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文主义的“洞见”之思
——细读《世界文学的语文学》

2020-03-02 15:05张梦云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语文学比较文学文学

张梦云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

读过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1892-1957)《世界文学的语文学》一文的人,一定会对开篇的引言印象深刻。“明白你想要寻找的是发现的重要组成部分”[1]80,这句来自奥古斯丁《旧约七经问答》的古老简洁的话语,在今天显示出巨大的思想价值——它简要揭示出了世界文学发展的客观规律。在当代比较文学危机与价值争论不休的大背景下,如果比较文学学者们明白“寻找”价值背后的深刻原因,也许可以更快捷地走出文学思想的迷雾,发现世界人文版图探索的当代意义。

奥尔巴赫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复杂的,从他者阅读视角来看,这是他前期研究的总结与创新,是逐步积累的汇总式的结果。在历史人文主义的角度下,他客观地阐释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对世界格局变化的认识以及自身对一些学术问题的看法,包括对个人直觉的看法以及阅读与研究之间关系的看法。正如世界文学中的大多数经典作品一样,奥氏的这篇文章也存在内容的多义性、阐释的多角度性。但毋庸置疑的是,尽管离此文完成时间已相距近70年,但随着时间推移,其对于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的发展而言却愈加显示出历久弥新的思辨意义和价值。

一、文章题目的译文与出处之辩

关于文题翻译即存在分歧。施皮策教授认为此题目应译为“世界文学语文学”(Philologie der Weltliteratur),而萨义德夫妇把它译为“语文学和世界文学”,笔者认为第二种译法将语文学与世界文学并列,没有很好地表达作者的意图。奥氏在文章中提到:“本文倡导的世界文学概念——不同背景下共同命运的概念......是针对那些处在多样性最后阶段并取得丰硕成果的民族提出的......我们的任务就是创造这些影响的可能性”[1]83。并在文章第二部分提到:“如上所述,我们从根本上能够完成世界文学的语文学的任务,因为我们掌握无限的、稳步增长的知识,又由于我们从歌德时代的历史主义继承而来的历史视角主义的意识。”[1]84这些论文内容的意图明确指向其两者关系不仅限于平行,而更应该是包容与延伸。所以对于中文译本,“世界文学的语文学”可能比“世界文学和语文学”更为贴切。

在前人研究中,关于这篇文章的出处考证有两种说法。一种来自北京大学的张辉老师,他在其论文中提出:“它不只是一篇文章而已,而是一本由6篇文章组成的论文集。论文集即以这篇文章命名。该书由德国图宾根的A·Francke出版社初版于1967年,也即奥尔巴赫去世10周年之时。1992年,由著名的Fisher出版社再版过一次。”[2]121“六篇文章中的其他五篇,题目和写作时间如下:1.《但丁和维吉尔(Dante und Virgel)》(1931);2.《作家蒙田(Der Schriftsteller Montaigne)》(1932);3.《关于帕斯卡尔的政治理论》(Ueber Pascals politishce Theorie)(1941);4.《维柯与语文学思想 (Giambattista Vico und dieIdee der Philologie)》(1936);5.《卢梭在历史中的位置(Ueber den historischen OrtderRousseaus)》(1932)。第六篇即《世界文学的语文学》。”[2]122另一种说法是关于1952年出版的版本,指出这篇文章首次以德文出版,收录于献给弗里茨·施特里希(Fritz Strich)七十大寿的文集,论文集即以这篇文章命名。笔者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因为从发表时间来看,施特里希于1946年出版类似《摹仿论》的著作《歌德与世界文学》,并与奥尔巴赫在学术上产生了交集与共鸣,此篇文章创作并首次收录于1952年的祝寿小册子里,似乎比1976年奥尔巴赫去世10周年出版更加贴切。从文章内容来看,奥尔巴赫在主题、论述的观点都呈现出与世界文学主题和与施特里希的讨论相关的倾向。所以第二种观点似乎更符合逻辑。

二、国内学者的前期研究

围绕奥尔巴赫与该篇文章,国内学者发表的有影响力的论著主要有:2016年杨俊杰在《中国比较文学》发表的《奥尔巴赫与歌德“世界文学”》。该篇主要论述了奥尔巴赫的两点诠释,其一是指向将来的世界文学危机意识。作者认为,鉴于奥尔巴赫在文中叙述的世界的“标准化”发展趋势,歌德所说的“世界文学”构想在将来势必会遭遇破灭的结局。其二是指向现在的“综合的世界文学语文学”构想。奥尔巴赫指出,就世界文学现在的丰富状况而言,每位研究者都应当致力于发展一种综合的世界文学语文学,从丰富庞杂的世界文学总体中找出一种富有启示意义的统一性[3]17。在阅读大量德文原材料的基础上,作者清晰地阐释了奥氏提出的主要论断和观点,逐层深入地论述了奥氏对“世界文学”标准化的危机之思,评述了奥氏在其诸多论著中表现出的“批判意识”,高度概述了奥氏对于世界文学未来发展的预设性判断,深度辨证地论述了奥氏提出的世界文学与语文学的密切联系。另外,作者对“世界文学”首倡者辨析的内容别出心裁,考证详细,为学术探索提供了新鲜的材料。另一篇是2017年张辉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发表的《重新认识比较文学的意义——从奥尔巴赫的一段引文说起》,其主要观点围绕《世界文学的语文学》一文结尾处的一段拉丁文引文引出的三种境界展开论述,这三重境界被概括为:境界一,就是熟悉自身的文化和文明,并对之褒爱有加;境界二,不仅熟悉并褒爱自身的文化与文明,而且能够努力了解他者、关注他者甚至融入他者;境界三,完全跳出既有文化与文明的限制,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我们所渴望理解的他者,充满着未知与“奇迹”的他者[2]120。其观点鲜明,结合中国文学和历史文化特点,有逻辑和启发性。笔者认为,两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对奥尔巴赫和其文章进行了多维解读,分别进行了对题目的阐释、背景的分析和自我观点陈述,均有一定意义上的启发性,同时也留有一定学术探讨空间。在参阅前人的学术研究基础上,笔者尝试总结奥氏思想的独特性、阐释其能够成为经典并产生深刻影响的主要原因,并以当代比较文学的危机为切入点,阐释其对比较文学的重要意义和价值。

三、奥氏思想的独特性与经典性

(一)奥氏思想的一脉相承

奥尔巴赫的思想表现出一脉相承,逐渐深入的特点,从宏观角度观摩其作品思想精髓便可觉出一二。在《摹仿论》中,奥氏紧紧围绕文体,跨越巨大时空领域,从细读和宏观两个不同角度,展开从西方源头史诗到20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双层面综合概述[4]585。仔细观察1946年的《摹仿论》到《近古与中世纪的文学语言及其读者大众》的叙述风格便可觉察到,其作品中展现出的一脉相承的对宏观思维方式的运用,最终促成了这篇文章的成熟。珀格勒(Otto Pgge ler)也指出,奥尔巴赫的《摹仿论》已然揭示出“一种要欧洲式地进行思考的语文学的可能性”( Auerbachs Buch ist ein Zeugnis fürdie M glichkeit einer europ isch denkenden Philologie) ,而“一种要欧洲式地进行思考的语文学”就是奥尔巴赫本人所说的“世界文学语文学”。在其文章中,他熟练地将自己的方法置于宏阔的历史语境下,对众多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深刻见解,包括对现代性背景下世界格局的两面性认识、对歌德式的人文主义的看法、时代视角下世界文学语文学发展面临的困境及解决方式,以及个体如何实现这一使命的方法,最后包括自己对世界文学语文学未来发展的畅想。他的深度阐述和深邃思想注定这篇论文会对世界文学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二)逻辑、想象与洞见

从《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近古与中世纪的文学语言及其读者大众》等奥氏著名的论著中我们均可以看出,作家所探索的问题,没有被狭隘的既定的学科意识所限制,其支撑观点也不来源于庞大的材料考证或“拿来主义”。所有这一切,都来自其自身长期训练得来的“统一的直觉”[1]86,来自浩如烟海的语文学学科知识的积累与思考,而更重要的是来自他在《世界文学的语文学》中所说的“想象”与“洞见”。这正印证了文章引言中源自奥古斯丁的经典陈述:“明白你想要寻找的是发现的重要组成部分(inventionis est nosse quid quaeras)。”[1]80逻辑与想象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其有效结合正是产生天才认知的重要途径。正如尼采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所概述那样,想象的强大力量在于“能够闪电般地捕获和照亮可资类比之事”[5]26,它使“哲学思维如此快速地达到其目的”[5]26。作为一种天才的预感——想象,其帮助探索者在已知哲学思维的基础上超越严密的逻辑推理和对已知经验的反复论证,实现对真理的“洞见”。同时,这种天才的预感指引着后来攀登者在此方向继续前行,并明确地告知探索世界文学未来之路的方法。我们此刻的研究,可以被看作正在试图眺望奥尔巴赫点亮的洞见之光。

四、对当代比较文学的意义与价值

(一)奥尔巴赫的忧虑与当今世界文学发展的困境

在奥尔巴赫的精神构建中,“世界文学的设想是‘幸福的堕落’(felix culpa),人类分化成多种文化”[1]80。纵观欧洲文化长久以来建立的“富有成效的内在联系”,从荷马史诗的《奥德修记》到莎士比亚的马基雅维利式人物,相比某些弱小的东方文学命运,这种内在联系一直支持着其保留自身民族的个性。但即使如此,奥尔巴赫也不无忧虑地感慨“即使在这些民族文化中,均等化过程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迅猛地发展”[1]81。这篇写于70年前的忧虑之文跨时代地揭示了当代世界文学发展的困境。在全球化发展迅猛、信息飞速传递的今天,尽管意识到这一点的“觉醒之众”[6]112已经做出了很多努力,但“人类分化呈多种文化”与“人类活动标准化”的悖论仍不可避免并存。不可否认的是,如果书写作品没有译成流畅的英语、法语、德语,多数伟大的东方作家根本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70年前得出的“世界文学的概念在实现的同时又被毁坏了”的结论在当代依旧生效,这一点令人感到失落。但我们仍然能从歌德处找寻到希望之光。歌德式的人文主义在当代并没有失去其吸引力和价值,我们对世界文学的了解仍来源于其赋予的初始动力,在奥氏的文章中我们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正是世界文学中的人文主义促成了人类内在历史的书写,在多重性中达到统一的“人”的概念。对人类的精神发展的追求与探索,是否可以成为今天比较文学研究的终极目的?这个问题似乎又与引言中的深刻哲学意义互相辉映。我们不得不承认,奥尔巴赫表现的预见式思考与当代比较文学的困惑与现状不谋而合,在其给予的思想指引中,我们似乎可以试图寻找到解开当代困境的答案。

(二)探索共同的学科迷思

在文中的第二部分,奥尔巴赫谈到如何完成世界文学的语文学任务的问题。他提出需要学者“深入理解并完整地呈现(或掌握)世界文学的材料”,所出现的困难在于“越来越多的精确的专门研究随之派生出来”。当代呈现出的学科精细化、专业化,使学者被训练成为熟练掌握在特定领域使用特定方法的人,形成的固化视角将其自身限制在单一的专业领域内。人才的专业化划分确实促进了20世纪后期各个专业领域内学术的快速发展,迄今为止,多数学者甚至自觉划清学科内不同专业的界线,只在自身领域范围内从事兴趣浓厚的研究。但是包含了人文主义和历史主义的人文社会科学不可能简单地完全遵从自然学科式的清晰界线。在今天,如果一名当代学者仅仅掌握自身学科专业内的知识,以及与其研究领域密切相关的知识、语言和学科信息,还远远不足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研究者,当代各个学科领域研究呈现的跨专业、跨学科走向已经成为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的必然需求。正如同如果你研究俄国文学史,但不具备涉及东欧的历史发展演变的知识背景,或者没有学习过社会学和东正教的宗教内涵,就无法从思想上深刻理解其发展演变的内在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奥尔巴赫提出“我们怎样才能说有一种学术的、综合性的世界文学的语文学?”这一疑思的原因。同时,从当代视角来看,这也是奥氏针对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为我们提供的科学建议与启示,其对当代人文社会学科各个领域的研究者们均具有借鉴意义。

(三)在当代仍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的研究方法

很显然,这位伟大的语文学家给我们提供了解决这一问题的研究方法和途径,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研究方法在今天仍然对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奥尔巴赫以恩斯特·罗伯特·科迪厄斯(Ernst Robert Cuitius)研究欧洲文学和拉丁中世纪的著作为范例。这本书开始于“一个清晰的预先设定好的、几乎狭小单一的现象:经院哲学修辞传统的幸存”,“从几个因素开始向外辐射”,不仅实现了“普遍和广泛的目的”,而且避免了“勾勒如此大批材料的大纲则几乎无法实现系统阐释的目的”。他进一步提出了这个经典的方法论原则:为了完成重大的综合性研究,起点选择的条件必须是一系列有清晰界线、并且以容易理解和辨识度高作为核心起点的现象群,“对这些现象的阐释就是现象自身的辐射,这种辐射涉及并控制比现象自身更大的一个区域”。通过直觉和思考找到这个“主体可以掌控的手柄”。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强调,起点应该具有三个特征,精确性、“离心辐射的潜力”和客观性。我们反对起点是“外界强加给主体的普遍性,而应该是主题的有机组成部分”。由于材料的选择是由起点决定的,在详细描述这个起点时,各种组合因素会紧密相连,所获得的也就不会轻易丧失,最终达到在“有秩序的阐发过程中,获得了统一性和普遍性”的结论。或者我们可以使用几个彼此关联、指向同一中心的起点。这一方法论原则不仅适用于70年前的语文学研究,同样适用于当代的比较文学专业研究,其有效避免了空洞直接的哲学意义解读和对庞杂的大量材料的客观梳理和机械排列,而使研究可以达到实现系统阐释的目的。

(四)遥远的畅想与永恒的价值

在奥尔巴赫最有影响力的最后一段中,作者向我们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必须要回到中世纪文化的“精神无国界”的思想境界中,并引用了圣维克多的雨果(Hugh of Saint Victor)的拉丁文文段:“德行的伟大之源(Magnum virtutis principium)乃是,让经过训练的心灵,首先一点一滴地学会随隐而不彰、短暂易逝的事物推移,以便将来再将其放弃。发现自己故土美妙之人,还只是稚嫩新手;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入乡随俗者,方可为强者; 惟视整个世界为异乡者,堪称完美。”[1]89。肯定可见世界的精神与真谛,跳开狭隘故土观的藩篱;最终把获得整个世界作为完美结局的论断,正是个体自我发展、自我完善,曲折向前的哲学印证。由此可见,奥氏思想之所以有永恒的意义,在于其行文精神下隐喻着超越时空的哲学内涵。

五、结语

如何在一个被高度同质化、标准化学科化的世界,做一个真正的人文学人? 奥尔巴赫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比较文学研究虽然更强调跨语言、跨文化视野,同时需要研究者具有国际化、世界主义的眼光,但这种跨越显然并不是建立在对自身传统虚无主义的立场之上,也不是建立在寻找同异关系的思想探索过程中,更不是建立在狭隘的民族视野范围内。在世界格局多重复杂的环境下,我们要以更明确的科学自觉,探究并展现比较文学的人文学魅力。无论是世界文学语文学的萌芽还是全球比较文学的肇始,奥尔巴赫均向我们提供了广阔的比较文学视野,提出了丰富并有启发意义的观点。这不仅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同时也引起了我们对“比较文学真正追求什么”的深入思考,使我们详细了解了在专业问题探索中,学会完成逻辑严密的思维论证方法,拓宽了在全球化视野下我们对跨越东西文化界限的人文性研究与发展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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