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之郭象注研究

2020-04-17 14:50杨林洁
青年时代 2020年3期
关键词:二重性郭象逍遥游

杨林洁

摘 要:《庄子·逍遥游》篇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而在众多解庄者中以郭象之注影响深远,同时也褒贬不一。本文从郭注文本出发,侧重分析其注解之逻辑,并对其注解系统中所蕴含的二重性,即适性逍遥与无待超越及其作为精神追求与生活方式之间的张力进行讨论。

关键词:逍遥游;郭象;二重性

一、郭象注之争论

对于郭象的《庄子注》历来褒贬不一,赞扬之处认为其注解是对庄子之义的发挥,贬斥之处在于认为其离庄子原意远矣,即“庄子注郭象”,现代的研究认为郭象的适性逍遥取消了庄子逍遥的高深境界而向下拉平,虽然容易实现但有违庄子的工夫论层面。刘笑敢先生肯定郭象独特的诠释方法,但是也认为庄子哲学中所体现的是,安命是逍遥的起点,从安命到逍遥是两个不同的阶段,而在郭象那里,安命跟逍遥是同一的,安命即是逍遥。首先,安此命即安于所谓“既定境遇”[1],肯定人的局限性,但对命背后的根源理解不同,庄子是以道作为支撑,而郭象则取消了道的根本性,分散为万物各自的独化。所以,一个是安于道,一个安于自身的性分,这是两者的不同,但他也认为,郭象的安于性分对社会的稳定有价值。总的来说,他认为郭象的《庄子注》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哲学体系,他从整体出发,把所有篇目糅合成自洽的系统,即用一套独化而逍遥的模式,来解释各个篇章,因而在《逍遙游第一》中也可以见到齐物论的内容。应认识到,郭象在注庄子时,距离庄子生活的年代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两者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截然不同,汤一介先生认为,庄子哲学是怀疑社会的合理性,而郭象则为其所处的社会的合理性作辩护,用“寄言出意”[2]的方法,来调和名教与自然,以寻求平衡,因此魏晋玄学的背景也应考虑进去。如按钱穆先生所说,研究庄子流行的年代,大抵是衰世,根据他举出的例子,魏晋、明清,莫不有政治黑暗的时期,但“然则处衰世而具深识,必将有会于蒙叟之言”[3],由此则可看到郭象之注的内在张力,一方面,其注是以庄子为底色,庄子之哲学在政治黑暗时期有其独特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任何注解都会带有自身视角且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因而其注与庄子本身又有不同,下文将结合《逍遥游》文本及其注文进行深入分析研究。

二、郭象注中的主题

郭象在《庄子序》中说:“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4]由此可看出,郭象对庄子的评价很高,推崇之情溢于言表,他认为庄子把握住了根本,且认为《庄子》在百家中排第一的原因是,其“与化为体”之境界,然又说,“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即庄子虽然讲得很好,但于其自身来说还是有未通之处,即未达到“无会”之境,这是郭象对庄子不满意的地方。而后文的“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远流长也”[4],则是对庄子哲学的点睛之观。从与化为体、冥物、玄冥之境则可看到郭象所认为的《庄子》的整体思想,首先他肯定与道同体的高深境界,同时,他认为要达到这种境界,是以独化为基础的,只有独化才能使此境界流长,这与庄子的道为根本生法是不同的,万物独化而合大道这中间之困难后文将进一步论述,且在此过程中明内圣外王之道,这可看出其引儒入庄,采撷儒家思想来解释庄子哲学。就《逍遥游》而言,郭象给“逍遥”所作注解为“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4]这可看作一纲领性的论述,他认为万物只要各安其性就是逍遥,逍遥不以形分,小大之物皆有其逍遥,且此逍遥是一定的,此标准在乎“称当其性分”,由此把万物各自的逍遥汇归于一整体的“逍遥”。对于《逍遥游》篇开头提出的鲲鹏之变他认为“鲲鹏之实,吾所未详也。……不足事事曲与生说。”[4]这表明他对庄子思想的解读是从内涵主旨出发的,而不注重寄托思想的载体,即不深究寓言之虚实,这就给他解释庄子的思想留有很大的余地。鹏之生于南冥及图南所作之准备,在他看来是资质问题,大物生于大处,且质大者用大,反之,小物亦然。对于蜩与学鸠二虫之笑,其注为“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这里郭象明确的提出了小大之齐平。在庄子的文本里,开篇描写鲲鹏之态,之后又用蜩与学鸠作对比,通过“之二虫又何知”来赞扬鲲鹏追求高远境界,而对二虫的以小为大自满之情作出批评;但郭象不顾其意而解为小大各适其性则为逍遥,具体来说就是大小不同,趣味也不同,此不同是不知缘由而呈现出其各自不同之状,是自然使然,这是逍遥的大意。到下文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时,郭象进一步论述,“物各有性,性各有极”,如果偏信一方,则不能达到无待的境界。须统二分以无待之人,遗忘彼此,才能超化分别,即能统小大者,为无小无大者,只有游于无小无大者才是游于无穷者。反之,如果用一定的方式规定或区分,则不是无穷之游。与上文适性的说法不同,这里郭象提出其“无待”之概念,并且他区分了“系于有方”即有限制的逍遥和没有限制的逍遥,他认为只有超越自身性分的限制,甚至统一对立,才是真正的没有局限性的逍遥。而下文又接着回到物各自的性分之说,他认为庄子举彭祖之高龄,众人与之相匹不亦悲乎,是说明小大不同,各有定分,应各安其天性,不应羡欲大者、不以所异而徒生悲累,从这里则可看到郭象之矛盾,在适性与超越中摇摆。

三、郭象注中的矛盾

在对被认为是该篇的中心思想之句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4]的注解中,郭象较为完整的论述了其关于无待与逍遥的思想。他认为,万物以自然为正,而自然是不有所作为而自然的,所以有大鹏、斥鴳、椿木、朝菌或高飞或低飞,或长寿或短命的状态。乘天地之正就是要顺乎万物之自性,如此则是玄同物我的无穷之逍遥。在更高的齐平的眼光之下来顺应物之性、看万物之殊,这与无穷的逍遥似乎还有距离。只有与物一体并且循自然变化的人,才能达到无待的境界,但在顺性的限定下,对于有待,也不能过于苛责,即只要一物顺其自性所展示出来的逍遥,不管是有穷的或无穷的,都是可取的。因此,其逍遥仍是以“适性”为主的逍遥,无待跟有待只是一种被适性统摄下的分别。即其解释模式暂可用“从适性(逍遥)到有待或无待”来归纳,可看出,其更偏向于适性之逍遥是无可争议的,但同时也肯定了无待之逍遥的高层次性,因此其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直接完全抹杀掉庄子的超越性精神,而是对其存有一定的肯定性。这背后的原因,跟庄子的文本本身有一定的关联。庄子从开篇的鲲鹏之喻,表现了大鹏对更广阔天地的追求,无论是要准备多长时间,花多少代价,它都原意如此做,加上同小鸟不解自满心态的对比,更加突出了庄子肯定鲲鹏之更高的追求,及后文用列子御风而行来说明其虽然能飞行但还是有所凭借,无论是凭借风还是有一定时间的限制,都说明这是不完全的。因此庄子提出如果顺应天地之正,驾驭六气,那就可以做到无穷的逍遥,彻底的无所待,即达到完全性。如果这是庄子在该篇所展示的终极追求,那么褒扬鲲鹏的合理性也就成了问题。因为鲲鹏也是有所待的,它需要广阔的环境才能施展开,需要风和海水的力量来帮助它完成游的目的,因此这与庄子的前后思想有所矛盾,郭象或是看到此种矛盾,即一方面以鲲鹏为象征,追求广阔的境界,一方面认为这还不是最高层次的境界,那么鲲鹏之例的存在是为了说明什么呢?退一步讲,如果认为鲲鹏之例只是手段而已,用来支撑更宏大的主题,而不只是被用来安排小大之辩,那就得出庄子更加肯定无待的与道同体之逍遥,适性在他那里仍旧是第二位的,那还是有自洽的余地,但于郭象而言,其选择用适性来解释逍遥,此种做法是出于调和整个文本的目的,因为《庄子》文本本身所传递出来的矛盾性不仅仅在这一篇,是整体性的(但也应看到,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这种显性矛盾也有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矛盾)。郭象所用的齐平式的方法跟《齐物论》有很大关系,他想根据整个文本来作系统性的解释,以适用于各个篇章,而适性则是一个很有容纳性的内涵,确定了适性,则容易推出独化,因为适性是针对万物自身来说的,独化则能为其个体的存在提供合理性的依据。

四、郭象注中的儒家政治色彩

在后面对各个人物对话的注解中,郭象对其中人物的理解可能与庄子本身的意思有一定的偏差。如“尧让天下于许由”中,郭象认为尧是以不治而治天下,是顺物而不与物对,独其均之无用,他认为不需借许由来说其“不治而尧得以治者”,即把许由的位置提升在尧之上,因为天下治是出于尧,而与许由没有大的关系,这与庄子借许由之口来批评儒家之治世思想有一定距离。且他进一步认为,尧与许由各安于其境遇,各得其实就是自得,自得是最重要的。对于肩吾问连叔藐姑射之山的神人问题,郭象认为庄子托幽远之神人来明晓世人,神人即是所谓的圣人,具王德之人,这与道家所讲的圣人不尽相同,且圣人虽然处在庙堂之上,但其心境跟处在山林中是一样的,这里体现了郭象对儒道两家的调和,无论是从概念上还是具体处世上,他认为圣人能接通庙堂和山林两处,把山林之法用于庙堂之中,以达到应山林的效果,因为他所理解的圣人之心,能够会通万物,顺应其自性,无为而为之,从而化成天下,尧舜就是这样的代表,但不止于尧舜。

在惠子与庄子关于大瓠及樗之争中,惠子批评庄子的思想大而无用,庄子则反问惠子与其担心物无所用,不如追求无有之乡,广莫之野。惠子从现实的角度来考虑,庄子的思想好比不符合匠人要求的树,虽然长得很大,但也恰恰因为太大,根本上不符合绳墨之规矩,因而被工匠认为是无用的木材。而庄子则回应说,大有大的用处,也有其局限性,但如果把它安置在适合它生长的地方,那它将发挥与众不同的作用,即树之于无有之乡可以逍遥寝卧于其下,这是另一种享受。从引申义来看,庄子认为无用之用才是最大的用,而惠子太执于现实一角,而没有开放的思维,因此可以认为,一方面,庄子追求更广阔的精神原野,而不只是局限在现实环境之中,另一方面,这是一种人生态度问题,对于同一事物,不同的看法会给人带来不同的心情,或忧或安适。对这一部分,郭象所作的注解较少,只是对樗的不同用法做了解释,还是依据物之性说即只要万物用得其所即是逍遥,一般来说,此部分对研究庄子思想有很大的价值,因为是庄子和惠子首次直面此问题,虽然是借寓言来说,但仍然可看作庄子对其思想的直接态度,但郭象的注解却少的可数,唯有的注解仍是站在物之性分上说。单看这一部分,从文本中可得出庄子不赞赏只看到现实层面问题,只追求眼前既得利益的做法,其对现实问题不是那么关心,如刘笑敢先生所说,庄子所面临的问题不是靠思想能解决的,因而其投向内心世界,只在精神世界中寻求净土。其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也要看到,庄子的追求不完全是属精神的,在大樗的例子中,庄子认为如果把它种在合适的地方就会有另一种趣味,这完全可以作为一种现实的生存方式,作为一种实用性审美的存在,如果在树下逍遥可以实现,那么则可以将逍遥游融合在整个人生态度中,并以超脱世俗的眼光在现实生活中创造出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应看到,庄子作为一个思想境界与生活方式融合式的哲人,其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可能性。

五、小结

总的来说,郭象首先从适性的角度来阐释逍遥,这给了小大之辩以合理性,但却不得不面临有待无待之超越性问题,为了缝合无待之超越与适性之间的鸿沟,则引入独化之概念,万物独化自生且各适其性,同时独化同于道,这在郭象看来,就是超越的追求,问题在于自生的过程中要实现其性分存在困难,在杨立华先生的郭象《庄子注》研究中,其援引刘笑敢先生的看法即“‘有待在庄子哲学里还不是一个完全的哲学范畴,真正把它变成完全的哲学范畴的则是郭象”,来进一步说明郭象扭转了庄子的论述方向,将一个万物依存的关系问题转化为生成问题。即庄子的“待”不应理解为凭借,而是依存关系的描述,但郭象则从取消“凭借”得出独化自生。因为如果肯定无待,则需要推出独化理论,但彻底的独化在杨立华先生看来存在矛盾,即万物互不干扰,更没有人为的干预,这样如何能实现其自身的性分?因为如果要顺利实现自身的性分就必须把每个个体放在关系网中来看,而不是单独的来看,如果单独来看,那么各自实现其性分没有对照的意义,因此适性的生成环境与独化有矛盾,进一步说则是有待跟无待的区分则有违于独化。因为如果是独化,那么就是无待,无所凭依,但这又不能助于适性,因此从这个角度看,郭象之适性逍遥与独化之间有不可逾越的理论困难,如果独化是打破“待”的依存关系,成为一种自本自根的生成论,其本身就代表一种超越性,那么会妨害适性的实现,结果是逍遥也无从说起,但如果把“待”理解为依存关系,那么只是保留适性这一层,则会丢了庄子超越的意义,因而,可以看到郭象为整合解释文本所作的努力,这种调和根本上是成人与超越成人的分歧,郭象引入的适性独化,是在普遍的齐平的眼光下肯定每個个体实现逍遥的可能在于实现其性分,其好处是,实现逍遥的路径没有那么复杂,因为只限定在个体之性分完成之内,如果看到逍遥游的玄远境界,很容易产生畏难的心态,但其达到的只是齐物层面,而不是最高的超越层面。这实际上在沟通调和精神与现实的问题,兼顾一定的精神追求和存在方式,不考虑个体精神实现到极处,而要为其心中的圣人观、社会秩序的合理化作一定的铺垫,这或许是实现庄子境界的一种曲折的办法。

参考文献:

[1]刘笑敢.从超越逍遥到足性逍遥之转化——兼论郭象<庄子注>之诠释方法[J].中国哲学史,2006(3):5-14.

[2]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3]钱穆.庄子纂笺[M].北京:三联出版社,2015.

[4]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杨立华.郭象<庄子注>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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