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建筑大师》的心理现实主义

2020-03-26 09:28陈思岑
文教资料 2020年3期
关键词:易卜生精神分析

陈思岑

摘    要: 被称为“现代戏剧创始人”的易卜生的后期作品中透露出的荒诞主义和象征元素为文学批评家提供了多维的解读空间。作者认同易卜生后期剧作是由前期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过渡到心理现实主义这一说法,并以其晚期作品《建筑大师》为例,结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解读该剧的心理学元素,赋予角色对话崭新的诠释。

关键词: 精神分析    心理现实主义    易卜生    《建筑大师》    索尔尼斯

现实主义源于十九世纪的法国,作为浪漫主义的对立面,现实主义呼吁关注自己生活的时代和社会状况,体现出的暴露性和批判性使现实主义作家们探索当代西方社会的灵魂诟病,所以现实主义文学常常充斥存在主义及心理学的影子。出现于十九世纪末的心理现实主义流派发展和继承了现实主义的传统,通过对人物心理的精细分析反映社会精神演变的事实[1](165)。二十世纪迅速发展的心理学研究更是为心理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了理论支持,进一步打开了该流派的创作思路。学者张怀久对心理现实主义特点的总结是:它赋予现实主义新机,以人物的心灵变化和发展作为主要叙述线索和结构方式,专注意识的演变和展示主观世界,强调人物主观感受是和客观现实发展相协调的[1](169)。可见,心理现实主义比现实主义注入更多的心理学元素,作家们刻意进行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节刻画。由于人物心理活动本身具有复杂性,再者心理学善用象征符号作分析,因此心理现实主义的作品往往是神秘怪诞的。由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从一种治疗神经病的方法发展为心理学的一个重要学派,主要关注意识和无意识活动及精神结构等心理特质,逐渐融入医学、哲学、文学艺术等领域,对它们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在本文中,笔者将精神分析作为一种“解释的艺术”[2](14),一种研究文学作品内部心理学元素的批评理论。从精神分析视角解读心理现实主义文学能够让读者更好地理解情节的逻辑性,读懂心理学象征符号。

作为现代戏剧创始人的易卜生,对西方戏剧乃至于其他领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不仅包括前期剧作中的浪漫元素、批判现实主义,还有后期劇作中对心理描写的特别关注。对客观现实和人物主观感受的融合及象征手法的使用使得易卜生后期的剧作晦涩难懂,文学批评界对他该时期戏剧的解读具有多样性,且用不同的批评理论甚至新词语归类他的作品。笔者认同的说法是“心理现实主义能够比较准确地概述易卜生后期作品的特点”[3](3)。也许是前期经历了以戏剧为载体批判社会,易卜生发现了生存在这个社会的主体——人的心理恶疾。他把关注点转移到对人的心灵分析。笔者将以易卜生的后期作品《建筑大师》为例,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解读该文本。

一、《建筑大师》的心理现实主义

《建筑大师》是易卜生后期剧作的代表之一,易卜生更多地关注建筑师索尔尼斯逐渐异化的心路历程,并用人物对话把它表现得淋漓尽致。该剧主要讲述了索尔尼斯这个建筑奇才,虽然功成名就,被他人羡慕,实则内心并不快乐,因为他不但担心被青年一代超越,事业巅峰不保,还一直对数年前造成家庭惨剧的一场大火心怀愧疚。直到某天,他的崇拜者——年轻美貌的希尔达造访他,诱惑他完成自己本办不到的事——让本身恐高的他爬上高处宣告自己的成功,却不幸掉下来摔死了的悲剧故事。

故事结局和多处角色对话荒诞,充满了神秘主义和象征符号。比如,索尔尼斯所患何疾、山精的象征意义等,一切都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解释空间。这是由于易卜生将全部关注和兴趣集中在人物的精神层面的活动和冲突,剧中心理学元素的特写具有的复杂性和神秘性使言行具有多重意义[3](65)。易卜生从叙事者角度将索尔尼斯这个角色塑造成了血肉之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索尔尼斯的心理活动细节:那种疯狂的妒忌、痛苦的成就感都被恰到好处地以言行表现了出来。他着力刻画内在力量在主人公身上的体现,使读者感受到主角的情感和欲望及意识状况。

一方面,易卜生尽己所能展示索尔尼斯的精神世界——在现实社会各种冲突和矛盾下逼真的心理活动。另一方面,他在《建筑大师》中强调情节的客观真实性:激烈的社会竞争,微妙的事业机遇,难以启齿的家庭矛盾等都是在反映现实生活,而且事件的发展和主人公的心理发展具有一致性。在易氏笔下,主人公索尔尼斯就是作为“人”在体验这些人生经验。

《建筑大师》里,易卜生把精神分析理论涉及的焦虑、创伤和人格结构这三个心理学问题以人物对话的方式在索尔尼斯身上反映,以心理分析为主,辅以反映社会矛盾的现实性。同时,易氏想表达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是复杂的——未知的潜意识世界,局限的认知,激化的社会矛盾,充分反映出他对人和社会问题的思考及困惑。

二、弗洛伊德式精神分析解读《建筑大师》

(一)焦虑理论

该剧的第一幕以索尔尼斯对于手下瑞格纳的打压而展开:瑞格纳是个颇有才华的青年,但索尔尼斯决不允许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机会单独承担工程业务,尽管瑞格纳的老父亲布罗维克替儿子苦苦哀求,索尔尼斯却找了一切借口毫不留情地拒绝:“不管怎么样,我绝不让位!对谁,我都不退让!我决不甘心自愿让位!”[4](12)他甚至卑鄙无耻地利用女秘书开雅的感情牵绊瑞格纳,让其忠心地留在自己身边作下手。其原因在他和贺达尔大夫及少女希尔达的对话里可以发现:他“非常害怕下一代人”。索尔尼斯作为著名的建筑师,人到中年,是很妒忌和恐惧年轻一代的,因为他感觉到他们随时都在和自己争地位。社会的竞争,新旧的更替是一种外部冲突。对此,易卜生并没有直指矛头,而是通过刻画索尔尼斯的心理反应揭示这样的客观存在及它产生的影响。现代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的著作和讲稿中一直存在对焦虑问题的探究,“焦虑”曾多次出现在《梦的解析》《人格结构》等论著中。弗洛伊德认为焦虑就是一切重要问题的中心。“真实的焦虑”(也称为现实性焦虑)这个概念出自《神经病通论》的第25讲,它对于人来说是“一种最自然而合理的事”,是人“对于外界危险或意料中伤害的知觉的反应”[5](316)。索尔尼斯实经历的是对社会竞争和时代更替这种外部危险引发的焦虑。他对瑞格纳和老布罗维克的态度可以理解为他对外界危险的自我防御,这种战术是正常人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其行为可以被谅解。在弗洛伊德看来,真实的焦虑却有合理性:当危险迫近,唯一有利的行为是先用冷静的头脑估量自身可支配的力量和危险相匹敌,再决定有希望的办法是否为逃避,防御或进攻[5](316)。易卜生在剧本中以索尔尼斯作为活人正在经历焦虑状态绘制了一幅素描,传递的讯号是:他的行为实际上无可厚非,而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残酷的社会现实。

此外,索尔尼斯在揭示自己内心“秘密”的过程中经历的既痛苦又兴奋的情感折磨是焦虑发作。第一二幕中,他刚提到“欠债”这个问题时欲言又止,还反复称自己“发疯”“病人”“半疯子”“狂人”。他觉得自己欠债的原因是那场毁灭了他家庭却成就了他事业的火灾(那场火烧掉了家里的房子,索尔尼斯太太的恐惧影响了哺乳,两个幼儿死掉了,但索尔尼斯却在原址建造了自己事业生涯中的第一栋房子)。他既气愤又感恩,背负这种怪异的情绪却无人倾诉,常常使他喘不过气来。我们不妨尝试用焦虑理论解释他非同寻常的心理历程。弗洛伊德基于人格结构理论,概括出道德焦虑是“超我在追求至善之路上所表现出的终日焦虑不安的情感”,是“由良心所省识的危险唤起的,并使自我产生一种罪疚感,而这种负疚感或羞愧来源于自我担忧自身的言行违背了良心的标准或自我的理想而遭受到的超我的惩罚”[6]。简言之,道德焦虑就是人在追求欲望的同时被良心道德所束缚,产生羞愧和内疚等情感。本剧中,一场火灾同时造就了家庭的惨剧和工作的机遇,也造成了家庭和事业的冲突。易卜生将重点锁定在索尔尼斯同时遭遇不幸和获得机会后逐渐异化的内心:他对自己事业的成绩沾沾自喜,却又内疚这样的成功是建立在家人的痛苦之上,违背了道德良心准则。于是,对家庭的负罪感夹杂着事业的成就感,从头到尾折磨着他,其实他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快乐。这种内心挣扎就是道德焦虑,是索尔尼斯在追求自己梦寐以求的事业巅峰的过程中做出的他以为“损人利己”的事情,使自己感到罪孽深重,违背了家庭伦理道德造成的。同时,他的心理体验还折射出了家与事业的二元对立,这在现实社会是客观存在的,只不过在他这里是一个放大的特例。易卜生以心理描写的形式把这个客观矛盾展现,大概是在表达自己的困惑。用弗洛伊德的道德焦虑理论理解索尔尼斯的良心挣扎,比把主人公冠以心理扭曲或把作品赋予神秘主义之名更能解释易氏的创作初衷。

(二)创伤理论

弗洛伊德对创伤作了界定:“在很短的时期内,一种经验使心灵受到了高度刺激,致其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去适应,从而使心灵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这种经验就是创伤。创伤有其‘执着性,执着就是病源,病人常在梦里召回其创伤所产生的情境。”[5](216)在《建筑大师》中,我们可以发现易卜生特地勾勒了索尔尼斯的创伤精神病历程。首先是第一幕他和贺达尔大夫的对话,索爾尼斯认为妻子艾林和大夫都在监视自己,觉得不仅妻子认定他有精神病,自己也认同患了疯病,对于大夫不经意提及的十几年前的大火一事,他表现出了恐惧和回避。这便是易卜生即将揭开索尔尼斯的创伤经验的引子。紧接着第二幕以索尔尼斯和太太艾林的对话展开,他总想着规避大火的往事,并且不断恳请艾林不要旧事重提;当说到火灾的责任时,索尔尼斯再次申明自己病了,“半疯子”“狂人”“欠债”在此时脱口而出,他极力表达内心的悲伤感和负罪感。这些情绪宣泄或被理解为文学中为文末揭露真相埋下伏笔的写作手法,但实际上忽略了作者刻意表现创伤心理特点的初衷。创伤理论可以帮助我们发现索尔尼斯真实的创伤神经症体验:火灾的刺激就是深深埋藏在他内心中的病源,总是执着地扎根于其内心;他在清醒着的时候反复地回想它,有时候力求不去重现,但这种刺激带来的情感一直压抑在潜意识中;旁人的提醒会反复把他带到遭受灾难的那种场景里,其实他的内心没有一天不受着这段回忆的摧残;他虽然渴望温暖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和温柔的妻子相伴左右,然而这个痛处让他内疚,让他逃避和妻子相处,用工作麻痹自己——为其他人建家宅,把它们想成自己的家;如此作茧自缚,让他承担着越来越多的压力和焦虑。

其后他与希尔达聊天,索尔尼斯重新认真地回忆起十几年前的火灾,倾吐自己的过失和力不从心,但希尔达告诉他这是“健全良心的软弱”,鼓励他继续追求当初的梦想。这一个过程可用精神分析的治疗功能去理解:要治疗就必须对付病人的意识抵抗,这就需要迫使病人从记忆中肯定分析师新的构建,要么引导他们放弃意识抵抗,要么引导他们潜意识释放[3](14)。索尔尼斯和希尔达的对话可以理解为重建和释放的过程,他的忏悔有抵抗和释放的双重意义,希尔达的鼓励则是新意识的建构,迫使他的旧记忆放弃抵抗。

在这一部分,易卜生笔下索尔尼斯的语言行为和心理活动的建构都以内心的创伤体验为出发点,将他作为真实的创伤病患案例,从他的内部活动勾勒出外部活动,这便是易氏作品的心理性特征体现。此外,易卜生先人一步使用戏剧文学阐述复杂的心理病状似乎为弗洛伊德提供了启示,后者在《超越快乐原则》里也采用文学故事讲述创伤理论原则。卡鲁斯在《不被承认的经验:创伤、叙述与历史》一文中评论道,弗洛伊德之所以诉诸文学描述创伤经验,是因为文学就像精神分析,致力于探究已知和未知世界的复杂关系[7](17)。所以,文学作品是可以作为精神分析载体的,为心理现实主义流派的解读提供了新的思路。

(三)人格结构理论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围绕着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的关系。概括地说,本我是满足人类的原始欲望,遵循快乐原则和破坏原则;自我从本我分化而来,代表着属于理性和常识的部分,基于实际满足本我,且调节本我和超我的矛盾[2](126);超我是人格中的道德部分,包括理想和良心,支配着自我[2](134)。关于《建筑大师》中希尔达这个角色,有批评家指出,她就是索尔尼斯创造完整自我的自我实现,是索尔尼斯由于自欺而造成的错误的自我意识——一种很可能产生破坏性的自我意象[8](35),学者李兵分析她也许是力比多(Libido)为驱动力的活力生命的象征[3](101)。两种观点的共同指向是:希尔达是心理学中一个象征符号。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有助于我们深入挖掘这个角色的象征内涵,有一种合理的解释是:易卜生想通过希尔达引导索尔尼斯探索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关系。希尔达是“山精”的化身,是被压抑的潜意识,也是本我中较低的那部分。年轻美貌的希尔达在易卜生笔下是情欲的。十年后她再次闯入中年建筑家索尔尼斯的生活,逐渐唤醒他年富力强时的事业理想和生理欲望,听他倾诉,挑逗他,给他一个发泄口释放。索尔尼斯发现:“是咱们内部的山精——是它在发动咱们身外的力量。这么一来,不由你不服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4](63)这里反复出现在索尔尼斯口中的“山精”可以理解成情欲的本我的内驱力,迫使躯体追求原始欲望的满足。易卜生想借希尔达一角外化本我的特征:她来找索尔尼斯兑现他所承诺的王国和城堡,怂恿他盖空中楼阁并且站在高脚架子上宣告自己的成功,当他失足跌落摔死的时候,她“着迷似的暗自得意”他竟攀顶了。这样的结尾使解读易卜生作品的批评论中,认定其渗透着荒诞主义甚至浪漫主义的不在少数。若通过弗洛伊德的本我理论阐释,则一切迎刃而解。希尔达象征的本我遵循着不受限制地占据主导地位的快乐原则,也就是说,它主张人的原始冲动,可能是破坏性的。王国、城堡和空中楼阁,登上高脚架子象征着本我暗示索尔尼斯忽略现实原则满足原始的快乐。在弗洛伊德看来,本我、自我和超我是处于协调和平状态从而保证人格的健全发展,在索尔尼斯这里,他摒弃了现实释放压抑的天性,导致了毁灭。

本剧中易卜生对人格结构进行的探索,不仅是艺术追求,还是心理学研究。在二十世纪初期出现的这种心理问题群的表达,包括错误的自我意识,自欺性的自我意象和将非自我作为自我来体验等,易卜生还有独特的术语:这类综合征被他称为“生活的谎言”或“理想的诱饵”[8](35)。这便是文学作品中被艺术化了的社会现实和某类人群共同的心理特征。易氏作品对现实心理活动的重现甚至使他的剧作被称为是具有“照相式的逼真性”{8](37)。

三、结语

易卜生巧借戏剧文学对话的方式,把各种心理学问题展示为现实案例,也将深层的社会矛盾隐晦地表达了出来,给读者提供了多重的理解模式,这也许是他的作品令人着迷的地方。心理学和文学初识于二十世纪,共同参与到人类主体面的研究,精神分析的参与让文学越来越依赖弗洛伊德的知识[9](25)。它不仅在创作层面影响着心理现实主义等一大批流派和写作方法,还在批评理论方面启发批评者致力于研究文本内部的无意识动力和深层心理结构[9](7)。为我们从精神分析视角理解《建筑大师》提供了契机和理论支持——鼓励我们发掘易卜生后期剧作的心理现实性,从崭新的角度重新诠释戏剧角色的语言和行为。这也是精神分析作为文学批评理论洞见作品内部心理学的一例尝试,启发我们探索精神批评理论的合理性与局限性。

参考文献:

[1]张怀久.论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及其理论[J].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1(2):165-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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