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与物

2020-05-11 03:20草白
散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常玉身体

草白

一、敏感物

在所有的动物中,常玉只择取少数几样。它们是马、豹子、鹿、猫等。尤其是马。马是常玉敏感地带的核心物体。英国画家乔治·斯塔布斯也画马。唐代画家韩干画过一匹叫照夜白的马。与常玉同时期的中国画家徐悲鸿,更是以《奔马图》名世。

同样是马,敏感点却各不相同。这个敏感点,也可以称之为“感觉点”。徐悲鸿的感觉点在于:馬永远处于奔跑状态,它们雄浑有力、英姿勃发。而常玉的马,更像是一种处于幽寂状态的抒情动物。前者是白日战场上厮杀的马,乱石崩云、惊涛裂岸、排山倒海而来;而后者是傍晚月光下垂首顿足的马,踟蹰不前、郁郁寡欢,也可以是娴静、优美、超然物外,更可能是混沌、茫然、无所依傍。而且,常玉的马不在具体的草原或大地等现实空间里,而位于超越的时空中。

——它们是马,更是孤独而高贵的人类个体。

常玉从不画自画像。他将己身化作马,那些粉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马,以及各种颜色的斑马,他以马去完成自我精神之塑像——那就是他的自画像。情感的强烈,外化成画面上的色彩。粉色和黑色时期是他所完成的方法性探索,它们不仅是眼睛所见的颜色,更属于感觉和心灵。

当粉色成为一匹马的颜色,我们便知道常玉所画之马不再是任何因袭的传统形式。他对事物有重新命名的野心。那是他的敏感点,他要为这个敏感点找到最好的形式。如果徐悲鸿之马是力,是雄壮,是宽广深厚的家国情怀,那常玉的马则是漂泊的、恍惚的,甚至是梦幻而率性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常玉感受世界的方式是个人的,从而也是敏感的。在他的画面上,没有家国,没有主义,甚至连东方情调也不是特别显著。与其说常玉在寻找自己的形式,不如说他更关注倾听内在的声音。种种迹象表明,常玉在实践他的“极简”主义。罗马尼亚雕刻家布朗库西也是此精神的践行者,他认为简洁不是艺术的终点,但是人们通常会在接近事物本质的时候获得简洁。极简主义不是空无所有,而是不断剔除冗余,让更重要的凸显。

任何形式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它由必要性产生,“就像深海的鱼没有眼睛,大象有长长的鼻子,变色龙不断改变身体的颜色”,它更来自精神性——是精神给形式赋形,使得精神被看见,被感知。梵高扭曲的星空,蒙克无声的呐喊,达利软化的钟表,都属于此类。

所有的撼动都来自同一个事实:形式之下所蕴含的精神。这是艺术的本质。越是真实的东西,越是敏感的,也越容易引起共鸣。

——在所有的艺术品质中,真实性是最高法则。

用康定斯基的话说,无论艺术家画的是什么,唯一不能缺少的是真诚。无论是马,还是裸体或盆花,都是来自心灵的探索物,是真挚情感的流露。

问题是,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是那些毯子上的裸女,而不是别的女体,进入我的感觉领域,并长久保存下来?那种“似曾相识”,那种“无法解释”,那种“莫名的撼动”,就像是一个可以被复述的谜。但我知道它们从来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一直存在着。当我看到那样的画,读到那样的文字,聆听到那样的音乐,那种感觉就出现了。

常玉的画不是叙事性的,它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也没有那种被称作是“抒情性”的东西。它恰好是那种可以刺激人想象的载体,它直接切入观看者心灵中最幽微的部分。它让人相信这世上原本就有那样的马匹,那样的花卉和人体。当它真的出现时,人们也不会感到过分惊讶,因为它是那么平常。我说的“平常”不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而是它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身体内。

很多时候,我想的是如何将自己身上原本就有的东西表达出来——就如显影液使得影像最终成形。它们在我身上存在太久了,自童年时期的某个黄昏就已经开始了。尽管我熟悉它们,就如熟悉自己的身体,可我知道那个时候还远没有到来。

当等待时,我想象那个模样,并不断地修正它。直到有一天,我将看到它的成熟、最终成形,好似观看别人作品那样,我感到——似曾相识、无法解释以及莫名的撼动。此刻,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或许,最终我并不能看到它诞生的那一天。

当真正成形时,它早已是另外的东西了。它由过去的事物诞下,却长成独属于自己的模样,就是康定斯基在《艺术及艺术家论》所讲的——作为艺术的仆人,画家应该永远只提供艺术所特有的东西。

但理论从来没有用武之地,一切都是感觉的事。

二、静物与环境 

一个叫尚-克劳德·希耶戴的犹太画商在一篇叫《魔法师常玉》的文字里如此写道:裸体画这种艰难的题材往往很容易过时,不是成为装饰画,就是沦为沾沾自喜的情色作品。但常玉的作品不属于此列。在常玉不容妥协的纯净线条中,可窥得一丝激烈的表情……这是最贞洁的中式形体。它见证了西方文化的入侵。

同时,尚-克劳德·希耶戴还提到,常玉的静物画直接启发了勃拉克最棒的作品;绘画史上,人们津津乐道于乔治·勃拉克和巴勃罗·毕加索受保罗·塞尚之影响,因为立体主义就是塞尚精神的直接延续,而对后来的勃拉克受惠于常玉静物画的事实却鲜为人知。

面对常玉的静物画,我时常有屏声静气之感。目光所及,除了花卉、果盘、枯枝外,还有一种它们出现时被带出的气息——宁静而渊深的、属于旷野的气息。它们以色彩、线条、造型出现在布面上,携带着联想和回忆而来。就像画面中那个透明的柱状的玻璃瓶,里面的白花、粉花,花形模糊,有梦幻般的气息。

那是一束新娘捧花。

回想少年孤寂时光,病床窗外,一丛叫水姜花的植物开在天井边,开在夏日清晨的凉风中。素花洁净,裸裎以白;形似蝴蝶,薄如蝉翼。它们被我摘下,夹进书页里。很久之后的某一日,无意中翻开那册书籍,发觉幽香早已沁入字里行间,阅读的间隙,丝丝缕缕散逸出来。蝶形花瓣脆薄、泛黄,在静谧的书页间,安静地喘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不断剔除冗余和沉淀的过程,最终是融合。

同样,常玉的静物画是一场场流动的色彩的盛宴,拘谨与洒脱同在,平淡与天真并存。在时间的流逝中,它们被保存下来,好像获得了某种连续存在的意义。画面中的那一刻不是凝固不变的,自诞生之日起,便与自然相沟通,它带领观众去理解那缓慢而流动的过程。一枚桃子,一株海芋,一束蔷薇,那些白菊和粉菊,都是如此。它让我们去回忆,去感觉。物的敞开的本性,将人们引入一场对话中,去感受那混沌而模糊的色彩的宴会。

在所有静物所置身的空间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它不是一处无信息、无信号的区域,它将观众拉入画作中,在那美与想象的驻留之地,任意遨游。这样的沟通并非诉诸语言,而是另有一套心灵密码。它是绵长的呼吸,也是一场理想的欢会神契。

在钢琴家张易安的回忆里,常玉是一个天真而纯粹的人,颇有些孩子气。常常是,一个人在公園里一坐便是大半天,喜欢与树木、蚂蚁说话,自娱自乐。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兴致勃勃地大谈他的“乒乓网球”事业,幻想借此发大财。物质困窘的时候,他也以彩绘墙壁、做木工和油漆工维持生计。

而早年,常玉初抵巴黎之时,流连于巴黎画派的画家们常常光顾的穹顶和圆顶咖啡馆。在友人王季冈先生的回忆中,常玉“其人美丰仪,且衣着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当常玉在咖啡馆里以铅笔即兴地作人物素描或速写时,友人徐悲鸿正在达仰·布弗莱的画室里苦练基本功。

常玉以自己的方式实践着对绘画的忠诚,对精神自由的终极向往。后来,同行们纷纷学成归国,常玉却选择留下,并永远留在那里。当晚年陷入物质困境时,面对邀约,他也是以无法习惯早起、做早操而婉拒。

常玉静物画的背后,是其对人格和审美的坚守。说是坚守,或许并不确切,他不过是随心随性地生活而已——个人自由选择生活方式、居住地点,面对潦倒与挫败,也自会有缓解的办法。张爱玲说:“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常玉自我放逐的旅程,足可以证明人可以创造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环境。

我喜欢这里,然后我来了,并且留下。

——这就是常玉。

三、裸体与本质

盛夏,厦门仧美术馆,常玉画展——展品大都是他抵巴黎后,前十年内所画的裸体速写。黑白展厅安静而萧索,人气不足,冷气却十足。那些女性裸体,或水彩,或毛笔速写,简约、散淡的勾勒,并不造成视觉上的狂热感。

这些裸体在那里,在白色的、黑色的墙上,它们只能在那里,被动地——被观看。寥寥数笔,却一气呵成,简洁、轻快、从容。它们大多画在随手可触及的纸张上,普通的白纸,或咖啡厅里的垫餐纸。我被其中一幅横卧的女体感动。它躺在那里,好似躺在蛮荒的沙地上。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并不关心自己身处何地,未来将去往何方。所有经过那里的人,也不会生出任何关心的念头。它近在眼前,我们却只有透过它,才能看到一点什么。这不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裸体画,也不是十九世纪后半叶出现的符号裸女——它们都是一种透明的、完全展开的状态,再没有什么需要进一步揭示。

中国传统绘画里没有裸体画,它关注的是山水、人物、花鸟虫鱼。传统山水首先是一种美学,一种秩序,一个静穆、深邃的精神空间,然后才是写意的山川大地、江河湖海。

常玉携带西方现代精神返回中国古典艺术的场域中,以现代派的极简、变形、夸张、幻想等手法,实现东西方艺术的冲撞与融合。他像画静物、花卉一样,去画人体。他像表现自然山水那样去表现裸女身上的轮廓和线条。那些裸女,既寂静安详,又怅然若失。

观看者在这些人体画面前,只是观望着,却不涉及自身,从而“客观”,从而“冷静”和“超脱”。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感觉被唤醒。常玉对细节和线条的省略,唤醒了我们的感觉——不是对人体,而是对画作本身和其形式后面的空间的感觉,它既是“空”的,也是等待着的。

它们在等待某物的进入。

常玉的裸体画,呈现的是一种未完成状态,就如这幅沙滩上的裸女图,女体仰卧,没有来处,亦不知所终。裸体画在常玉那里除了是一种新鲜的、吸引人的载体之外,还因为它与中国传统绘画如此不同,它统一了形式和材料、抽象和感性、情欲和身体。

古希腊以来,自然之美和身体之美互为典范。身体的和谐,既是宇宙自然的和谐,也是毕达哥拉斯定理的和谐——这是西方的身体观和美学观。他们认为身体像风景一样绽放,充斥着整个宇宙。头部象征天空,胸部是天与地的接壤,腹部则代表着肥沃的大地及其丰饶的生殖力。

——在西方,身体的和谐,是结构性的和谐,也是几何、数字与音乐的和谐。

而东方人的身体是写意的身体,是《洛神赋图》和《采薇图》中的身体,是梁楷《八高僧故事图》中的身体。这样的身体,从起先的彼此孤立状态,到慢慢地与自然融为一体,与草木、河水流淌在一起。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自然成了精神背景,它是烘托,更是人物个性的写照。那些雪景、竹枝、枯木和水鸟所组成的世界,既封闭又开放,永远诉说着言外之意,不可企及之物。

当到了《泼墨仙人图》和《李太白行吟图》,那些自然和背景统统不见了。人物成了主体和全部,无需任何烘托。梁楷的泼墨仙人造型,五官以线简单勾勒,身体举止豪放不羁,肩部以大笔侧锋浓墨急速书写——远的肩部以几笔淡墨一一呈现人物构图。整个画面造型,俗相尽脱。而当绘《李太白行吟图》时,梁楷更是以削弱线条运用的方式,创造了他的减笔法。画家借诗人仰面苍天之落拓不羁形象,表达了自身的精神面相。

至此,中国传统人物画进入本体自觉阶段。

罗马尼亚雕刻家布朗库西之语,“人们通常会在接近事物本质的时候获得简洁”,在梁楷和他的《李太白行吟图》中获得了某种印证。

艺术需要距离来相会。中国传统绘画忽略裸体,大概是因为其对“毫无距离感”的厌恶。那不仅出于道德的考虑,更关乎理想。传统绘画对观者的要求,是全方位的,也是苛刻的。常玉裸体画对背景和细节的忽略,是一种试图唤起更多感觉的努力。他告诉人们任何意向性的表达都在笔墨和构图之外;在那些没有着墨的地方,藏匿着一个远离“推敲”的美学世界。

——它真诚地期待并邀请观者进入其中。平林漠漠,光阴消谢,飞鸟进入暝茫的夜色之中。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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