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他命(散文)

2020-03-31 09:26刘萌萌
当代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娘娘老杨公安

刘萌萌

奶白地儿上一把又一把形似“吉他”的蓝色音符浮摆飘摇,我担心那些蓝色的吉他下一秒钟飞出来,没头脑地胡飘乱撞。那些深沉的、介乎黑蓝之间的吉他挂在她身上,随着裙幅的摆动忽隐忽现。那是她最像样的一件衣裳。我不觉察裙子的美,也不觉得穿裙子的人有多美——的确不美,还有些邋遢。一闭眼,多年不见的脸孔和身形,清晰得像刚刚别过。她的五官拆分开来,哪一处都经得起端详。近乎完美的杏眼,除了眼角有些过早下耷。眉淡,眉形倒不难看。鼻梁直挺,略微噘起的嘴巴生得恰好。身形瘦削。骨骼构造类似鱼的浑圆,物质窘迫的年代里看上去也饱满适度。总之,她生得不拙,哪里都刚好。如此皮囊给了别人,也算入眼,可惜她这样一个人,美竟不得要领——大家的眼睛像给蒙上了,晃过来晃过去,看不见她的美。

越过时间的墙垛和门扇,渐渐漆黑下去的院子,回忆中的童年附着人群散尽的清冷。妈来来回回拣拾白天晾晒的衣物,关照锅里的粥。妈的身上飘着淡香,那温热的、来自母性的端庄与妥帖。木纹裸露的矮脚桌上,米饭的热气蒸腾出稻谷的清香。鼻尖凑近饭碗,眯起眼睛,深呼吸——那件音符摇曳的连衣裙突然出现——她为着什么来的?跟在母亲身后,克制而压抑地倾诉,肩膀颤抖,几声啜泣夹杂其中。更深的夜幕落下之前,女人起身离开。喉咙呜咽。咕哝的意思是,赶紧回家,节目马上开始了。经过我的身边,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微微笑着,模仿街头变戏法的把戏,晃了晃捏紧的拳头,——猜猜?

鸽子不是帽子不是漂亮的红纱巾不是……呀,掌纹纵横的手心里,并排着三粒椭圆——绿,橙,白。她压低喉咙说,是维生素,从医院药房开出来的……医院,那,是药啰?她的杏眼一下睁得老圆,小声更正:“维生素,营养的维生素!尤其你这样的小孩,缺乏维生素就糟啦。”接下来,她对维生素的功效侃侃而谈,末了,加重语气特别强调,这种维生素口感好,味道胜过水果糖。她费了好大力气找人从医院开出来,别人,像我妈,都弄不到的。我不再犹豫,拈一粒放在嘴里,酸甜的水果味道在舌尖上氤氲,扩散,潮水般掳走舌头和大脑。她走去多时了,维生素的酸甜味道还在鼻息里萦绕。

和“娘娘”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因了维生素的好味道,保鲜到现在。那个夜晚,我不晓得她有这样一个诨名。母亲教我喊“王姨”,我就规规矩矩喊她王姨。我追问过母亲,怎么是“娘娘”呢?母亲回头剜我一眼算是回答。

母亲热衷电影热爱戏曲,银幕上的戏曲电影自然在内。我跟着母亲追看过一出出古装戏。《牛郎织女》《柳毅传书》《追鱼》《珍珠塔》《秦香莲》……热闹中渐渐看得些门道。龙袍加身的皇帝女人无数,入住东宫的“正室”为尊,女人堆里最大的官儿,人呼皇后娘娘,也叫正宫娘娘;往更高处追溯,直接到了天庭,西王母娘娘权柄更大,一年一度在瑶池主持蟠桃宴,玉皇大帝也惧其两分威仪。百姓人家低门小户,挖空心思想到的唯有吃香喝辣,绫罗绸缎,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王姨拽着哐里哐啷的男式二八大梁车疯狂猛蹬,气喘吁吁“倒三班”,过着披星戴月、毫无尊贵可言的平民生活。我看得真切:王姨提起裙角,裸露两截大腿蹬车的狼狈一刻,金闪闪的娘娘头衔,象征威仪和荣华的凤冠,瞬间翻坠污泥浆里。——人间天上,可有如此穷途奔波的娘娘?

七百人的厂子,夫妻异地分居的职工寥寥无几。父亲在唐山的开滦煤矿,个把月回来一趟,送回当月钱和粮票,顺便取换洗衣物。父亲回来一趟,住不多时,一般两天,多则三天,赶上工作紧张,睡一觉,天明即赶火车返矿。“改善生活”,是父亲回家的惯例。改善生活,就是改善餐桌上的菜肴,提高材质和口感。别误会,这绝非苛求厨子的手艺,方法也简单易办——白菜土豆胡萝卜绿辣椒中间,掺入相当的新鲜猪肉片。炒菜要炒肉啊,没肉,多少油也不好吃。父亲不在家,嫩豆腐拌小葱就算改善。听着门口豆腐挑子的吆喝,母亲的手迟疑地按住衣兜。母亲说,你爸不容易啊,他在单位吃食堂,舍不得买肉菜呢。

豆油在锅里噼噼啪啪,响作一地碎红的鞭炮。切菜。入锅。翻炒。装盘。父亲转悠得有滋味有声色。母亲下班,正晌午过家门而不入——伊人单手扶车把,提一只塑料桶,从门前直掠而去,头顶毒日飞去街上灌扎啤——扎啤的鲜爽、清凉让人不及多等。贴近杯沿猛啜一口,骨缝里的倦意顿时消散。舒展的眉眼和神色,有着树荫的清凉和竹叶的婆娑。啤酒泡汩汩冒出,像一觉醒来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滋生出不竭的愉悦。母亲大笑着和父亲争抢对饮,夫妻把酒,舒心快意如兄弟似手足。

王姨比我家多一口人——她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的家里,多少能热闹一些),大女儿君,二女儿晶。夫家姓杨,在北京市公安局上班。有那么两三回,王姨带着女儿,去探望北京的丈夫。每次欢天喜地去,眼泪汪汪地回。婚姻被比作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比喻直白易懂,也还贴切。可懂是懂了,审美却毁了——一段世俗的姻缘隐隐散发庸俗的脚臭。

县城人,一说北京炸了锅,——北京连接天安门,五星红旗,中南海……一连串金光耀眼的名词。“公安局?首都北京?了不得嘞。”对方眼里“呼”地迸出亮光。王姨黄白的脸染上复杂的红晕,跳上自行车,呼啦呼啦骑远了,套在身上的肥衫在风里招摇成鼓荡的旗帜。

小镇小,街头街尾相隔尺把远,长不过一条腰带。日子久了,各家底里像鱼市上新鲜的活鱼,扑啦扑啦争相往外翻腾。好事者均是无师自通的克格勃,街坊的家事研究得比老鼠须子还清楚,更可怕的是,邻居还是同进同出的同事!别心存幻想,转弯抹角,邻居的喇叭线也总搭得到厂子的“广播站”。地方越小,关系网越滴水不漏,哪怕你是一只鸟也休想飞过去。

王姨的丈夫在北京不错,公安局也不错,但公安局也有“死角”,普通人想象力照不到的地方。大檐帽,蓝制服,威风神气,炯炯有神。借来的小人书上,捉拿藏有秘密图纸敌特人员的就是穿警服的公安啊。银幕上的特写定格在胜利的大檐帽下。远景中鸽哨划过的晨曦意味深长。镜头缓缓摇近:帽檐下的曙光托衬出英俊的脸。冲动的惯性思维是司机一脚刹不住的油门,真相来得有点措不及防:娘娘身后那个面容模糊,若隱若现的杨公安,从没破获过一起案件,甚至没抓过一个小蟊贼,——多年来,躲在公安局不起眼的角落,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得知细情的人伸长了脖子“噢,噢——哦哦”,脸上挂着如梦初醒的恍然。复杂的神情中有放松,有嘲讽,还有胜利者的得意——终于撕下了娘娘身上风光无限的“画皮”。

散发葱花和板油味道的杨公安情愿老死在公安局的厨房。杨公安回家的时间一拖再拖。除了老婆家里就是两个女儿,嫌弃和怨恨一目了然。其中的因由颇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清冷无依的王姨在别人的嘴上并不寂寞。婆媳大战的硝烟还没从津津乐道的唇边散去。黑袄黑裤的婆婆是一团乌云在槐树荫下移来移去,手中拐杖像点化万千的魔棒,忽地指向儿媳的额头,恶毒的咒语随即吐出——“养汉”!养汉乃本地方言,却无方言的晦涩,——偷男人嘛。当地人吵架,“养汉”是骂阵的利器,未必关乎对方私德,且无论老少,下至青春少妇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妪皆可骂得。话经婆母口里说出,便有了不寻常的意味。围观的人群骚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如千百只绿豆蝇在空气中盘萦。儿媳妇失了方寸,情感充沛地痛快号啕。哭泣倒不失为一种好策略。戏既无法观看下去,众人一脸无趣,劝解几句,讪讪散去。

釉缸竖在墙根下。一床破棉絮盖在釉缸上,脏而无用,过来过去也不留意。王姨走到釉缸前,扒开棉絮,探身下去,起身时,托着一个纸包。乐滋滋打开,露出蛋糕灿眼的金黄。蛋糕金贵,比饼干麻花都难得。她做贼似的迅速塞一块给我,小心包好重新放回釉缸,重新覆好破棉絮。她像有些害羞,吐着舌头说话,“搁起来,防着姐俩偷吃。”

防着偷吃的姐俩,分别是她的女儿君和女儿晶。应当说明,防偷吃,并非惯常母亲之心,担心小东西吃坏牙齿肠胃,或做细水长流的打算。王姨把食物藏起来,趁女儿们不在,一个人吃得有滋有味。母亲对王姨的举动疑惑不已。母亲的口头禅是,当妈的不吃,也得留给孩子。传统的母爱因了无数大小牺牲愈加宽广深沉。然而,天下就有她,竟有她这样的母亲,——饥饿,虚弱,不停地填充肚腹,白天黑夜都满足不了她虚空的饥渴。——她太寂寞了,饥不择食,在长夜般漆黑无耻的“人尽可夫”中颤抖地攀上人生的巅峰,寻获一些些满足和快乐。

遥远的县城小镇,没有“小三”,不懂何为“出轨”。人们说着另一个时代的特殊语言:破鞋。那人从旁走过,群众愤然的嘴巴嘣出同仇敌忾的“破鞋”来。涉及男女双方,就换成“搞破鞋”。破鞋一词,严正又暧昧,一经说出,既有组织认定的威慑力,也有民间指戳的乡野气。文雅一些的,有所隐晦地一语带过,“生活作风问题”。轻言轻语,却是一记重锤落地。据说,那时候,有“不检点”的倒霉鬼,脖子上挂了又脏又臭的破胶鞋,双手背在身后用绳子绑了,被人押着,人鬼不辨地从看热闹的群众眼前低头走过。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叶的娘娘,哪能没见识没听闻没在内心被千百次训诫过?

县城来过好些精壮汉子,当地人叫“大修队”。“大修队”待遇不差,干的是修铁路的体力活儿,馒头馍馍随便吃,工钱也不差。大家都在说,当年,白面馍外加一小沓钱票粮票就把娘娘“收买”了,馋婆娘贱婆娘就愿意了……刻骨的记忆,缘于饥饿。明目张胆的饿。附着在个体内的隐性的饿。结结实实的饿。飘飘浮浮灵魂出窍的饿。母亲描述纠缠了一代人的幽灵般的饥饿。“前胸贴后背”。真是切实饥饿过的人才能有的天才表达。我不清楚王姨是否听到过那些发丝般飘落的闲言碎语。传言包裹的王姨,有着含糊其辞的轮廓和陌生的面貌。我想到“作茧自缚”。我即使有勇气剪破重重裹缚的茧壳,也不敢确定,即将目睹的,是音容亲切的王姨,还是让人又笑又骂,传说中放浪的娘娘?

娘娘发觉不妙的时候,热火朝天的大修工程已告结束,一队人马不知流浪到哪个镇上。在失眠的炕上反复思忖过后,她收拾包袱,火速赴京,在公安丈夫的住处过了几夜。七个月后,娘娘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杨公安脑门儿呛着青烟,马不停蹄往家赶。新生儿安卧在床上。也卧在杨公安又红又肿生了针眼的眼睑上——婴儿睡着的脸上浮现出得逞的微笑。杨公安恍惚看见那微笑里藏着一个男人嘲笑的脸。杨公安用摘菜叶削土豆的大手将房间里的杯子,饭碗,凡是像他心脏一样易碎的东西摔得稀烂。君和晶每回去厂里玩儿,总有人凑过来端详,搭讪些没头脑的话,眉眼唇齿间闪烁其辞。

虚虚实实的流云在人群的头顶飘来飘去,忽聚忽散。隔着岁月的铁栅,往事就是老电影的模糊镜头——似是,也非。男子推着豆腐车,边走边吆喝。路过树叶枯卷的院子,娘娘应声而出,盛了两块和她一样朴素的豆腐,低头摸摸衣兜,叫男子在原地等她送钱来。消失在院门后的娘娘体态轻盈,却像沉入江心的石头,没了动静。卖豆腐的心焦,他等得,日头等不得,一车豆腐还得卖。推开院门,隐约听见娘娘喊他进来。接下来的事情,打败了所有人的想象力:迎接他的,不是豆腐钱,也不是赖账的泼妇嘴脸,而是一丝不挂的女人胴体……男子的样貌久经传说越发云山雾罩了,一忽儿神仙下凡似的老者,一忽儿精壮中年……这些都不是重点,加黑加粗的划线部分是娘娘,为两块豆腐豁出裸体的贱女人。段子流传久了,丧失了严肃的说教意义,迅速滑向反面,成为人皆喷饭的经典笑话。然而,传闻似乎又很严谨,无论如何渲染,故事中的男人都保持了豆腐般洁白的品质——猛吃一惊后,他转身飞跑着拉开大门,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了。丢人出丑的似乎是他,截住他的,仿佛是唐僧师徒取经路上遇到的吃人女妖。

传言让我恍惚而诧异。我没办法把段子中的浪荡女人娘娘,和清苦的王姨合二为一。风言里的娘娘,通体带着电,闪着光,褪尽衣物的胴体洋溢海鳗的妖娆和风情。传说中的“电鳗鱼”,顶住世俗的压力,穿过蔑视的眼神和唾液,带着足致昏厥和晕眩的高压电荷,幽幽潜入男人昏沉的梦境……天生狐媚的女人,书房里勾引书生的妖精,一心破坏别人的家庭,玩弄天下男人于股掌么?

妖里妖气的娘娘怎么能和王姨是同一物种呢?王姨混淆在男工中间,粗糙的工作服,鬼子似的风帽,睫毛蒙着尘垢。她和男工一样,无论冬夏,三班换岗。厂长铁着脸说,岗位上没有男人女人,只有工人,工人!厂长的声音在窄仄的值班室内嗡嗡回响,尾音里重重叠叠,回旋着上万个钢铁战士的形象。

王姨说,她不怕吃苦,看一眼手握钢钎的煉钢工人就让她干劲儿十足。她说的,是五元人民币的图案。十元的“大团结”是流通的最大面额。她边说边笑,傻哈哈大喇喇的,赛过粗壮的莽汉,怎么能迷到人呢。我担忧地对她讲,你脸色不太好,多补充维生素吧。她笑出眼泪,而后冲我神秘地眨眨眼,说,“大团结”才是她的维生素。

秋天的摸底调查原以为是例行公事的过场。工会主席把表格发下来,言之凿凿地说,给职工解决两地分居的生活困难。表格要求认真填写。特别是夫妻双方工作单位,所在地,个人意愿,哪一方愿意调动,这边来或者那边去,要写清楚。一时间,如石投湖,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这件事涉及到的人原本很少,可那些无关人员也跟着大伤脑筋,忧心忡忡起来。大家一番分析,着眼点在于,娘娘怎么填?她肯定要求调到北京去,调不调得动哟?到了北京,组织给娘娘安排工作不?白天黑夜在轰隆轰隆的巨响中陪伴磨球机的娘娘,脱离熟悉的县水泥厂,一旦进入伟大祖国的心脏,她能干啥会干啥?会不会拖国家的后腿,影响首都人民现代化的早日实现?也有人抱持观望的态度,认为虚晃一枪,填过的表没准儿扔进了垃圾篓。

事情的结果既非A,也非B。上帝给了别出心裁的第三答案。娘娘没有像他们所担忧的那样调入京城;事实也并非虚张声势。另几个职工的诉求毫无动静,悬在广大的沉默里。也怪她们痴心,要么想从县城调去丈夫所在的市,要么把偏远县域的丈夫调来自己身边,如此“妄念”只是痴人说梦,除了让领导为难,毫无意义。全厂仅有一人得偿所愿,就是王姨。她的诉求是,解决两地分居的困难,北京的丈夫调来县城工作。没多久,该说很快,在她笑嘻嘻的迎候中,晕头转向的杨公安卷着铺盖从北京返回音容渐疏的县城。最先上门的是热心的邻居,接着亲戚,远房亲戚,多年失联的朋友,不太熟的熟人,像嗅到气味的蚂蚁,摇动灵敏的触角,从县城各处赶来探望。进门便说:“好事好事,终于团圆啦!”杨公安笑得勉强,倒是女主人笑眯的眼溢着蜜。那段时间,大家的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娘娘发憨,痴子也没她傻;一派坚持“这个女人不寻常”,别看外表蔫不拉唧,心肠狠着哩,愣把远在北京的杨公安拽回来,别在腰上。

杨公安的形象作为往事留在北京某公安局的厨房里。杨公安是公安队伍的一员,也穿警服,大檐帽,警服下的杨公安迷倒一片。杨公安让姑娘家的王姨迷恋得颠三倒四,他也颠三倒四地迷恋过王姨吗?大把的青春留在了黯淡的厨房、洗手间,通往大门的水泥路上,杨树叶摇晃的浓密荫凉里。北京大街上的杨公安,奋斗在厨房的杨公安,躺在宿舍休息的杨公安,伤心的杨公安,茫然的杨公安,疲惫的杨公安,哼着歌曲的杨公安……无数虚虚实实的杨公安,组成一个不近人情、烦恼缠身的杨公安。

杨公安消失在虚化的时间里。王姨的话语与时俱进,杨公安变成亲昵的“老杨”。老杨是左邻右舍难得一见的勤快人。他光着脊背在厨房汗流浃背的情景还留在我的脑海。我们家饭菜简单,一菜一汤,有时候汤都没有,我和母亲一人一碗白米饭,守着一盘炒白菜风卷残云。紧张的午休时间,母亲使出化繁为简的手段:一锅烩。土豆和豆角炖在锅里,擀好的面饼铺在菜上,菜熟了,饼也熟了,时间和体力节省一倍。王姨家里的生活气象一日一台阶,苟日新,日日新。隐秘的变化在饭桌上变得有迹可寻。厨房是老杨一个人的天下,一个人的练武场。四菜一汤是他们家伙食的标配。老杨时常再加两道菜,念叨孩子们长身体,肠胃不能太清寡。

老杨夏天干活儿不止赤膊上阵,当着我们几个毛孩子,赤裸出豪爽的上半身。高扬着两条胳膊,茂黑的腋毛,随着手中面条抖擞,他的身体也随之有节奏地摇晃,汗水沿着脊柱滴滴答答往下淌,汇成细窄的小溪,直淌到系紧的腰带里。整个夏天的伙食都掺杂了老杨汗水的味道。吃过饭的老杨,眨眼到了院子。老杨真是神奇,有魔术师的手段,角角落落顷刻搜罗出各样使力气的杂活儿。我试着罗列老杨费时耗力的那些名堂,却惊觉自己愚蠢和大意——我根本没留意他鼓捣了些什么。孩子们停在窗内的房间里,抬头看见他在窗外忽高忽低地忙碌。数米之隔,成人的世界遥远到无视。成人的劳动语言也高深,远超出一个儿童的理解力。

京城里的杨公安待王姨如敝履,就那么冷着,凉着,缺少烟火气的房子是凉飕飕的冰箱,王姨是冰箱里的冻鱼——她反正跑不了,坏不了。他一声召唤,冻鱼便复苏,呼啦呼啦地沖他幸福地游过来,仿佛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老杨”可就不一样了呐。老杨不是寡情的杨公安。老杨是日杂公司的普通职工,老杨穿便装,身上有汗味,有常人的体温,对待妻小温柔体贴。老杨宜室宜家,是三十多年后倍受推崇的“居家好男人”。王姨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叫:老杨……老杨同志五秒钟之内端着洗脚盆出现。他蹲下身,褪去王姨脚上的鞋袜,把那双脚小心地放进热水盆,他用手试过的水温,刚刚好。他经常骑车送水送饭,王姨惬意地坐在值班室的烂木箱上,享受酱猪蹄的厚味。

上天认为还不够,通往美好生活的道路上老杨还得磨练,抬手向老杨和美的家庭生活投下一颗炸弹——在他们平静无波,时而泛着幸福涟漪的水面上,造成一片冲天巨澜——多年前暗中造好的炸弹,不过是引而未发。当年大修队走后,娘娘诞下第三个女孩。杨公安星夜兼程赶回家,大吵过后夫妻双双冷静下来,达成艰难的共识:杨公安在京城寻找合适人家,把婴儿送出去,当人只说孩子送给姨妈了。事情进展得隐秘而顺利。女婴被一教授收养。教授媳妇生不出孩子,女婴成了她的心头肉。命运在第八个年头心血来潮地排演了一出戏剧——教授和夫人喜从天降,有了亲生子。教授夫人对养女宠爱尽失,呼来喝去动辄怒目。教授思来想去,索性把孩子送回,两下皆得圆满。

杨家老三一朝穿过传说的迷雾,走到现实中来:高额头,圆鼓鼓的后脑勺。人们说这种头型像典型的南方血统,猜测大修队男人来自南方。三女儿并没有因为坎坷的命运而可爱一些,她集中起同龄孩子所有可能的缺点:自私,爱占小便宜,缺乏应有的礼貌……牙齿伶俐,出手也快,姐姐的胳膊青一道,紫一道。姐姐们忍无可忍,有时也反手相击。老杨同志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公道就是,一屁股坐在三女儿那边,训斥那两个女儿一顿了事。事隔多年,我比当年更清楚地看见老杨,这个化险为夷的排雷英雄,他带领家人穿过一地鸡毛掩护下的隐隐雷霆,顺利走出雷区。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自从王姨和老杨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娘娘便消失了。她先是消失在精力旺盛口水充沛的传闻里,而后,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我和母亲偶尔提及从前的晚上,她啜泣着来到我家,那班势利男女刚刚欺侮了她。他们侮辱她诋毁她,齐声叫她娘娘,在震天的哄笑中瓦解她的自尊。王姨时常来我家坐上一阵子,在母亲的细语中寻得安慰。有一回,她忽然起身,急急地说,《小龙人》要开演了,她得赶紧回去。说着,拔腿走了出去。她说的,是热播的一部动画片。没心没肺的王姨让母亲啼笑皆非。我们都不懂,她的人生实在太“灰”了,没有一点亮调子。生活无法给予她的,《小龙人》慷慨施予,施予她明亮的快乐,让她放松身心,融化在纯净的天真世界。她需要虚无的《小龙人》,甚于一个真实的、时时提醒她现实之重的好友。

娘娘渐渐从王姨的身体上剥落。人们集体患过的失忆症像是渐渐好了,慢慢记起了她的名字——淑敏。大家叫她老王,或者淑敏,羡慕她有一个勤劳体恤的好丈夫。

七十几岁的老杨,白发稀疏,行动见出迟缓,眼珠的转动也不再活泛。退休近二十年——隔着二十年的岁月,他如何摸索着找到我家的?他的问题像锅里的豆子颠来倒去,炒了一遍又一遍:“大姐,你知道淑敏去哪儿了?”母亲满头大汗:老杨啊,我多久没见到淑敏,怎么知道她在哪啊?“噢,噢……”老杨回不过神儿似的讷讷回应。那段时间,老杨满世界寻找那根脆弱的稻草,神色愁黯有落水者的绝望。

退休的老同事碰到一起:“哎哟,‘娘娘,了不得,在东山跳舞,和一个老头子。早晚跳出事情来!”消息越来越确切,丰满的细节在熟人间广为流布。打发胶的“老背头”和她天天粘在一块,俩人由跳舞发展成逛街,咖啡厅,下饭店,半遮半掩的地下情公然孵化出出双入对的老情侣。教授有妻子,瘫痪多年,散发腐朽气味的红木床是埋葬晚年的坟墓。谣言越来越像真的。大家重拾年轻的记忆,嘻嘻哈哈中,娘娘的头衔重新戴回不安分的头上。

老去的王姨骁勇不减。岁月盘剥掉青丝和红颜,眷顾地还赠以躁动不安的雄心,跃跃欲试的胆量,与其年龄全不相称的荷尔蒙。消息更新得越来越快,神乎其神的商品出现在和她有关的讲述里。骗局像一张漏洞百出的网,洞越来越大,网越来越破旧,搁浅在众人的笑谈里。误上贼船的“下线”,被鼓动玩弄的传销人,出现在被解救的镜头里,多是一脸倦容和羞愧的莽撞青年。

王姨以六十几岁的高龄异峰突起,自说在业界风生水起,大有老树新发之欣欣气象。她晒出的照片里,红光满面,胸前握紧的拳头果决有力。她握住的,不光是一绺虚无的空气,还有她志存高远,轰轰烈烈的后半生。闪亮的缎面旗袍包裹起老当益壮的身体,是对老而弥坚的王姨壮怀激烈的补充。对年轻和年老的女性,美丽的旗袍都是一场润物无声的宣讲。

王姨也是造梦工程的合伙人。“经理”的荣光诱惑下,家中一半积蓄掷入造梦的炉膛。炽焰映亮了痴醉的脸。老年的王姨巴巴守在炉旁,狂热的幻觉加重了欢喜的油彩。老楊悄悄召集女儿女婿,商量怎么把他们糊涂的妈叫醒。喜气洋洋的家宴,红的酒,黄的酒,白的酒,在满当当的饭桌上辉映。举杯的空隙,儿孙的规劝和盘托在谨慎的辞色里,老杨闷声喝酒,余光在王姨的脸上紧张游走。老杨分明是狩猎者,心头藏不住的慌张,却是待捕幼兽的惊慌。王姨并无恼意,唇角微微牵出一抹笃定的微笑,这笃定无比坚实地延伸开去——演讲还在继续。作为必须环节的必须道具,老杨被王姨抓去助阵。镜头前的老杨,努力兜紧脸上的笑意,防止虚假的好情绪在阳光下雾气般逃窜,溃散。台下一片被涨满被激励被催发的头颅,齐刷刷仰起,朝圣般聆听、膜拜台上盈盈笑意无法掩饰内心兴奋的老阿姨。会场上的王姨,似乎确如她所说,“事业”是她的灵丹妙药,在她为“产品”奔走的那些日子,奇迹般摆脱了多年不愈的头痛、乏力等一系列无药可医的顽疾。在这儿,我忽然想起维生素,遗忘多年的维生素。童年里那个黯淡而寡味的夜晚,关于维生素神奇功效的侃侃而谈中,王姨年轻的脸上闪现着不属于她的自信和得意。医学上说,维生素,也叫维他命,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行的微量元素。维生素不足,可能引发各种不适,甚至严重的病症。实话说,王姨的内心深处,迫切需要那么一种叫做“维生素”或“维他命”的神秘物质,维护、粘合起破碎的自尊。

母亲在街上偶遇王姨,六十几岁的人,染着年轻人的栗色头发。红唇酽酽,金耳环在阳光下晃得热烈。骇了母亲一跳的,是满脸喜色的王姨语出惊人:现在,我是不是真的像个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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