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身边小说”对日本私小说的借鉴与创造性转化

2020-03-03 19:07聂齐齐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郭沫若小说日本

聂齐齐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郑伯奇曾将郭沫若的前期小说归为两类:“一类是寄托古人或异域的事情来抒发自己的情感的,可称为寄托小说;一类是自己身边的随笔式的小说,就是身边小说。”[1]13-14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多以其留日生活为背景,暴露着苦闷的心境。阅读这些篇目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的私小说。的确,长期留学日本的郭沫若曾自信读过不少日本文学作品,还将日本的几篇私小说和其他作品一起翻译集结出版过,很难说不会受到日本私小说这种文体的影响,但他也曾将日本的这种文学斥为“毒害”。那么,郭沫若面对日本私小说时,具体做出了何种选择?又应如何看待郭沫若的这种矛盾态度?通过阅读文本,可以发现郭沫若是有选择地借鉴与接受了日本私小说带给他的影响,并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一、日本私小说与郭沫若

日本私小说主要发轫于明治三四十年代的自然主义派,后于大正年间在白桦派的倡导下一度统治了日本文坛。至今关于私小说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但不可置否,私小说总体上具有以下几大特征。

首先,它的关键词为“私”,日语中的“私”是“我”或者“个人”之意,所以私小说往往呈现出一种自叙风格,写的是“自己”。但是这并非意味一定要使用第一人称的视角。久米正雄强调:“虽然小说在形式上是第三人称,但表达的思想内容却是个人化的,因此这也是‘私小说’的代表作品。”[2](笔者译,原文见文末注释①)

其次,私小说也被称作“身边小说”,这说明了私小说往往聚焦于作家的个人生活圈,所写的是身边之事。岛崎藤村谈及自己的创作,曾道:“我写《家》的时候,一切都只限于屋内的光景,写了厨房,写了大门,写了庭院,只有到了能够听见河水响声的屋子里才写到河……”[3]这也从侧面暴露了日本私小说的一个缺点,即作品的格局是狭窄封闭的,不具广阔的社会性。正如相关研究者所言: “这种境地仍然是一种狭隘的、东方式的心境,也就是说主人公缺少社会的考虑,只是在完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达到的一种心境。”[4]328-329这便涉及了下文谈到的私小说的第三个特征。

最后,私小说不仅要求写出表层的经历之事,还要求写出内里的心境,所以日本的一些学者也将私小说称作“心境小说”。久米正雄就曾言:“没有心境的‘自我小说’,只不过是人生中的废纸小说或粗料小说之类的东西而已。”[5]104这些小说通常采用“告白”的方式,不加阻拦地大胆暴露自我心境或欲望,并对其中有“罪”的一面进行忏悔。岛村抱月就评论《棉被》(私小说发轫之作)是赤裸裸地、大胆暴露个人肉欲的忏悔录。距今已有许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日本私小说中的忏悔潜质——“日本私小说作家善于在自我的心灵内部‘反刍着罪的意识’,这种把自我的行为和心境真实坦率地加以暴露,日本人称为‘告白’,它本身就具有忏悔或忏悔录的某些特点。”[6]

郭沫若一生曾有两个时间段在日本长期待过,第一次是1914年到1924年,这是他的留学时代,中途也曾回国。后大革命失败,他于1928年再次东渡日本,开始了十年的流亡生涯。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基本上是以其留日生活体验为背景写成发表。他赴日留学之际,正值大正年间私小说之风盛起,对“日本的文学作品,自信还读得不少”[7]54的郭沫若很难说没有受到这种文体的影响。他后来在30年代还将此前翻译的一些日本文学作品集结起来,出版了《日本短篇小说集》,这里面就有几篇志贺直哉、葛西善藏等人的私小说之作。

在这里还不得不提到的一个人是日本白桦派作家有岛武郎,其私小说力作《一个女人》曾轰动日本文坛。有岛武郎虽是基督教徒,但其私小说中的欲望书写却十分突出:“在我的心中,圣经与性欲曾经进行过激烈的斗争,艺术的冲动增强了性欲,道义的冲动偏袒圣经。我的炽烈的感情不知道应当怎样来调和它们之间的冲突,因而感到苦恼。”[8]170这也就是当时弥漫日本文坛的“告白”之风。郭沫若在日本留学时阅读过有岛武郎的不少作品,至今学界多认为郭沫若正是以有岛武郎为中介接收了惠特曼的影响。但,此外还值得留意的是有岛武郎作品中的欲望“告白”也让郭沫若感同身受。那时郭沫若致信田汉:“我昨天买了一部有岛武郎氏底的‘三部曲’。……(中略)我想我读后的印象是否有岛氏创作时真实的心理,那倒该当得打出无数个问号的了……描写的是灵肉底激战,诚伪底角力,Idea与Reality底冲突,他把Samson作为灵底世界底表象,Delilah作为肉底世界底表象。”[9]102对于当时留学日本、精神与物质双面受窘的郭沫若来说,灵与肉、诚与伪、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纠葛其实是常态化的情绪困境。问题在于该如何去正视这些情绪,又该如何处理。通过阅读文本,可以发现郭沫若借鉴运用了日本“私小说”这一文体来“告白”自己的心境,进行文字上的情绪宣泄。他的作品往往让人联想到他的亲身经历,以自叙的口吻暴露着自己苦闷心境和灵肉纠葛。其次,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还会进一步直白自己的罪行,表达其欲望与现实的矛盾,并在受挫之后,深深忏悔。

二、对私小说的借鉴

(一)自叙色彩

郭沫若借鉴了日本私小说取材于作者本人真实经历的创作手法,自叙传特征明显。在他“身边小说”的系列作品中,从时空转换到人物设置多以他自己的留日经历以及与妻儿的生活经历为蓝本。作品中的主人公常以“爱牟”(I’m)为名,隐射的正是郭沫若自己,另外作品中的妻子“晓芙”,也正指向安娜。“晓芙之名,也并不是到20年代的小说里才使用,早在1917年他到福冈升学,与妻儿同行,到达那天住旅馆登记姓名,就代安娜写上晓芙二字。”[10]242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他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这些小说当作自己的生活日记来记述的。后来郭沫若的相关回忆也佐证了其创作是取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比如关于《鼠灾》这篇小说,他就自记下:“写的是我的唯一的一件哔矶学生装放在破了一只角的藤箧里被耗子咬坏了,我和安娜勃谿了一场的故事。”[11]61-62另外像《漂流三部曲》《行路难》等篇,爱牟因经济拮据,全家颠沛流离,辗转漂泊于上海和日本之间的故事,若了解郭沫若的人生事迹,就会知道小说里的故事其实是他那段经历的真实写照。《落叶》一文所述的洪师武和菊子姑娘之间真挚的爱情故事,其实也取自郭沫若同安娜的恋爱经历,一个医学生一个女护士,从东京到冈山,出生于有一定经济背景和基督教氛围家庭的女孩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与一个穷酸小子相恋……想必那四十一封书信中的内容也多来自当年安娜所寄。

每篇小说是否都取材于自身经历,这难以一一考证。但像《未央》《月蚀》《圣者》等诸篇中与三个小孩相处的日常,《行路难》中因中国人身份遭到日本房东奚落歧视的情境,《湖心亭》《矛盾的统一》《后悔》等篇所述返沪后的生活状况,还有小说中对博多湾风物的描写,对家乡四川的缅怀等等,若非有此经历与感受,是很难写出的。所以从这一层面上说,即便在那些难以考证的故事里,主人公的所遇所想也同样具有一定的自叙性质。

(二)心境“告白”

郭沫若曾对郁达夫勇敢的“自我暴露”精神予以高度评价,他说:“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做假的困难。”[12]713这段话用来评价郭沫若自己的小说也是合理的。他往往运用日本私小说中的“告白”手法,大胆披露自己的心境或欲望,甚至直白其罪恶的一面并进行忏悔。

郭沫若“身边小说’中的心境描写可以说随处可见,《鼠灾》中,方平甫因花了高价的冬衣被老鼠咬坏了,暴躁地同妻子置气,小说通过他的内心告白,透露了他那困顿拮据的生活和在这种生活中所形成的脆弱情绪。《圣者》中,孩子玩花炮被伤以后,爱牟进行了一连串的宣泄,充满愧疚。《万引》一文描写主人公松野因为贫困,在书店顺走了一本价值六角钱的书时那种纠结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活动,真切地表现了一个穷困书生的潦倒形象,后来松野回家因受妻子责备,便又开始在心里面忏悔起自己的偷窃行为:“我到底是蠢,为甚么仅仅因为六角钱,便卖掉了我的良心,卖掉了我家庭的幸福呢!可怜我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因为我的错误,使他们在人群中也不能抬头。我的恶影响更不知要贻害我的儿们到怎样的地步!《Chatterton》哟,你是恶魔,我好像浮士德一样,把一条魔犬引进家里来了。”[13]195-196其他如《漂流三部曲》中的“流氓”情绪,《行路难》中面对凶恶的日本房东时那种弱国子民的心境等等,皆细致而又真实地一一展现了出来。

除以上因经济原因、漂泊之苦或民族身份而生发出来的不满现实的心境之外,还另有几篇涉及了灵肉冲突的欲望“告白”,并含有暴露式的忏悔之态。如《残春》《落叶》《喀尔美萝姑娘》这几篇。《残春》中,“我”去看望一个生病的朋友时,认识了看护妇S姑娘,并起了爱慕之心。小说通过梦境的设置,将主人公对S姑娘的欲望之火传达了出来:“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体就好象(像)大理石的雕像,她軃着的两肩,就好象(像)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像)两朵未开苞的蔷薇花蕾。”[13]31梦境的设置,是因欲求而不得,强化了愿望与现实、灵与肉的矛盾。《落叶》这篇小说则直接为我们展示了四十一封真挚的信件,其间的心境更显得直接暴露。菊子姑娘是一名基督教徒,她在医院当看护妇的时候爱上洪师武,却因误会,独自一人奔走南洋。菊子姑娘在这一封封热烈的信件之中传达着自己的爱意,披露自己矛盾的心境,也对自己的欲望进行了忏悔。如面对自己与已婚的洪师武之间不道德的性爱关系:“我挚恋着的哥哥哟!我自己真正是恶魔!真正是可怕的恶魔!我把你引到可怕的地狱里了,我这可怕的女人!”[13]77(第三封信)又如面对自己原本鄙夷的皮肤科病人:“你呢?你自己呢?不也是和他们同样的吗?你和他们究竟有甚么不同的地方?你犯的罪比他们更深,你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你把污秽了的肉体和精神藏着,你不是一个完全的伪善者吗?…… 你该在他们的面前下跪,你该在他们罪恶之前叩首呀!”[13]78-79(第四封信)再如回绝父亲,与家人断绝关系之后,她又感到十分的悲哀与追悔:“我从前真有想成为这样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我呢?啊啊。哥哥!我真是被寂寞的感情包裹着了。”[13]106(第十一封信)还如当爱人牵挂自己,菊子姑娘认为是自己妨碍了爱人的学业,成为了爱人的负担的时候,她又陷入了忏悔之中:“是我这个寄生虫把哥哥的血液和营养都吸收了呀!”[13]135(第二十八封信)……总之,菊子的爱情告白是纯真而又热烈的,面对自己的情人,她通过书信的方式暴露着自己的欲望与“罪恶”。

而这种暴露的欲望与对罪恶的忏悔更加突出地体现在《喀尔美萝姑娘》之中。《喀尔美萝姑娘》是男主人公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告白”了这样的一个秘密:男主人公精神出轨恋上了一位卖糖饼的日本少女,但因为现实的原因与家庭责任的束缚,使得他备受煎熬,最终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在字里行间,他近乎赤裸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欲:“朋友,我直接向你说罢,我对于她实在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恶念,我的恶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脸便晕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际。可爱的处女红!令人发狂的处女红哟!啊啊……”[13]210主人公迷恋着卖糖饼的小姑娘,但因为已婚的事实使得他不能任性言表自己的爱欲,更因为自己中国人的身份,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在欲望与现实的纠缠之中,在自由与责任的矛盾之中,他的身心都受着折磨,不仅开始荒废学业,更荒废了妻子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啊,朋友,但我受她无形的鞭打已经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为她隳颓,我的灵肉已为她糜烂,我的事业已为她抛掷,我的家庭已为她离散了。”[13]214当面对自己的妻儿时,他便陷入了深深的忏悔情绪,“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脚下痛苦一场,忏悔我今天对于她的欺罔。”[13]214主人公反复形容自己是“恶魔”,“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者”[13]232,毫不掩饰地揭露着内心的丑恶世界,暴露式的忏悔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创造性转化

郭沫若对日本私小说似乎又是有些抵触的。他很不客气地将之称为“毒害”:“中国的新文艺深受了日本的洗礼。而日本文坛的毒害也就尽量的流到中国来了。譬如极狭隘、极狭隘的个人生活描写,极渺小、极渺小的抒情文字的游戏,甚至对于狭邪游的风流三昧……一切日本资产阶级文坛的病毒,都尽量的流到中国来了。”[7]54应如何看待郭沫若的这种矛盾态度?犀利的批评的确有些道理,但于郭沫若的否定之中不也正表明了日本私小说对当时中国文坛的影响吗?特别是对留学日本的创造社群体的影响颇深。因此,还须客观地认识到郭沫若的确受到了私小说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具有全面性与完整性。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郭沫若是立足于当时的国家状况与社会环境,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从自我的需求出发,批判性地借鉴与接受了日本私小说带给他的影响。相比较于日本的私小说,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具有两大独特的特征:其一,打破了私小说的封闭性,即走出创作者自我狭小封闭的天地,与整个社会大环境形成对接;其二,融入了郭沫若独特的诗人气质,其“身边小说”往往同《女神》《天狗》等诗篇一样,具有“狂飙突进”之风。

(一)投入社会责任意识

关于第一点,已有相关研究者论及。王向远《文体与自我──中日“私小说”比较研究中的两个基本问题新探》这篇文章中就提到郭沫若(包括郁达夫)对日本私小说的借鉴仅仅是文体方面,在内容上存在很大的区别。“和日本私小说一样,郁、郭两人的早期小说也都描写了个人的苦闷、孤独感伤以至病态的颓废倾向,然而,他们的遭遇、他们的切身体验,使他们把这些自我的情绪表现与时代、与社会紧密地联系起来,而不像日本私小说作家那样一味在内心深处咀嚼着孤独与感伤。”[6]“我们在这些作品中处处可以看到作者对不公平的丑恶社会的愤怒控诉和指责。他们常常站在社会批判着的立场上,把个人的命运遭际与国家、与社会联系起来。”[6]

的确,郭沫若的 “身边小说”虽写身边之事,但主人公的境遇与情感并非像日本私小说那样仅局限于个人狭小的生活圈。在《圣者》中,爱牟因为华人的身份无法带孩子去公园玩耍,也没有钱给孩子买玩具,想到与其承受这种都市生活的苦痛,不如隐居于乡下时,却又出现了一番矛盾的心理:“啊,但是,世界的诱力太大了,人类的诱力太大了,许多的同胞都在患难之中,我又怎么能够独善呢?我总应该替社会做一番事情,我这一生才可以不算白费。孩子们还是到东洋去罢,他们还是发育的时代,而我又却不同!……”[13]61从这里可以看出,郭沫若是将人物置身于整个社会大环境之中,他在笔下人物的身上投射进了社会责任意识。笔者认为这样的社会意识还可以细分为民族情绪和阶级情感。

郭沫若留日期间,正值中国社会水深火热之际,作为弱国子民的郭沫若在日本受到了不少歧视,而他也在小说中记述了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并发起了控诉与指责: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是在说这“支那人”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示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许还在南洋吃椰子呢![13]309

即便回国后,面对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禁止语,一番悲哀的民族情绪仍难排遣。另外,郭沫若早期生活困顿,常以卖文为生,回国后也难找工作,所以,郭沫若笔下的人物往往又有着阶级情感。比如在《喀尔美萝姑娘》中,当“我”听说心爱的卖糖姑娘生病了,便怒起控诉这个不平等的阶级社会:“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虫来蛀了。不平等的社会哟,万恶的社会哟,假如她不住在这样的贫民窟里,她怎么能得肺痨?”[13]227在《漂流三部曲》,受妻子埋怨为何不行医挣钱养家时,爱牟则骂道:“医学有甚么!我把有钱的人医好了,只使他们更多榨取几天贫民。我把贫民的病医好了,只使他们更多受几天富儿们的榨取。医学有甚么!有甚么!教我这样欺天灭理地去弄钱,我宁肯饿死!”[13]243此刻的爱牟俨然一个不满社会现状的“小愤青”。显然,郭沫若意识到了国家之积弱,社会之不公,并且没有逃避,所以才于笔杆之下发出一次次声讨。因此,在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虽然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借鉴了私小说这种文体,以自叙的方式书写自己身边之事,并采用告白的方式暴露自己的心境,但是身边之事并不封闭,而是与整个社会相连;心境也并不狭窄,透露着强烈的民族情绪和阶级情感。通过打破私小说原本封闭狭窄的空间,进一步丰富了作品的内容。

(二)具有“狂飙突进”之风

郭沫若“身边小说”与日本私小说的第二个不同之处,即他的“身边小说”同《女神》《天狗》等诗篇一样,具有“狂飙突进”之风,这和日本私小说的风格完全不同。日语本身就具有含蓄、委婉、暧昧、省略等诸多特征,这种语言的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私小说的创作。加之日本人的 “物哀”审美意识和内敛的性格特质,使得原本就具有封闭性的私小说,更加呈现出一种平缓、纤细、柔弱、沉闷、忧郁之风格。创造社中同样受到日本私小说影响的郁达夫,他的自叙传小说的气质其实是比较接近日本风格的,有一种被压抑的呻吟意味。但,若读一下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其直白激越的语言,喷薄而出的情感宣泄,与日本私小说的风格相比,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郭沫若在小说中直接插入诗歌的有《牧羊哀话》《残春》《未央》《月蚀》《圣者》《漂流三部曲》《行路难》《人力以上》这些篇章。而小说的“狂飙突进”之风,更加突出地体现在尽情宣泄式的“告白”之中。郭沫若“身边小说”中的人物在暴露自己的心境时,常常会添加“啊啊,呀,哟”等带有强烈情感的语气词,或是重复单个的词语以强化感情。

啊啊!啊啊!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甚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啊?啊啊!啊啊!这种惨剧是人所能经受的吗?我为甚么不疯了去!死了去哟![13]32

哥哥,啊啊,哥哥,怎么的好呢?社会这个东西真个是讨厌呀!冈山,冈山,我的心时常都在这上面跑,但是要到那儿去是怎样地困难哟!哥哥!……哥哥,我们的命运到底要悲惨到怎样的地步呢?[13]105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两手)啊,姑娘,姑娘!我爱你,我死心爱你,你让我的心子来说我不能说出的话罢!(我把她的手引来按着我的心窝)你看他是跳得怎样厉害,怎样厉害哟![13]222

……

郭沫若谈到自己的诗歌创作时曾说:“我也是最厌恶形式的人,素来也不十分讲究它。我所著的一些东西,只不过尽我一时的冲动,随便地乱跳乱舞的罢了。……只是我自己对于诗的直感,总觉得以‘自然流露’的为上乘。”[9]46-47在诗歌创作上,郭沫若极力突破形式的拘束,主张情绪的“自然流露”,并以直白激越的语言来表达,感染力非常强。其诗歌如此,小说亦如此。所以他笔下人物的心境“告白”常常是尽情宣泄,势不可挡,其间的情感激越勃发,难以遏制。

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狂飙突进”的风格之下,作品中人物的精神状态也常常不同于日本私小说一味的苦闷、感伤,而是以一种进取的面貌迎接未来。在《行路难》里,爱牟虽然有着漂流的不安,也受了日本房东的欺负,但一通哀怨、感伤之后,他的目光仍是朝向“新生活”的:“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混着一切的沙泥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13]344爱牟以奔流的溪水自喻,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身处困境但仍奋斗不止的进取者形象。

青年时期的郭沫若,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皆处于一种窘困之态。大正年间所盛行的私小说这种文体其实正好适于他排解心中的苦闷。他就像写日记一样在小说里“告白”着自己的心境。但是却又和日本私小说那种纤细沉闷的风格不同,他笔下的人物往往尽情宣泄,也向着新生进取,所展现出的是一种“狂飙突进”的特质。更为难得的是,郭沫若没有像日本私小说作家那样一味地将自我封闭起来,咀嚼痛楚,而是时刻与国家、社会相联系。而一些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广大下层人民的同情心理,也正印证着郭沫若的马克思主义转向。

注 释:

①形式は明に三人称小説であるが、是は私の云ふ意味で、明に「私小説」の代表作であ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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