记·祭统》中说:“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明示后世,教也。夫铭者,壹称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观于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为之者,明足以见之,仁足以与之,知足以利之,可谓贤矣。”[2]早期铭文铭刻于祭器,祭祀活动伴随着崇拜祖先的情感和传承勋业的意愿,娱神活动也具有娱人因素,可以说,早期礼教本身就是礼乐结合的审美教育,与祭祀活动相关的铭文从一开始就具有美育功能。

当然铭文不限于祭器,而包括一切器皿,各种本身别无功用的载体,如大石。《铭箴》篇说:“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1]394主要意思是指由器物名称及其用途联想到某种道德寓意。当铭文演变成一种文体,载体就不一定关联某种意义了,其属性与功能取决于内容。早期铭文因为铭刻不易,文字珍贵,所以非常注重功效,记录重大事迹,或者重要的经验教训;同时文字精练,为了便于记忆,多用韵文。这种文体,内容或形式都不是独有的,与其他文体存在交叉,但记功颂德、警诫刺谏内容与便于铭记的形式结合,则具有一定独特性。

《铭箴》篇列举黄帝、大禹、成汤、周武王、周公和孔子等的铭文,指出早期铭文的功能集中在“弼违”“招谏”“著规”“题训”等方面。《汉书·艺文志》称道家有《黄帝铭》六篇,其中《金人铭》最为有名。西汉刘向《说苑·敬慎》载:“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口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怨主人,民害其贵。君子知天下之不可盖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执雌持下,莫能与之争者。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众人惑惑,我独不从;内藏我知,不与人论技;我虽尊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戒之哉!戒之哉!’”[3]这篇铭文铸刻在铜人的背部,借铜人不言引申而论,假托孔子语,劝告世人要慎言慎行,不要做可能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要掉以轻心,要防止小过酿成大错;不要贪图富贵,不要争强好胜,如此等等。这种告诫是就所有人言说。而收录于萧统《文选》的东汉崔瑷《座右铭》,则是为了警醒自己。其文说:“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4]这是人在不经意间就可能违背的,所以他将铭文放在座位的右侧,时时提醒自己谨守口舌。座右铭由此成为最广为人知的铭文形式。

《礼记·大学》载汤的《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5]盘是盥洗器皿,每天洗浴,人就能始终保持新的精神面貌,由此劝诫人们要经常清理自己的思想,勤于自省,不断革新和进取。这段铭文既说明了器皿的属性与功能,又巧妙地由其实际用途来引申出某种道理,具有提醒、警示作用,充分体现了“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的宗旨。

青铜器铭文多出于统治者意志,意在自省或告诫臣民。亦有臣民为君王所做铭文,如张载《剑阁铭》说“兴实在德,险亦难恃”,告诫统治者,国家的兴盛在于德行,占有险要地势但丧失德行的统治者无法振兴家国。

铭文记功,乃是基于孔子“事迹贵文”的理念,即古代帝王、圣贤的光辉事迹对于子孙后代具有激励作用,对于昏君庸臣也具有警醒作用。“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1]394天子可作铭颂德,诸侯可作铭计功,士大夫也可作铭称颂勋绩,铭文的这种褒扬颂美功能,不是为了自诩、自豪或阿谀、讨好,而是为了宣传正能量,激励自己或后人。《国语·晋语》载:“昔克潞之役,秦来图败晋功。魏颗以其身却退秦师于辅氏,亲止杜回,其勋铭于景钟。”[6]晋景公将魏颗败退秦军的功勋铭刻在钟上,既是褒扬他本人,也是树立榜样,激励他人。

关于铭文的载体,刘勰提到“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提到钟、鼎、盘等。秦汉以前,钟、鼎等青铜器乃是礼器,一般出现于大型的政治、军事、祭祀等活动之中,时人以之为沟通神灵的重要媒介,具有浓厚的神性色彩。秦汉时出现山川铭文,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言:“凡山川、宫室、门、井之类,皆有铭词,盖不但施之器物而已。”[7]《史记·始皇本纪》载,秦始皇称帝后曾五次出巡,李斯先后在泰山、峄山、琅琊、芝罘、碣石、会稽六处刻石七篇;汉班固也曾在燕然山石崖旁边写下《封燕然山铭》:“兹可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8]462赞颂外戚窦宪大败北匈奴,勒石记功。铭文也可以刻在日常生活用品上,如铜镜、屏风、几杖、扇子、熏炉等。《艺文类聚》卷七十引汉刘向《熏炉铭》:“嘉此正器,嶃岩若山;上贯太华;承以铜盘,中有兰绮,朱火青烟。”[9]这些描述,是尽量寻找心意与器皿属性的相似点,类似比德说,还是以心情、意愿为主。徐师曾《文体明辨》中收录了汉无名氏《尚方鉴铭》:“尚方作镜毋大伤,左龙右虎掌四旁,朱凤玄武和阴阳,子孙备具居中央,长保二亲乐富昌兮,宜王兮。”[7]对日常用品形态的描述,与理想的家庭景观、天伦之乐以及伦理孝道很自然地联结起来,审美意味浓厚,是以审美方式发挥着教化功效。

早期铭文的载体形式是器具与功效结合,其形式特点在于铭刻、铭记于心,在于能够时时看到或想起,因而比较短小,便于记忆,或者可以写成便条、条幅,贴于醒目地方。

二、箴文的政教宗旨和文学性

陆侃如、牟世金说:“刘勰‘盛于三代’之说,基本上是符合史实的;至少在商、周两代,这方面的作品是大量产生了。汉魏以后,除碑文渐盛而‘以石代金’外,这两种文体都如刘勰所说‘罕施后代’了。所以,本篇正反映了铭、箴二体在我国古代从产生、盛行到渐衰这一过程的基本面貌。”[10]如果铭箴在刘勰时代已经“罕施”,那么论其特性与功能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刘勰的实际意思是,刺谏性的箴文为歌功颂德的铭文所取代,具有警诫意义的铭文为歌功颂德的铭文所取代,重点在于警诫、刺谏意义的式微,而非铭箴文体本身的式微。刘勰还对文人提出“宜酌其远大焉”、恢复铭箴刺谏精神的要求。以刺谏精神来把握箴文,则可以看到,箴作为一种独立文体虽然式微,但是它还会附着在其他文体中,发挥刺谏精神。

《铭箴》篇简要介绍了箴文的意义与流变:箴是“针刺”的意思,箴文批评过错,防止祸患,好比治病的石针。这种文体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箴》和《商箴》留下几个残句。周代的辛甲要求众官吏写箴辞针刺天子的过失,其中只有《虞人之箴》一篇体格和内容比较完整。到春秋时期,这种文体逐渐少见,但还未衰绝,晋国魏绛曾用《虞人之箴》中的后羿来讽谏晋君,楚庄王曾用“民生在勤”等话来告诫国人。战国以后,诸侯不求立德,只求建功,主于褒扬颂美的铭辞代之而兴,箴文就基本上绝迹了。到了汉代,扬雄稽考古文献,模仿《虞人之箴》,写了刺谏卿尹、州牧等各种官吏的箴文共二十五篇,后来崔骃、胡广等加以补写,总称为《百官箴》,按照不同的官职,提出应该箴戒的事项,充分发挥箴文的鉴戒作用,可以说是学习古人的清风,继承辛甲的做法了。

以上引例出处存疑,不一定能说明箴文早期发展状况,但是可以由其具体内容来看其性质与功效。《逸周书·文传解》引《夏箴》残句是:“中不容利,民乃外次。” 意思是说一国如果不能容许人民有所获得,人民就会往外迁徙。《吕氏春秋·名类》篇引《商箴》残句是:“天降灾布祥,并有其职。”意思是说,上天降灾殃还是布祥瑞,都只是尽其职分,民生祸福主要取决于人君是善是恶,是否尽到职责。《左传·襄公四年》载《虞人之箴》是:“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11]184大意是说,大禹时期疆域广阔,划分为九州,开通了许多大道;百姓有屋有庙,野兽有丰茂青草,各得其所,互不干扰;后羿身居帝位,贪恋打猎,忘记国家的忧患,想到的只是飞鸟走兽;武力不可倚重,武事太多不能扩大夏后氏的势力;主管禽兽的臣,谨以此报告君王左右的人。魏绛引此箴文,劝告晋君不要贪图田猎之乐。

上述箴文都是关乎国家盛衰、人民幸福的警语,警诫对象首先是最高统治者,包括辅佐君王的大臣,内容往往是就事论事,很有针对性。当然也有箴文是统治者对臣民的告诫,如《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栾武子说,楚庄王经常教育国人,曾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11]131

扬雄是第一位自觉从事箴文创作、传世箴文数量最多的文人。扬雄在《法言·吾子》中说:“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12]《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言:“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13]《文心雕龙·诠赋》篇说“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是因为赋“无贵风轨,莫益劝戒”[1]307。这大概就是扬雄努力写作箴文的心理动因。扬雄的箴文秉承古箴的警示、劝戒宗旨,但更具有审美性和个性特征,更注重文辞藻饰和赋法运用。如其《凉州箴》:“黑水西河,横属昆仑。服指阊阖,画为雍垠。每在季王,常失厥绪。上帝不宁,命汉作凉。陇山以徂,列为西荒。南排劲越,北启强胡。并连属国,一护彼都。”[14]大意是说,黑河、黄河从昆仑山流下,润泽大片土地,被古代帝王划入雍州。每逢帝国末世,荒淫无道的帝王们总是会失去这份先祖开创的雄厚基业。汉朝顺应天命,安定了这方荒蛮的边地,将雍州改为凉州。凉州向南可以抵御强劲的百越,向北可以开启征伐匈奴的通道,可以将西域诸国联络一体,经略好北、南、西部边疆,有着拱卫京师的重要地位与作用。这篇箴文的核心意指在于告诫帝王要重视雍凉的战略地位,不能因其贫瘠荒凉而轻视。此文实则是一首四言诗。章炳麟《国故论衡·辨诗》说:“诗与箴一实也。……盖箴规诲刺者其义,诗为之名。”[15]《诗经》在汉代被列为儒家经典,汉代庙堂诗歌的四言体形式和美刺两端的意义都是宗法《诗经》,其文学性、审美性就不言而喻了。不过,扬雄的箴文只是借鉴诗歌的审美形式,从其注重客观呈现凉州的地理形势、历史变迁、政治军事意义来说,谓之骈体文更合适。《百官箴》大体也是如此。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指出箴文包括官箴和私箴。官箴有皇帝针对各类官员的箴文,如春秋时期卫武公《耄箴》说:“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道我。”[6]370还有文人对官吏、权贵提出警醒告诫的箴文,如汉代崔琦《外戚箴》:“患生不德,福有慎机。日不常中,月盈有亏。履道者固,仗势者危。微臣司戚,敢告在斯。”[16]467宋代吕本中《官箴》:“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17]这是官箴的核心观念。康熙曾御书“清慎勤”三字,挂于京师与各地衙门之大堂。

“私箴”用于自我警诫,个性和文学性更强。如韩愈《五箴》以自我警醒为基调,从游、言、行、好恶、知名五个角度进行自我反思,在序言中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情志:“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16]491其功能,和座右铭一样,在于时时警醒自我,其抒情性和形式美,在读者那里,恐怕会超过箴言的教益。

三、铭箴美育性质与功能的当代阐发

刘勰总括铭箴的要义说:“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1]420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警诫规劝作用,所以引事要可靠而经得起推敲,文字要简练而有深意。其不同不在于载体,而在于风格。詹锳《〈文心雕龙〉的文体风格论》将铭箴功效与风格特征结合起来讨论,认为箴文以警戒为主,风格比较严谨;铭文既有警诫作用,又有褒赞功德的作用,所以比较典重、温润[18]。我们认为,警诫内容对应的是赞语中的“贞厉”,思想正确而行文慎重,语气严谨乃至严厉;“文资确切”指的是,多数箴文都有具体明确的警诫指向,是就事论事,故而呈现“确切”特征;铭是以褒扬事物美好属性或歌颂德政善行的方式来劝诫,这种审美教化的方式有如雨润万物,洗涤万物或使之生成变化,以“主文而谲谏”“温柔敦厚”的方式,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发生作用,所以谓之“弘润”。詹锳以温润来描述铭文风格也是恰当的。

刘勰认为,由于说真话的风气逐渐消失,记功的制度也长期不存在,所以这两种文体都不多用,也就很少施行于后代了。这是一个事实,儒家诗教、乐教、文教乃至礼教,都是以“主文而谲谏”“温柔敦厚”的方式。虽说汉儒从美刺两端说诗,但更推崇以美为刺。《毛诗序》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风”指各国风,亦指代整个诗经,还指代诗教这种“主文而谲谏”的教化方式,以诗为劝,以美为刺,是儒家文艺批评话语的特征。因此,铭文和箴文的发展趋势,就是在宗旨和功能不变的情况下,文学性和审美色彩增强,文体形式也会发生一定变化,除了有时还按惯例写作,还会出现各种变体。我们结合当代学者的一些相关论述来进一步探讨。

关于铭文的审美性或文学性,吴中胜《〈文心雕龙〉与中国铭文理论的早期形态》指出,铭文常出现在祭祀神灵的青铜礼器上,故具有沟通天地神灵的诗性特征;一些个性化的铭文,包括座右铭,是文人表达自己情志的重要文体[19]。铭文以事迹感人、以情动人、以美动人,具有审美特性和美育功能,这是比较容易看到的。箴文严谨,也就是刘勰所言“确切”“贞厉”,似乎难言审美特性和美育功能。吴中胜论铭文而不及箴文,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不过,出自《周易》夬卦九五爻辞“夬履贞厉”的“贞厉”二字,实则颇具审美意味。游志诚《细读〈文心雕龙·铭箴〉篇》指出,该篇赞语以“贞厉”总结铭箴警诫之旨,即劝诫君子要言行端正,写作要谨守“正辞”[20]。“厉”是确切、辞严的意思,“贞”或“正”则具有道德上的褒扬意味,是对君子人格的誉美,是圣王、君子立身正、言辞正,作为道德典范,以人格感染力量发挥警诫效果。故箴文的警诫功效与审美风格也是联系在一起的。

铭箴具有审美性和文学性,且有积累、增强趋势。万光治《汉代颂赞铭箴与赋同体异用》指出,汉代铭箴与赋在发展过程中相互渗透,箴文与汉赋都有直陈其事的特点;铭箴受到汉赋重辞章华彩风气的影响,带上咏物小品的特点[21]。直陈指的是不隐恶,不等于方式上一定要直截了当,与形式之美、技巧之妙不矛盾。周晓舟《中唐箴铭文折射文人情怀》一文中指出中唐时期社会动荡,朝政全非,中唐士人学子的仕途和心态发生很大转变,激发文人心中多种情怀:从自我警戒角度表现文以明道的现实情怀、以借物抒情表现旷达乐观的博大情怀和以箴文创新表现辞令褒贬的讽喻情怀[22]。铭箴的审美性进一步增强了,铭箴美育功能也得以发展。这种发展,还体现于对象领域的扩大。赵俊玲《说“官箴”“私箴”》指出,官箴包括以君主为箴谏对象、以皇族为箴诫对象、以百官为箴刺对象等多种,私箴是针对人们的为人处世、言行举止、喜怒哀乐等日常行为进行箴诫,晚于官箴的出现,包括咏物箴和言志箴,主要是以儒家思想规范士子言行举止[23]。

箴谏对象扩大,题材内容扩展,箴谏内容就可能在咏物、言志、叙事中淡化、泛化,有些箴铭便名不副实,形态发生一定变化,出现一些变体,譬如笔记、杂文、小品文,或者说箴铭与这些文体界限变得模糊。譬如柳宗元的《临江之麋》和《黔之驴》,非常具有警诫意义,可以归为箴铭之列,不过我们一般认为它们属于寓言小品。

校训可以认为是随着教化对象扩大而出现的一种铭箴变体。张鸿《中国特色的校训现象:箴铭类“学训”》指出,古汉语中的学训、学戒、学箴、学铭、学规、学约等与现当代校训有亲缘关系[24]。著名的《白鹿洞书院学规》,引用经典名句为信条或戒条,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具有座右铭性质;“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25],可谓劝诫、警示之箴言。

箴言在今天可以称之为格言警句,从警诫意义来说,可以警诫的方面,或者说警诫内容,在一定时期内是有一定限度的,警戒过多反而失去意义。因此,箴言本身创作不会有太大发展,引用前人的格言警句,和以不同方式来传播箴言,运用箴言,才是无止境的。随着箴铭文学性增强,箴言与文学作品也有了紧密结合,可以从文学作品中提炼,也可以用文学作品来演绎箴言。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或者传承和发挥古代劝诫宗旨,或者从民间生活中提炼民间智慧,形成贯通古今的格言警句。如“强中自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诸如此类,都可以作为座右铭,时时警醒自己,或者箴刺、劝诫他人。

综上所述,铭文和箴文是两种都具有审美性质与美育功能的文体。铭文铭刻于青铜器、高山大石、日常生活用品上,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形式,内容上,其警诫、劝勉意义常常是以“比德”方式,通过描述器物的属性、功能来引出,有着儒家诗教“主文而谲谏”的特点。铭文对丰功伟绩或美好事迹的铭刻和颂扬,是通过感染人心来发挥劝勉和激励作用。箴文采取直接有效的“针刺”方式,而常常借助文学性、审美性来达到和强化境界效果。铭文美中有刺,以颂美方式来刺谏、劝诫,涵盖了箴言的功能。

刘勰从理论上探讨了铭箴的性质与功能后,铭文进入文体自觉阶段,成为一种独立文体,座右铭、墓志铭写作成为常态。或者书写为条幅,贴于墙上,置于案头,目的在于时时发挥其警示、劝诫、勉励作用。箴文因为不大合乎儒家礼乐结合、寓教于乐、温柔敦厚的传统,不合“主文而谲谏”“温柔敦厚”的主流文学观念,所以除了各种官方训令、学训、家训外,很少独立写作,而是与其他文体结合,附着于其他文体,体现为诗文中的格言警句。尤其是与小说结合,将针刺、警戒之言附着于人们喜闻乐见的叙事中,达到“主文而谲谏”的大众教化效果。由此可见铭箴的美育功能源远流长。

传统的铭箴文体确实不再多见,但是具有铭箴类内容和功效的文字则是发展了。只不过铭文还有独立形态,箴言除非是结集,其他多为附着形态。刘勰要求后世作者们撷取铭箴弘润、深远的特点,将这两种文体发扬光大。正是由于刘勰为铭箴确立规范,明确其功能与意义,并提出倡议,所以铭箴才会在后世继续发挥特殊功效。这种功效自始至终是审美和教化的结合。在普遍重视美育的今天,铭箴仍然能够以各种形式和方式发挥着美育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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