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翟永明诗歌中的女性意识

2020-03-01 01:37蒲丽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现代诗歌女性意识

摘 要: 诗人翟永明在多年的创作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创作的热情,尽管她的诗风发生了几次较大的变化,但“女性意识”始终作为一根主线贯穿于她的所有诗作中,并且坚持着自己的女性立场。诗人大胆又颠覆的身体写作,以及诗歌所流露出的浓烈的母性意识,都深刻反映了她的女性意识。我们可以从这些诗作中去体味诗人内在的思想、情感和信念,发现诗歌所反映的时代特色和女性生存状态,反思现代女性的生存问题和生命意义。

关键词:翟永明 现代诗歌 女性意识 身体写作 母性意识

20个世纪80年代后期是翟永明创作的兴奋期,她在《女人》组诗等诗歌中以激情喷射的自白语调,以女性身体为写作策略和男女二元对立的思维,诉说着男权文化对女性的种种伤害,包括生理和心理上的苦闷和创伤,也努力地消解男性文化对女性的贬低。由于受到西方女性意识全面觉醒的影响,诗人大胆地从女性的身体体验出发,去表达她对两性关系以及现实经验的感受和理解。而90年代至今,诗人渐渐以一种更加成熟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女性意识,对人们传统观念中向来和谐温情的母女关系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一、颠覆的身体写作

法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家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1975)中首先提出了“身体写作”这个概念。她认为女性必须回到自己的身体,用女性生命本身的优势诉说女性真实的想法。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女权主义先锋思想认为,女性应该从自身出发,通过书写自己进而书写世界。虽然翟永明自己一再表明她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她早期诗歌写作显然受到了西方60年代女性意识全面觉醒的影响,像《女人》组诗和《人生在世》 《静安庄》就是这一思想的实验之作。

在中国,自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至今,也已有百年的历史,当人们谈到“身体”这个词语的时候虽然说不会达到谈虎色变的地步,但是“身体”这个字眼始终处于一种暧昧不明的尴尬境地。男权中心话语下,女人的身体被视作不纯洁的事物,这种保守的观念束缚着女人身心的解放,也禁锢着人们的头脑。在80年代掀起的女性主义思潮后,翟永明大胆地从自己的身体体验出发,去表达女性独特的身体意识。

在《女人》组诗中,“身体、肉体、人脸、躯体、血液、眼睛”这类与“人”有关的身体话语在诗歌中多次被诗人所运用。诗人正是想通过对身体的描写,回归女性自身,去探询身体的秘密痕迹:

我在梦中目空一切/轻轻地走来,受孕于天空(《世界》)

你要尽量保持平静/一阵呕吐似的情节(《生命》)

“受孕”“一阵呕吐”这些都是女性所独有的生理特征,男性不会有这样的经历。诗人通过描写女性怀孕时的特征,道出了女性就是在这呕吐的反应过程中孕育新的生命。传统的性别歧视在《女人》组诗中被看作是一种生命繁殖的自豪,这是对女性生命价值的极大肯定。“海浪拍打我/好像产婆在拍打我的脊背,就这样/世界闯进了我的身体”“我目睹了世界/因此,我创造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女人·世界》),都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女性伟大的孕育生命的能力对于整体人类的决定性意义。

诗人在诗中不仅仅局限于对于女性身体的描写,她也把目光对准了强大的男权社会一方。她通过反思历史和现实,体悟到男性这双“手”给予女性的压制和伤害。

永远是那只冰冷的手/海无动于衷,你的躯体无动于衷(《噩梦》)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独白》)

你抚摸了我/你早已忘记(《秋天》)

诗中的“手”隐喻的是男性那一方,他们通过自己的社会地位把女性牢牢地压制于他们的手中。历来这双“手”给女性造成的伤痛,男性选择视而不见,而女性也选择隐忍。一旦女性这种“疼痛”意识全面觉醒,不可避免地就会形成强大的力量去与男性相抗衡。比如翟永明、伊蕾、张真等女诗人在80年代所形成的一股“黑旋风”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她们用激情而神秘的诗歌语言切近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去试图制造一种在物质和精神上可靠而真实的“回声”,无论这种声音起到的作用是大是小,是清晰还是模糊,至少在当时震动了文坛。

女性地位的卑微以及身体的弱小等原因导致女性的一切几乎都是由男性来书写,男性以他们所固有的男性视角来写作,这种书写所产生的结果无疑是隔膜的、歪曲的。所以,与女性有关的东西还有待于妇女来写,女性不能一直处于失語的位置。在《女人》组诗中,诗人大胆地以性为契机:“怎样的喧嚣堆积成我的身体/无法安慰/感到有某种物体将形成/梦中的墙壁发黑/使你看见三角形泛滥的影子”(《女人·渴望》),“某种物体”是女性生理期特有的反应,诗人从身体里最隐秘的东西出发表现自己对女性世界的微妙感触。文中的“女人”表现出了一种反叛的姿态,一种性的主动姿态。诗人运用自己身体感官的书写来建立女性的自我世界,在此创造性活动中,调动了女性身体的感知能力,同时产生了对男权社会的决绝反抗。

诗人在被男性的这双大手的遮蔽和压抑下,通过自己的切身感受来认识、赞美自己的躯体,也终于找到了自己言说的突破口,即是身体写作。翟永明认为自己无法像男人那样努力去获得后天的深刻,女性自身的优势只是来源于生命本身。她在利用身体写作的创造性活动中,充分地释放了自己的情绪,舒展了自己身体和精神。诗人利用女性自身的敏感、细腻、柔软等优势建构起一套自己的言说方式,进而利用这样的写作方式去表达她对世界的感知。

二、浓烈的母性意识

母性,是女性天生的特质。翟永明作为一名现代女性,这样的身份无疑使她的诗歌渗入母性意识。诗人对母亲形象的描写以及对母女关系的思考,也是她女性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可以主要从 《女人·母亲》《十四首素歌》这两首诗歌去进行探讨。工业文明会让诗人感到焦虑,最显著的焦虑来自母性的关怀。我们能够从诗人后期的一些作品中看到她对于儿童这一弱势群体的关爱。她对于儿童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一些不幸所流露的怜悯和同情也是她母性意识的具体表现。

(一)反思母亲形象及母女关系

母亲在大众的眼中是一个很伟大、慈爱的形象,但是我们能从诗人早期的作品中看到她对母亲的传统角色不断地发出诘问:“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女人·母亲》)。诗人并没有在诗中去表达传统的母爱,而是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去质疑母亲的角色,给这一形象抹上了一层阴影。诗人在写作《女人》组诗期间,她和母亲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冲突的状态。她不想按照母亲为她设计的模式生活。虽然她努力地想获得母亲的理解,但结果是两人还是没有进行有效的沟通,这对于诗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这种紧张的母女关系给诗人带来的是心灵的创伤,所以“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显得悲哀而无助。“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亡”一句更是在以往母亲慈爱和圣洁的形象上添了一笔沉重的阴影。总之,我们能在这首诗里感受到诗人对于母亲的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

但是20世纪90年代末,诗人却以一种成熟的姿态去思考母女关系,并借诗歌传达出她的重新理解。大型组诗《十四首素歌》体现的更多是对母亲们的体谅、认同和赞美。诗中一开始就塑造了一个勤劳的母亲形象:“在隔壁灶旁忙碌/在天亮前浆洗衣物”,一直以来有很多人认为家务事完完全全应该由女人来做,男人就应该在外拼搏,而且不插手家务事,这种观念深深地渗透着男权意识。所以诗人在这里描写母亲的忙碌和劳累,就是想要表达对辛勤操持着家务的传统妇女的体谅。诗句也隐含着女性的悲哀。诗人在诗歌中由衷地赞美母亲的容貌:“她的脸像杏子/血色像桃花/当她走过坡脊/她是黄河边上最可爱的事物”。母亲也年轻过,也美丽过,但是“她”们在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代为祖国的命运而奋不顾身,她们那种战斗、献身的精神像火一样点燃着战争年代。在艰辛年代过去后,母亲无畏困难,只是单纯地执着于她的理想,她想要成为城市的“创建者”。母亲投身于祖国的建设是让她快乐的,而且这样的理想似乎比生命本身更重要。尽管“为建设奔忙的母亲/肉体的美一点点地消散/而时间更深邃的部分/显出它永恒不变的力量”,但她们是快乐的一群建设者,哪怕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了衰老的痕迹,她们也满怀激情地投入祖国建设,无怨无悔。

诗人以看似平静的态度赞美了母亲们艰苦卓绝的一生,但是诗中也包含着批判的力量:“从她的姿势/到我的姿势/有一点从未改变:/那凄凉的、最终的/纯粹的姿势”,这是诗人理性地看清了女性轮回的悲剧命运后发出的强烈的质疑声音。“母亲”和“我”在生存境遇上存在一种重复和承续的关系,母亲被传统的男权社会所压制,到了我这里,并没有本质的改变,我依然保持着和母亲“同样的姿势”,这种姿势是凄凉的,也是女性族群命运的悲哀。“一部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男性宰割的宏大叙述史,它以权威和真理的面目出现,使性别歧视合法化(它同时带来了广大女性的自我压抑和自我贬低),它遮蔽了女性对社会、历史的贡献,并完全贬低和抹杀广大女性的生育和家务劳动本身就具有的不可磨灭的价值”a。在传统文化中,已婚妇女做出自我牺牲是婚姻的必修课,她们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牺牲给丈夫和孩子,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但同时也是一种女性命运悲剧的轮回。然而,诗中依然也不缺乏诗人对传统妇女的保守思想进行理性的审视,比如在《舞蹈的女人之歌》这一小节中表达了“我”对于舞蹈的热爱,可是“我当众摇摆的形体/使她憎恶”,“我”那曼妙的舞姿在他们看来就是反叛,就是另类。因为包括母亲在内的大多数人已习惯“那献身的信仰的旋律”,所以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我”只好“带着母亲的斥责四处逃掉”。这间接地表明意识形态给人们思想上所带来的禁锢和伤害。逐渐成熟的诗人改变以往对慈爱母亲形象的冷漠质疑,而是在诗歌中表现出批判和赞美的双重力量。

(二)母性情怀的表现

在大众眼中,儿童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对于这类群体的关怀是女性很容易产生的情怀,这也许与女性天生具备生育能力有着天然的联系。一个偶然的机会,诗人在一则新闻上看到这样的报道:一个小女孩被拐卖后,竟然遭到了三百多个男人的不同蹂躏、伤害,直至最后还被切除了卵巢。诗人当时也在纠结该不该把这样的题材写进诗歌中去,或许小女孩的不幸遭遇触及了诗人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难以压抑内心的愤怒之火,为此诗人写下了《关于雏妓的一次报道》这首诗歌。小女孩的父亲是个年轻的农民,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女儿,当女儿被找到后,已经被许多男人无情地伤害。“诗、绷带、照片、回忆/乱上了我的眼球/一切全表明:都是无用的”,尽管小女孩被找到后送到医院治疗,但是她幼小的心灵怎么能够承受没有良知的男人给她带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创伤?后面的一切治疗在诗人看来都是无用功,这是小女孩一生的悲哀。我们现代人的眼睛会看到大量的资讯。有的信息会给消费者带来精神上的愉悦,有的也许就只是一掠而过,无关痛痒。小女孩身心的伤痛或许就会被淹没在这大量的资讯中。所以诗人在诗中这样描述现代人的态度:“我们这些人看了也就是看了/它被揉皱塞进黑铁桶里”,表达了她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冷漠的质疑,也道出了她对女同胞的不幸遭遇的伤感和同情。

2008年,中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危及儿童生命健康的“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这次事件震惊了国内外,引起了各国的高度关注,更是加重了人们对乳制品安全的担忧。因此,诗人将这次事件作为题材,写下了《儿童的点滴之歌》。孩子们遭此劫难,最伤心的莫过于他们的父母:“妈妈的泪水灑在他的脸上/一点一滴进入他的梦里”,可怜的孩子们遭受这样不幸,家长们也是痛不欲生。妈妈的泪水也无法清洗孩子体内那“小小的石头”。诗人严厉地控诉那些为了牟取私利而把儿童的生命置于危险境地的商人:“有人在喝宝宝的血有人在分红/有人在把白色的液体滴到/宝宝青色的血管里”,就是这些白色的液体导致了儿童患上了可怕的结石病。“戊子年的牛奶是吸血鬼的口水/戊子年的问题是超标的问题”,诗人的满腔怒火溢于言表。而且诗中不断重复的“结石宝宝在唱点滴之歌”形成一种讽刺的力量,道出了诗人对于儿童受此遭遇的痛心。令诗人更寒心的是:“据称:天使在空中飞过时/地上的人们一声不响”,这里的“天使”就是指那些因饮用毒奶粉而丧失生命的宝宝,但是行走在天空下的没有良知的人们却丝毫没有悔过之心。看似平静的语言,却隐藏着诗人对那些漠视生命的人们的强烈指责。诗人作为一名女性,在思考自我的同时,她用自己最擅长的表达方式去控诉社会的阴暗面,也关怀着整个人类的未来。

2008年里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除了上面提到的毒奶粉事件,我们每个中国人想必在这一年里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四川汶川大地震。这场八级大地震夺走了很多宝贵的生命。翟永明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她用诗歌记录了这场灾难中令人感动和悲痛的人和事。诗人在《胡慧珊自述》《坟茔里的儿童》和《八个女孩》这几首诗中所讲述的对象都是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孩子们。这些孩子还没有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去体味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就已经被地震这双恶魔的手带走了。诗人怀着沉痛的心情,用自己天然的母性情怀去哀悼,去书写。

对于母亲形象和母女关系的反思是诗人女性意识的集中体现。母亲和作为女儿的“我”的命运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始终处于被压制、被侵害的位置。诗人在20世纪以来的一些作品中表现出对于人类的关怀,比如对儿童这样的弱势群体的关怀,是我们不能忽视的母性情怀。尽管一些母性的表现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但如今考察母性意识在诗歌中的表现,我们能够获得当下鲜活的社会生活中女性意识的情状。

翟永明不管在什么阶段,性别处境一直是她关注的主题,而且真正地进入到女性的自我感知世界和心灵世界。她诗歌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自身实现了一种超越。她是一位具有非同寻常的深度又拥有饱满的写作动力的诗人。我们通过对诗作中女性意识的挖掘,不仅能发现诗歌所反映的女性生存状态和时代特色,也能更好地反思现代女性的生存问题和生命意义。

a陈超:《翟永明论》,《文艺争鸣·当代百论》2008年第6期。

参考文献:

[1]翟永明.翟永明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翟永明.行间距[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

作 者: 蒲丽君,文学硕士,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助教,研究方向:古代文论、文艺批评。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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