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他命”及其他(评论)

2020-03-31 09:26王力平
当代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维他命娘娘老杨

《维他命》是刘萌萌的散文新作。

新作不是关于“维他命”的药理学知性阐述,也不是一个由“维他命”引发的有情有义或有趣的故事,“维他命”只是作者童年记忆中的一个碎片。

这个童年记忆的“碎片”出现在这里,其功能可以从“虚”“实”两面去看:“实”的一面,它在结构上引出了诨名“娘娘”的王姨;“虚”的一面,它不仅是一个真实的细节,还是一个“隐喻”,暗示着生活和生命中的“匮乏”。

《维他命》是关于“匮乏”的记忆、观察、思考和叙述。

“匮乏”,特别是关于饥饿的记忆,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家笔下。刘萌萌笔下的“饥饿”不是最惨烈的,这是因为主题和叙事视角的选择,也因为作者没有亲历过更惨烈的饥饿的噬咬。但在《维他命》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文字:“刻骨的记忆,缘于饥饿。明目张胆的饿。附着在个体内的隐性的饿。结结实实的饿。飘飘浮浮灵魂出窍的饿。母亲描述纠缠了一代人的幽灵般的饥饿。‘前胸贴后背。真是切实饥饿过的人才能有的天才表达。”于是我们知道,在《维他命》中,“饥饿”并不是两个抽象的汉字,借助于母亲的转述,作者在自己的审美想象和文学描写中,实现了对“饥饿”的感同身受,建立了自己语言叙述的可靠性。

当然,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

在散文创作中有一种传统观念,认为散文要真实,要真人真事,真实发生和存在的人和事。这种观念未必错误,但失之于片面。任何人物和事件,当他成为文学描写的对象时,就意味着他与作家构成了特定的审美关系。在这一特定的审美关系中,既要关注作为审美对象的“真人真事”,也要关注作为审美主体的作家的“真情实感”。如果仅仅看到“真人真事”并奉为圭臬,作家独特的结构方式、叙事方式、语言方式就失去了依据,失去了立足之地。以往散文創作的审美范畴、表现形式、技巧、手法不及小说、诗歌更丰富,就是囿于这种片面、僵化观念的结果。相反,只有超越“如实描写”“真人真事”的观念藩篱,把作家的“真情实感”纳入理论视野,把“真情实感”的完美呈现和准确表达作为艺术目的,才能为作家独具心裁的“怎么写”开辟广阔道路和更多的可能性。刘萌萌的散文创作没有“泯然于众人”,就得益于珍重“真情实感”,在“怎么写”上用心用力。

《维他命》中,关于“匮乏”的记忆,是在一个双重对比结构中被想象和叙述的。

在作品中,“匮乏”是父亲“个把月回来一趟”时,“炒菜要炒肉”的“改善生活”;是“父亲不在家,嫩豆腐拌小葱就算改善”。这是一种物质生活的“匮乏”,作者准确的细节描写,使这种“匮乏”得到了生动的呈现。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深入的考察可以发现,当生活、生命中的“匮乏”发生时,与之伴生的还有人对于这种“匮乏”的态度,以及克服或超越“匮乏”的解决之道。于是在《维他命》中,我们看到父亲在家的日子,母亲下班“正晌午过家门而不入”“单手扶车把,提一只塑料桶,从门前直掠而去,头顶毒日飞去街上灌扎啤”;看到“母亲大笑着和父亲争抢对饮,夫妻把酒,舒心快意如兄弟似手足”。亲情的富足,是物质生活匮乏的超越之道。

这是对比结构中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是生动的、温暖的、明朗的,但在广大的散文世界中,这种生动、温暖和明朗并不鲜见。在刘萌萌笔下,对这个侧面的描写和呈现,也不是为了从童年记忆中打捞自得与自恋的慰藉,而是在鲜明强烈的对比结构中,深入地思考生活和生命中的“匮乏”。

对比结构的另一个侧面是王姨和杨公安一家。王姨同样也遭遇着物质生活的“匮乏”,但王姨所以是王姨,还因为她是“娘娘”。怎么是“娘娘”呢,“我”问过母亲,“母亲回头剜我一眼算是回答”。

“娘娘”在“我”眼里并没有“娘娘”的尊贵。“王姨拽着哐里哐啷的男式二八大梁车疯狂猛蹬,气喘吁吁‘倒三班,过着披星戴月、毫无尊贵可言的平民生活”。

“娘娘”在婆婆的诅咒里就是“养汉”。“散发葱花和板油味道的杨公安情愿老死在公安局的厨房。杨公安回家的时间一拖再拖。除了老婆家里就是两个女儿,嫌弃和怨恨一目了然”。

杨公安不肯回家,王姨的生活和生命陷入了物质与情感的双重“匮乏”。面对这样的“匮乏”,王姨选择的超越之道,竟是“白面馍外加一小沓钱票粮票就把娘娘‘收买了,馋婆娘贱婆娘就愿意了”。“她太寂寞了,饥不择食,在长夜般漆黑无耻的‘人尽可夫中颤抖地攀上人生的巅峰,寻获一些些满足和快乐”。这是对比结构中的另一侧面,这个侧面是苍白的、阴冷的、晦暗的。

事实上,对于全面发展的人的生活和生命来说,任何一种“匮乏”的超越之道,都应当是获得直接的满足,而不是用一种“替代品”去替代、去遮蔽、去敷衍。从这个意义上说,亲情的富足并不能真正替代物质生活的“匮乏”,就如同王姨放荡的纵欲并不能真正填充情感的饥渴和空虚。或许,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面对王姨手中的维他命,作者才没有把童年的清贫神圣化:“我不再犹豫,拈一粒在嘴里,酸甜的水果味道在舌尖上氤氲,扩散,潮水般掳走舌头和大脑。”同样,作者也没有把“娘娘”的放浪妖魔化。她用犹豫的笔触,刻画着自己内心的矛盾:“我不清楚王姨是否听到过那些发丝般飘落的闲言碎语。传言包裹的王姨,有着含糊其辞的轮廓和陌生的面貌。我想到‘作茧自缚。我即使有勇气剪破重重裹缚的茧壳,也不敢确定,即将目睹的,是音容亲切的王姨,还是让人又笑又骂,传说中放浪的娘娘?”我个人非常赞赏作者不把童年的清贫神圣化,不把娘娘的放浪妖魔化的审美判断。这其中包含着两个值得称道的“亮点”,一是没有“非黑即白”的形而上学陈腐气,二是体现出对童年视角第一人称叙事的自觉意识。

如前所述,《维他命》对“匮乏”的叙述,是在一个双重对比结构中展开的。从文本的角度看,一组对比关系发生在童年记忆中的两个家庭之间,另一组对比关系发生在王姨的“当年”与“当下”之间。前者是关于“匮乏”的历史记忆和想象,后者是关于“匮乏”的现实观察和思考。“双重对比结构”当然意味着丰富性,但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匮乏”并没有随着物质生活的富足而远去,

两组对比关系的转换点是“杨公安”变成了“老杨”。“杨公安”时期,“王姨如敝履,就那么冷着,凉着,缺少烟火气的房子是凉飕飕的冰箱,王姨是冰箱里的冻鱼”;“老杨”时期,“王姨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叫:老杨……老杨同志五秒钟之内端着洗脚盆出现”。

老杨承担了一切,包容了一切。只是在“一切”之外,还有老杨鞭长莫及、力有不逮的地方。在家庭和睦、生活富裕之后,当年那个放浪的“娘娘”摇身一变,成了狂热的传销经理,一个站在演讲台上,“盈盈笑意无法掩饰内心兴奋的老阿姨”“似乎确如她所说,‘事业是她的灵丹妙药”。

王姨的“新症候”,是否可以用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的“五种需求”理论来解释?在“生理”“安全”和“感情”的需求得到满足之后,王姨是在追寻她生活和生命中依然“匮乏”的“尊重”和“自我价值”吗?

王姨自己以为这就是了。“母亲在街上偶遇王姨,六十几岁的人,染着年轻人的栗色头发。红唇酽酽,金耳环在阳光下晃得热烈。骇了母亲一跳的,是满脸喜色的王姨语出惊人:现在,我是不是真的像个娘娘?”

也有人认为那其实不是。白居易说,“花非花,雾非雾。”苏轼说,“似花还似非花。”史湘云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

什么是“尊重”,什么是“自我价值”?在物质财富日益富足的今天,是一个紧迫的、极具现实性的问题。

去哪里能讨得一种复合维他命,可以补齐生活和生命中“匮乏”的各种维生素及微量元素?当然,我知道这是一个伪问题。

(王力平,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散文集《砚边草色青》。获河北省第三届文艺振兴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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