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弄堂里走出的三位同乡先贤

2020-03-31 09:26卜桂林
世纪 2020年1期
关键词:章草嘉兴

浙江嘉兴老市区中心的勤俭路上有一条椿树弄,弄的东面是嘉兴妇婴保健院的大院。就在这条一百多米长只有几十户住民的小弄堂里,几十年前并肩走出了三位大师——王蘧常(1900-1989)、唐兰(1901-1979)、谭其骧(1911-1992)。

勤儉路与椿树弄拐弯角上的二层高、三间宽、前后院的街面房是谭其骧的家。辛亥革命以后,在天津当小官的王蘧常父亲失业了,他带着一家老小从天津回到了家乡嘉兴,为了有更多的机会谋个职业养家糊口,以及孩子读书的方便,他没有回王江泾镇的老家居住,而是全家留在嘉兴城里,租住在谭其骧家的后院。谭其骧家住面街的上下六间。王蘧常家租住后院的上下六间。进了椿树弄第一个朝东的门便是当年王蘧常家进出的门。再往里走几十米,是唐兰的中医诊所,取名景兰医院。十八岁的唐兰根本无心行医,整天埋头读古书,练字,练画。邻里们都叫他“白花郎中”(发霉的医生)。

与王蘧常、谭其骧是小同乡

我是和王蘧常、谭其骧关系十分密切的忘年交和小同乡。我从嘉兴到上海后,先认识了谭其骧,后来根据谭其骧提供的地址我给王蘧常写了封信,并附了一篇拙文。王蘧常得知是谭其骧介绍的,很快就给了热情的回信,并把他在复旦大学的得意学生介绍给我。王先生的回信是用毛笔写的,信纸上没空地方了,他又在边上找了个空处,写了“同乡里极高兴” 几个字。足见他对谭其骧介绍的信任。

我跟谭其骧一起回过几次嘉兴。谭其骧曾向当时的市领导当面提过保留谭家旧居的请求。我也因王蘧常、谭其骧的嘱托去拜访过他们的中学同学与挚友陈省身、程开甲、陈从周等大师。唐兰大师1979年就去世了,又住北京,我没见过面。

王蘧常与谭其骧跟我讲过很多他俩和唐兰在椿树弄里的故事。

谭其骧家与王蘧常家的中间是一个天井。由于王蘧常的家里穷,买不起纸,十五六岁的王蘧常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小时在天井里的地砖上写字,写满了用水冲洗干净再写。四五岁的谭其骧经常会蹲在旁边看他写,有时还帮他当个小助手。1985年,我陪谭其骧去嘉兴。在旧居的天井里,谭其骧对他儿子、侄子和我说:“你们看,这些就是王蘧常当年练字的地砖。”谭其骧七八岁时就懂一点历史、地理知识。十二岁的时侯就能把全中国二千多个县的具体地理位置背得滚瓜烂熟:嘉兴县的东面是嘉善县,北面是吴江县,南面是海宁县,海宁县的南面是余杭县,嘉善县的东面是金山县……以至全国。痴迷于古文字、历史学的唐兰因此对比自己小十来岁的谭其骧刮目相看,非常喜欢这个小老弟。甚至谭其骧当面叫他白花郎中,他都不会生气。唐兰在绘画和书法上也很有天赋。王蘧常比唐兰大一岁,也爱读史书。因此两人的共同语言特多,友谊很深。

受谭其骧师母点拨以小学学历考研

在王蘧常、谭其骧的教导和鼓励下,1988年我以小学学历直接考上了上海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

我的考研也是出于偶然。有一次,我在谭先生家吃饭(到临近吃饭时间,谭先生是任何人都不让走的),吃饭时,我跟谭老讲,部队决定我转业,我现在不用上班了,闲得无聊,你家里有什么力气活,告诉我一声,我来干。谭师母李永藩就说:“那好啊!你有空闲,就到复旦大学去旁听。去体会一下读大学是怎么回事。我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到燕京大学去旁听。” 她还告诉我,她在燕京大学旁听的时候,还写了个剧本《茹姬》,俞平伯老师很欣赏,还做了不少修改,只可惜至今未出版。饭后谭师母拿出了一叠黑白底片给我看,对着光线能看到底片上的原稿和修改文字。我一听,这是个好主意!很快就去复旦大学旁听。旁听了一年多,又是在谭先生家吃饭的时候,我对谭先生说:“地方对我的转业安置我不接受,部队也同意我不去报到。”这样,我又有一两年空闲了。谭师母说:“这好啊!你就利用这两年的空闲时间,争取考上研究生。” 我听了差点笑出声来。我只有小学毕业,英文字母我最多认识五六个,连汉语拼音也不会。因为我读的小学,全校只有一个教师,一间教室。一至四年级,都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由于这老师不懂汉语拼音,我们也就跳过没学。五、六年级是到邻村去读的,那里有两个老师,两间教室。谭师母逗我说:“你比郭绍虞还高两级呢,郭绍虞只有初小毕业。现在是复旦的名教授。”怎么过这英语关呢?我就到处去听课,更重要的是关起门来下苦功,背单词。我在宿舍门上贴上了“请来访者不要超过15分钟”的告示。三年以后,我还真通过了硕士研究生的入学考试。朋友们都笑我是“范进中举”。谭先生和王先生都特别高兴。

王、唐、谭三人因品格同而情谊笃

王、唐、谭三人间深厚情谊终其一生。并且,互相影响特别明显。王蘧常当了王国维的学生,唐兰马上也过去了。1920年王蘧常去了无锡国学专修馆,唐兰又马上过去了。九一八事变后,唐兰从东北大学到了谭其骧所在的北平燕京大学。在谭其骧导师顾颉刚的帮助下,唐兰在燕京大学等名校任教。还曾代替顾颉刚先生讲授尚书。七七事变后,唐兰和谭其骧一起离开北平,到西南联大任教。50年代大学院系调整时,王蘧常到了复旦大学,谭其骧也立刻申请从浙江大学调入复旦大学。到了晚年,三人相继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更有意思的是连交友也互相影响。著名书画大师谢稚柳先是王蘧常的挚友,后来谭其骧跟谢稚柳也成了挚友。

王蘧常、唐兰、谭其骧的品格也都是高风亮节。抗战时期,王蘧常所在的国立交通大学被汪伪接管后,他毅然辞去教授一职,屡次拒绝汪伪政权聘任之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一职。宁肯一家老小近十人艰难度日,也不肯坠青云之志。日本投降那天,他正在洗澡,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他激动地一下子从浴缸里跳了出来,刚要开门,才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裤子。唐兰曾几次把自己收藏的青铜器珍品捐献给故宫博物院。谭其骧在上海读书时就加入了共青团。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他都是积极分子。闲聊时,他对我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时,他还是个队长,发了他一支手枪在前面指挥。但他从来没有摸过枪,不知道怎么使用,还没开枪就被抓进了监狱,由亲友保释才脱险。谭其骧的待人宽容在复旦大学是出了名的。

三贤并立,各绽光彩

王蘧常十九岁时经王国维的介绍拜沈曾植、沈寐叟为师,习古文和书法。因王国维的介绍,康有为对王蘧常也独为青睐,亲为指点。中年以后的王蘧常糅合章草与汉简帛为一体,自辟蹊径,以章草独步书坛。在继承传统中,学古化古,汲古常新,独出机杼,开章草雄强节风。他的书法达到了“熔古铸今,炉火纯青”的境地。业内行家赞颂:“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当代书画大师谢稚柳赞颂王蘧常:“是章草,非章草,千年以来一人而已”。王蘧常“一代书圣”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在学术上,王蘧常也建树颇丰。

唐兰从王国维的门下入无锡国学专修馆。毕业后,到东北大学任教。九一八事变后,又到北平的燕京大学等几所名校任教。他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五十余年,所涉领域广泛,建树颇多。在古文字的研究中,他不仅考释出很多难识的字,而且还建立了一套较为完整的、系统的古文字研究方法,使古文字的研究走上了比较科学的轨道。他还出任过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对青铜器的起源与发展亦有独到的见解。他成果迭出,贡献巨大,成为全国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青铜器专家。

几年前,椿树弄对面勤俭路上的招商银行门前已立了谭其骧的雕像。他是中国历史地理的奠基人之一。他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耗费了他三十多年的心血,是中科院唯一的一位搞文科的学部委员(院士)。谭其骧治学之严谨让我们后学敬佩之至。他写的学术论文一定要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才拿出去发表。若没有新的史料重大发现,后人在几百年内都很难超越。他的论文《何以黄河在东汉以后会出现一个长期安流的局面》对国家的贡献远远超出当今几十本学术著作。因此,国家一些重大项目,例如当年建上海金山石化总厂都要谭其骧到场,论证该地区的成陆年代及地质、地貌的历史变化,为金山石化总厂的选址提供权威性建议。几十年来的实践证明,他的选址建议是正确的。

我終生内心愧疚的是谭先生的最后一篇日记写到:“卜桂林和女友七点半到,九点走。” 那天他工作到深夜两点半才休息,导致第二天上午他中风复发。要是那天我不去,让他早一个小时休息,也许就可以避免中风复发。一个八十二岁患过严重中风的老人这样的治学精神让我们后学感动之至。谭先生第二次中风住院后,我差不多每星期去看他一次。虽然他躺在床上起不来,讲话已不成声调,但每次见了我,脸上的表情总是特别高兴。咿里哇啦,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再加手势,当我理解以后,他脸上就露出笑容。我希望他早日康复,但谭先生住院半年以后,还是去世了。由于谭先生学术上的卓著成就,1991年他被美国传记研究所列为25年间对世界有重大影响的500人之一。

在一条只有几十户住民的小弄堂里并肩走出了三位泰斗级的大师,实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观!

(作者工作单位为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

责任编辑 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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