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重新发现
——刘玉《征服老山界》读记

2020-03-14 22:23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红军历史

曾 攀

(广西文联《南方文坛》编辑部,广西 南宁 530029)

刘玉最早是以画家身份为人所熟知的。刘玉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艺术系,有着深厚的中国山水画功底。绘画上的造诣并没有使刘玉局限于高山流水的艺术世界,与之相反,刘玉不乏对现实生活的关注。2010年,刘玉开始将目光转向广西抗战老兵群体。这群中国近代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人,却由于种种原因逐渐沉没于时间之尘。刘玉亲身走访,记录下了三十多位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记忆。对生长于斯的土地的感情,也引领刘玉不断走进湘江战役后红军在广西境内艰难突围、征服老山界的历史。2010年,经过长久的调查研究、资料整理,刘玉凭一己之力,在老山界山脚下建成“老山界红军长征纪念馆”,填补了湘江战役后党史研究的空白,对研究红军长征前期活动轨迹与内部情况有着重要意义。此外,刘玉曾在当地政府的邀请下参与了《红军过华江》的编撰,并创作了再现红军艰难翻越天险老山界的大型石雕作品《翻越老山界》,凡此种种,都为刘玉创作《征服老山界》提供了重要的积累。

2019年面世的《征服老山界》,与光盘长篇小说《失散》、梁安早儿童文学《红细伢》构成了“湘江红遍”文学三部曲。三部作品分别以不同的视角,重现了昔日广西全州、兴安、灌阳境内发生的惨烈的湘江之役。《征服老山界》以纪实文学的面貌,成为三部作品中最具有历史真实性和说服力的存在,锚定了这一系列的写作主旨与历史定位。

一、历史叙事的重新结构

《征服老山界》选择“湘江战役的尾声,即中央纵队突破湘江最关键的一天——11月30日写起,直到离开广西境内”这一段经历进行裁剪与书写,为我们还原了第五次反围剿中红军历经险阻、伤亡惨重的湘江战役。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1934年,红军内部“左”倾教条主义所带来的战略决策上的失误,导致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苏区根据地面临覆灭的巨大威胁。为了延续革命的火种,中央红军开始向湘西一带转移,期间不仅面临蒋介石率领的中央军、湘军的重军围剿,还面临作战凶悍的桂军的围追堵截。为掩护中央军委纵队渡过湘江,红军作战主力在兴安、全州、灌阳一带爆发多次战斗,伤亡惨重。另一方面,转移的红军队伍又面临着战略决策“左倾”失误、行进速率缓慢、物资匮乏等问题。面对内忧外患的困境,上至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聂荣臻为代表的领导层,下至普通的红军战士,始终没有动摇革命的初心,在艰苦卓绝中顽强抵抗。最终,红军凭着坚定的毅力突破国民党的中央军和桂军的围剿,征服了西南天堑老山界,向遵义方向转移,长久的黑暗后,红军队伍最终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刘玉在呈现这一段历史时,选用了“他者重构”的展开方式,通过红军、桂军、中央军以及当地居民的不同视角,对红军进入广西境内后的一系列经历加以全景式的描述。不同的“他者”视角的切入使得《征服老山界》区别于其他的单线展开、以自述为主体的纪实文学作品,更能展现出战争的复杂性与未知性。而对当地居民和少数民族同胞面对战争的反应的描写,又使得这部作品在具有战争纪实性之外具有了普遍的人性与生活气息。多个视角的切入固然能丰富文本内容,却容易模糊文本中心,造成文本的破碎。如何对多个故事线进行恰当的处理,成为文本建构过程中的第一道难题。

在叙事技巧上,刘玉采用主线与支线交融、点面结合的方式,“将红军队伍、国民党军队各拧成几条线索,多维视角像一股麻花,不断交集碰撞,按事件的发展脉络顺着时间的推移,往一个方向推进”[1]284,由此织就出《征服老山界》的文本脉络。主线讲述了红军如何化解重重危机,征服老山界,突破国民党和桂系军阀的围剿,其中又统摄与被切断在敌人包围圈中的红三十四师的命运这一支线;副线围绕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中央军与白崇禧、李宗仁领导的桂军貌合神离的作战配合展开。在主线、支线交融的故事结构中,又包含宏大的战争场面与短小感人的个人故事,点面结合,横向撑开内容的丰富性。刘玉通过不同的视角,透视出复杂的战争形势,由此重建多样立体的历史,还原了历史的复杂性。

记录、重现这段历史固然是刘玉创作的最初动力,但《征服老山界》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史料堆砌和事件描述中。在面对视角多样、点面结合的描写所带来的庞大的内容,刘玉吸纳了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手法,完成不同场景的跳跃式切换。通过蒙太奇手法所实现的不同战场不同时间线的切换与穿插,更为直观、完整地展示出战争的曲折复杂。在描写国民党的中央军、桂军与红军进行的战争交锋中,刘玉采用了交叉蒙太奇的手法。一方面是红军面临着外敌的穷追猛打、内部的指挥失误却始终没有妥协,万众一心突破重围征服老山界;另一方面“追剿”军内部蒋介石领导的中央军和白崇禧领导的桂军貌合神离,阳奉阴违。通过红军方面与“追剿”军方面不同场景的相互交叉切换推进,刘玉试图提醒读者,战争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行动,在紧张激烈的战争中有交错诡谲的政治之争。

再者,蒙太奇手法的使用也使文本具有更为丰富的结构层次和情感层次。陈树湘师长与红三十六师悲壮命运的描写,就是通过平行蒙太奇展开的。在湘江战役后期,为了掩护部队抢渡,陈树湘率领的红三十六师接过狙击防御的重任,错过了最佳的撤退时间,深陷敌军包围。在红军主力部队突破重围进军老山界,将迎来新的转机之时,陈树湘与伤亡惨重不断减员的红三十六师最终在敌军的绞杀中绝地求生。故事的结尾也利用两条情节线的交叉呈现,赋予故事强烈的情感张力。

全篇的尾声部分结构可为精巧。三部分分别以1934年12月18日上午、中午、下午开篇,上午、下午的场景是红军黎平会议的现场,中午是陈树湘被悬首示众在湘东故乡。两场雨分别在贵州与湘东落下,将两条线汇为一个整体,然而,却是如此不同的情景。红军行进至贵州召开黎平会议,为红军构想了新的发展版图;红三十六师除了几个战士侥幸存活,其余全军覆没,陈树湘师长更是在故乡被悬首示众。红三十六师命运的悲壮惨烈,在最后红军雨过天晴、彩虹高挂的明媚基调中,留下一抹血红的悲凉,在希望与绝望的极度反差中,在两种情感的巨大落差中,作品的情感与主题达到了康德所说的“力学的崇高”的艺术境界。

二、真实历史的命运探寻

李辉在《纪实文学:直面现实,追寻历史——关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纪实卷(1977—2000)》一文中,对纪实文学的概念进行了如下界定:“纪实文学, 是指借助个人体验方式(亲历、采访等)或使用历史文献(日记、书信、档案、新闻报道等),以非虚构方式反映现实生活或历史中的真实人物与真实事件的文学作品。”[1]作为一种非虚构写作,纪实文学对真实的关注和反映是其基本特点和核心要义。作为一部优秀的纪实文学,《征服老山界》是以真实历史事件进行创作的,其中涉及的事件、人物、地点都是真实存在的,刘玉在创作的过程中进行了大量的史料考证、实地走访、亲历者采访,为作品搭建起坚实的骨架。

这一真实直观地体现为对史料的使用。《征服老山界》在战争部分选用了17封红军及国民党军的各式电令文件,其中各军内部的军情电文直观精准地重现了当时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此外,桂军与国民党中央军间的往来电文,特别是蒋介石与白崇禧的往来电文,在传递军情之余,也可以从中一窥二者的分歧矛盾。其次,叙述的在地性也为故事增添了真实性。刘玉出生于广西兴安,成长于湘江战役所发生的热土,红军翻越老山界的故事从作者外婆一辈起就在家乡一带流传。对生长于斯的土地所经历的这段历史,刘玉对各地地名如数家珍,对当地山水地貌、风物习俗、语言特点都了然于胸。纵然如此,刘玉还是没有掉以轻心,在后记中,刘玉讲述了前期创作阶段时的准备,为了更深入地感受历史现场,他选择了亲身重走红军所走过的路:

“第二日,天还没完全放亮,我在晨雾中驱车直扑永安关,从中央红军进入广西的地方开始,灌阳新圩、湘江各大渡口、全州脚山铺、兴安光华铺、资源油榨坪、兴安锐炜、华江、老山界、资源塘洞……沿着他们经过广西境内的足迹再走一遍。原来的史料都是扁平化的,当我站在现场后,那些故事逐渐立体起来。”[1]286-287

回到历史现场,在对现场的亲历体验后激活了原本扁平化的史料,《征服老山界》从创作伊始就致力于立体的历史真实的探寻。但是,刘玉不限于对既有史实的单一重现,而是对宏大历史下的“人”的存在方式进行了细微的体察。李辉在谈到重构历史写作的作家时认为:“凡优秀的历史纪实作者,他们更关注的是历史场景中人的命运,运用史料时力求使之与心灵的触动相融合。至于规律归纳、概念阐述等史学范畴的东西,往往掩映在充满文学感染力的细节描绘之中。”[2]历史与人的关系、人在历史环境中的存在是历史写作无法回避的问题。一方面,在历史绝对宏大的物质积累和时间权威面前,个人的意志是弱小的;另一方面,人作为历史的建构的主体,具有影响甚至决定历史走向的能动性。利用史实史料对“历史场景中人的命运”进行文学性的呈现,是考验作者的功力所在。

刘玉笔下的红军人物形象,始终以坚定的个人意志和信仰,在无情的战争硝烟中折射出人的珍贵价值。

红三十八团政委梁茂富在黄隘阵地受伤掉队为村民所救,但最终却因为伤重不治身亡。作者对梁茂富临死前的情景描写得十分动人:

再次从昏迷中醒过来,梁茂富觉得眼前慢慢地泛起一片红光,那片红光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变成了一面斧头镰刀的旗帜,红色的旗帜下,陈伯钧师长正带着红三十八团的指战员向他大步走来……梁茂富的脸上泛发出兴奋的红光,他发觉自己已经融入自己的队伍中,他和战友们一起大步地走向前,在飘扬的红旗下高唱着国际歌:

针对性训练3:某种植物的花色性状受一对等位基因控制,且红花对白花为显性。现将该植物群体中的白花植株与红花植株杂交,子一代中红花植株和白花植株的比例为5∶1,若该亲本红花植株群体自交,则F1中红花植株和白花植株的比例为 ( )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梁茂富在红色的旗帜托浮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脸上带着笑容,嘴唇僵立着保持一个O形,歌唱着《国际歌》的最后一个音符![1]256-257

这一极具艺术性和震撼性的场面描写,将生命走向消亡的最后时刻幻化为灵魂的朝圣与归家。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仰所激发的强大意志力使梁茂富忘却了死亡来临的痛苦和恐惧,生命脱离肉体之躯,却在信仰的真理中得以永恒。这样的信仰根植于红军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心中。上至陈树湘、梁茂富等领导干部,下至兰映林、黄媛泉等基层战士,这群怀揣共产主义理想的战士,在面对困境时,展示出了近乎尼采所说的“超人”般的强力意志,同时闪耀出“忠诚、信仰、担当”的珍贵品质。正是这种意志与品质,支撑着红军队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敌军的打压和艰苦的环境中仍然蓬勃生长,最终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创造了近代中国新的历史。

刘玉的《征服老山界》在充满战争硝烟的历史中确立了人的意志与存在,在呈现和探析历史背景中人的命运上进行了很有价值的尝试。更进一步,刘玉通过对战争背景下人的书写,揭示出人的存在状态的异化。第三章中,红军十五师在青坪界遇敌激战。这是一支年轻、充满生命力的队伍:

这群年轻优秀的青少年,接受过先进思想的洗礼,经历过严峻的素质训练,思想武装了他们的心志体魄,赋予了他们舍生忘死的力量。在面对同样以刺刀、枪膛相对的敌人时,所展示出的坚毅勇猛很珍贵,很令人动容。但同时,战争也将这群年轻的士兵逼得失去了生命应有的鲜活,而是把他们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战争机器:

“一连几昼夜的激战,他们早已打红了眼,吃不下饭,喝不进水。此刻,娃娃兵们生命的活力全都集结在刺刀上、枪膛里,随时喷薄而出。”[1]98

这是何等冷酷何等残忍的景象。由人所构成的军队作为战争中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个体的生死和意志都在巨大的战争叙事中陷入失语。年轻鲜活的生命在战争中成为锋利的刀刃、夺命的子弹,冰冷的武器与炽热鲜活的生命结合,化为武器去剥夺另一方的生命。人的个体被同化成规整统一的军队,人的意志被物化为武器,刘玉用寥寥几句直接道出战争对作为个体独立的人的存在的剥夺和人意义的异化。在异化的书写中,投射出刘玉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对战争的反思。这也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了批判意义,是刘玉对人与战争的永恒主题的再一思考和回答。

三、精神伦理的文化重构

新世纪以来,报刊媒体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使得报告文学逐渐褪去了“文学轻骑兵”的效用及光芒;个人传记、评传等也在商品经济的刺激下良莠不齐,纪实文学在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的辉煌之后,在21世纪失去了既有的辉煌。与此同时,虚构文学乘着互联网等多媒体平台兴起的浪潮,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成了文学市场的主流。21世纪纪实文学如何走出现有的低迷,突破自身的困境,是亟待作家和学者们思考的问题。刘玉的《征服老山界》是21世纪纪实文学突破困境的一个尝试。这部作品立足马克思唯物史观,做到了历史阐述与艺术价值的统一,为日渐沉寂的纪实文学带来一份新鲜的气息。《征服老山界》的一个突破在于它建立起了以故事情节的发展为逻辑、以历史情感为内涵的新的叙事伦理。其中,刘玉通过对历史书写逻辑的重新定义,对纪实文学的“真实性”进行了新的思考和呈现。纪实文学作为一种非虚构写作,“真实性”是纪实文学区别于小说等虚构文学的核心要素,也是衡量纪实文学价值的重要指标。然而,许多作家对“真实”的理解过于浅显与简单化。纪实文学创作经常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即将历史等同于真实,将历史上所发生的事件原封不动地搬至文本中,就能获致纪实文学的“真实性”。这就导致部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会陷入毫无新意的“旧事重提”和简单的史料堆砌中。这其实是对时间权威的迷信。且不论时间的权威性是否立得住脚,这种思维指导下创作出的成果,会极大地损害其文学性和艺术性,与历史资料汇编无异。

在创作之初,刘玉就有意识地开辟新的叙事伦理。刘玉在对红军征服老山界这一真实历史事件的呈现过程中,并不局限于历史事件的记述和史料的堆砌,而是将故事情节作为文本构建的主体。用刘玉的话说,这确实是相当“冒险’的尝试。这不仅意味着作者需要对所涉及的史料掌故和历史事件信手拈来,更意味着创造与建构一种新的叙事伦理,对已有历史进行重构书写。这种重构与创造并不是要推翻已有的历史事实,而是突破固有的时间线性的叙事逻辑,以另一视角去呈现和审视历史,打开历史的新面向。这一路径是艰难的,所幸,刘玉的《征服老山界》做出了很有意义的尝试。在《征服老山界》中,刘玉选择以故事情节统摄文本,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对时间线进行重组。这就使得文本在叙事上拥有了很大的空间,故事可以随着某一人物的回忆而瞬间跳跃回几天前,或是在同一时间内不同的场景平行展开。以故事情节为中心的叙事伦理,赋予了纪实文学以小说品格,人物生动形象,不同的故事情节统摄不同的阵营与人物,也使得各个人物与事件中的逻辑关系更为明晰。

而将众多故事情节凝聚为完整文本的是作者对于这段历史的亲身体悟和真实情感。李辉在谈到历史重构写作时,认为“选择重构历史写作的作家,真的如同一个建筑师,以史料、个人记忆、文学感知,搭建起一座座历史之塔,他们的努力,为人们了解被淡忘、被扭曲的历史, 推开一扇扇敞亮的窗户”[2]21-27。作家不仅是记录者,更是建筑师,再回到历史、重现历史的同时,更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为读者打开回溯历史的“窗户”。这也是纪实文学最重要的意义。纪实文学的意义不仅在于记录历史、留存历史,更在于将历史经验与历史情感的传递。刘玉是怀着敬意与动容去建构他的“历史之塔”的。这份历史情感不仅源于作者从小的故事熏陶,更是源于对红军战士“忠诚、信仰、担当”的品质的敬佩。

刘玉的梦境中那一帧帧悲壮画面、一幕幕苦难图景,不仅是86年前的广西大地真实上演的血泪之战,更是后来者不应忘却的精神传承。曾经浮尸积堵、鲜血浸染的湘江,在时光的冲涤下恢复了清澈平静;曾遍布累累炮火伤痕的山地,已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掩盖;86年前老山界山脚下的硝烟,也最终化为袅袅炊烟。往事如烟,唯有此刻,在作者对这段历史的重新构写中,穿越时空的当代场景和历史情感聚以成形,在时间之外仍能给予我们深刻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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