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日本对陶渊明诗文的接受

2020-02-25 00:22谢梦洁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陶诗诗文陶渊明

严 明,谢梦洁

(1.上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231;2.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 330045)

陶渊明诗文很早就传到了朝鲜、日本等周边国家,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与陶渊明在中国的接受类似,陶诗文在东亚各国的接受出现过先冷后热的过程。随着宋学及宋诗的传播,陶诗文逐渐引起东亚各国汉诗人的模仿兴趣及拟作热情。东亚汉诗文创作中留下了不少拟陶、效陶、和陶之作,东亚各国的诗话及汉诗文集序、跋中也出现了一些对陶渊明人格及诗风的评论。通过对这些诗文作品及评论的分析解读,可以看到陶渊明诗文在东亚各国传播、接受的不同轨迹,发现东亚各国接受和理解陶渊明的差异性,辨析东亚各国汉诗文重塑陶渊明的可能性,进而扩大陶渊明研究的学术视野,探索形形色色的陶渊明现象的学理深度。

新罗时期,萧统编纂的《昭明文选》传入了朝鲜半岛,陶渊明的九篇诗文随之广泛流传,这是目前所见最早出现在古代朝鲜有关陶渊明的文献。陶渊明形象最早见于新罗人崔致远(855—915?)的诗歌当中,他在《桂苑笔耕集》中写下了两篇与陶渊明有关的诗文,主要受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影响,如《长启》中“身寓陶窗”[1]107化用了“倚南窗以寄傲”[2]161,《前宣州当涂县令王翱摄扬子县令》中“陶潜之腰腹暂□”[1]77则是对陶诗语象的接受和陶渊明形象的接受。然而,这些诗文都是崔致远入唐期间写成的,并不能确定这一时期《陶渊明集》已经传入朝鲜本土。

至12世纪中叶,陶渊明诗文集早已传入朝鲜并广受欢迎,朝鲜汉诗人学陶的风气逐步形成,直至高丽末期形成学陶的高峰。《文选》收录之外的陶渊明诗文也出现在时人的作品当中,如林惟正(1140—1190)的集句诗《和董文公录事》有“虚室绝尘想,陶潜语不虚”[3]句,即化用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2]41,而陶渊明这首诗并未收录在《文选》中,由此可证此时的朝鲜已有陶渊明诗文集的流行。同时代的李仁老(1152—1220)也在《破闲集》中记载了他阅读陶集之事。

这一时期朝鲜诗人对陶渊明接受的特点,一是注重对陶渊明创作题材和形式的模仿,以对《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的模仿为主;二是出现了“和陶辞”的形式,而这一形式在朝鲜朝得到了普遍的运用;三是接受了“陶渊明传”中的相关事迹,如“少有高趣”“不为五斗米折腰”“王弘邀约”“无弦琴”“葛巾漉酒”等,诗人们开始推崇陶渊明的人品及隐逸精神。

受唐人、宋人学陶的影响,丽末鲜初诗坛形成了典范性的学陶模式——“道德评价”与“文学价值”相结合。丽末鲜初指的是1351年至1417年①其间,执政者有恭愍王王颛、辛禑、辛昌、恭让王、太祖李成桂、定宗李芳果、太宗李芳远。,这一时期,诗文集可考的诗人有38位②李齐贤(1287—1367)、闵思平(1295—1359)、李达衷(1309—1385)、白文宝(?—1374)、李集(1314—1387)、田禄生(1318—1375)、李穑(1328—1396)、元天锡(1330—1395)、卓光茂(1330—1410)、朴翊(1332—1398)、韩修(1333—1384)、郑枢(1333—1382)、朴宜中(1337—1403)、郑梦周(1337—1392)、成石磷(1338—1423)、金九容(1338—1384)、罗继从(1339—1415)、李存吾(1341—1371)、郑道传(1342—1398)、李詹(1345—1405)、赵浚(1346—1405)、河仑(1347—1416)、李崇仁(1349—1392)、南在(1351—1419)、李行(1352—1432)、权近(1352—1409)、吉再(1353—1419)、郑揔(1358—1397)、李种学(1361—1392)、李稷(1362—1431)、权遇(1363—1419)、李原(1368—1430)、卞季良(1371—1440)、尹祥(1373—1455)、朴兴生(1374—1446)、申槩(1374—1446)、河演(1376—1453)、柳方善(1388—1443)。,其中32位诗人的创作受到过陶渊明的影响③上注38位诗人中除白文宝、朴翊、李存吾、河仑、南在、李种学之外的32位。,占总人数的84%。在他们学陶的诗文中,大多数都曾袭用陶诗文或运用陶典拓展诗意的内涵。侧重于主题上学陶者,如李集、金九容等人学陶的隐逸诗和田园诗;从人品与诗品方面学陶者,如李穑高扬陶渊明“不事二君”的一面,郑道传、闵思平着力于学习陶诗中平静与闲淡的一面。此外,还有在形式方面接受陶诗者,如权近创作的“和陶诗”、元天锡创作的“节陶诗”等。

李氏朝鲜汉诗人对陶渊明的人品和诗品的认识,基本承袭了高丽末期的路径。这一时期比较突出的现象是“和陶诗”的大量创作。据金甫暻统计,《韩国文集丛刊》中收录创作“和陶诗”的诗人有130余位,作品数量近一千首,其中朝鲜朝李晚秀、申钦、金时习、金寿恒、任守干创作的“和陶诗”最丰④李晚秀(1752—1820)创作“和陶诗”126 首、“和陶辞 /赋”1 首;申钦(1566—1628)创作“和陶诗”103 首、“和陶辞 /赋”2 首;金时习(1435—1493)创作“和陶诗”53首;金寿恒(1629—1689)创作“和陶诗”50首;任守干(1665—1721)创作“和陶诗”50首。(金甫暻:《苏轼“和陶诗”——考论 兼及韩国“和陶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第279—285页)。“和陶诗”的主题:一是表达对陶渊明自然闲适的隐逸生活的向往,渴望挣脱俗世;二是对陶渊明节操和义气的推崇;三是次韵陶诗,在内容上则与陶渊明无涉,或即事而咏,或抒发自我情感。此外,这一时期的诗话作品主要以流派和风格来把握陶诗,广泛使用“陶谢”“陶韦”“陶体”等简称,注重对中、韩诗人的渊源进行厘析和比较。由于朝鲜半岛诗话受宋代诗话的影响比较大,因而在论述陶渊明的时候,往往会以宋代诗话对陶渊明的评述为参照。论陶诗的主旨和风格,以“出于性情”和“意在言外”为体认。结合自身的创作经验和思考,朝鲜半岛诗论家还尝试以“陶体”进行诗歌创作。朝鲜半岛诗话论述陶诗之目的,主要是为了指导后世学诗,陶渊明诗歌中“平淡”“超然”“出于性情”的特色成为朝鲜半岛诗论家评价古诗优劣的重要标准之一。

高丽末期诗人李集在诗歌的风格和意境上对陶渊明的接受比较突出,他仰慕陶渊明,并以自身经历创作了大量隐居田园的诗歌。在仕与隐的矛盾中,李集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居故里。诗人晚年生活在穷顿困厄之中,因而在诗歌创作中既有“枯寒瘦淡”的一面,亦有“平淡质朴”的一面。

在李集的诗文集《遁村杂咏》中,诗人吟咏的中国圣贤有孔子、宁戚、苏秦、张良、屈原、诸葛亮、陶渊明、慧远、杜牧、杜甫、白居易、苏轼、庞德公、徐稚、陶汪等。其中,关乎陶渊明的4首、苏轼的3首、慧远的3首、白居易的2首,其余皆为1首。由此可见,陶渊明是对李集影响最大的中国诗人。咏陶诗即是李集对陶渊明的异代回应:

当年靖节爱吾庐,松菊秋风兴有余。三径如今已芜没,候门稚子望巾车。(《叙怀四绝·奉寄宗工郑相国》)[4]335

渊明归去绝交游,生事萧条地转幽。红叶苍苔寻古寺,清风明月弄渔舟。(《次牧隐先生见寄诗韵》)[4]337

同年田知州,不见数十年。枉道不辞远,悠悠催著鞭。天寒日云暮,茅屋依山前。适值采药去,不得共被眠。渊明早归去,应有招隐篇。可怜苏季子,那无负郭田。卜邻素有约,岁晚相攀缘。(《寻永兴田同年不遇》)[4]350

多违时世态,丕仰古淳风。归去偕陶令,安闲访远公。望乡千里远,问路九衢通。烟月汉江上,弊庐蒿与蓬。(《自咏》)[5]

首先,李集以咏陶诗来将自己的生活与陶渊明之归田隐居作比较。诗歌先写陶渊明的隐居情状:“松菊秋风兴有余”“生事萧条地转幽”,而隐居生活则是“红叶苍苔寻古寺,清风明月弄渔舟”,“红叶苍苔”“古寺”“清风明月”“渔舟”等物象的组合充盈着自然之趣。一“寻”一“弄”,使陶渊明的形象跃然而出。李集实写陶渊明,虚写自己身世的低微、家族的萧条。其次,在李集看来,陶渊明归隐的原因是“爱吾庐”,他自白隐居之由——一是与世态相违;二是对贤者淳风的敬仰,“归去偕陶令,安闲访远公”,诗人归隐即是对陶渊明人生态度的追仿。此外,李集认为“渊明早归去,应有招隐篇”,这亦是诗人借感慨陶渊明为自己的招隐卜邻之心“辩白”[6]。

丽末性理学倡导者李穑以陶渊明为理想人格,创作了大量咏陶诗,他的《牧隐诗稿》中涉陶共有一百七十余处。李穑格外崇尚陶渊明,重在学习陶渊明的人品和诗品,如不事二朝的忠贞和安贫乐道的生命哲学。在诗学上,追求诗歌创作中的“妙悟”和清新自然的诗歌风格。

李穑认为,人生最珍贵的便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实现主观与客观世界的和谐相处。他在韩山结庐,一面品味着陶诗,一面吟咏着村居的可爱,“老年真个爱吾庐,独上东皋一啸舒”[7]355,化用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句,诗人得陶诗意以达自适;又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2]162畅咏个人怀抱。李穑在七首诗中写到“结庐”一事,试看李穑在不同时期写结庐的诗歌:

四友堂中君子居,满天清兴更无余。滂江处处多奇绝,欲乞残生对结庐。(《遯村李浩然在川宁县,见寄绝句一首,兼示所作十首。讽咏之余,次其韵,又用其韵自咏,皆走笔也。凡二十二首》)[7]111

阴崖犹腊雪,小畹欲春蔬。桃李山村近,携家往结庐。(《感事》)[7]43

第一首写给在川宁隐居的李集,李穑虽然说着乞归结庐的愿望,但是,毕竟尚未体验过田园生活,所以对田园的描绘是“满天清兴”,江边奇绝之景引发诗人的赞叹,然而其对田居生活的了解浮于表面,仅仅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在欣赏。第二首诗中,诗人以一个田园隐者的视角,写腊月过后山阴处的积雪尚未融化,以其质朴的眼光观照着田园生活,流露出想要和家人在此过上平淡生活的渴望。从这两首以归田结庐为主题的诗歌中,可以看出诗人在未归和已归时选取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诗歌意象。第一首诗气象宏大,没有具体的描写对象,观察视角是离散的,以直抒胸臆为主;而第二首诗从细微处入手,写“阴崖”“腊雪”“春蔬”,传递出田园生活中的泥土味儿和生命的气息,能感受到诗人从古朴生活状态中获得的满足。

在古代朝鲜文人的接受中,陶渊明的形象经历了从嗜酒者到忠贞高洁的隐士进而成为理想人格的过程。文人对陶诗的学习也从最初简单地引用事典和袭用诗语,到有意识地从诗歌风格和诗歌创作技法等角度来学陶。

自高丽朝中后期开始,汉诗人对陶渊明的接受主要吸取了唐宋文人对陶渊明的认识,其中又以宋人的影响为主。尤其受杜甫、朱熹、苏轼论陶渊明的影响比较显著。杜甫的“陶谢不枝梧”(《夜听许十损诵诗爱而有作》)[8]之论侧重对陶诗风格的批评,而丽末鲜初诗人对此观点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从认同到反驳的过程①李穑有云:“精对古所少,选诗逼陶谢”(《醉赋》,《牧隐诗稿》卷四,《韩国文集丛刊》册三,景仁文化社1990年出版,第564页)、“自愧病余犹健在,兴来陶谢不枝梧”(《自咏》,《牧隐诗稿》卷八,《韩国文集丛刊》册四,景仁文化社1990年出版,第51页)、“白头苦吟对黄卷,欲令陶谢愁枝梧”(《少年行》,《牧隐诗稿》卷十四,《韩国文集丛刊》册四,景仁文化社1990年出版,第146页)。。朱熹论陶则侧重人品评价和平淡诗风,如“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9]1226,“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9]4322,“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10]。朱熹对陶渊明人品的推崇,是陶渊明人品在丽末鲜初诗坛形成典范化的因素之一。苏轼以陶渊明为师,创作了很多“和陶诗”,为丽末鲜初诗人权近所学习,“和陶诗”在李氏朝鲜时期蔚然成风,进而形成创作高潮。《韩国文集丛刊》中收录了一百三十余位“和陶诗”诗人的近一千首作品,足见朝鲜汉诗人对陶渊明的仰慕,大量“和陶诗”的出现,使陶渊明进入后世读者视野,同时也丰富了朝鲜半岛陶渊明接受的内涵。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内涵特殊的人格精神,在《归去来兮辞》的流传史上,朝鲜文人表现出了热烈持久的崇仰之情,从高丽中期至李朝之末,赞评之语与拟效之篇层出迭现。朝鲜汉诗人主要通过三种方式来表达其对陶渊明的仰慕及效法:一是集《归去来兮辞》字而成诗,二是以诗体表达读后感,三是依其韵而赓和之。朝鲜历代汉诗人取则陶渊明的文学实践,透显出相应的文化意蕴和一定的审美得失,这对于全面了解陶渊明在东亚汉字文化圈中的重要地位,具有特殊的意义[11]。

朝鲜朝前期的“朱熹热”引起了文坛上效陶慕陶的风潮,这一时期出版了大量的陶渊明文集。李滉是朝鲜朝著名的哲学家、诗人,他在朝鲜汉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与他积极地接受陶渊明密不可分。李滉生活在社会动荡、党争士祸连绵不断的朝鲜朝中期。陶渊明不仕二朝、固穷守节的高尚人格为李滉所接受。李滉保留下来的汉诗有二千多首,其中近百首直接引用陶渊明的诗文词句及“虎溪三笑”等典故,以表达其崇尚儒教、向往陶渊明的志向。

总而言之,古代朝鲜汉诗中的陶渊明接受经历了从片面解读到全面了解,最终确立陶渊明为人品与诗品完美典范的过程。陶渊明诗文最早随着《昭明文选》流播到朝鲜之后,其形象及作品经历了几个阶段:先是小范围传播和初步接受;再由“苏轼热”而带动起来的“陶渊明诗文热”;高丽末至朝鲜王朝初期则发展为全面解读和阐释陶渊明,汉诗创作方面“慕陶”和“效陶”逐渐深入和人格理想升华;朝鲜王朝末期学陶风气逐渐衰弱。在这一漫长发展变化过程中,朝鲜汉诗人从最初的“拟陶”“效陶”,到个体风格及审美化的人生态度的彰显,直至作品内容开始关注百姓生活,呈现出世俗化、艳俗化的倾向,创作语言也走向了通俗化。古代朝鲜汉诗人结合自身经历及其所处的山川地域风貌,将古代朝鲜特色的渔村、山寺、田野等自然与社会风貌写入效陶田园诗和隐居诗中,营造出闲远澄明的艺术境界。至此,朝鲜汉学者及文人们的内心世界已经内化了武陵桃源情结、归隐意象、诗酒人生等审美理念,实现了高丽民族田园诗美学基因由古到今、由贵族阶层到平民阶层的广泛传承。

学界一般观点认为,日本接受陶渊明诗文最早的是奈良时代初期的歌人山上忆良(660?—733?)①日本大宝元年(701),山上忆良被天皇任命为第七次遣唐使的文字书记官,航行中途遇风而返。次年再度起航,抵达明州(今扬州),并于第二年来到唐都长安。在长安两年的遣唐使生涯中,山上忆良阅读了大量隋唐文本书籍,刻苦钻研儒家、道家和佛教的经典。由于对唐朝经济、政治、哲学、文化的熟稔把握,以儒家传统思想为主导的中国文化给山上忆良世界观的形成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他的和歌《贫穷问答歌》长、短歌各一首②作于731(一说732)年。,收录在日本最早的和歌总集《万叶集》卷五中。20世纪中期,一些日本学者指出《贫穷问答歌》是受陶渊明《咏贫士》七首的影响而创作的,支持者如小岛宪之(1913—1998)、西乡信纲(1916—)、中西进(1929—)等。据此,有些学者认为《陶渊明集》可能在奈良初期就已传入日本。

但日本学术界也有不同看法,大矢根文次郎(1903—1981)、吉川幸次郎(1904—1980)、黑川洋一(1925—2004)等人认为《陶渊明集》当时还未在日本刊行,并且陶渊明的影响并不大③《陶渊明全集》的最早版本是宋刊本。参见《隋书经籍志》记载的《宋徵士陶潜集》九卷。。《贫穷问答歌》的中文译文现有三个版本,试读其一:

朔风卷雪夜,夜雨杂雪下。凛冽侵入寒,抵御无他法。无肴嚼黑盐,啜饮糟汤酒。咳声阵阵起,清涕如水流。捻理疏落须,“舍我其又谁。”自慰作豪语,酷寒逞余威。拉来麻布被,再穿布肩衣。已罄我所有,夜寒犹侵袭。问汝更穷人:“父母忍寒饥。啼乞有妻小,何以维生计?”天地虽广阔,于我窄狭何!日月纵明亮,胡独不照我!岂其人皆尔,抑独我一身?有幸生为人,劳作亦艰辛。肩衣却无眠,褴褛海藻般。残破又短缺,零乱披两肩。蜷伏斗陋室,取藁铺泥地。足边卧妻小,父母横枕际。围聚叹忧苦,哀吟长相继。灶下断烟火,蛛纲结甑里。久矣忘炊爨,呻吟抵寒饥。如虎斑地鸫,声声发悲啼。“材短犹截端”,谚语不妄言,里长执笞杖,咆哮室门前。人生竟无路,世道若斯难?

反歌 常思人间世,惟耻与忧;未能高飞去,缘非在鸟俦。[12]

和歌是日本本土的诗歌形式,与汉诗不同,每句是五言和七言交错,但目前出版的译文多采用了五言诗的形式。山上忆良用语质朴,善用白描的手法写出贫穷之状。该诗巧设人物对话,分别以文人和农民的口吻诉说冬夜的窘状,发出对人生与社会的哀叹。全诗虽与《咏贫士》是同一题材,但与陶诗在诗歌形式和笔法上并不一致。陶诗善于用典,并且巧用隐喻来表达超越人生困苦的意志,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知音相伴、坚守仁义。两人在诗艺和思想上的差异可见一斑。

迄今为止的文献考证并不能证明山上忆良的《贫穷问答歌》是对陶诗的模仿。山上忆良在中国生活过两年,具有深厚的汉文学造诣,或可认为《贫穷问答歌》是其自创之歌。另外,根据藤原佐世(828—898)奉敕编撰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记载,时有《陶潜集》十卷本传世,推断可知,陶集最迟在9世纪末期已传入日本。

陶渊明很早就成为日本汉诗论中的重要关注对象,这充分体现于日本的历代诗话之中。日本诗话对陶渊明的众多评论集中在诗歌创作及生活方式两个层面,尤其是对陶渊明“平淡”诗风多有细致评论,对陶诗的诗史地位也有较为清晰的定位,对其在日本汉诗创作中的影响也给予了高度评价[13]。

日本较早对陶渊明的负面批评,是五山时期著的名诗僧虎关师炼(1278—1346)在《济北诗话》中提出的“傲吏说”。虎关师炼以问答的方式来探讨陶渊明是否“尽善尽美”,他先将钟嵘评价陶渊明为“隐逸诗人之宗”删改为“诗人之宗”,然后分别从诗艺和人品上驳斥这一观点。虎关认为,陶诗“只长冲淡”所以不能称为“尽美”。他反对宋人“贵古朴平淡,贱奇工豪丽”[14]2,崇尚“适理”,因而认为文辞“施于野旅穷寒者易,敷于官阁富盛者难”[14]3。他用大段文字来批评陶渊明“是为傲吏”,其观念与中国儒家的进退观、中国传统的“傲吏”观大相径庭。究其原因,他对陶渊明辞官的认知与中国的传统观点对立,这可能受制于他个人的汉学学养和当时能接触到的文献材料,误读或者没有尽读陶诗。但从东亚汉字文化圈比较的角度看,日本汉诗人既承继中国诗论中的陶渊明论,又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异见,而往往正是这些独特言论,体现出日本文人在诗歌批评中对中国古典诗学选择性的吸纳和个性的建构,从而转化为其民族的美学风尚。

雪村友梅(1290—1346)也是日本五山时期的重要诗僧,被视为五山文学的先驱。其创作的汉诗集《岷峨集》成就甚高,在日本汉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雪村友梅在元代的中国居留达22年之久,其汉诗的创作自然受到中国诗坛乃至中华文化的影响,禅宗与老庄思想、陶渊明与苏轼、南宋“江湖诗派”等,都对雪村友梅的汉诗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陶渊明的诗作一直备受日本文人追捧。16世纪之后,日本汉诗诗坛逐渐形成了“和陶诗”的创作高潮。李寅生教授的《日本和陶诗简论》较早地对日本“和陶诗”现象作了专门探讨。[15]

受陶诗影响,日本江户时代的政治家、儒学者新井白石就曾作《陶情诗集》。在这部汉诗集中,新井白石效仿陶渊明诗的物象传意写法,描绘山水,咏史言志。新井白石对陶诗的偏爱,不仅是出于对汉诗、汉学的喜爱,更是源于他对陶渊明思想观念的认同。两人都有“儒学”的素养和“正直”的性格特征,且都有出仕和归隐经历。通过研究新井白石对陶诗的接受,可以加深对新井白石汉诗的整体认知,也可以从这个重要的个案看到陶诗在日本江户前期广受欢迎的状况——陶诗对江户汉诗影响力的快速提升[16]。

夏目漱石(1867—1916)是日本近代文豪,他学贯中西,精擅小说、俳句、汉诗和文学评论。他从小就广泛阅读中国古代文学书籍,汉学素养深厚,其汉诗在其整个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夏目漱石创作的《无题》《函山八首》等汉诗,化用了《归园田居》《饮酒》中的诗句,借“陶意”浇心中块垒。夏目的《草枕》借文中主人公之口来阐述其诗学观念:“我所希望的诗……是放弃俗念、使心情脱离尘界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单从这两句诗里,就有忘却人世痛苦的意思。”[17]将夏目漱石和陶渊明的诗文及史实背景进行对比,可以看出,夏目漱石的确受到了陶渊明诗文及人格多方面的深刻影响,包括夏目的文学主张、人生观、生死观、自然观、社会观等,都可以从陶渊明那里找到一些根源[18]。

日本近现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夏目漱石的门生,他从小喜爱中国古典文学。他模仿陶渊明、王维、白居易的诗歌创作了34首汉诗(多出自他与友人的书信中)。他在《汉文汉诗的意趣》中说:“读汉诗汉文既有益于日本古代文学的鉴赏,也有益于日本当代文学的创造。”[19]他散步时见“桑叶郁郁葱葱,月华皎皎在地,很想口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20]。他的汉诗也屡屡提及读陶诗①如“月到纸窗梅影上,陶诗读罢道心清”(《无题》,《芥川龙之介全集》第5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42页)等。,他还用“闲情饮酒”“东篱黄菊”等涉陶典故入诗,对陶诗的喜爱和熟稔可见一斑,特别是陶渊明田园诗所营造的意境,让芥川感怀不已。芥川汉诗中经常能看到寒、冷、清、幽等词语,其诗中的“旅愁”“感悟人生”都以哀伤为基调,其山水田园诗的抒情也以抒发自己寂寞、孤独内心居多。细辨芥川汉诗,少一分陶渊明之从容和通透,而多有清幽与哀情(芥川35岁时服药自杀)。

1921年,芥川受资助来到中国,游览了上海、南京、九江、汉口、长沙、北京、大同、天津等地,回到日本后创作了一系列游记在《每日新闻》上连载。对于少年时代的芥川来说,中国古典文学为他营造了一个桃花源,但当他1921年到中国旅行后,理想遭遇现实,他感慨于当时的中国已非中国古代诗文中的中国,而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展现的俗世中国。

当代日本著名小说家浅田次郎2010年写信给“日中青年作家会议”,谈到他的创作主要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我文学生涯的出发点要追溯到中学时学习的汉诗。汉字的小世界美妙连锁,构筑成壮大的文学世界,虽为外国文字,用日语读出来却有着无比的音韵美感。受这些诱惑,我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之路。直到今天,我仍坚信世界上最美的文章是陶渊明的诗,世界上最好的小说是司马迁的《史记》。”[21]陶渊明在当代日本文坛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古代朝鲜汉诗通过长期的、持续不断的创作实践,其学陶诗形成了以“道德评价”和“文学价值”相结合的模式。在“道德评价”方面,陶渊明的高风隐逸和“不事二朝”的精神被高度认可,李氏朝鲜的汉诗学界几乎无人以“嗜酒”“避世”来指摘陶渊明(这一点与日本诗学界形成对比)。朝鲜汉诗人在处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时,往往将陶渊明的生活哲学视为准则,特别是陶诗中的闲适情怀和自然之态,几乎一边倒地为朝鲜汉诗人所推崇。朝鲜汉诗人大量创作吟咏闲居和隐逸田园主题的诗歌,大量化用陶诗中的物象,从而感悟陶渊明在处理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时的超然体验。

朝鲜汉诗人主要从风格、题材、语言等方面观照和诠释陶诗。平淡和闲适两种风格最为朝鲜诗人所好,他们重视陶诗创作的尚真和抒情的一面,认为陶渊明性情最正,正所谓“中兴诗道非他术,上合天心是此真”(《读归去来辞》)[7]60。朝鲜诗人学陶,往往从印象式直觉入手,转向对陶渊明诗文的语言艺术进行有意识的学习。陶诗的结构形式和意象组织被大量运用在朝鲜汉诗及时调的创作中,从而呈现出古代朝鲜诗歌高古简洁的主导风格。

李氏朝鲜时代著名儒家李珥(1536—1584),38岁时从中国历代诗歌佳作中精选出一本《精言妙选》,其自序写道:“患诗源久塞,末流多歧,学者睢盱眩乱,莫寻其路。乃敢寻其最精而可法者,集为八篇,加以圈点,名曰《精言妙选》。以冲淡者为首,使知源流之所自;以次渐降,至于美丽,则诗之脉络,殆近于失真矣。”[22]依中国诗歌的八种风格进行选诗,首推冲淡,足见李珥对陶渊明的推崇。将李珥所选陶渊明作品与李珥本人的汉诗作品进行对比,可以清晰地发现陶诗和李珥诗歌风格的共同点。李珥立足于程朱理学,追求纯粹自然的人格。在他看来,陶渊明的人格坚守及诗文作品是纯粹的知行合一,达到了自然与人的统一,堪称醇正文学,因而最应怀念与敬仰。李珥从其道学体系角度来评价陶渊明诗文,这种道学审美观在李氏朝鲜时代逐渐占据了主导的地位,奠定了朝鲜汉诗接受陶渊明的基调。

在古代日本汉诗创作及评论中,对陶渊明诗文的接受解读要比古代朝鲜宽松得多。从古至今,日本汉学界及汉诗人对陶渊明诗文不时地会有贴近人性的解读,也不时会出现一些独特的批评。比如冈村繁从“仕”与“隐”的角度来分析陶渊明,认为陶渊明反复转仕,是功利主义者。陶渊明当然有其世俗的一面,他的文本展现的是一位不断追求生活和生存的平衡的诗人,这正是复杂人性的完美呈现,这是超越时代和历史的抒写。日本汉学界和汉诗人解读陶渊明的不同观点,为我们阅读陶渊明提供了新的视角,也让我们再次“看见”陶渊明。

陶渊明在中国、日本、朝鲜都经历过误读、经典化、解构的过程。一千多年来,陶渊明及其文学作品历经读者的不断阐释,正说明了其人其文是无法被读尽的,是后世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之一。关于他的生平,我们知道的不多,理解他的最好方式难道不是以我们的自然之心从他的诗文当中去直寻?去阅读他的矛盾和纠结,去体会他的真纯和旷远。

在研究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时,不跟外界进行对比或者寻找它与外界的联系,就会基本停留在“自娱自乐”(葛剑雄语)的阶段。判断一种文明是否发达、是否有影响力、是否有历史及现实的价值,都应该将其与世界的其他类似文明进行比较,或放在一个开放的体系里进行研究,陶渊明研究也应如此。对中国文学经典的传承如何进行创造性转化及创新性发展,是当下学界的重大议题,而东亚汉字文化圈内的各国汉诗,对作为经典的陶渊明诗文又是如何接受和传承的,仍是一个有着很大研究空间和价值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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