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与重生作为记忆的艺圃在空间中的变迁

2020-05-15 07:23
新美术 2020年1期
关键词:园林

寻偏,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难见。看纸破窗棂,纱裂簾幔。里残罗帕,戴过花钿,旧笙萧无一件。红鸳衾尽捲,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桃花扇》“题画”中,侯方域回到旧园,园林已废,佳人不在,只得对着废墟回忆往日,残垣断壁在想象中重生。

十三年后(1659),永历帝逃亡缅甸,南明仍在南方坚持。江南已被清廷统治十有余年。此刻,姜埰一行人终于在苏州结束了他们十五年的漂泊。

当姜埰获知崇祯自缢煤山的消息时,他正在“戍”宣州的途中。皇令失效。南明福王大赦天下。此后,姜埰回过山东莱阳老家,避难安徽时又在黄山祝发。落脚苏州后,“寓居山塘委巷”。次年(1660),经由明吏部周顺昌子、文震孟婿周茂兰“中介”,他入主文震孟旧宅“药圃”(其子姜实节后来将它改名为“艺圃”)。易代后,“药圃”的新旧主人都选择归隐,不同的是文震孟之子文秉进入山林,姜埰则喜获园林。

当姜埰步入药圃,面前是一片废墟。在日后的文字中,他回忆道:

相国意本萧疎,兵燹之后,即世纶堂、石经阁皆荡然,惟古柳四五株,则数十年物。1[明]姜埰撰,《敬亭集》(补遗),〈疎柳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3—294页。

彼时的江南,废园本是寻常。心系故国的士人往往凭吊旧朝遗迹以怀古,废园也成为往昔繁华的缩影之一。冷士嵋〈经故人旧居〉:“门前一样垂杨柳,落尽杨花不见人。”汪琬〈游顾氏废园〉“卜筑无多日,重来已觉荒”。易代动乱,园林失修,如药圃之废;或因家道中落,园林易主。2“……主人与园林的遇合毕竟落在时间推移的有限性之中。就园林而言,这种有限性最后表现为两种可能的形式:园林就荒与园林易主,前者为空间景观性质的改易,后者为所有权的转移。二者或独出或并行……”。曹淑娟著,《流变中的书写:祁彪佳与寓山园林论述》,里仁书局,2006年,第153页。人非物亦非,园之衰与人之哀相同情。废园被赋予情感,成为普遍的抒情对象。

1982年,“(苏州)市文物园林古建筑调查资料汇编”将当时的艺圃定为“半废”。四十岁出头的陆宏仁是年到艺圃考察,这时艺圃是苏州民间工艺厂所在,园林是工艺厂员工子女的幼儿园,其中建筑又被作为仓库堆得满满。他描述眼前的园林:“花园四周已被民居固围,泄景洞窗多处。园北显见砖混结构平屋面楼房一幢。园内建筑、山、石、池、树幸存者,原貌也已难辨。山石被拖至窑厂烧做石灰,残留数块黄石、湖石散落在土山角地……山下挖有防空洞,壕内塞有垃圾,洞侧有二个基建所置的石灰化坑。坑边参天古树枯枝多见。原开朗辽阔的池面已被杂草、垃圾填塞大半……”3陆宏仁撰,〈苏州明代园林:“艺圃”修复工程介绍〉,载《古建园林技术》,1988年第1期,第27—29页。当时市政府给艺圃修复项目的指示是“越快越好”(陆语),修复估算资金为33万人民币。4〈艺圃花园部分修复估算〉,《关于艺圃修复报告》附件1,苏园规(81)第47号,苏州人民政府园林管理处文件。修复完成后的最终决算为48.794万元,“艺圃修复工程”技术档案,1986年,苏州园林设计院藏。刚从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陆宏仁对园林修复的经验并不多,但他却找到了进入艺圃的几把“钥匙”,其中文献如《吴县志》等方志之记载,或如苏州民间工艺厂在1971年至1981年驻艺圃期间改建、翻建房屋之记录、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对艺圃之论述、《园冶》之理论。又有图像,如建筑平面图、艺圃“半废”前的照片,以及绘画,王翚所作《艺圃图》的照片(由5张照片拼成)。

整个艺圃修复设计团队共六人,陆宏仁是总设计师,5陆宏仁,1943年生,上海人,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师从陈从周。曾于1989年11月至1991年12月;1994年2月至1998年4月两次出任苏州古典园林建筑公司总工程师、经理。2003年后任苏州园林发展股份有限公司总工程师。http://www.szga.com/zhuanti/lsznq/2017—11—09/395.html, 访 问 时 间2019年10月2日。负责全部建筑的修复设计,石秀明负责假山、水池和全部环境的设计修复,胡裕德负责解决园林建筑的结构设计,刚从苏州园林技工学校毕业的王英鹰、朱涤龙、蔡丽娟则分别主要负责测绘博雅堂、乳鱼亭、延光阁等。修建内容涉及目前可见的乳鱼亭、博雅堂及其西侧小屋、延光阁及其两边对照厅、响月廊及其半亭、水池、驳岸、假山、假山上的六角亭(今名“朝爽亭”);其中修复的是乳鱼亭、博雅堂、延光阁,其余建筑均为当时新造。而今日艺圃的其他建筑,如思敏居、东莱草堂、馎饦斋、世纶堂、爱莲窝、思嗜轩、南斋、鹤柴、香草居及门屋等均系2001年延续修建中新造。

“修复后的艺圃,其建筑、山池大致如明末清初旧况”。面对眼前的废墟与现有的材料,陆宏仁团队没有选择将它复原为时间与形制距离当下最近的“七襄公所”,或是年代最早的“醉颖堂”,或与其所在“文衙弄”相匹配的文氏“药圃”,而是姜氏“艺圃”的模样。道光十九年(1839),胡寿康、张如松各出500金,“吴中绸缎同业者,咸量力亦各垫多金”,合计则1000余金,从当时艺圃的主人吴氏手中购得园林,修建为“吴中绸缎同业公馆”,名“七襄公所”。这座私家园林从此成为公共空间。显然,恢复为一座近代商业空间并不是八十年代修复一座古典园林的首选。而这座园林在更早时候的醉颖堂或药圃时是何建制、文氏药圃在醉颖堂的多少程度上兴建、药圃在清初毁坏程度究竟如何、艺圃又在多少程度上依药圃兴建,则记载更少,缺乏考证余地。相比之下,姜埰入主艺圃后,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关于艺圃的记录。同时,七襄公所时的园林,建筑基础大致建立在姜氏艺圃之上,即使后来荒废,其形制、基础均在。于是,姜氏艺圃成为现代园林修复时的目标。

陆宏仁找到了汪琬在康熙十六年(1677)为姜氏艺圃所作的〈艺圃后记〉。6[清]汪琬撰,〈艺圃后记〉,见李圣华笺校,《汪琬全集笺校》,第3册,收入“明清别集丛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485—1486页。他比照后,发现文中详细记录了艺圃各部分的位置,其园林布局与1982年的艺圃残存大致相同,这也为他的修复工作提供了参照。

汪琬作文之时,姜埰已去世,他为艺圃所作的前后两篇“艺圃记”是应姜埰之子姜实节之邀,“前记”叙其位置、各厅堂大致规模和沿革历史,“后记”则如同精确的游园路线指南,涉及假山、池塘与24处建筑。钱肃润在康熙年间刊行的《文瀫初编》(序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其卷十三所载汪琬〈艺圃记〉,其内容则是前后记的结合:位置、具体描述和沿革历史。这个版本或为汪氏初稿,后分作二篇。7同注6,第1483页。参见汪琬撰,〈艺圃记〉,《文瀫初编》,卷十三,收入[清]钱肃润辑评,“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73册,四库禁毁书丛刊编辑委员会,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29—430页。这座园林不论在袁祖庚醉颖堂,文震孟药圃,或姜埰作园主之时,都没有留下对园林的具体描述,汪琬“艺圃后记”当属首次。

图1 艺圃总平面图(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

一 世纶堂:幽居苦趣

沿着汪琬笔下的路线进入艺圃,十余株梧桐在进门后的道路两边迎接宾客。今天的艺圃在入门后,需经两折长长的夹道,夹道两旁的高墙使园景保持神秘,也阻隔了园外城中之杂音,可谓“曲径通幽处”。旧时小径尽头是三楹间的延光阁。如今的“延光阁”指的是正对假山的水榭,而当时的延光阁在今天则称作“世纶堂”。姜氏艺圃中并无“世纶堂”,这是文震孟药圃主体建筑的名字。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1979)附有五十年代测绘图纸(图1),图中该位置便称作“世纶堂”。也许在姜氏艺圃之后,园林被希望通过各个位置的命名,将它的历史压缩在一个空间中,以游览的路线串联起它的历史。随着游客的进入,他们首先被带进了文震孟的“药圃”。

袁祖庚醉颖堂之模样,尚未见有具体文献记录。关于袁祖庚生平的较详细记载可见徐学谟〈明浙江按察司副使袁公墓志铭〉。袁祖庚(1519—1590)二十二岁中进士,任绍兴推官,四年后进京任礼部主客司主事、精膳司员外郎、郎中,后任荆州知府,时有辽王朱宪㸅,袁祖庚非常善于处理地方祸乱与来自藩王的压力。而后,袁祖庚任浙江按察司副使抵抗倭寇,与戚继光并肩为战,以三千兵马对抗上万敌军。战时,地方的检事王德不听劝阻,私自外出见母而被倭寇杀害。督府拿袁祖庚问罪,袁氏降官一级,又有一小吏私下买通御史以雪上加霜,袁氏遂被罢官。此后袁祖庚回到醉颖堂,闭门谢客,以致苏州的士人大多不认识他,8[明]徐学谟撰,〈赠宪副袁先生七十寿序〉,《归有园稿》,文编卷三,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5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473页。或徜徉于山林,或“客至比与之赛愽而赌酒,一醉一觥,客不醉不止,主不醉不止,即主客俱醉,不见烛亦不止”。9[明]徐学谟撰,〈明浙江按察司副使袁公墓志铭〉,《归有园稿》,文编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5册,第523—527页。真“醉”颖堂也。

万历四十四年(1616),四十二岁的文震孟定居药圃。10“丙辰夏余移居药圃”,[明]文震孟撰,〈跋李太仆手書深衣制〉,《药园文集》,稿本影印本,见“罗氏雪堂藏书遗珍”,第11册,收入“中国公共图书馆古籍文献珍本丛刊”丛部,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第643页。汪琬为文震孟之孙文点所撰〈文文肃公传〉(1681年)中有“通籍凡十有五年,至于贵显,其第宅犹仍诸生时所居,从未尝拓地一弓,建屋一椽也”之句,由此可知,其所言非药圃,而是文氏诸生时就住的居所,或指位于竺坞的文宅。参见《汪琬全集笺校》,第3册,第1509页。文氏对之改造,遂有生云墅、世纶堂、五老峰、浴碧、清瑶屿、猛省斋、石经堂、凝远斋、岩扉等等。11“文阁学震孟宅在宝林寺东北,中有世纶堂,前为药圃,垒山凿石,构石经堂、青瑶屿,林木交映,为西城最胜。(小注:《吴县志》)药圃中有生云墅、世纶堂。堂前广庭,庭前大池五亩许。池南垒石为五老峰,高二丈。池中有六角亭,名浴碧。堂之右为青瑶屿,庭植五柳,大可数围。尚有猛省斋、石经堂、凝远斋、岩扉。(小注:《雁门家集》)”[清]文含撰,〈历世第宅坊表志〉,《文氏族谱续集》,腾冲李氏刻曲石从书本,浙江图书馆藏。醉颖堂被重命名为“药圃”。据清初姜埰所记:“东西数椽临水,若齿,若都雉,若仓府,若鸟之翼”12同注1。,可窥见一二。

“世纶”,《礼记·缁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丝纶”意指帝王诏书。文徵明曾为翰林,文震孟后亦官翰林,可谓实现“世掌丝纶”。当然,这也是传与后辈的期待。这时的文震孟刚刚开启他的仕途,他将理想投射在园林中的同时,绝想不到一生的政治追求会如此艰难。文震孟少年出名,二十一岁“以《春秋》经举应天乡试”。13《汪琬全集笺校》,第3册,第1509页。二十四岁进京会试时有〈北征纪行〉一文,文中可见“雄心飞动”“令人志雄”诸词,又有感时论事之句,14[明]文震孟撰,〈北征纪行〉,附于《文文肃公日记》之后,稿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一个对未来仕途充满期待、准备一展雄心的青年跃然纸上。他在一生中总共经历了这样的十次“北征”,终于在四十九岁(天启二年,1622年)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

但在当年十月,文震孟奏“为国步綦艰”,魏忠贤以其中“鸿胪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登场”句之“傀儡”二字抓住文氏把柄,称其嘲讽天启帝。最终在叶向高、韩爌等人为之力辩下,免去廷杖,“罚俸一年,内改批降调职”,文震孟“不赴调而归”,自称“逐臣”。15[明]文震孟撰,〈赠美函杨公序〉,《药园文集》,稿本影印本,第96页。

上海图书馆藏文震孟《药园文集》一册,收录了文氏政治生涯中的18份奏疏,它们记录了文氏两次出仕、两次罢官的迁变脉络。16[明]文震孟撰,《药园文集》,清刻本,上海图书馆藏。其中几则疏后,文震孟详细记录了上奏的后果。回到世纶堂的文震孟并未远离政治波动,他始终是魏忠贤一党对付东林党人首当其冲的对象。从“为国步綦艰疏”后的文震孟自述可知,当他回到苏州后,魏忠贤一党对他仍不放心;“此人是留不得的”,他们私下里计划着终结文震孟的政治生涯,甚至生命。虽居药圃,大隐隐于市,但仍被暗中监视,文氏时刻准备着接受朝中风波的威胁。

天启五年(1625)爆发六君子狱,同年魏大中被逮。六年(1626)三月十五日,一封驾帖进了苏州城,驾帖是中央的逮捕令。刚结束午休的文震孟惊悉好友周顺昌被逮(图2)。文家与周家关系极亲,文氏的儿媳,即文乘之妻,为周顺昌之女,17“次日(文乘)殓于宝林寺……缝纫于颈以就木,年方二十九耳。厥配吏部周蓼洲之女年二十七,恸绝于地,归即自缢,以救或苏。”[清]佚名,〈吴城日记〉,载苏州博物馆等编,《丹午笔记·吴城日记·五石脂》,第222页。文震孟之女,又为周顺昌子周茂兰之妻。接下来的两天,药圃“客至如墙”,都来与文震孟商议周顺昌之事。文震孟坐立难安。十八日,大雨,逮捕周顺昌之令正式宣读。苏州市民将公署包围,士人,如文震孟三弟、《长物志》作者文震亨等,与官员对质,气氛凝重。而后民变发生,“……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18[明]张溥撰,〈五人墓碑记〉,《古文观止》,下册,岳麓书社,1987年,第568—574页。史称“开读之变”。

这天,文震孟在园林中接待了络绎不绝的来客,并听说了城里发生的一切。在日记中,他将周顺昌被逮一事比作病人,民变比作“劫药”,劫药虽能暂缓疾病,也使病不再能被医治。文震孟无能为力,他深感自己的生命即将到头,“仰天再三长号,便欲绝吭”。

此日之后,来药圃商议民变、周顺昌之事的客人越来越多。文震孟更要为文震亨担心,为之“百方极护,寸心几呕”。二十五日,押送周顺昌的队伍启程北上。次日,来访药圃的客人大多被文震孟婉拒,他请来了浙江画师杜复为他画像,“作身后计矣”。

图2 [明]文震孟,《文文肃公日记》“天启六年三月十三至十八日”日记稿本,中国国家图书馆

开读之变后,顾秉谦暗示逮捕文震孟、姚希孟等所谓“漏网渠魁”。19[明]文秉撰,《先拨志始》,载中国历史研究社编“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第189页。文震孟“如在围城中,亦可笑可叹也”20[明]文震孟撰,〈文文肃公日记〉,天启六年五月廿六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这时的药圃不只是供文震孟起居的家宅,它同时担当了文氏“最后”的气节之载体;时刻准备成为文震孟的自杀现场。而文震亨的园林香草垞,正是文震孟、震亨等人讨论生死之所。这时距文震亨自杀(1645)还有多年,两人引发生死抉择之契机亦大不相同,但私家园林在明末已然渲染上了死亡的悲怆气氛,成为园主理想的自杀之所:

余时淬一利匕首,朝夕自随。文起(文震孟)谓余曰:“人必能杀人,方能自杀,恐兄不办此。吾自有投缳法,甚捷耳。”余曰:“余所居临池,倘自刎不殊,吾即投渊耳。”……独余与文起城居,风闻每速,无不相商者,时在其弟启美(文震亨)斋中也。21[明]张世伟撰,〈文阁学〉,《自广斋集》,卷十五,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2册,第448—449页。

所幸执行者毛一鹭或以文震孟、文震亨等为望族名士,不可轻举妄动,故未从命。按,文震孟有〈中丞毛公晋擢南少司马序〉,是为毛一鹭赞颂之文,22《药园文集》,稿本影印本,第27—30页。罗继祖评之:“忠贤势盛,毒流缙绅,虽贤如震孟,不得不贡谀辞以求免祸。其文无圈识,不列于目,震孟殆欲削之欤?”23罗继祖撰,〈后书钞阁读书记〉,《药园文集》,廿七卷,载朱东润、李俊民、罗竹凤主编,“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1辑(总第17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2页。也许当时的文震孟为保全兄弟二人及家族免遭杀身之祸,正以此等方式同阉党妥协。所幸文章未被削去,可使今人体会文氏之艰辛。

这年冬天,有士人作《步天歌》悼熊廷弼,其被指为妖言,事件波及文震孟,文氏遂被削籍。24[清]汪琬撰,〈文文肃公传〉,《汪琬全集笺校》,第3册,第1509页。[清]张廷玉撰,《明史》,卷二百五十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6497页。同年,文震孟题文徵明《归去来辞》有“三年以来,忧谗畏讥。林樾之中,日虞矰戈。幽居苦趣,备尝略尽”之句。25[明]文震孟撰,〈跋先太史《归去来辞》〉,《药园文集》,第646页。天启七年六月,一则称文震孟削发为僧的传闻蔓延到了京城,魏党将信将疑,派了两名锦衣卫前往苏州一探虚实。就在锦衣卫赶到苏州后,年号突变,监视任务不了了之。崇祯元年,仕途再起的文震孟,“改左中允,充日讲官”。26《明史》,第6497页。崇祯三年,他在“奏为讲筵已辍”疏中对皇帝描述这些年的园林生活:“林居五载,削夺复加,恐愒忧虞,几无死所。”27[明]文震孟撰,〈奏为讲筵已辍疏〉,《药园文集》,上海图书馆藏。

文震孟会在园居与仕途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也许正是“世纶堂”传递的荣誉感及使命感所致。28细数文震孟在药圃的时间,可确定的有:天启二年(1622)四十九岁的文震孟中状元,此前三十年的“九战九衅”,文氏往返在药圃与紫禁城之间。六个月后,文氏回到药圃。至崇祯二年(1629)回到朝堂,期间8年文氏在药圃长居。14个月后(崇祯三年七月九日),文氏又因与魏党残余有隙而离开京城回到药圃。次年(1631)往返京苏二地,此后3年常在药圃,再一次正式入京则是崇祯六年(1633年)。崇祯八年十一月时任东阁大学士的文震孟被罢官,回到药圃度过了不长的最后时光。当然还有其他零散的返乡的时间,如崇祯六年文氏返乡改葬先夫人陆氏等。讽刺的是,在他从政的大部分时间中,园林成为他躲避“政治”的掩护。在苏州的时间中,文震孟在苏州是地方士绅的代表,他在园林之外的活动也是其药圃生涯的一部分。他参与在城市中的大小事务中,例如编写地方志《姑苏名贤小志》,与众士人共同为因“开读之变”而牺牲的五人立碑、建祠,组织士人为其遗孀、后人筹款,又有为地方官提供治理建议等。29[明]文震孟撰,〈芝应轩诗草题词〉,《药园文集》,稿本影印本,第485页。

若说文震孟对园林的兴趣不大,恐不现实。他曾赞美他在天池山的旧所竺坞是“金阊之桃花源”30[明]文震孟撰,〈印翁郑年伯双寿叙〉,《药园文集》,稿本影印本,第216页。,他也参与在他人的园林事业中,如为王心一“归园田居”题写园名。也许在刚走上仕途时,苏州的先辈们将仕与园的结合与协调为文氏提供了范例,他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在园林中功成身退。但没想到朝中局势与先辈之时已大不相同。“余每语人,大夫也,国家有事,必身任之”31[明]文震孟撰,〈邑侯慕同叶公寿叙〉,《药园文集》,稿本影印本,第115页。,从个人而言,区别于先辈的更有他执着的性格。32“文湛持性疏直,不类苏人,入阁后,余止再晤,每谈无所不及,凡票拟及上意如何,倾吐惟恐不尽,故人情翕然。余独私语人曰:文决非久于位者,古人不对温室树者谓何?未几而乌程用许霞城事逐之矣。”[明]杨士聪撰,《玉堂荟记》,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即使会在不同的角色间转换,他也始终选择入世,从不后悔。“未始离阛阓,悠然惬远心”;此句出自一件文震孟行书扇面(图3)上的诗作,名“药园新夏”。33[明]文震孟,行书《金笺纸本扇面》。参见The Jade Studio: Masterpiece of Ming and Qing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from the Wong Nan—P’ing Collection[《玉斋珍藏明清书画精选》],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1994, p. 288。这起首的两句精辟地概括了他的园居状态:在药圃的生活从未远离过市井,而在深巷小园中的幽居也不能限制他的理想。

图3 [明]文震孟,《金笺纸本扇面》,行书,王南屏旧藏

崇祯八年十一月,文震孟“着冠带闲住”,结束了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他终于渐渐放下心中对仕途的期待,过起了短暂的、最后的园居生活。现存《文文肃公日记》的最后一篇记录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崇祯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天气晴朗,大有喜意。晚际祭先,两除夕不觐先像矣。游子还乡里,快复何如。灯下与儿孙辈欢饮,益觉解组之乐。

不数月,文震孟去世,享年六十三岁。王宠有故居在石湖,自文徵明以来,文家常聚于此,“琴樽诗酒”。文震孟去世前四天,曾“与群从子弟辈泛舟纳凉于湖,徘徊至夜分始归”。34[清]褚亨奭撰,〈文氏五世志传〉,《姑苏名贤后纪》,见郭皓政、甘宏伟编著,《明代状元史料汇编》,下册,收入陈文新主编,“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83页。

二 念祖堂:叠象幻影

从延光阁往里走,是艺圃的客厅,姜家会见宾客的地方,名“东莱草堂”。汪琬曰:“主人世居于莱,虽侨吴中,而犹存其颜,示不忘也。”东莱草堂右侧有“馎饦斋”“馎饦”,其源于“汤饼”,形制同今日北方“猫耳朵”。35黑维强撰,〈说“馎饦、饽饦儿、圪饦儿”〉,载《语言科学》,2009年第1期。《墨庄漫录》:“范忠宣公尧夫謫居永州,以书寄人云:‘此中羊面无异北方,每日闭门食馎饦,不知身之在远也”。“馎饦”“东莱”,姜埰通过这些命名使“故乡”的象征重叠于园林,一方面保持对故乡与至亲的牵挂,时刻提醒自己的“客居”身份外,另一方面,故乡在园林中假象的在场能给他带来安慰。

从东莱草堂出,向左可见池塘和对岸的垂云峰。在药圃时期,据说池塘达五亩36[清]文含撰,〈历世第宅坊表志〉,《文氏族谱续集》。,而在姜氏艺圃中,池塘则二亩许。目前池塘在南北向上的宽度应与当时相近,而在东西向的宽度则缩小许多。37“根据现状测量数据,池的南北长度约为25米,从博雅堂南廊至池南岸的距离为38米”〈艺圃的营建历史〉,载林源、张文波编著,《苏州艺圃》,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年,第15页。在文氏药圃时期,正对池塘与假山的,也许正是主体建筑世纶堂,38同注37,第4页。和堂前池畔的一片平台。到了姜氏艺圃,原来世纶堂的位置则建成了“念祖堂”。

姜埰生前有自编年谱,记录其出生至五十三岁之事。五十四岁定居艺圃以后,年谱则不再编。六十七岁去世后,长子姜安节将之续编作《府君贞毅先生年谱续编》(后文简称《续编》)。他简略记录了一家来到药圃遗迹后的修建:“兵燹之余,稍加修葺,署其庐曰东莱草堂,又曰敬亭山房”。“敬亭山房”在念祖堂西侧,据汪琬所记,需先沿着念祖堂侧走廊,随后右拐,就可抵达“敬亭山房”。由姜安节的记录可见,东莱草堂与敬亭山房的建筑,当属药圃中的幸存者,“稍加修葺”便可居住。至于念祖堂,据《续编》所记:姜埰六十六岁那年的八月,“架屋五楹于池上故址,署曰念祖堂”。如此,姜埰时期的艺圃经历了两次修建,顺治十七年(1660)初到药圃故址后的修葺,与之后对部分建筑的新建与重建,如念祖堂(康熙十一年,1672年建),“主人岁时伏腊祭祀宴享之所也”。念祖堂建成一年后姜埰去世,可知东莱草堂是他在世时主要的社交场所。念祖堂真正发挥作用当是姜实节为园主之后。

康熙十六年(1677),姜实节不止邀请汪琬这一位名士为艺圃作记。这年中秋,黄宗羲收到周茂藻(周顺昌之子,周茂兰之弟)来信,其大意是姜实节向黄宗羲求一篇〈念祖堂记〉。39[清]黄宗羲撰,〈念祖堂记〉,《南雷诗文集》(上),见沈善洪主编、平慧善点校,《黄宗羲全集》,第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9—111页。黄宗羲与姜实节差三十七岁,与周顺昌子茂兰、茂藻、文震孟之子文秉属同辈人。由周茂藻代为求记,可见黄宗羲与姜实节不相识,甚至与其父姜埰也不熟悉。在文中,“曲池怪石,低回欣赏”八字是对园林仅有的描述,而且,这指的是黄宗羲记忆中的药圃;黄宗羲坦白,他曾两到药圃谒见文震孟。言外之意,他并未到过姜氏艺圃。

斯堂也,为文文肃歌哭之所。文肃之后,废为马厩。马厩之后,闢自先生。文肃为乌程所忌,先生为阳羡所陷。亡国之戚,两相与有力焉。天下之兴亡,系于一堂。

文震孟与姜埰都是明末政治斗争中的牺牲者,而在明亡的事实面前,这两种牺牲更显悲壮,即使其与明亡并无直接关联。黄宗羲凭借自己对艺圃仅有的认识,将文震孟与之联系。如时间稍早的归庄〈敬亭山房记〉(1672)、〈跋姜给谏匾额后〉(与〈敬亭山房记〉时间相仿),或姜埰本人所撰〈颐圃记〉40[明]姜埰撰,〈颐圃记〉,《敬亭集》,第191—192页。,或汪琬〈姜氏艺圃记〉(即“前记”),大多都借园林的递传关系,以时间顺序自然而然地将袁祖庚、文震孟与姜埰相联系。姜埰〈颐圃记〉全篇贯穿对前两者的崇敬:“两先生彪炳千秋,穷约不变,至今闻人墨士,览故老之遗文,对旧燕之巢幕,未尝不望衡宇而欷歔,瞩井臼而忾息也”“然附两先生之后尘,以自见其心志,则余之幸也夫”。

“天下之兴亡,系于一堂”。艺圃的特殊在于历任园主政治修养的相似与园林递传中无意识的“遗传”所赋予园林的性格。如顾岑所说:“东莱草堂之异于药圃,药圃之异于醉颖堂者,世也。醉颖堂之不异于药圃,药圃之不异于东莱草堂者,人也。”而这恰恰成为论园者与园主人发挥的契机,所谓“望文肃之世,已如隆古,况宪副之时乎?知先生居此,不能无所感矣”。姜实节编过一本名为“东莱草堂故实”的文集,此书如今或已佚。文集虽以“东莱草堂”为名,其并非强调家族由来,而是强调园林之由来:“先生之仲子(即姜实节)读书怀古,搜罗旧闻,得宪副《醉颖堂会记》及文肃公《药圃杂诗》,合刻之为《东莱草堂故实》”41[清]顾岑撰,〈姜仲子合刻醉颖堂药圃诗文记〉,《塔影园集》,卷二,第47—48页。。二任园主留给艺圃的隐形力量,形成附着于艺圃中的身份压力。这正是姜氏为重建艺圃的“代价”。对于依赖空间保留的地形记忆而言,重建并非只是覆盖或更替。历史好似其中的粘结剂,使园林各个阶段之间形成叠加。

前文提到,姜氏入主艺圃后,首要的两个命名便是“东莱草堂”与“敬亭山房”。除了对园林旧史的追忆,与“东莱草堂”的故乡、至亲之情外,“敬亭山房”将君王之命的象征与前两者在园林中重叠。在交代〈念祖堂记〉写作由来(即周氏来信)之后,黄宗羲开始望文生义。他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他没有借助对药圃的记忆而套用任何描述园林所惯用的华丽辞藻进行想象。黄宗羲将这篇园记转化为对姜埰的纪念。由“念祖”二字,他引申向姜埰的“不忘其本”,即姜埰对故乡的情感。随后,文章引向姜埰在君王之命与故乡之情间的抉择。

崇祯十五年(1642)三月,三十六岁的姜埰任礼科给事中,进谏是他的职责。当时,朝中言论紧张,且辽东战事日益严峻,朝中以周延儒为首的大臣暗传“二十四节气”说,剑指朝中二十四名言官,试图将责任推卸于他们。姜埰于是进谏崇祯帝,同时进言的还有行人司司副熊开元。十一月二十三日,两人入狱。朝中大臣为之求情均无果。半个月后,两人差点死在廷杖下。次年二月六日,莱阳失守,姜埰之父、幼弟殉城,二妹、大嫂、弟媳死节。姜埰弟姜垓、山东巡抚曾化龙等均上疏请姜埰回乡服丧,不允。崇祯十七年正月,姜、熊二人终于出狱,受命戍宣州卫。这是姜埰在明代政坛最著名,也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往事(在自编年谱中,这部分尤为详细,篇幅最长)。42[明]姜埰撰,〈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敬亭集》,第9—12页。对于黄宗羲来说,这是他对姜埰唯一熟悉的部分。43[清]黄宗羲〈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记叙了此事,参见《南雷诗文集》(上),《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237—238页。此后的事,前文已经讲过,但对黄宗羲来说是陌生的,“先生不敢以桑海之故,弁髦君命,终身不返故居,卒葬于敬亭。”据姜埰自著年谱与姜安节“续编”,甲申之难时,姜埰虽在戍宣州途中,但当时先去了故乡吊唁父亲,听闻国难后开始南逃,而此后姜埰至少回乡7次。正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意识,黄宗羲接下来展开的赞颂未免使姜埰的抉择显得矛盾,不知姜实节读到〈念祖堂记〉时是否倍感尴尬:

夫国破君王,是非荣辱,已为昨梦。先生犹硁硁不变,自常人言之,未有不以为迂者也。

黄宗羲是否是借“常人”之口质疑姜氏呢?

先生思主而忍离戍所乎,是之谓仁尽。若以为先生念其故居而已,枌社春秋,何所阻隔。行李往来,无人牵挽。栖栖旅人,似有简书之畏者。盖安故居则不能安此心,安此心则不能安故居,徘徊两歧之间,先生之念苦矣。

黄宗羲也许并不知道艺圃中有敬亭山房。他能写下这篇文字,与周茂藻的面子有着必然联系,他无法拒绝老友的请求。同时可见姜实节为园林征集名士文辞的迫切心理。字里行间虽有对姜埰的赞颂,但措辞颇耐玩味:这些赞颂大多处于礼貌,不直言其仁、义,而是对姜埰自愿面对如是抉择而感到同情。黄宗羲对艺圃、姜埰、姜实节并无深入了解,但他确实感受到了姜埰的苦衷。

姜氏将园林改名“艺圃”前,曾名之“颐圃”,以“颐”象征其“求颐养之心切,如贤臣之求圣君者”的政治理想。44“夫‘颐’者,于《易》为第二十七卦,象为上震下艮。《序卦传》释‘颐’为‘养’。故曰:‘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明言圣君与贤臣之关系,密不可分。‘六四: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所谓‘虎视眈眈,其欲逐逐’者,状求颐养之心切,如贤臣之求圣君者焉。此不亦如农终生梦寐而求不可得之理想耶?”谢正光撰,〈清初忠君典范之塑造与合流:山东莱阳姜氏行谊考论〉,《停云献疑录》,第135页。不论颐圃、艺圃,“敬亭山房”则往往为其别称。姜埰作有虚构短文〈汉臣死戍墓记〉,其时间设置于东汉末年,文中以“某”自比,以“帝”喻崇祯,而“某”在上疏进谏时更梦遇汲黯。可见姜埰自我定位之高,且对其政治生涯颇为满意。记中,姜埰描述了“某”的结局:

尝过敬亭山,指一地曰:“君赐也,死当葬此。”是后死事不详,其子即以其地葬之。

“是后死事不详”,〈汉臣死戍墓记〉也许写在进入艺圃之前,姜埰或确实曾在敬亭山挑选了墓址,而在有此计划时,他也不知道流亡生涯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一姜氏虚构的个人结局与黄宗羲所知近似。如同他自著年谱一般,他在生前便计划着死后的形象。正是有了这个计划,“敬亭山房”成为姜埰死后理想在园林中的延伸。对姜埰而言,这是在艺圃之前就存在的象征。当园林被姜埰冠以“敬亭山房”之名,而他又计划好死后躯体与理想之所在时,园林更像是他墓地的沙盘。与文震孟在危机中将药圃视为死亡空间不同,艺圃是姜埰死亡空间的象征。

若一心向忠,何必死戍?偌大宣州城,何必敬亭山?又何必使“敬亭山”以园林之名伴其余生?“谪戍”是明代政府给姜埰的最后一道命令。虽然福王在同年宣布大赦,姜埰亦获赦,自著年谱亦如是写道:“欲赴戍,以弘光帝立,赦免”。然而,姜埰的死后计划却是对南明政府的否定。姜埰卒于康熙十二年(1673)六月八日,七月姜埰的遗体如其所愿由两个儿子带至宣州敬亭山安葬45“吾念获罪先皇,奉命谪戍,遭逢时变,流离异乡,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怀悽于心。故君之命,后虽有赦,不敢忘也。今当毕命戍所,以全吾志……吾病既不能往,死必埋我敬亭之麓。”[明]姜安节撰,〈府君贞毅先生年谱续编〉,《敬亭集》,第21—22页。,二十四颗平日落下的牙齿则葬在山东莱阳双亲之墓侧。46[明]徐枋撰,〈齿墓志铭〉,《敬亭集》,第313页。而对这一行为在当时已受争议,如王士禛〈姜贞毅葬衣冠辩〉:“予谓非礼也……是何其于君臣之义厚而于父母之恩薄也?”47[清]王士禛撰,〈姜贞毅葬衣冠辩〉,《王士禛全集》,第3册,齐鲁书社,2007年,第2108—2109页。参见〈清初忠君典范之塑造与合流:山东莱阳姜氏行谊考论〉,第166页。。士人在当时的选择已极为多元,满人正式入主中原之后,“谪戍”“获赦”等明代说法均因易代而无效,执行与否、作何选择,则成了个人抉择,也是其政治姿态。

与姜埰一同入狱的熊开元,在鼎革之际落发为僧,号“檗庵和尚”,两人友谊依旧。48[清]姜安节编、姜实节订,〈府君贞毅先生年谱续编〉,乙巳年、丙午年,《敬亭集》,第19页。但两人对待当年刑罚之苦的态度截然相反,每提及此事,熊氏往往对“旧君”愤恨不已。赵园〈由《鱼山剩稿》看士人于明清之际的伦理困境〉对此的评价尤为犀利:“时论的逻辑是,崇祯愈苟酷不情,愈见姜氏无条件的忠。……而在今人看来,即使姜氏出于至诚,吴梅村所谓‘髀骨犹为旧君痛’,也仍有肉麻之嫌,无宁说熊氏的反应,更合于人情之自然。”49赵园撰,〈由《鱼山剩稿》看士人于明清之际的伦理困境〉,载《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47页。

吴梅村与姜埰是同年进士。从姜氏的诗文可见,并无很多与吴梅村的来往,或因吴氏“貳臣”身份。直到吴氏去世后,姜氏才对他表示体谅与可惜:“丝竹苏卿酒,梁周庾信书”。50[明]姜埰撰,〈哭友〉二首,《敬亭集》,第131页。张宇声撰,〈从《东莱行》看吴梅村与明末清初莱阳诗人之关系〉,载《东岳论丛》,2004年第3期,第112页。然而,姜埰是否如其诗集所表现的那样与“貳臣”保持距离?《敬亭集》中,吴梅村与其他仕清的姜氏旧友一样“失踪”,姜氏分别以代号或者隐晦的方式将他们“命名”,如上述姜氏纪念吴梅村的诗作名作“哭友”,以“友”代称吴氏。但从这些“失踪者”的诗文集反向观察到姜氏时,却有确凿的证据说明他们之间的交往,而《敬亭集》等是姜氏苦心经营的形象塑造策略。51〈清初忠君典范之塑造与合流:山东莱阳姜氏行谊考论〉,第136—153页。谢正光认为,姜埰晚年的丧葬、婚嫁,尤其是园林修葺、生活等方面的花销不会是个小数目;他有着富足的晚年生活,只是刻意渲染了一个贫苦的“忠君典范”。52同注51,第153—163页。

这是艺圃的另一个侧面。姜埰选择将艺圃作为自我定位的体现,他对艺圃重新命名的同时也在“命名”其自身:“敬亭山房”“敬亭山人”“敬亭集”以及敬亭山上的墓地,成为姜埰“忠义”形象的符号和对过往的延续;也是他作为“移民”与“遗民”的自我定位。同时,又在空间的、物的角度“映射”了他的真实生活。他对易代的否定表现出的浪漫与幻觉,即他假托了丰富情感的多种空间,形成对这种无奈的不断强调与缓和,以及他本人身体与心理的庇护所。与文震孟时代的药圃相似的是,园林优雅的外表下也有着士人与政治的严肃,和黄宗羲所谓的“苦”。“颐圃”(或“艺圃”)与“敬亭山房”互为表里,分别象征期冀的和未尽的政治理想;当然,文氏药圃面对着“当下”,而姜氏艺圃则朝向“过往”。

三 博雅堂:传移模写

陆宏仁一行来到艺圃后,最紧迫的修复是立即挖去假山下的石灰坑,否则附近的百年古树也会被一一破坏。

当他们来到念祖堂时,艺圃已经历了吴宅(吴斌于康熙三十五年前后购得艺圃)、“七襄公所”和之后的阶段(苏州昆剧团、苏州民间工艺厂等)。念祖堂便在这段时间中被命名为“博雅堂”。吴宅之后,艺圃荒废,故在七襄公所成立之初,艺圃经历了大规模修复。杨文荪〈七襄公所记〉:“舒池培山,堂轩楼馆、亭台略彴之属,悉复旧观。补植卉木,岭梅沼莲,华实蕃茂,来游者耳目疲乎应接,手足倦乎攀历,不异仲子当日矣。”姜实节的艺圃成为他们复原的模仿对象,但所谓“悉复旧观”事实上并不见得。

自姜家建造念祖堂之后310年间,建筑经历的改动与修复没有明确的记录。当陆宏仁试图理清其中层次、理解最初设计的意图时,展开的是一场考古学地勘测:

现有木地板地面已不见柱础,经取走木地板后挖下300(毫米,下同,作者注)深土质垫厚层渐见在土中埋有的青石覆盆上有木鼓,木鼓包在圆柱外。在取走各青石覆盆柱础及轧桩石后发现均有孔径100~120的五孔梅花桩洞孔,各洞孔600~900深度,孔洞壁大多光滑,仅四只步柱位置的洞孔尚存痕迹。这一罕见发现经推测可能是由于木桩长期埋在土层中木质腐烂后造成的,奇在孔壁光洁又无木纤维残质。于是,施工人员细心用铁棒、小勺试挖右次前轩步柱础,在距洞孔顶面350以下有瓦砾、碎石块和缸片夹杂在夯实土层里,再挖到650以下处发现在土质中有木炭丝,炭丝略比衣针粗些,丝长约20左右,掏到950深时见有二层青砖填底,拿去青砖,砖下则是老土。从上述挖基状况能否可以解释成:原柱础处理是先掏挖基坑,基底夯实填砖后在土质中掺入瓦、石、缸片等骨料回填,然后分层夯实至础底,再打入五只木桩上盖轧桩石复置青石覆盆柱础。堂内砖细方砖地坪大多碎裂,砖细墙裙尚完好。53同注3,第30页。

除此以外,陆宏仁还发现堂内为明代常见作法的月梁、满天星心仔长窗等。由前文可知,艺圃建设念祖堂至少晚于康熙十一年,而建筑则有着木柱础、青石覆盆等明代建筑特征。

测绘是勘测的重要步骤。陆宏仁给年轻的王英鹰、朱涤龙、蔡丽娟布置了每日作业:一天写一本仿宋字。仿宋字是工程图的专用字体,这是当时古建修复科班的基本功。绘图的工作很大,如博雅堂的一个立面,便需要满满一周时间完成绘制。理解了古人的建筑逻辑之后,对念祖堂的修复便开始了。混凝土替代了旧土层和旧骨料,步柱位置五孔梅花桩因其强度无法承受结构的压力而被替代为五只石钉(150×150×1000mm),石钉与柱础之间用混凝土垫层,其上按原位承接青石覆盆柱础,木鼓包在柱承柱础处外,坏柱换新。方砖地面按原尺寸新做,细墙裙用砖、石阶沿用旧有。新材料替代旧材料,修复后的建筑看似与旧时相近,但形式之外,肉眼无法触及的部分,则替换为现代建筑逻辑。54如今的博雅堂:“建筑类型:扁作厅。平面:通面阔五间(16.6米),进深八界(10米),前后廊;梁架:前廊—抬头轩—内四界—后廊。内四界梁端、轩梁端、廊川下均置梁垫,蜂头作如意卷纹。梁垫均有蒲鞋头承托。轩:扁作船蓬轩。牌科:步柱柱头用枫栱,脊桁下置斗六升牌科(山雾云),五出参。屋顶:硬山顶。提栈用两个,步柱3.6算,金柱3.7算,脊柱6.6算;哺鸡脊。门窗:后步柱间用板门;前廊步柱间用内心仔井字式长窗。后廊柱步柱装井字格内心仔式半窗,前后廊梢均装地坪窗。挂落:廊柱间挂落形式为万川式。”《苏州艺圃》,第28页。

文震亨《长物志》“堂”:“堂之制,宜宏敞静丽,前后须层轩广庭”。55[明]文震亨撰,陈植校注、杨超伯校订,《长物志》,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第27页。文震孟的园林不一定是《长物志》的模板或再现。若说《长物志》是文氏家族数辈流传的品味总结当不为过,它代表着当时最高级别的士人的生活品质。包括文震孟的药圃在内的大多园林,都难以囊括其中所有标准,但药圃所具有的部分不会与之违背,甚至可从其中寻得些许与文字呼应的线索。如今,博雅堂后既无“层轩”,前又无“广庭”。文震孟药圃之建制虽无详细记载,但由各建筑名称,如“生云墅”,可判断若需“生云”当非一层房屋,又如“石经堂”,“石经”可指儒、佛家经典,为药圃藏书阁所在(又为文家“出版机构”归有光辑、文震孟校《诸子汇函》之刊刻地即以“石经堂”为名),应非单层房屋;又,若其中为佛家经典,或借“石经”象征的佛教图像,则《长物志》“佛堂”有:“筑基高五尺余,列级而上”句,均可知“石经堂”亦可为“层轩”。在姜氏艺圃时期,自念祖堂前平台向左穿过小门可抵达“晹谷书堂” “爱莲窝”,是为姜安节读书处,念祖堂北侧有“四时读书乐楼”,为“层轩”,又有“香草居”,两者均为姜实节读书处。56同注6,第1485页。虽不知吴宅建制,从七襄公所至今,博雅堂以北再无建筑。20世纪五十年代《苏州古典园林》所附“艺圃测绘图”、《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同济大学建筑系建筑研究室,陈从周主持,1958年)的“艺圃测绘图”也反映了这点;博雅堂后曾是一处庭院,今不存。修复团队在堂北侧挖掘到宽420毫米的通长墙基。陆宏仁判断,此处原有的高墙便有分隔念祖堂与北侧建筑群的功能。57同注53。

至于“广庭”,博雅堂与水池间隔的并非广庭而是一座水榭。其至姜氏艺圃时尚存,汪琬〈艺圃后记〉:“(念祖)堂之前为广庭”,且两者均无“水榭”之记载。姜实节为药圃主人时,曾请来当时各路画家为他的园林作画,其中有王翚、恽寿平等,流传至今且为人所知的,仅王翚《艺圃图》(图4),但在1998年瀚海秋拍(当时成交价为154万人民币)后不知花落谁家。将它的照片与如今艺圃相比,我们可知王翚大概如实地描摹了艺圃的形制。1982年的苏州园林局也存有一张《艺圃图》的照片,陆宏仁虽不知其由来,但它成为了修复工作的重要工具。《艺圃图》中,水池边并非水榭,而是一片平台。从博雅堂走出来的陆宏仁看着手中的《艺圃图》,又面对眼前的水榭,心中有了疑问:这座明末清初并不存在的水榭到底要不要修复?有人说,应该拆掉,或者说,是否应该将这座眼前的水榭往后推,前面则建起临水平台?若如此,则能与画中记载相吻合。他写信向园林专家陈从周先生请教,陈先生回信说,现场是什么样的就应该修成什么样的。于是,水榭保留了下来。艺圃中的建筑(包括这座并非清初所建的水榭)提栈均较平缓,这是明代建筑的特色。水榭虽为清中后期增建,却也以明代建制符合整座园林的风格。对水榭的修复,负责结构的胡裕德严格依据其原来的做法,地面以下打木桩,这是当时文物修复的方法。旧木桩上已损坏的部分除去并保留原位,缺木桩的位置则补上石桩。58同注53,第32页。今作为艺圃中的茶室,用了姜氏艺圃中建筑的名字,“延光阁”。

图4 [清]王翚, 《艺圃图》卷,纸本,设色,纵34.5厘米,横190.5厘米

陆宏仁来到水榭西侧,他知道汪琬〈艺圃后记〉有:“廊曰‘响月’,则又在其(指敬亭山房,作者注)西”句,王翚《艺圃图》中的相应位置也画有一座长廊。这是“响月廊”。画中的长廊贴着池塘西侧的边缘,而东侧是一片竹园、树丛,林中有鹤,一片野趣。〈艺圃后记〉接着说:“横三折板于池上,为略彴以行,曰‘度香桥’”,汪琬又有“红栏与白版”(《艺圃十二咏》“度香桥”)之句,“度香桥”与《长物志》对板桥的理想基本一致:“板桥须三折,一木为栏”。但是,陆宏仁眼前的艺圃已经没有了敬亭山房,水榭以西不远是围墙,墙外是民居,度香桥也不见踪迹。就在三十年前,刘敦桢、陈从周却亲眼确认围墙旁便是一座长廊,并测绘在他们的图纸中(图1)。就算如此,五十年代图纸中的长廊,即陆宏仁眼前围墙之所在,与王翚《艺圃图》之“响月廊”,却不在同一个位置。旧时的“响月廊”当在围墙西侧。池塘同样如此,它比姜氏艺圃时期向东缩进了许多。可以说,从《艺圃图》或〈艺圃后记〉来看,姜氏艺圃时期的度香桥,应该距离陆宏仁眼前的围墙不远。刘、陈二位前辈所见的长廊,也许正是七襄公所时的大修定下建制。陆宏仁自然不能为了还原到姜氏艺圃的模样而把现有的园林向西拓展,他决定在五十年代的图纸基础上,贴着西侧的围墙造一座长廊,并在廊的中部建了一座半亭。59半亭当是姜氏艺圃之后新增的建筑,在50年代的图纸中有所体现(长廊中部有向东侧略凸处),而王翚画中、汪琬文中均不见。在前辈们的图纸中,这座长廊并没有名字。熟悉历史资料的陆宏仁将这座由他新建的长廊命名为“响月廊”。

“纔出红版桥,又入绿杨浦。但爱莲房鲜,不知莲薏苦。”60[清]汪琬撰,〈艺圃采莲曲四解〉,《汪琬全集笺校》,第3册,第1158页姜氏艺圃的池塘里是莲叶莲花,《艺圃图》也有相似场景。直觉告诉陆宏仁,池塘的水面下也许藏着园林的一些秘密。他清理了池中的垃圾,抽干池水、挖去淤泥。果不其然,池底出现了一块微拱石板,这正是当年“度香桥”的一部分。水池中心位置还有一口井,“终因未见源流而盖板弃之”。古典园林池中常有这样的井,以保持水流补给,防止水池干涸、泛滥。此外,又发现了一块石碑。将石碑洗净,陆宏仁从碑文中读到了园林在晚晴时候的一段悲凉往事。

〈吴门被难记略〉:“(咸丰十年四月十三日,1860年)不战不守,城遂失矣。大叫杀妖,男啼女哭,倒屣纷然,街衢一变。投河、自缢、服毒、被戕者尸倒填沟,不可胜计。”61[清]戴熙撰,〈吴门被难纪略〉,《清方记载》(一),《太平天国》(四),载罗尔纲、王庆成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97页。“戴熙”,武新立编著《明清稀见史籍叙录》作“戴熙芠”,见该书所记“五湖异闻录六卷”,金陵书画社,1983年,第92—96页。《(同治)苏州府志》卷一百十七“列女五”载“黄思忠妻陈氏”,后有小字:“投七襄公所池死,同死者数百人,皆无姓氏可靠”。62《(同治)苏州府志》,苏州图书馆藏。参见苏州图书馆在线数据库:http://fzk.szlib.com/book/page?bookId=43&pageId=10706,访问时间2019年10月2日。石碑上的碑文名“悯烈碑记”,它记录了当时数百苏州市民在此避难,不幸被发现后“惧所为辱”而“骈死于池”的节烈事迹。63〈悯烈碑记〉,光绪元年(1875)三月,载王国平、唐力行主编,《明清以来苏州社会史碑刻集》,苏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05页。从天启年间文震孟以“投缳法”泰然备死、清初姜埰为“敬亭山房”赋予身后理想,到咸同间这座城市再历浩劫时,艺圃终成自杀现场。晚明至晚晴,二百多年过去,私家园林成了公共空间,选择在园林终结自己生命的主体由士人个人,变为市民集体。

对于苏州城的众多园林而言,兵燹的蹂躏令它们葬身战火,而有一些园林则被改造为“王府”等,64江苏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江苏省志·城乡建设志》,第一章〈城市〉,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9页。也随之保留了下来。据说,艺圃成为了当时“听王”陈炳文府。65曹林娣主编,《江南园林史论》,第七章〈江南园林中兴与嬗变期:近代园林〉,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第425页。晚清汪芑〈艺圃观白莲题壁〉,有“乔木荒池都入画,劫余重吊草堂灵”句。66《吴门园墅文献》,抄本,苏州图书馆藏。参见苏州图书馆在线数据库:http://fzk.szlib.com/book/page?bookId=244&volId=3&pa geId=518,访问时间2019年10月2日。七襄公所时期,每到荷花盛开,或八月十五之时,园林中举行聚会,拍曲对诗。为保持原状,陆宏仁也在临榭的池底埋缸植莲。

除了石板、石碑,池底还有曾经从池南假山上掉落的旧山石。当陆宏仁来到艺圃时,假山已被毁坏,“垂云峰”不知何时消失,虽有平坦处,但那里架了一座铁皮顶的六角亭。关于假山的修复,原为湖石、黄石混合堆砌的假山则改为全以湖石堆叠。67《“艺圃修复工程”技术档案》,1986年,苏州园林设计院藏。陆宏仁的修复报告中并未详谈:“剔除黄石,临池叠成绝壁危径”。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中的假山照片(图5)是时间上距离当时修复最近的图像证据,也是石秀明展开假山修复设计的重要参照。与大多数绘制假山的设计师追求意境的画法不同,石秀明用米字格绘制,其绘制的“假山施工图”精确地再现并强调了照片上假山的比例和形状,以及各块湖石应有的肌理与阴影:假山图纸上的“假山石施工说明”的第4条,“堆叠时注意皴法,搭配好石纹、石色,注意整体感。”用于艺圃修复的假山石,有的从当时其他废旧的老园林拆来,或从民间收集。假山石的修复,假山上的铁皮六角亭也被拆去,在原位新建了一座仿古小瓦六角亭,沿用“朝爽台”之名,称“朝爽亭”。今天的艺圃假山实景,无法完全等同刘敦桢记录的假山形状或遵从石秀明的施工图,但它可谓是对20世纪五十年代艺圃假山的模仿与再现。刘敦桢照片中的假山上,亭西有一峰为主,近湖畔处则有山石作屏,视线不易穿透。而如今艺圃的假山与之相比,则少了许多层次,整体起伏较平,堆砌感明显。童雋对20世纪五十年代的假山有过简短的评价:“假山密布繁茂植物,精巧石峰,蜿蜒曲径,均为优秀样板。但其朝向有误,导致自北岸观赏而遇炫目逆光,效果因此减弱”。68童雋著、童明译,《东南园墅》,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年,第150页。“炫目逆光”之感如今亦然;又因园林整体形制(包括假山朝向)自文氏药圃、姜氏艺圃以来便如是,这一观看体验却可谓接近明时。而逆光可使假山深邃之感加强,此制不知是否为当时有意所为。

图5 艺圃山池西南面全景(刘敦桢《苏州古典园林》)

假山之西,池塘之西南侧,是艺圃中的一处园中小院。陆宏仁一行初到艺圃时,是从这里进入艺圃的,其“游园”顺序与今日恰好相反。在当时,艺圃东侧的建筑(如夹道等)并未修复,西侧小院便是唯一的入口。院中有小池,陆宏仁铺设了连接两处水池与园外排水管的管道。而如今小院内的对照厅,均为陆宏仁依据发掘的建筑基础,以及前辈的测绘图纸等材料新建。据〈艺圃后记〉,这处小院是当时“南邨”“鹤柴”等所在,该位置在《艺圃图》中未见画有建筑,但见廊西有鹤两只,或许所指的正是两处小景。遗迹在修复后,再现的并非遗迹的“象”,而是它在成为“遗迹”之前的功能。当年姜氏在药圃基础上的“修葺”也是如此。建材上的、形式上的新旧替换,并不意味着建筑的过往被当下彻底替代、覆盖;历史既是遗迹的“象”,也是紧紧连接着建筑的今与往。陆宏仁为对照厅的三处新建建筑分别找了姜氏艺圃时的三个名字,“南斋”“鹤柴”“香草居”。三处清代的建筑在八十年代时已无踪迹,“香草居”旧时的位置当在念祖堂之后,如今该位置已非艺圃。陆宏仁借为新建筑命名,让姜氏艺圃时的名字及折叠其中的故实得以流传。

朝随飞鸟出,暮逐返景还。主人启岩扉,相招松翠间。中宵数声响,知尔忆蓬山。

是为汪琬《艺圃十二咏》“鹤柴”。

艺圃在两任姜氏主人手中经历了两个阶段的修建,第一阶段是姜埰在药圃废墟上的重建,从东莱草堂、敬亭山房为始,念祖堂为终。第二阶段开始于姜埰去世后,姜安节、实节兄弟的营建。随着汪琬在〈艺圃后记〉中的叙述顺序,它最后把读者们带到了姜氏兄弟刚建成与正在建造的部分:“山之西南,主人尝植枣数株,翼之以轩,曰思嗜,伯子构之以思其亲者也。今伯子与其弟又将改过轩之侧,筑重屋以藏弆主人遗集,曰谏草楼,方鸠工而未落也。”汪琬此文作于姜埰去世后三年(康熙十六年,1677年)。在这个守孝的时间内,姜氏兄弟完成了他们以孝为名的修建。从康熙十六年开始,大批士人参与到歌咏艺圃的行列中,除汪琬外,还有王士禛、施润章、宋犖等,均为艺圃中的十二处景观唱和,名“艺圃十二咏”等。王翚、恽寿平等人也当在这年左右为园林作画。艺圃随着这些活动热闹起来了。

思嗜轩旧在南邨、鹤柴与山石之间,谏草楼则在敬亭山房后,改过轩侧。今皆不存。“思嗜轩”与“香草居”等名字一样延续在今天的艺圃中,指的是池塘东侧乳鱼亭后的歇山辅房。而乳鱼亭,它的建构与它南侧连接山石的平弧形石桥,是这座园林中如今最古老的部分,均属明代遗物,刘敦桢认为后者“应是此园初期作品”。69刘敦桢著,《苏州古典园林》,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第68页。对乳鱼亭的修复大概是陆宏仁最印象深刻的经历。他看着王翚的《艺圃图》:“亭基是置于池水里,亭由曲桥与岸相接”,而眼前的亭子全在陆地。他知道,倘若古代的乳鱼亭确实建在水中,池底定有四个柱脚。若确实如此,他应当将亭子恢复到旧有的模样。确认的唯一办法便是进行挖掘。于是,修复小组开始在抽干后的池底寻找柱脚的踪迹。

设计修复工作从1982年10月开始,到1984年10月结束,过程长达两年。70艺圃之后,陆宏仁马上又主持修复了环秀山庄。艺圃修复团队的成员在后来的几十年间参与了众多园林的修复与兴建,其中也包括使苏州园林走向海外的一些典型案例,如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明轩”亚洲艺术画廊、美国波特兰市的兰苏园、美国洛杉矶亨廷顿植物园中的中国园等。当人们今天光临艺圃(图6),他们会来到修复后的乳鱼亭,“亭为四角。临池一面无立柱,亭内四根塔角梁皆为月梁,梁上置斗,支承角梁,角梁根有坐斗承托天花……桁枋、搭角梁、天花等处均有彩绘痕迹”。修复团队用硫酸纸把彩绘描下,为后辈在技术允许下的修复提供参考。71乳鱼亭的这般构造在今日的苏州园林中属罕见。陈维崧咏乳鱼亭有“乳鱼轩畔,微波泻,缭墙边。亭台金粉,李将军画”句(《迦陵词全集》卷二十七,“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724册),或指其所见乳鱼亭彩绘有金色、青色、绿色的图案。当年修复时,陆宏仁等人将各部件一一拆下清洗、编号,但一时间并无修复彩绘的技术,故依原样复位。2019年正式启动了对乳鱼亭彩绘的修复,这是距离本文撰写时间最近的一次艺圃修复工作。“艺圃景区内‘乳鱼亭’景点为明代风格建筑,顶部天花及四周绘有彩色混间草龙,其彩画在苏州古典园林中极为罕见,极具文物价值。由于彩画年代日久已褪色,仅存白色的痕迹,急需加以保护和修缮,管理处特别邀请国内古建筑彩画方面权威单位故宫博物馆古建部帮助制定艺圃乳鱼亭彩画保护修缮方案。近期,以故宫博物馆古建部赵鹏副主任、高级工程师杨红、清华大学刘畅教授、东南大学沈旸副教授等人带队的团队首次对艺圃乳鱼亭进行了实地考察,勘察了彩绘的现状、三维扫描了乳鱼亭结构数据、测量了亭顶部天花及四周梁架尺寸,并到苏州园林档案馆查阅了相关资料,为制定乳鱼亭保护修缮方案打好基础。”(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古典园林动态”,2019年3月12日http://www.ylj.suzhou.gov.cn/Article/13907)“近日,苏州园林档案馆提前介入乳鱼亭修复项目,跟踪拍摄专家对艺圃乳鱼亭修复的现状勘察、三维扫描、梁架测量等前期现场踏勘细节,并协助专家到苏州园林档案馆查阅了乳鱼亭的老照片、八十年代修复的图纸等相关资料,为专家制定乳鱼亭保护修缮方案提供了历史资料。园林的修复技艺档案是苏州园林专业档案,也是档案馆馆藏重点档案。档案馆提前介入专业重点档案收集的全过程,不仅收集纸质档案,还要收集视频动态档案。下一步,档案馆还将拍摄现场取样、样本分析、专家论证等前期准备工作,并按照专家的修复方案制订拍摄计划,从而保证全套档案收集的完整性。”(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古典园林动态”,2019年3月18日,http://www.ylj.suzhou.gov.cn/Article/13915)人们不需走过曲桥抵达亭子,它就在岸边,没有一根柱脚立在池中。陆宏仁没有在池底发现柱脚的遗迹。他说:“山水画作品中往往含有画家个人意境的抒发,不尽写实”。72同注3,第32页。

就在陆宏仁试图将园中各座建筑完全恢复到明末清初该有模样时,他遇到了终究未能实现的难题。《长物志》“窗”:“俱钉明瓦”。明代不会像现在一样用玻璃做窗,稍讲究一些的园林会使用“明瓦”。古代匠人将贝壳加热,加热后的贝壳能够压平,这时它们已可透光。再将它们作成方形,便成了“明瓦”。陆宏仁四处询问,但当时没有地方能够实现这一工艺。苏州园林局的仓库里有当时修房子时拆下来的两箩筐明瓦,可惜大小不一,无法用于艺圃,只好作罢。醉颖堂而为药圃,药圃而为颐圃,颐圃而为艺圃,艺圃而为七襄公所,中间又历马厩、听王府,几度兴废,烟云沉积,虽云重生,岂易事欤?

图6 艺圃现状总平面测绘图(林源、张文波《苏州艺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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