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中的呐喊
——乔伊斯们笔下的“套中人”

2020-02-25 00:17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尼科达菲里科夫

韩 冰

(河北建材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河北 秦皇岛 066000)

一、“都柏林人”:一群瘫痪的灵魂

乔伊斯作为世界一流的现代派作家,产量并不高——一部诗集《室内乐》(Chamber Music),一个剧本《流亡者》(Exiles),一部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三部长篇小说《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尤利西 斯》(Ulysses)、《为 芬 尼 根 守 灵》(Finnegans Wake),但是每一部都是良心之作、精品中的精品。作为乔伊斯的早期作品,《都柏林人》令其在文坛崭露头角,更为乔伊斯日后跻身文学巨匠之列奠定了基础。书中收录了15篇小说,很多角色都是以真实人物为原型。书中还有一些暗示性的细节,加上该书在地理、历史方面的精确程度以及对人物关系的严格考据让其发表历程颇为波折。乔伊斯日后创作《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尤利西斯》《为芬尼根守灵》等作品时延续了这种近乎偏执的写实性和争议性风格,因而这些作品的出版过程往往是一波三折、屡屡受挫。

在《都柏林人》中,乔伊斯集中笔墨刻画了中产阶级边缘的儿童和成人,如女佣、小职员、音乐教师、学生、女店员、骗子和潦倒商人、神父等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都柏林民众。这让此书成为爱尔兰人观察和研究自己的一面镜子。通常来说,人们习惯将该书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的三个故事《姐妹俩》(The Sisters)、《偶遇》(An Encounter)、《阿拉比》(Araby)描写少年儿童生活,第二部分的三个故事《伊芙琳》(Eveline)、《车赛过后》(After the Race)、《两个浪子》(Two Gallants)是写人生的青年阶段,之后五个故事《寄宿公寓》(The Boarding House)、《一朵小云》(A little Cloud)、《无独有偶》(Counterparts)、《泥土》(Clay)和《一场悲剧》(A Painful Case)是写人到中年或成年阶段的经历,最后四个故事《常春藤日在委员会办公室》(Ivy Day in the Committee Room)、《一位母亲》(A Mother)、《圣恩》(Grace)、《亡人》(The Dead)描写社会活动。其中,该书的终章《亡人》作为全书的总结,亦可独立成篇。乔伊斯在书写过程中运用了超然而洞察力极为敏锐的叙事手法,对爱尔兰人的家庭、心灵和思想进行了深度扫描和剖析,真实还原了当时爱尔兰社会的状况,揭示了一副生动的爱尔兰人生百态浮世绘。而且,他们的生活与都柏林息息相关,甚至融为一体。一个故事里的人物或场景屡屡见诸于另一个故事,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互文”也成为乔伊斯后期作品中常用的手法。

都柏林可以说是乔伊斯创作素材的丰富源泉。乔伊斯对自己的家乡爱恨交织,称之为“亲爱的肮脏的都柏林”(Dear Dirty Dublin)。《都柏林人》的发表实践了他立志要书写一部爱尔兰人精神的历史,力图锻造出“爱尔兰民族的良知”的抱负。前14个短篇书写了都柏林人精神瘫痪的主题,尾篇《亡人》则深化了这个主题,并揭示了“瘫痪”(paralysis)状态下都柏林人的最终命运——死亡,肉体上乃至精神上。

在《都柏林人》的创作中,乔伊斯成功运用了一种源自宗教的“顿悟”(epiphany)手法揭示这种瘫痪状态。可以说,“瘫痪”贯穿着20世纪都柏林人的各个人生阶段;“瘫痪”既是一种身体感觉功能的僵化,又是一种心灵遭受摧残的麻木。都柏林人的这种身心瘫痪代表了20世纪欧洲人的普遍状况。在乔伊斯眼中,都柏林正是瘫痪的中心。

二、帝国噩梦笼罩下的“套中人”

以该书中的《一场悲剧》为例,身为出纳员的达菲先生过着一种节俭、循规蹈矩的单身生活,对意外有着莫名的惧怕,不肯冒任何风险。达菲先生在音乐会上几次偶遇有夫之妇辛尼科太太,并在后来的约会中与之渐生情愫。然而,在某次会面中,辛尼科太太抓住达菲先生的手放在她的脸上——这一突然的举动让达菲先生惊慌失措。这种性暗示让他困扰不已。作为回应,他断绝了和她的关系。四年之后,当达菲先生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辛尼科太太酒后被火车撞死的《一场悲剧》报道时,心中掀起了巨大波澜。起初,他气愤不已,借酒浇愁,后来则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和失落。在看到公园里一对恋人时,达菲先生猛然意识到他可能放弃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而倍感孤独。

无独有偶,这种情节与另一位文坛巨匠契诃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的《套中人》(The Sleeved Person)有着惊人的相似。《套中人》的主角别里科夫是一位中学希腊语教师,其生活中的僵化守旧与达菲先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孤僻到变态的行为甚至成为城里的一种现象级别的存在——晴天出门穿套鞋、带雨伞、穿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伞、怀表、小折刀等一干物品都要装在套子里,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戴墨镜,穿绒衣,耳朵用棉花堵上,害怕任何现实生活的刺激和惊吓,仿佛想把一切都装在套子里,以隔绝人世。更为甚者,他不仅放弃自己的自由,而且还干预身边的人们的自由权利,他的口头禅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1]153。他令人发指的僵化腐朽作派让他与一场爱情失之交臂,最后还丢了性命。有人想撮合别里科夫与瓦连卡结婚,但被他拒绝了,他害怕因此而破坏他的“套子生活”。在人性与奴性这两者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这一细节象征寓意极其深刻:别里科夫已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他死死固守自己的思想樊篱,决不后退一步。人们想用恋爱、结婚之类的办法使他脱离旧的生活轨道是无济于事的,用折衷调和的方式使他改变生活轨道的做法也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别里科夫已经成为世界文学作品中的一个经典的反动势力卫道士形象。

《套中人》形象地描写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民众中一个因循守旧的反动群体。当时的俄国正处于沙皇的独裁暴政统治之下,别里科夫成为害怕新事物、维护旧事物、反对变革、阻碍社会发展者之化身。他辖制着大家,并不是靠暴力等手段,而是扼杀新思想,给众人精神上的压抑,在客观上起着为沙皇专制助纣为虐的作用。别里科夫的人生之旅,是“非人”的,是痛苦的历程,是完全的失败,是最起码的人生价值的彻底破灭和自我的失落,是人的怯懦和无能的表现。这种人生历程和生存状况相当深入地揭示了极权社会的文明危机和人类社会中人的生存困境。人是社会秩序的奴隶和牺牲品,时时处于“秩序”的控制之下,任何一种越轨和反抗都将导致个人毁灭性的悲剧。而20世纪初的爱尔兰人同样苦难深重,身受英国殖民者和天主教的双重压迫。在追求民族独立的历程中,各个阶层分化严重,新教派、天主教派、亲英派、民族主义者们各怀鬼胎,在涉及自身利益时往往置国家大义于不顾。引领爱尔兰走向自治的“无冕之王”帕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正是被自己人出卖,导致身败名裂、郁郁而终。正如《写照》中斯蒂芬领悟到的那样——“爱尔兰是一个吃掉自己猪崽子的老母猪”[2]343。这也是乔伊斯在后来与所谓的“主义”们划清界限、分道扬镳的主要动因。

三、达菲先生:铁屋中的囚徒

两位文学大师的两部作品《套中人》和《一场悲剧》分别描述了沙俄帝国时期的俄国大众和大英帝国统治下的爱尔兰人悲剧性的非人生活,沙俄统治下的俄人思想和言论受到严密的控制,这种高压控制给人们套上了一个个套子;反观大英帝国殖民统治下的爱尔兰人,其遭遇似乎相对文明,但是在《一场悲剧》中,乔伊斯巧妙地从名字、社会规训、死亡等几方面为世人真实再现了当时爱尔兰社会上那些固步自封、精神瘫痪、甘于自闭于种种“套子”中的芸芸众生相。

(一)名字的“套子”

乔伊斯在塑造小说人物的时候,通常巧妙地以象征性的人名或者地名来深化主题思想。在本篇中,主人公“达菲”(Duffy)这个名字象征性地强调了小说中受挫的爱情和孤独忧郁的主题。“达菲”来自爱尔兰语的“黑暗”(Dorcha)一词,暗示达菲先生阴暗的性格以及书中冷酷无情和萧杀的氛围。而达菲先生居住的处所名叫“查佩利佐德”,名称来源于法语“Chapel d’Iseult”。特里斯丹(Tristan)和“伊索尔特”(Iseult)是古代欧洲凯尔特族传说中一对著名的情人①年轻的勇士特里斯坦替他的叔父——康威尔国王马克向爱尔兰公主伊索尔特求婚并带她回国,而伊索尔特却爱上了杀死自己未婚夫的特里斯坦。爱恨交加下,伊索尔特备下毒酒准备与特里斯坦同归于尽。好心的侍女却把毒酒换成更能增进爱情的药酒,导致双方爱情之火更加热烈而不能自拔,终于酿成了悲剧。,他们的悲剧性爱情是文学和音乐界最为撼天动地的爱情典故之一。这一居所是达菲先生亲自挑选的,既是他开始每天呆板乏味生活的地方,意味着让自己远离都柏林的喧嚣和纷扰,也把辛尼科太太的单恋与死亡和达菲先生的自我封闭联系在一起,暗示了二者感情的悲剧性结局。正如传说中饮下催情药酒的骑士特里斯丹那样,达菲先生钻进了“套子”里逃避辛尼科太太的示爱,极力压制自己的感情。最终,他成功摆脱了这段纠结的感情。然而,看似快刀斩乱麻的分手却导致了辛尼科太太的黯然神伤和借酒浇愁,最终葬身车下。达菲先生落得个身心俱疲,一败涂地。

根据ACP100S浮动核电站二回路工艺系统及安全系统设置情况,蒸汽排放控制系统分为压力高排放通道和功率差排放通道.

再来看看达菲先生居所的内部装饰——色彩单一、光涂四壁、井井有条,但毫无生气和激情。这俨然就是房主灵魂的一个缩影。达菲先生却毫无知觉地过着日复一日的雷同生活,这种沉闷的重复最终带给达菲先生生活中的死亡:一个曾经被唤起与人相处之渴望的人之死。哀莫大于心死,达菲先生异常冷酷乃至瘫痪的心灵曾经得到辛尼科太太的温暖,但这不足以融化他那颗僵死的心。只有在辛尼科太太付出生命的代价后,达菲先生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孤独的可耻和悲哀。

(二)社会规训的“套子”

规则法理充斥世间千百年,试问谁又能跳出规训的无形界线?乔伊斯早就清醒地认识到现代社会规训力量的狡猾策略和网罗一般无所不在的强大力量。人们面对的是整个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而不是某个实实在在的人。往往,社会的规训力量并不允许异议者像漏网的鱼一样沉默但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规训力量是用种种手法迫使被规训者按照它的指示行动,在《都柏林人》中,这种规训力量的受害者比比皆是;《偶遇》中的少年渴望逃离日常乏味的学校生活,到头来却遭遇社会上变态老头的纠缠;《阿拉比》中的早恋少年因为姑父的食言而没能为心仪的姑娘买到礼物,最终落得黯然神伤;伊芙琳在同名小说中因为长期浸淫在社会规训的无形压力下而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与情郎私奔;《寄寓》中的多伦先生被房东太太算计,迫于舆论的压力而无奈地接纳了和房东女儿的婚约;《无独有偶》中靠抄写文件谋生的法林敦深陷重复单调的抄写工作而暴躁不已;《一小片云》中的小钱德勒虽羡慕老友在异乡功成名就,却无力摆脱家庭和婚姻的束缚,他为自己的无能徒增羞耻之感;《亡人》中的加布里埃尔虽有着追求自由、打破周围僵化守旧的种种“套子”的觉悟和作为,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的超然优越感,却在爱人格莉塔与已故初恋的情感“羁绊”面前败下阵来;《一场悲剧》中的达菲先生更是在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泯灭了对生活的激情、对爱情的追求,为了可预知生活的顽念而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恋爱机会。

(三)死亡的“套子”

小说中自始至终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首先,达菲先生必须面对醒目的死亡,才能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其次,承认自己的生活方式有问题,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受到谴责:辛尼科太太遭遇车祸身亡的偶然性无法掩盖她死于因达菲先生绝情而造成心碎的悲剧的必然性。最后,也许是最具悲剧性的,达菲先生不会改变自己积重难返的生活方式。尽管他感悟到自己的罪过,但精神的瘫痪已经深入骨髓,不可救药。

谈到辛尼科太太的死亡方式,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另一位俄国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笔下的那位悲剧女性——安娜·卡列林娜之死。卡列林娜虽出入贵族圈子,但她对以丈夫卡列宁为代表的上层社会的虚伪、腐朽深恶痛绝,一直憧憬并追求火热真挚的爱情。后来,她邂逅青年军官沃伦斯基,以为找到了真爱,然而沃伦斯基的自私和冷漠又让她撞得头破血流,同时名声扫地。悲愤绝望之中,安娜选择了葬身车轮之下,以血淋淋的死亡发出了对这黑暗社会的强烈控诉。诚然,女性一直以来都是以弱者的形象示人,经济地位的缺失让她们难以成为自己的主人去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充其量不过是男性的玩偶和牺牲品。《一场悲剧》中,对于辛尼科太太之死,达菲先生固然难逃其咎,但是真正的凶手却是这个让人窒息的丑恶社会。作为有夫之妇,辛尼科太太之所以与达菲先生邂逅并生出情愫,显然是缘于她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或者说只是个没有爱情实质的婚姻躯壳。她的丈夫是个商船船长,经常出海忙于业务,对妻子极其冷落。这位船长甚至鼓励达菲先生造访,以为达菲先生是来向他女儿求婚的。“他早就真诚地把他的妻子从自己欢愉的殿堂里打发走,从来没疑心竟会有人对她感兴趣。”[2]74达菲先生在与辛尼科太太交往中,确实暂时丢下了“套子”,卸下了伪装。他将辛尼科太太视为精神伴侣,甚至像信徒面对神父一样敞开心扉那样对辛尼科太太告白。从她那里,达菲先生获得了类似母爱般的温暖。然而,达菲先生积习已久的麻木幽闭心灵断绝了一出佳美爱情的上演。“当他把伴侣那热诚的天性与自己越来越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却听到一个奇怪而冷漠的声音……那声音坚持灵魂的无可救药……我们无法给与自己。”[2]75在达菲先生看来,“男人之间的爱情因无性而不可能,男女之间的友谊因有性而不存在”[3]123。可见,在达菲先生内心充其量只是将这段感情视为一段“友谊”,偏执和世俗规训使得他终究难以越雷池半步。终于,当辛尼科太太伸出示爱之手的时候,这段感情便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无独有偶,对比我国封建社会女性,她们同样被“三从四德”的枷锁禁锢着人性,没有丝毫的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爱情,从而酿成了一幕幕令人扼腕的爱情悲剧,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被棒打鸳鸯;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的悲壮;《红楼梦》中的宝黛之殇;鲁迅先生笔下的涓生、子君为爱出走后,却陷入绝望……这些爱情悲剧揭示了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女性的悲剧性爱情源自女性被禁锢、被压迫的社会地位,这是一个世界性问题。离开整个社会的解放,个性的解放和婚姻自主是无法实现的。哀莫大于心死,辛尼科太太用死亡向这泯灭人性的社会发出了控诉,用鲜血与这无情的世界进行着抗争,虽然微不足道,仅仅在爱尔兰社会这坛死水中溅起了一小朵水花就倏然而逝,却成为“铁屋”中不甘自生自灭的觉醒中的爱尔兰民众的一个缩影。从这个意义上,乔伊斯在作品中通过对爱尔兰女性悲剧地位大量富有人性化的书写和同理心的表达,表现了他对女性的同情,也表现了他的博爱精神。乔伊斯是属于爱尔兰的,更是属于世界的。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曾说过,“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对于乔伊斯来说,他不堪的自身经历磨砺了其深刻而强大的自省精神,锻造了其真诚而无畏的艺术家灵魂。这些让他超越了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最终走向了博大的世界主义。乔伊斯追求的全人类解放,不仅仅是男性的解放,更是包括千千万万男权压迫下的女性的解放。没有女性的解放,这种世界大同是不完整的。

四、别里科夫:集权统治下萎缩的灵魂

达菲先生从生活到灵魂的种种表现,无异于将自己装进了一个个无形的套子里,而在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则是以夸张的手法具象化了种种“套子”——外表的套子:雨鞋、雨伞、棉大衣、墨镜、羊毛衫等;职业的套子:借教古代语言沉溺过去;思想的套子:只相信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论调的套子:“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生活的套子:卧室像箱子,睡觉蒙头,不跟人并排走路。达菲先生的封闭生活造成了辛尼科太太死亡的悲剧,而别里科夫却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连“全城都受着他辖制”,更可悲的是他葬送了美好的爱情并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些夸张的描写是契诃夫对当时俄国社会生活的高度概括,揭示了极权社会的本质。“套中人”别里科夫则代表了顽固守旧的反动势力对民众的专制压迫。契诃夫借此讽刺了丑陋的反动势力,而乔伊斯则借达菲先生反映了爱尔兰民众的精神瘫痪,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尤为可贵的是,作为现实主义文学大家的契诃夫在其作品中还体现了一种现代主义文学意识——对极权主义的批判。透过别里科夫的死,读者不仅见识了极权社会的可怖,对人性的禁锢和泯灭,甚至活生生地将一个个充满生机活力的人变为一具具行尸走肉。正如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的“老大哥”,这位集权统治的代表,为了巩固手中的权力,往往祭出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意识形态理论,并从肉体、理智、情感上逐步瓦解异端,其根本要求仍是人们对绝对权力的绝对臣服。权力通过不断的实践,不断地作用于受控者,更激发了掌权者强烈的权欲追求。而这种权欲追求使得争权夺势者眼中的权力不再是手段,而是成为了目的。为了达到目的,极权统治者不惜将他人当作实现目的的工具。如此一来,他人就成了没有自我意识的“物”。在《套中人》里,别里科夫即体现了一种人性的“物化”,或者“异化”。可悲的是,在被异化的同时,别里科夫却浑然不知,任由统治者勒紧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这也给人类敲响了警钟,对权力的过度迷信必将受到权力的反噬。早在18世纪,激进民主派斯威夫特(Swift)认为,“没有人具有完全理性,谁也不能掌握全部真理”[4]10。而极权主义者则富有“理性”地认为,现实的人只是一种通向将来社会终极目的的手段,和无比美好的将来相比,是一种较低级的价值,因此完全可以为了将来的“至善”目标理直气壮地牺牲之。人是目的,而不能仅仅是手段。任何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个体的生命价值必须得到尊重,而不能被用来作为手段,也不应该被他人强迫牺牲以换取集体的社会利益。血淋淋的历史告诉人类,每当个人权利被打着种种虚幻的美妙乌托邦和群体权利的旗号侵犯践踏时,人类面临的往往是真实的人间地狱。从该意义上讲,契诃夫的小说有着非凡的启示录地位。

别里科夫虽然死了,但是社会上生活在“套子里”的人大有人在;达菲先生虽然活着,但灵魂已经死亡。乔伊斯在《都柏林人》里塑造的形形色色的角色,无一不存在着精神瘫痪的状况。无论是爱尔兰还是俄国,这种瘫痪是普遍存在的,死亡的阴影在当时笼罩着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令人压抑绝望。这不禁让人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铁屋子”——人们生活在窒息的铁屋中却浑然不觉,只有极为少数的人清醒着,挣扎着,抗争着,他们就是以乔伊斯为代表的爱尔兰知识分子。他们走上了一条未知的探索道路——以笔为戎,用艺术去探索爱尔兰民族复兴的希望,力图在熔炉中锻造出爱尔兰的良知。然而,不谋而合的是,契诃夫在小说中也揭示了一种积极力量——以瓦连卡姐弟为代表,展示了一种革命性的进步力量,他们积极向上,敢于追求自由,生活充满活力,让人了看到希望。

契诃夫作为俄罗斯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其《套中人》等一系列小说体现了强烈的批判性,为唤醒沙皇暴政下的俄国民众吹响了斗争的号角。而乔伊斯作为其后辈,在自己的艺术创作初期,同样书写了《都柏林人》这样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可以说是一种艺术传统上的继承。同时,乔伊斯在创作中也融入了创新精神,匠心独运地进行了一系列的小说实验,运用了顿悟、象征、意识流等现代主义手法,并且在小说结构上构筑一种宏大叙事模型的野心也渐露端倪。这是乔伊斯对世界文学宝库的伟大贡献。乔伊斯以其出色的观察力和卓越的表现力,对爱尔兰社会生活中肮脏、卑劣的人性进行了无情的解剖。乔伊斯的“伯乐”庞德(Ezra Pound)将《都柏林人》与当代爱尔兰文学相比,认为《都柏林人》不像当代爱尔兰作家一样一味描写凯尔特的神话和乡村生活,相反,乔伊斯完全有能力抓住特殊题材中包含的普遍性。乔伊斯写的是都柏林人,表现的却是所有民族共有的情感和问题[5]。

两位文坛巨匠的精湛创作不仅有着巨大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更以其深刻的批判性和启蒙精神在今天仍然发人深省。这种跨时代的启蒙精神将鼓舞着人们理性地审视自我处境,去追求自由,为自由奋斗不息!

猜你喜欢
尼科达菲里科夫
难以挣脱的精神套子
何君华:审判
极地大冒险Niko
漫画
别里科夫为什么是动人的
多了三根弦
相约二十年
《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