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象征意象的营构与透射

2020-02-23 03:32朱旬萍
语文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黛西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 朱旬萍

(盐城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51)

在美国历史上,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919年到经济大萧条出现前的1929年之间的十年被称为“喧嚣的二十年代”。历时四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给参战各国带来了沉重灾难,给人类带来了空前浩劫,也给世界经济造成了巨大损失。相反,美国本土在一战期间并未受到战火的波及,国内经济未遭战争重创,工业体系保存完整,而且美国的工业因为在一战前期为了生产战争所需的军事装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与壮大。战后,随着世界和平的到来,美国社会洋溢着乐观气息;随着战后政府宽松的经济政策的实施,美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工业化浪潮,经济出现“报复性”增长;随着个人收入与社会财富急剧增长,人们的生活方式随之发生了重大变化,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开始滋生蔓延,传统文化和社会准则受到了时代浪潮的挑战。在此期间,爵士音乐等欢快的娱乐方式兴起,因此,这一时期也被称作“爵士时代”。

菲茨杰拉德把这一时期称作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在战争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美国青年,战后突然发现“所有的神都已死去,所有的仗都已打完,所有的信念都已动摇”[1]。物质高涨的世界里的人们放浪形骸,极尽享乐之所能。财富成为衡量成功的标尺,成为跻身上流社会的通行证。“美国梦”中原本所包含的理想成分日渐式微,喧嚣奢华的物质生活背后是一片精神的荒原。出身于没落商人家庭的菲茨杰拉德积极地融入时代的物质洪流之中,疯狂写作赚取稿酬以满足出身优渥的妻子的物质欲求。可是,因为妻子过于挥霍无度,几乎全天候出入高档酒吧,即使当时他的作品大受欢迎且稿酬丰厚,终是入不敷出。

1925年,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问世。其时,正值“喧嚣的二十年代”的鼎盛时期,经济大萧条尚在千里之外。菲茨杰拉德则敏锐地抓住了当时的社会生活主题,用象征手法透射了此间美国社会变革与人情世故,揭示了浮华之下一股必将失败的潜流,预言了“美国梦”幻灭的终极。菲茨杰拉德因此被誉为“爵士时代”的发言人。

英国文学评论家皮特·哈埃指出:“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丰富象征使读者不得不常停下来反复阅读,才能洞悉其情节的象征意义。”[2]象征创造的基本方式是通过意象的惨淡经营来创造象征形象,并通过象征意象的营构来实现寓意的透射[3]244。因此,从作品中的象征意象的营构入手理解小说的深邃寓意,是曲径通幽的入口处。

一、主导意象:绿灯,梦想与希望之托

作家往往把欲表达的寓意赋予主导意象。所谓主导意象,是指处于作品中心位置并对作品具有统摄作用的意象。主导意象是作家由自我走向作品,又由作品走向读者的途径之一[3]245。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家码头上的那盏“绿灯”贯穿全文,在小说开头、中间和结尾共出现了三次。“绿灯”和主人公盖茨比的命运始终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是小说的主导意象。

他(盖茨比)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仿佛在暗示他正沉浸于独处中——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朝着幽暗的海水伸出双臂,尽管离我很远,但我敢肯定他在发抖。我不由地朝海面望去,那里除了一盏绿灯,什么也没有。它渺小而遥远,或许是在码头的尽头。

绿灯初现,渺小而遥远,可望而不可即,但盖茨比仍竭力想要拥抱它。“绿灯”是盖茨比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憧憬,是盖茨比梦中情人黛西的象征。这盏绿灯承载着盖茨比的梦想,即通过个人奋斗获得幸福生活的“美国梦”。盖茨比认为实现梦想获得幸福的途径就是财富的累积,为此他拼力奋斗,竭力敛财致富,终于成功跻身黛西所在的上流社会。为了能够看见对面黛西家码头上的那盏绿灯,他不惜耗费巨资买下“大得出奇”的豪宅;为了能够引来心目中的白雪公主黛西的注意,他努力营造着黄金的宫殿和热闹的聚会。只是,盖茨比的奢华宫殿里的欢笑纵乐里隐隐透着一股哀伤的细流。

“要不是有雾,我们可以看见海湾对面你家的房子,”盖茨比说,“你家码头的尽头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黛西蓦地挽住他的手臂,但他似乎沉浸在刚才那句话里。或许他突然想到,那盏灯的巨大意义从此永远消失了。和他跟黛西相隔的遥远距离相比,那盏灯曾经似乎很近,几乎碰得着,就好像星星挨着月亮一般近。可现在,它又只是码头上的一盏绿灯而已了。

绿灯再现,远处的雾却模糊了灯影,盖茨比与黛西久别重逢的喜悦因此平添了些许迷茫与不安。于盖茨比而言,这盏绿灯是理想,更是希望。而在黛西看来,这盏绿灯仅仅只是一盏灯而已。

盖茨比的爱情梦想里的黛西是上流社会的化身,集美丽、青春、财富与地位于一身。而居住在金钱至上的理想国里的黛西“声音里充满了金钱的味道”,甚至在盖茨比的豪宅里因为“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衬衫”喜极而泣[4]。盖茨比隐约地感到自己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失去了往日魅力,现实中的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此时,这盏象征着盖茨比的爱情梦想的绿灯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预示着盖茨比的“美国梦”的破灭。

盖茨比一生追求的是那盏绿灯,在那里有理想的黛西,他永远的女神或者说一年一年渐行渐远的极乐未来,但是黛西并不是女神,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盖茨比所追求的,其实并不存在。

最后,那盏“绿灯”将盖茨比引向了生命的终点,他的希望与梦想随之灰飞烟灭。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盖茨比仍然相信爱情美好,仍然对社会抱有希望。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穷尽一生追求的那个梦早已经丢失,盖茨比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最终竟沦为自私的黛西的牺牲品。

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金钱至上,阶级森严,社会底层人士即便是像盖茨比这样的暴发户也难以被上流社会所接纳。因此,横亘于盖茨比与黛西之间的不只是婚姻与财富的差异,更有难以逾越的阶层鸿沟。于黛西而言,盖茨比的一往情深只不过是其生活的调味品。黛西虽然惊喜于盖茨比的豪宅和豪宅里的漂亮时装,却无法割舍对上流社会的依附、对金钱的依恋。以汤姆为代表的上流社会,骨子里有着上等人的傲慢,对盖茨比这样的新富充满着质疑与鄙夷。遗憾的是,盖茨比置客观现实的残酷于不顾,自始至终沉溺在自我营造的梦想之中。因此,追求黛西的这场美国梦开始便预告了幻灭的终局。

可见,“绿灯”这一主导意象把菲茨杰拉德对于“爵士时代”美国梦的虚无与易碎作了光彩四溢的透射。透过盖茨比的逐梦历程,可以清楚地看到“爵士时代”“美国梦”的实质。穷小子盖茨比坚信金钱能助其实现爱情梦想,靠贩卖私酒暴富,成功跻身上流圈子,但最终还是被上流社会所抛弃。与其类似,美国在一战中靠倒卖军火积聚了巨大的财富,战后暴富的人们相信金钱可以实现理想;沉溺在金钱至上的“美国梦”中的人们一如盖茨比般对于爱情梦想执着不懈。物质的“美国梦”就像那盏“绿灯”,真切可见,近似可及。然而,缺乏道德价值观与宗教信仰支撑的“美国梦”,如那盏“绿灯”般终究难逃幻灭的未来。借此,菲茨杰拉德暗示“喧嚣的二十年代”的美国青年所崇尚并追求的“美国梦”早已经丢失在身后那一片混沌的城市之中,那里共和国的黑黝黝的田野正在夜色中不断地向前延伸[5]。

二、场景意象:灰谷,精神荒原之所

小说作品中的场景是指事件发生的现场、人物存在的界域及其生存的处所。将场景作为一种意象来营造一种意境是重要的象征艺术手法之一[6]。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 灰谷是小说中关键情节的发生地,是重要的场景意象,也是整部小说的氛围基调。

灰谷是一个灰渣遍野的谷地,位于一条狭窄的污水河的一边……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灰渣像麦子一样疯长,遍布山岭、山谷和人家的院子。在院子里,灰渣变成房子和烟囱的形状,就连烟囱里冒出来的也是灰渣。最后,灰渣慢慢幻化成灰蒙蒙的人形,隐隐约约地移动着,最后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再次被粉碎成灰渣。

道德空虚且精神荒芜的灰谷,是“爵士时代”的美国物欲世界的象征。与灰谷相对立的则是盖茨比想象中的“新世界的一片清新碧绿的地方”,那是一个丰富且充实的理想世界。灰烬山谷地处西卵与纽约之间,昭示着它是夹于世袭富豪贵族与盖茨比式的暴发户之间争斗倾轧的产物[7]105。在这里,理想与现实,传统与现代,金钱至上与道德操守,形成了充满张力的二元对立。灰谷景象破败、贫瘠干涸、没有生机,是纽约最穷的垃圾场,也是底层劳动者的居住地。灰谷里的灰烬像麦子一样地生长,甚至于长成房屋、烟囱、炊烟的模样。终日被灰烬笼罩的灰谷昏暗不堪如在地狱中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被“尘烟完全罩住和吞噬”,看不见希望与未来,浑噩度日似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生活的目的和生存的意义,像垃圾一样最终在尘土飞扬中再次化为灰烬。只有威尔逊的妻子是一个例外,并未被灰尘包裹,因为她心怀希望,希望跟她有婚外情的汤姆带着她离开此地。

在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里,“美国梦”所蕴含的“平等、公平、公正”的思想在现实中的灰谷里毫无立锥之地[7]105。在这里,无论是胸怀理想的盖茨比还是遵从传统道德的威尔逊都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空间。有妇之夫汤姆与人妻私通;黛西驾着盖茨比的车子撞死了丈夫的情妇;威尔逊拿起为妻复仇的枪。

尽管盖茨比一夜暴富,在富人聚居地长岛买下了奢华的别墅,但他的低层社会地位和不可示人的社会关系网,注定其不可能跻身于上流社会。盖茨比的形象由始至终都是孤立的,从来没有被上流社会所接纳,一如灰谷地处金钱至上与享乐主义盛行的长岛和纽约市区之间,却始终孤立于都市的繁华之外。黛西和盖茨比原本就分属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若非盖茨比刻意谋划,俩人各自的社交圈本来也没有交集。黛西与盖茨比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距及其对金钱的依附,使得她不可能离开丈夫汤姆而投向盖茨比的怀抱。

盖茨比把黛西视作梦想的现实化身,人生中的一盏明灯。错失至爱是盖茨比今生痛入骨髓的遗憾,再续前缘于他而言是挥之不去的执念。为了黛西,他不惜付出所有,可惜他至死都没有发现黛西脸上嘲弄的微笑。随着一声枪响,盖茨比的生命匆匆结束了,盖茨比的理想主义精神也随之灰飞烟灭。

来自西部且执着勤奋的主人公盖茨比寂寥的结局给了美国社会繁荣的表象一记响亮的耳光。因此,与其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爵士时代”的一个缩影,还不如说灰谷这片精神荒漠与道德荒原是“喧嚣的二十年代”的美国社会的缩影。美国从一战中获得经济的腾飞,但也在群雄争霸的时期暴露了它的坠落与腐朽——道德式微,精神毁灭。第一代移民的百折不挠、勤劳诚恳的开拓精神在巨大的利益下消失殆尽——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观最终毁灭了人们的美好梦想。这一切又都由作家对灰谷上方巨幅广告牌上画着的艾克尔伯格医生的一双蓝色眼睛的描绘予以伸展和加强了。

三、重复意象: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上帝之眼

重复意象是指相同的意象,出现于作品的不同段落。重复意象不像主导意象那么突出,那么引人注目,可是通过重复的作用,却能把读者的视线引导到意象中以体悟其蕴藏的玄机。重复意象不一定能够统摄作品,却能强有力地支撑作品。

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被灰尘笼罩的阴霾上面,你不一会儿就会看到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那艾克尔伯格医生的那双湛蓝而且大得出奇的眼睛,瞳仁足有一码高。眼睛并不是长在脸上,而是从一副硕大的黄色眼镜后面望出来……俯视着这片阴郁的灰渣倾倒场地,若有所思。

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一共出现了七次。灰谷上方,在陈旧破败的广告牌上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弥漫着一种庄严的神秘感,像上帝一样静默地审视着这片道德荒原的美国社会。这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时代,在追逐财富与纵情寻欢中渐渐迷失自我,精神空虚荒芜。这双眼睛见证了灰谷里发生的一切:欺骗、偷情、贪婪、淫靡、丑恶、暴力和血腥,等等。在这双眼睛的默默注视下,汤姆在这里拉着尼克去见自己的情妇,威尔逊妻子在这里跟着汤姆去纽约城里偷欢,黛西开着盖茨比的车在这里撞死丈夫的情人,最后盖茨比被为妻报仇的威尔逊开枪打死。

在威尔逊看来,在灰谷之上俯视众生的这双巨眼是上帝之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客观公正。在妻子临死之前,威尔逊把她带到窗前,看着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说:“上帝知道你在干些什么,你干的一切他都知道。你也许能蒙骗我,可你蒙骗不了上帝。”在荒凉的灰谷,威尔逊把这双巨大的眼睛当成了一种慰藉,当成了最后的道德审判者。威尔逊相信上帝支持他为妻复仇,临出门之前,他盯着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对邻居说:“上帝看见一切。”然而正像邻居立刻告诫他的那样:那只是一幅广告。结果,作为上帝之眼忠实信徒的威尔逊不仅没能亲手惩罚元凶,反而在错杀好人盖茨比之后糊里糊涂地自杀了[8]72。

在上帝之眼这个重复意象的营构中,存在着巨大的讽刺。首先,上帝之眼是虚无的。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是透过一副巨大的黄色眼镜往外看的,眼镜没有脸也没有鼻子做依托,灰暗斑驳的颜料不禁让人感到上帝已抛下他的造物离去。在混乱喧嚣的现代社会中,上帝已经遭到了消解,力量变得卑微至极,根本无法对世间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引导和规制了[8]72。其次,上帝之眼是物质的,是整个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金钱观。这双眼睛其实是某个眼科医生或诊所为了招揽生意而打出的一幅广告。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上帝的力量已被销蚀,就算是上帝试图借助与商业的结盟来达到再度现身的目的,在现代社会中也是不可能的了,上帝再也不可能重回人类心中。汤姆一行驱车去纽约纵欲狂欢途中,这双眼睛是黯淡无神的。上帝之眼只能默默地看着人世的纷争和人们伦理道德上的急剧变化,却无力左右这个世界。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信仰的消散与道德的丧失以及理想、信仰与追求的幻灭已然成为一个无法逆转的残酷事实。

四、结 语

显然,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又是一个关于人性的故事,更是一个揭示社会的故事。评论界惊叹于作者几近完美的表现手法,乃至英国文学批评家T·S·艾略特赞其为:“美国小说自亨利·詹姆斯以来所迈出的第一步。”美国作家伊迪丝·华顿则将其视为作者创作生涯中的“一个巨大的飞跃”。而《了不起的盖茨比》之所以被学术界公认为“二十世纪美国最佳长篇小说”之一,在于其不仅完美呈现了“爵士时代”的风貌,而且对未来时代的人亦具有普遍的启发性——这正是该小说的不朽之所在[9]。

现实中,菲茨杰拉德本人经历了从一贫如洗到挥金如土,从纵情声色到捉襟见肘,从踌躇满志到梦想破灭,以及面对个人生活窘境和新时代的各种社会问题深感无可奈何,因此切身感受到了“爵士时代”对浪漫的渴求和繁华背后的空虚与无奈,并在小说中把这些情绪传神地反映出来。菲茨杰拉德在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借助一段无缘的爱情、不灭的梦想追求和令人哀伤的结局透露出对“美国梦”的失望——想要回去的地方,没有坐标,没有区号,只是一段时光,一段无法停留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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