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达说”阐释史

2020-03-04 01:38孟令军
理论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杨慎宋濂言辞

孟令军

一、“辞达说”的源头——孔子

“辞达说”最早是由孔子提出来的:

子曰: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1〕

孔子在这里主要说的“辞”是外交辞令,也就是说在外交的时候语言要合乎情理,不可以过分的夸张修饰,这是出于国家外交措辞的考虑。不过孔子并没有对“辞达说”展开具体论述,“辞达而已矣”五个字所包含的内容是含混的、不明晰的。也正是因此,在后来对“辞达说”的接受史中各家学者所关注的重点也有所不同,这才创造出了意蕴生动的“辞达说”修辞理论。

虽然孔子一再强调对于“文”要慎重使用,不能够使文过其实,我们也不可以抛开“文”而单纯地谈论“质”。孔子对“文”也有重视的一方面:“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志向抱负要通过语言来表达,语言的表述则需要通过文采修饰,如果没有言辞的话,那么也是很难长久的。当然,孔子在其他地方也表达了对于言辞使用的谨慎:“子曰:情欲信,辞欲巧。”“慎辞哉。”“巧言、令色、足恭,丘亦耻之。”(《礼记·表记》)孔子反对那些通过巧用言辞的方式来达到目的的行为,“从孔子‘辞达’说的本意而言,‘辞达’说既指言语的明晰美,也指言语的生动美,二者有机地统一在‘达’上”。〔2〕对于言辞来说,重要的是能够清楚地表达所想表达的内容,既不夸大言说同时又没有减弱修辞应有的情理。换言之,只要言辞能明晰地表达所讲述的内容就足够了。“‘达而已矣’实指能够言所欲言、把想要表达的东西充分表达出来,一个作者的表现能力如真修养到这种地步,确可说是行了。”〔3〕孔子提出“辞达说”并不是不重视言辞的作用,而是提醒人们切勿过度地关注言辞技巧,修辞要能够真实地展现所要表达的内容,修辞是传意的手段,是必需的,但不可言过其实,遮盖住意的本意。

二、西汉时期对“辞达说”的阐释——以孔安国为例

孔安国对“辞达说”的解释主要体现在他对《论语》的注疏中,虽然孔安国对此并没有展开深入阐释,但对“实”的重视却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辞达观。孔安国是汉代孔氏家学和两汉经学史上的重要注疏者,他主要以经学为主,精通儒家典籍。孔安国的生活年代大概是在汉景帝和汉武帝之间,这期间正是儒家思想被归列为正统思想的时期。并且在西汉经师与帝王的关系呈现出四方面的特征:其一,经师受学有着严格的师法和家法;其二,经学成为官学、成为帝王之学以后,帝王与经师的关系空前紧密;其三,士人受经学熏染,社会尊师风气盛行;其四,帝王尊师与崇礼相联系。〔4〕根据《汉书》《史记》以及各时代所修的孔氏家谱的记载,孔安国是孔子第十一代孙,在其家法的传承上孔安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并且在汉武帝时期孔安国曾就任过经学博士的职务。通过对孔安国家世和社会背景的探讨,我们能够发现这种求实的“辞达说”的渊源关系。

如今我们所能看到的关于孔安国对《论语》的注疏主要是保存在何晏的《论语集解》中。在关于作者何为的问题上,学界也有诸多的探讨但至今尚未达成共识。“就目前学界的研究而言,在没有其他相反证据的前提下,我们认为孔注绝非后人伪造,当为孔安国所作。只是由于《集解》在保存孔注的同时,也作了‘改易’的工作,又屡经后人的口传笔抄及增删,今存孔注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已失去了初成于孔安国手中的原貌。”〔5〕对于孔安国所做的注疏有待于以后的学者进行论证考察,在此我们姑且将其视为孔安国的注疏。在对“辞达而已矣”的注解上,孔安国这样认为:

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十三经注疏》)〔6〕

我们能够看到在汉代孔安国对《论语》的注疏中,他对“辞达说”原有的意思作出了转变:“辞达说”不再是既注重言辞又注重内容的准则,言辞仅仅是对内容的真实还原。孔安国把“辞达说”解读成是对文的真实与辞的艳丽问题的探讨,对辞评判的准则就在于是否能使内容达到真实。这样一来,孔安国就将真与美简单地做了对立。对于诗歌而言,重要的不是言辞的优美、句法的排布,而是诗歌是否真实地反映了现实。“辞达说”被阐释为是对现实的真实写照。当然,孔安国对“辞达说”做这样的阐释和他作为经学家有一定的关系,它要求尽量客观还原事实,减少个人情感的介入,辞在文章中的作用被大大降低,只能成为意的附庸存在。

三、北宋时期对“辞达说”的阐释——以司马光和苏轼为例

1.司马光对“辞达说”的阐释

在司马光看来,文是要为道服务的。他表现出和孔安国一样的言辞观,虽然他对文并不看重,但他也承认优秀的“文”是有助于“道”的传播的。“宋代理学家们看重‘史以明道’、‘史以明理’,认为无论是编撰史书还是考读历史,都应以明道为要务司。”〔7〕司马光认为,孔子“辞达说”的本意就是达意,而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与宏辩,对于辞达而言重要的是明道:

今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原)、宋(玉)、唐(勒)、景(差)、庄(周)、列(御寇)、杨(朱)、墨(翟)、苏(秦)、张(仪)、范(唯)、蔡(泽)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才妄,夫岂尚辞哉!(《答孔司户文仲书》,《司马温公文集》卷十,《四部备要本》)〔8〕

司马光之所以有这样的言辞观,一方面与他身为史学家有关,另外一方面也与他所秉持的理学精神有着密切的联系。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是一部多卷本编年体史书,它通过以史为鉴的方式来警示后人。“司马光的总结,是把历史事实作为‘道’的验证,作为名教礼制不可动摇的说明。他总结历史模式是以‘史’解‘经’。”〔9〕在对史料的选择上,他也尽量以客观真实为主,“《资治通鉴》选择史料的标准,一是求实,这是考异法要解决的问题,二是鉴盛衰,法善戒恶,这是政治、伦理道德的标准”。〔10〕《资治通鉴》的编纂既有出于对统治者警示的考量,也含有他的理学精神在内。在古今之道上,司马光认为“治乱之原,古今同体”。司马光带有强烈的“崇古”“崇道”思想,“在司马光看来,社会人生乃至自然都有个永恒不变的‘道'存在,它不随历史推移而发生变化”。〔11〕言辞重要的是阐明“道”意,“辞”只需要清晰的表情达意而不需要“巧饰”。

2.苏轼对“辞达说”的阐释

在对“辞达说”的发展中,苏轼无疑是集大成者,他不仅承续了孔子辞达说,并且摆脱了传统“辞达说”只是单独强调内容的刻板形式。在结合自身的创作经验的基础上苏轼作出了新的发展。苏轼一共有三次谈到“辞达说”: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故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答皮体俞括奉议书》〔12〕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足矣。不可以有加矣。(《答王库书》)〔13〕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既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事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答谢民师推官书》)〔14〕

苏轼认为,孔子的“辞达说”并非不重视文,这和孔安国、司马光等人的观点出现了分歧。在苏轼看来,孔子提出“辞达说”重要的是强调言辞要切合内容,而不能过度夸张修饰。苏轼承认达到“辞达而已矣”是比较困难的,它就像口与手的关系,文章由言之于心到言之于手的过程并不是单向表达,它需要借助一定的技巧。“苏轼的‘辞达,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要求文章应当通达于事物之理,要对自然有深刻的了解,能够抓住常人无法把握的,掩藏在表面形式之后的本质,做到这一点,就如‘系风捕影’一样的困难。另一方面,则要求用准确简洁的语言,把所有了解到的事物的本质表达出来。”〔15〕对于内容而言,想要达到言如其实就需要语言修辞的帮助。最重要的,“辞达说”的创作论是借助语言使物了然于心,诗人在创作时不是利用语言驾驭事物,而是事物在诗人的心中聚集、呈现。

苏轼之所以有这样的辞达观和他的创作论有一定关联。“苏轼的‘辞达’论,就是在这样一种关于‘言’与‘文’、实则是‘道’与‘文’之关系的大讨论背景下提出来的。”〔16〕苏轼在诗文创作中提倡“无为而作”,在诗歌表现上强调“有为而作”。苏轼在《南行前集叙》中谈《南行前集》写作过程时说过,《南行前集》中之文,最初未尝有写作之意图,只是在“侍行适楚”的途中,“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17〕“如果强迫自己去‘作文’,不说没有‘胸有成竹’会使文辞表达含糊肤浅,即便是成竹在胸,‘辞达’的程度也会大打折扣”。〔18〕这里的“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反映了苏轼对文学创作的审美态度,他认为文章并不是刻意追求所致,而是情物共鸣后的产物。不过苏轼在其《题柳子厚诗二首》中云:“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渊明(陶潜),知诗病者也。”〔19〕这是苏轼在文章中正式提出“有为”。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这句话:一方面是对诗人而言,“穷而后工”“不能不为之为工”,这是向内的,是对个人而言;另一方面,苏轼认为诗歌创作必须要针砭时弊,反映现实生活和民生疾苦,要发挥诗歌的社会功用,即“伐病”“疗饥”“救时”,这是向外的,是面向社会方面的。“无意为文”是从诗歌创作过程而言,诗歌创作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能生硬地为文而造文;“有为而作”是从诗歌内容来谈的,诗歌要表现出对现实的批判性,不能沉溺于诗歌的娱乐作用。诗歌既是对现实的反映,同时又要注意不可刻意为文,这就要求在诗文创作时不可为文造意,要有感而发,情感要借助言辞来加以呈现,这样一来苏轼丰富扩展了原有的“辞达说”。

四、元朝对“辞达说”的阐释——以宋濂为例

宋濂对“辞达说”进行了改造,使之符合自己的文学观。他认为,“辞达”首先要做到修身、明道:

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文说蜡王生舫》〔20〕

文者果何繇而发乎?发乎心也。心乌在?主乎身也。身之不修,而欲修其辞;心之不和,而欲和其声,是犹击破击而求合乎宫商,吹折苇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箭韶也,绝不可致矣。(《朱葵山文集序》)〔21〕

宋濂认为,“辞达说”本意是为了明道,人们首要关注的应当是道。他认为,只有修身,加强道德修养,为文时才能“道充于中,事触于外,而形乎言,不能不成文尔”。宋濂论文主张明道宗经,有用于世,这种文章的功用论影响着他的修辞观:诗文中的修辞是为了明道服务的,一切宗旨和目的都在于能够向世人阐明“道”。宋濂如此重视诗文的道德层面这也与他所接受的理学传统有着一定的联系,“文者,道之所寓也。文之至者,文外无道,道外无文”,〔22〕“宋濂有力地重申儒家明道致用的诗教,要求作家首先做一个经世济民的有道有德之士,对于扭转当时文人畸形的诗学观,改变彼时创作中内容贫乏空洞的形式主义和纤巧浮靡、狂怪的文风,是有指导意义的”。〔23〕金华的理学传统使他拥有了重道德与政教的儒家内核,这文学观继承了宋儒“道胜者而不难至”和“工文害道”的观念,简单粗暴地认为“文以教道”中的文就可以明道,简化了诗文从形之于心到形之于手的复杂关系。相比于诗文中的言辞布局,宋濂更注重诗文的“载道”重任,“宋濂的理学思想就显示出原道化与抒写自我的双重特征,是重理与重文的融合,是政教与审美的兼顾”。〔24〕

基于对文学审美的内在特质,宋濂在《文原》中批评了“佶屈聱牙”与“浅易轻顺”这两种文学创作倾向:

骋新奇者钩摘隐伏,变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读,月日不佶屈聱牙,非古文也;本陈腐者一假场屋委靡之文,纷揉庞杂,不见端绪,月日不浅易轻顺,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说。〔25〕

宋镰认为,诗文不能过于晦涩难懂,否则就失去了教化民众的功能;同时诗文也不能是浅白通俗,否则这就失去了诗文的内在特质。我们应当注意到即便宋濂看到了诗文的内在价值,但他看重的仍是诗文的功用性,宋濂对“辞达说”的阐释是基于在修身和明道的基础上而做的阐发。因此,宋濂是从工具论的角度来认识和把握“辞达说”的。

五、明代对“辞达说”的阐释——以杨慎为例

杨慎重申了孔子的“辞达说”,认为孔子之所以提出“辞达而已矣”并不是看重言辞的重要性,也不是为了加强人们对内容的关注,而是提醒人们不要只考虑修辞技巧的使用而忽略了具体的实践。对于诗文而言重要的是具体的操作而不是理论技巧的熟读。孔子的“辞达而已矣”和老子所言的“美言不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理解的关键之处并不是“美言可不可信”,而是不要“专美言而忘信也”:

孔子云:“辞达而已矣”,恐人之溺于修辞而忘躬行也,故云尔。今世浅陋者往往借此以为说,非也。《易传》《春秋》,孔子之特笔,其言玩之若近,寻之益远,陈之若肆,研之益深,天下之至文也,岂止达而已矣哉!譬之老子云:“美言不信”,而五千之言,岂不美邪?其言“美言不信”,正恐人专美言而忘信也。佛氏自言不立文字,以绮语为罪障,然《心经》“六如”之揭,后世谈空寂者无复有能过之矣。(《丹铅续录辞达》)〔26〕

杨慎认为,孔子的“辞达说”其本意并没有如此繁复多义的阐释空间,只是对话语表达的一般要求,孔子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警示后人不要“溺于修辞而忘躬行”。对于孔子《易传》《春秋》而言,难道只是为了达到辞达而已矣就足够了吗?对于《老子》来说,其中的五千之言难道不美吗?杨慎所阐释的“辞达说”认为辞达只是修辞的基本要求,他提醒诗人不要沉溺于修辞技巧的运用以及章法结构的组合,“辞达说”要求表明达意和具体实践的另一个原因是杨慎出于对冗长文章的反对,“杨慎重申‘辞达’的含义,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反对冗长之文,正如宋人的语录,好议论,读之令人生厌”。〔27〕但是他本人对于修辞的态度并不是片面的否认,相反,“修辞并非是简单的达意,而是追求最美的境地”。〔28〕杨慎认为,修辞就是要‘神、圣、工、巧’,修辞的目的就是要‘唯求其美’,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写就“天下之至文”。

六、明末清初对“辞达说”的阐释——以金圣叹、方以智为例

1.金圣叹对“辞达说”的阐释

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在对辞达说的阐释过程中融入了自己的理论观念,虽然这种理论并不是系统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对理论使用的自觉。金圣叹把“辞达说”的使用范围加以扩展,而不再仅仅是停留在修辞领域,这就扩大了“辞达说”的应用范畴。在使用“辞达说”的过程中,金圣叹将整个诗文作为一个整体结构来加以把握,使其成为内在整体结构阐释的一种理论:

泛观全文,如满屋散钱,无可收,不但作者手忙,且令读者目眩。然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此句为作诗文总诀。然夫达者,非明白晓畅之谓,如衢之诸路悉通者曰达,水道之彼此引注者亦曰达。故古人用笔,一笔必作十笔用。如一篇之势,前引后牵,一句之力,下推上挽,后首之发龙外,即是前者之结穴处,上文之纳流处,即是下文之兴波处。东穿西透,左顾右盼,究竟支分派别,而不离乎宗。非但逐首分拆不开,亦且逐语移置不得,惟达故极神变,亦惟达故极严整也。夫古人锦绣如海,不独韵言为然。然诚有有心人,由挹以观全涛,始知徒袭著作之名可已也,而细学著作之法,则决不可已也。”(《金圣叹诗文评选》)〔29〕

金圣叹并不是对孔子“辞达说”理论的照搬,而是融入了自己的诗学理念,他试图构建出一套关于诗歌内部结构的理论体系。“一部文学作品的结构在整体状况下呈现为统一性时,其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灵动多变的,充满着虚实、离合、反正、先后等形成的矛盾和冲突。对于这些变化性关系,金圣叹进行了精微而地道的分析。”〔30〕和前人的探究有所不同,金圣叹并不是从言意关系的角度切入,他是把诗歌作为整体结构而加以把握分析,这样一来其诗歌内部的结构所要做到的就是相互契合协调,也就是做到“惟达故极神变,亦惟达故极严整也”,他所关注的并非是内容和形式之间的关系,而是试图通过把“严整”与“神变”进行结合统一。“金圣叹‘辞达’理论的内涵具体体现为‘严整与神变’的统一,其实质是一种诗歌结构的审美阐扬。金圣叹所谓的‘达’不是从言与意之间的关系入手,探讨语言表达的‘明白晓畅’,而是将诗歌文本看作为一整体结构,探讨各个部分之间‘诸路悉通’与‘彼此引注’的‘贯通’。”〔31〕相比于之前的诗学家,金圣叹更关注诗歌内部的结构,如何利用修辞对其内在图式进行组合排列,进而达到完美的状态。“辞达说”不仅是言意关系的探究,更是作为一种诗学创作理论而被进一步阐释发展。

2.方以智对“辞达说”的阐释

方以智引述了杨慎《谭苑醍醐》的观点,他持有和杨慎相似的观点,不过他的一个重大的发展之处在于提出了一些达到“辞达”的路数,即使这些途径在实际操作方面存在着实践难题:

《谭苑醍醐》曰:“辞达而已矣”,恐人溺于辞而忘躬行也,浅陋者借之。《易传》《春秋》,孔子之特笔,其言玩之若近,寻之益远,陈之若思,研之益深,天下之至文也,岂止达而已哉?夫意有浅言之而不达,深言之而乃达者;详言之而不达,略言之而乃达者;正言之而不达,旁言之而乃达者;理言之而不达,雅言之而乃达者。东周、西汉之文最古,而其能道人意中事最彻。今以浅陋为达,是鸟知达哉!(《文章薪火》)〔32〕

此外,方以智另一个独创之处在于他扩展了“辞达说”的使用范围。对“辞达说”的开拓性扩展主要得益于他对集大成思想的重视。方以智对集大成具有强烈的愿望和明确的目的,并把它作为哲学的终极追求,他把“集大成”理解为“大畜”,认为“大畜”要求多识,不断增加和重新知识,圣人则两端用中,有兼容百家之意。〔33〕这种试图融会贯通的思想主旨使方以智在对“辞达说”的解读上不再仅局限于对诗文的论述,而是更具普遍性和适用性:

夫脱于口谓之言,艾于文谓之辞。《书》曰:“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以言乎政令之辞也。《仪礼·聘记》曰:“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以言乎礼聘之辞也。《左传》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非之辞不为功,慎辞哉!”以言乎使命之辞也。《记》曰:“有其容,则文以君子之辞;遂其辞,则实以君子之德。”又曰:“情欲信,辞欲巧。”以言乎相接相示之文辞也。凡谓之辞,未有不贵达者,亦未有达而犹贵枝叶者也。……《易》有圣人之道四焉,……韦编三绝,牛夷铺三折,漆书三灭,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彬彬者,辞达之谓也。(《文章薪火》)〔34〕

方以智认为,《尚书》中所要求的政令言辞和《左传》中要求的外交表述策略是不同的,“辞达说”最重要的不是探讨“言”与“意”的关系,而是强调在不同场合情景下的具体运用,方以智进一步扩大了“辞达说”的适用范围,使“辞达说”有了更广泛的可适空间,使“辞达说”的诗学理论得到拓展。

七、小结

“辞达说”最初是由孔子提出来的,但所提出的背景以及情况是模糊不清的,也正是因此,“辞达说”在后代的发展演变中呈现出多样化的阐释:因受重儒思想和家世的影响,孔安国将“辞达说”解读为是对事实的表述,文章不需要华丽的语言加以修饰,它讲求对事实的客观表述,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辞在文章中的作用和地位;而到了北宋时期,苏轼对“辞达说”有了新的阐释,他认为孔子的“辞达说”并非不重视“辞”的作用,而是要求“辞”不过“意”,对文章而言修辞要妥当合适,不可夸大其词,这种文学观和苏轼自身主张的“有为而作”和“无为而作”有着一定的关系;到了元朝时期,宋濂以自己的文学观为基对“辞达说”进行了改造,他认为所谓“辞达说”其根本是在于能使文章“明道”,批评了文学创作中“佶屈聱牙”与“浅易轻顺”这两种倾向,他是从功用性的角度对“辞达说”作出阐释;明代时期,杨慎从对杜甫史诗反驳入手,强调诗文的界限,反对冗长的宋人语录,认为人们容易“溺于修辞而忘躬行”,“辞达说”提醒人们应当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创作上,而不应在修辞上花费较多的时间;及至明末清初,金圣叹进一步扩大了“辞达说”的范围,“辞达说”不再仅仅是“言”与“辞”之间的探讨,更是关乎整个诗文结构的诗学理论体系,他强调文章内部结构的和谐;方以智援引杨慎“辞达说”的观念,提出了一些达到“辞达”的方法论,受“大畜”观的影响,杨慎阐述的“辞达说”上升到了哲学维度,这进一步拓展了“辞达说”的理论空间。通过对“辞达说”阐释的纵向脉络梳理,我们发现不同时代的诗学家对“辞达说"的理解各不相同,这一方面受个人创作观的影响,同时也与社会背景密不可分。也正是得益于诸多不同的理论阐释,“辞达说”理论才能不断焕发生机,在文学创作论中蔚为大观,成为文学理论中重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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