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火的天使

2020-05-11 11:54成向阳
散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防疫应急微信

成向阳

1月22日,在G55高速公路上,她突然“啊——呀”地惊叫了一声。

十年來,在我的印象中,这个早已被职业赋予的冷静从容训练成型的女人,她惊叫的次数绝不会超过三次。但此刻,她仿佛被锐物刺入般的尖声惊叫,却把我的视线瞬间从手机屏幕上高高拉起。

刚刚,因为我的一篇文章入围某文学奖,微信同学群里正在习惯性地反复祝贺。我刚回复了一句“我只不过是个专业打酱油的”,抬眼就发现似乎有只巨型酱油瓶砸过来了——车前窗玻璃外,高速冲撞进视野的路面,正在剧烈摇晃中扭动变形,扭动中的道路和两侧的栏杆都是模糊不清的。我的眼睛无法聚焦,意识中想象的前方,似乎正向着左右两面持续塌陷。

不,那扭动中塌陷的根本不是路面,而是我们座下的这辆别克君威轿车。

后车座上躺着昏睡的儿子一瞬间被横甩出来,拖着哭腔大叫了一声:“妈妈,你干什么呢!”

我瞬间醒悟——车失控了。

慌乱中,我从副驾上伸手,下意识地猛拉了一下旁边的自动挡把手。事后证明,那真的是一点鸟用都没有。还是她,忽然间就从方才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在粗重的呼吸声里用力稳住了方向盘。而她用来导航的那只手机,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但那没有丝毫立体感的导航女音却仍在不紧不慢地响——“前方五十米左转,驶往晋城南方向。”

前方,已经是老家晋城稳固而清澈的天空了,我的母亲和妹妹,正等着我们的信息,好把饸饹面扭下开水锅里。

这时我才敢拢住一颗狂跳的心,把额头冒汗的脸慢慢扭过来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车失控了吗?”

她的脸是平静的,只是颧骨上稍微多了一点点红,好像刚刚一口气爬上中北大学二龙山那样。这让我的惊讶与疑虑更为急迫。

她说:“刚才,我瞌睡了那么一下下。”

这时是下午一点四十分,离早上八点从太原开车出发已经过去近六个小时。因一上高速就走错了路口,她此时已经一气驾驶了五百多公里。而之所以会走错路,是因为她导航中的手机一直反复接到微信与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她医院同事小吴打来的,小吴说:“喂,你现在哪儿呢?领导喊我现在去发热门诊开会,通知你了没有?护士长说了,咱们被抽调去支援应急防疫的人员,排班表可能会随时调整,随时要应急上岗。”

她猛打着方向盘,躲过了一个突然出现的高速防挡,嘴里说:“我没接到通知。我正送我儿子回老家过年去呢,车在高速上。”

听她这么说着,副驾上的我不禁有一点赧然。我因为高度近视不能开车,每次出门远行都只能由她开车。这时我忽然发现,被电话缠着的她一瞬间就错过了驶往晋城方向的路口,只能任车一路开向阳泉方向了。

唯一可折返的路口还在寿阳。我想起寿阳是诗人郭新瑞的老家,就想打电话问问他寿阳离太原究竟有多远,但想想还是算了,有多远就算多远吧。此刻即使知道了具体的里程,高速公路也不可能开出一个临时通道供我们立即掉头的。

在开往寿阳的冤枉路上,我忍不住就想起了前一天的上午。

那天上午,我微信里突然收到她发来的一段话:

“各位护士长好!由于目前冠状病毒防控形势严峻,现要求紧急从各科室抽调一人支援急诊、发热门诊。过节期间病房关闭的科室抽调两人。请于今十二点前将支援护士姓名及联系方式发送至护理信息收集群内,要求支援人员下午到位!”

在这段从她们单位科室群里复制来的话下面,她写了句自己的话:“今年的年,是过不好了。”

是啊,怕什么来什么。其实,从钟南山院士前往武汉那一天起,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我对她说,你们这个省级三甲医院,早晚也会启动应急防疫程序,就像以前“非典”的时候一样,到时候,你说不定会上去。

她说,我们是肿瘤科啊,估计不至于。但抽调人员的信息一出,她也预感到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其实,我们结婚十年来,何曾好好过过年啊。作为一个肿瘤科的病房护士,她的年假是被零碎切割开的。每年只有到了除夕前一天,医院允许部分病人回家休养,科室病房南北两个病区合并之后,她们这些护士才可能轮班短暂休假。所以,每年她顶多能与我回老家待个一两天,就得立即返回单位上班。而今年似乎还不如往年,一天两天怕也回不去了。

作为一个经历过2003年“非典”的人,钟南山抵达武汉之后的发言,让我深知这次病毒疫情的凶猛厉害。

所以在她发来医院抽调人员前往一线应急的瞬间,我几乎没有犹豫便回复她:

“你坚决不要去,那个很危险!你绝对不要去!”

发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羞耻,也没有想过究竟应该让谁去,以及最终谁必须去。我只是觉得,我儿子的母亲,不能去那样一个不测之地。

我有个得过“非典”且在省人民医院和传染病医院辗转住过两个月的朋友,事后相当详细地向我描述了那些防疫护士的工作日常。虽然已经过去十七年了,但我的记忆顽固地拒绝忘却他的一句话:

“她们隔离服里湿淋淋的,乳房上的汗,水一样流着。”

那是夏天,我都不知道躺在“非典”病床上的他究竟是怎么看见的。

我的妻子,将来也会这样吗?

她回复道:“没人想去,所以中午十二点抽签。”

我说:“你大胆去抽,不要犹豫,随便拿一张,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你呢!”

她说:“嗯,反正今年肯定是过不好了。我即使不去支援,病房少了两个人,我更走不开!”

我想,即使是留在肿瘤病房再忙,也比去防疫一线碰病毒要安全。

但半小时后,十二点零五分。她发过来四个字:“我抽到了。”

又发过来三个字:“怎么办?”

一瞬间,我竟生气了!我回复:“我不知道!”

其实,在“我不知道!”的后面,我还写了一句:“你是故意抽中的吧!”但想了想,又将这几个字删去了。我必须承认,在与天使的十年婚姻生活中,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自己那份事后想起来就会拼命后悔的恶毒。但在恶毒骤起的前后一瞬间,我都会迁怒于她的这份职业——危及家庭,危及我儿子,尤其是危及我。

但又能怎么办呢?她就是干这个的呀。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去。”

这看不出丝毫情绪倾向的“我去”,和平时在家里我不愿意洗锅时她说“我去”似乎没什么两样。我想象不出在这几分钟里,她的思想线经历了怎样的波动与反复。

她又说:“你明天和儿子拼车回吧。”

也只好这样了,于是我立即联系回老家的拼车司机,并紧急收拾行李。天知道,我们本来是计划除夕当天全家一起开车回的。

四个小时后,她说:“医院正组织我们应急人员开会,今天中午已确诊了一例,我们的应急预案也马上启动。现在领导正给我们讲自我防护。”

一会儿又说:“那个隔离服,我刚刚试穿了一下,又沉又闷,一般人估计十分钟都穿不住。如果我要是分到了发热门诊,起码十小时之内都得捂在这里面。”

这时我已带着儿子在我们南沙河北沿岸的另一所房子里给花木浇水。这所房子从装修好之后,她还从来没有到这里正经住过。只有我隔三岔五在这里读书写字,侍弄花草。想到这一层,我忽然忍不住有点悲哀了。

儿子这时却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隔着阳台玻璃和两个越过小区中心绿化带抵近我们玻璃的小孩逗闹起来。我立即大声呵斥了他。

望著委屈地扑倒在沙发上吸溜鼻子的儿子,我心里一软,说:“你知道不知道,妈妈要去特别危险的地方战斗了!”

儿子一激灵坐起来,问:“她和谁打?”

我说:“怪兽!”

一小时之后,我和儿子捂着口罩,从建设南路双塔西街口乘坐838路公交返回火车站的旧房子。公交上人很多,我看了一下,仍没有一个戴口罩的。

我没有理会,因为她又发来一条让我揪心的微信:

“我被分派去急诊科支援,负责发热病人的预检分诊,就是给前来的发热病人做登记,量体温,问经历和病史,遇到吻合者,就把他们送往发热门诊治疗。尤其是要严防不配合的发热患者半路逃跑。”

又说:“我们预检分诊人员不穿隔离服,只戴桶帽、口罩、手套,似乎可以不那么憋闷。”

我心塞,心里想:“憋闷倒是不憋闷,但迎面来的病毒也可以势如破竹啊!万一真有个别不配合的,咋弄?”但这也只是我自己想想,不能和她讲。

两小时后,她戴着医用N95口罩,带着一份《急诊发热预检分诊排班表》回家来了。

我在厨房里做饭,听到门响,先关了油烟机,然后调整了一下气息,尤其是把脸上的表情努力缓和到一个适当的程度,然后慢慢从门框边上把脸挪了出去,问候她:“回来了?”

她说:“啊。”口罩上方眼镜后的目光是平静的,等一摘口罩,脸上有几分寒气,但看不出其他。

她洗手,然后吃饭,我打开她手机里那份电子表格数了一下,她们医院急诊预检分诊线上一共有二十一个应急支援护士,她排在第九个。

在那份临时制作但显得十分精细严密的表格里,我先看到几个零零落落的英文字母“N”,她从饭碗上抬起头告诉我,“N”代表的是休息日。这少数的几个“N”被大量的“8—6”“2—9”“6—2”包围着,不用她说,我自己就明白,这代表她们这些支援人员的工作排班时段,而其余的空格里,则写着“备班”。

我问:“备班是什么?怎么这么多备班?”

她说,“备班”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情况你就在家里待命,一有情况你马上顶到岗上应急。

说实话,这些触目惊心的“备班”比那些“8—6、2—9、6—2”更让我紧张。因为在我被经典战争片充分武装的大脑里,这些因不确定而需要枕戈待旦的时分才最让人焦灼与不安,也最容易出事。因为敌人往往就是选择这个你终于熬不住的时分,给予你致命一击。

这让我不由想起《西线无战事》和《光荣之路》里那些顶着钢盔端着刺刀趴在战壕里等待哨声响起的英国士兵。

但我不能一直沉浸于这种不好的幻想中,我逼迫自己去认真研究那份表格:1月22日、23日两天,她的表格里是“N”,说明她可以放心休息,24日到28日,表格里写的是“备班”,这说明她可能去应急,但也可能不去。去或者不去,安或者危,全得看疫情怎么发展了。

那只发令的哨子,掌握在冠状病毒看不见的魔爪里。

我就说:“要不明天咱们一起开车回晋城吧。24日除夕早上,你再拼车回来上班。疫情不会发展这么快。”

她想了一下,终于同意了。我们于是把收拾好的行李、衣物、礼品纷纷打包送到楼下准备装车。

但谁想遥控车钥匙竟打不开后备箱了,也打不开车门。她说是不是遥控钥匙没电了呢?于是上楼又取了另外一把钥匙下来,依然是打不开。她说:“哎呀,估计是车放了一个月没开,电瓶放坏了。”

这是夜里九点半。我们赶紧给4S店打电话,救援来不了。她又跑到小区外附近一个修车店,十分钟后回来说,需要重新更换电瓶。

电瓶换完,车况恢复正常,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1月22日早上,我们八点启程回乡。但从一出发开始,她手机里的应急护士群信息和同事电话就没断过。

和她一样抽中应急签的同事小吴,去的是发热门诊病房,且是1月22日晚上到岗。这个年龄比她小很多的护士,显然更为焦灼而慌乱,因此一再打电话从她这个同命人身上寻求心理安慰。

这电话里的焦灼与慌乱影响了她——她只差一点点,就把她自己和我,以及我们六岁的儿子搁到高速公路上。

而她注定要打的那场防疫战争还远远没有开始。

就在这一天,山西省卫健委确定了十四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医疗救治定点医院和发热门诊。她所在的医院属于定点发热门诊,且位列前三。

那是她的战场,她要提着一杆体温枪去防护那里的某个炙热的角落。

1月23日十时起,武汉封城。

早上起床从手机里看到这一消息时,我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武汉诗人小引从疫区写出来的那些带现场感的文字,让我对这个火炉城市里正发生着的一切充满了敬畏。

六年半前,我从赣州返程途中曾去过武汉,并在那里流连过几天。那座城市的庞大、多姿,市民的悍勇、顽强以及万里长江的滚滚浩荡,在很长时间里都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一座江城怎么可能封闭,又怎么能实现封闭呢?

疫情如火,封城而治。这是家国大事,惊心动魄,但那犹在千多里之外,而近在眼前的,是我即将前往太原应急防疫的妻—— 一枚单薄渺小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螺丝钉。但她事实上已在飞速运转起来的应急防疫大机器之内,是被那大机器轰隆轰隆的震动牵引起来的一个不可缺少因而无可逃避的零件。她的心已经自己发动起来了,仿佛天使崇高圣洁的一部分,已经在凡夫俗子被油烟熏染多年的体内悄悄萌动。

她在客厅里安坐,微笑,给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弟媳、妹夫以及孩子们讲解冠状病毒肺炎的防护知识,像一个沉着和蔼、经验丰富的防疫专家。

她走进卧室,坐到床上,拿出手机给我看一则医院科室党支部书记发来的微信:

“包子,辛苦了!工作和生活上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随时告诉我,医院和科室永远支持你!”

她说:“刚才我还在医院应急支援群里抢了六十多块的拜年红包。”

她开心地呵呵呵笑了。

下午三点,我和妹夫开车,把她送到泽州县南村镇中学的拼车点,她准备乘一辆商务车返回太原。

原先定好的除夕早上再走的计划被她临时否定了。她说:“1月24日是备班,我随时可能得去应急,哪能早上再走呢?真有情况,我飞过去吗?”

她又说:“我刚和去发热门诊支援的同事小吴聊了一下,她们那儿忙得厉害。你知道吗?真有不少从武汉回来发热的患者去测体和治疗。”然后她给我看了一下和同事小吴的微信聊天截图。

小吴姑娘说,她工作一晚上了,喝水上厕所都很不方便。现在天快亮了,隔离服实在穿不住了,隔离服还不够,不能脱。她刚刚到窗口想喘喘气。她真要忙哭了!

我说:“既然这样,那你就下午回去吧。回去先休息休息,到岗后,千万千万把自己防护严实了。有发热患者过来,多跟他们做手势,少和他们说话。实在不行,你自己做几个小卡片!”

她说:“你省省吧,我们医院有标准流程。”然后她就奔着那辆停靠在马路对面的商务车去了。

我又穿过马路,追过去看了一下她,对司机喊了一声路上开慢点。

司机从窗口露了一下新剃的光头,紧捂着白口罩,用家乡话说你放心哇。

三小时后,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各位护士长:根据国家卫健委和山西省卫健委的指示,现从全国各省直医院抽调医护人员支援武汉医院一线医护人员,以呼吸科、重症ICU、感染病科的医护人员为主。现我院党委号召医护人员积极报名,党员干部要起到带头作用,报名截止时间为五点钟,请大家将报名表发到护理信息上报群。”

她说:“我们医院也要去支援武汉了。又被你说中了。”

我说:“那你去吗?”

她说:“我不知道。”

她说:“车下高速了,司机送人送迷路了。”

1月24日,除夕。

早上我一睁眼就给她打电话,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准备起床。

昨晚,迷路的司机送她回到家已是八点半。按我对她的了解,她可能没吃晚饭。

一小时后,我又问有没有情況,她说,没有,说正在超市,准备多买点过年的食品。

两小时后,我再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她在擦门,准备下午贴对联。

天刚黑,她就把贴好对联的防盗门拍照给我发过来了,又把替我浇过水的花木的照片也一一发过来。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站在院子里的别克车前发呆,迎神的鞭炮忽然一下子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鞭炮声中,镇上还有人在外面放烟花,隔着我们小区高高的楼顶,我看见那些烟花升空时一闪一闪的光焰的轮廓,好像什么束缚中的压抑正在慢慢被解脱,又慢慢重新聚拢,重新压抑,重新释放,伴着“啪——啪——啪”的声音,循环往复,似乎永无尽头。

却也忽然一下,就毫无悬念地完全熄灭了。

万家灯火团圆饭,天使远隔在备班。我用一瓶带回来的老太原原浆,把自己喝到了迷糊。

1月25日,大年初一。早上一睁眼我继续给她打电话,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

就这样一整天,我每隔一小时就给她打一次电话,问情况,总是没有。

就这样,从25日到28日,她那里总是没有情况,总是在洗脸,在做饭,在扫地,在睡觉。

当微信视频接通,她总是坐在家里阳台边的一个旧书架下,一张已过分熟悉的脸上洋溢着带秘密的笑容,两只缝隙有点点宽阔的门牙时而就因忍不住的快乐从嘴唇后显露出来。

我懂得她这份隐秘的快乐所从何来。参加医护工作已经十五年了,她还从来没有一次性休假一整个星期。而这次让她最初紧张不安的应急支援防疫,却让她实现了自己的一个职业之梦——躺到床上,举起IPAD,看一整个星期的《欢乐颂》。

但我不能说破。我是一个有点迷信的人。我觉得把一个方向上的事说破了,事情就会朝着反方向掉头而去。

我在微信里写了一句话:“不要掉以轻心,永远高度戒备!”

她回复说:“明白。”

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明白。不明白我心里分分秒秒的忧虑。

在三百多公里之外,我这里的早晨下雪了,山上杂木林里和梯田上的雪美得惊人。我就想这会不会是最后的最好看的雪。我这里雪后的夜晚星星又大又亮,我蹲在露天的茅厕里仰观,忽然惊叹这会不会是最后的最好看的星星。我这里的黄昏,蝴蝶山头的夕阳又红又鲜,仿佛春天已经提前到来,在向着东方疾行中猛然回头时,我的眼里突然就涌满了泪水。

如果她能够不去那个战场,如果她能够始终平安,我愿意把这一切日常生活中惊人的美都以耳语的方式悄悄告诉她,并把这一切搬移进我们未来的婚姻生活之中,留待年老时回忆。

但,如果呢?

不,一定没有那个如果。

因为我六十七岁的父亲今天走进卧室悄悄告诉我,他每天早上六点,都会去老房子里的香炉前,在祖宗面前烧香膜拜,为她祈祷平安。

她终于走进了那张急诊发热预检分诊排班表,走进了那个严峻的“8—6”时段。

这一天,通往太原的省际、市际、县际公路客运、旅游包车均已停驶,市里的公交也已按规定错峰运行,部分商场、娱乐场所暂停营业。所有的街道、社区、小区皆严阵以待。

这一天,全省确诊患者二十例,三千零一十一名武汉返回人员有七百六十八名解除隔离,有两千两百四十人仍在隔离医学观察。专家说,山西疫情尚属传播早期——她要面对的那场战争,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目前全省各市,只有我的家乡一地无疫情。我看着全省疫情地图,看着我所在的那块小小的“白地”,如在孤岛眺望着火的大海。那火焰的最深处,有一个提枪的天使是从我家门里走去的。

这一天,我总是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和我们医院去湖北疫区支援的人相比,感觉我这儿根本不算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发过来两张照片,上面是他们医院赴鄂支援队的十五人合影。她的这些举着一面国旗前往疫区的男女同事,随着整个山西医疗队一起,分别去了仙桃、潜江与天门。

这一天,我想起我对她说的一句话:“你不是英雄,但你是和英雄在一起戰斗!”

这一天,我忍不住打了两次电话,中午一次,下午四点一次,但都没有人接听。我每次都只敢让电话响四五声,便赶紧挂断。

其实我应该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接听的。她绝不可能在工作时间掏出手机来。她战斗在她自己的盔甲里。

早上七点五十的时候,她按照我的要求,从微信里发过来一张“武装照”。这是我提前执意要求她发的。理由是我需要检查一下她是否防护严密。她说,你会检查个屁呀!但仍然发过来了。

照片中,除了没有戴那种防化战士一般的头盔,她的装束和我在微信里看到的武汉护士一模一样。全身上下,只露着一双眼镜片后的眼睛。蓝色的桶帽、蓝色的防护服、白色的捂住整张脸面的医用口罩、白色的护士鞋。防护服下,是她工作日常穿的白色护士服。

我喊过我儿子,让他看了一下这张照片。

他问:“这是个谁啊?”

我说:“这是妈妈,你战斗的妈妈。”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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