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桂的失落

2020-05-28 09:46孙承成
美与时代·下 2020年2期
关键词:虹影改编电影

摘  要:根据著名作家虹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海王》于2017年国内公映后,并未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影片将原著“女性成长”的故事大幅删减,取而代之的是“上海历史”;小说中原本复杂多样的人物性格在影片中也极为刻板单一。从主题偏移和形象变化两方面分析电影《上海王》对小说的改编,并试图从电影本身及主流意识形态思考如此改编的原因。

关键词:小月桂;电影;上海王;改编;虹影

《上海王》是作家虹影创作的“上海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也是最先被改编为电影的一部。本是乡下丫头的主人公小月桂,机缘巧合来到上海,见证了洪门三代“上海王”的更迭交替。在时代变迁中,小月桂自身也不断成长。恰如虹影本人所言:“我写上海,不仅仅是30年代和40年代的上海,我是从上海女性的自我觉醒和上海这个城市的现代性形成中同步而行的。”[1]在小说中,小月桂的成长故事与上海发展史完美融为一体,可谓是难得一见的女性与历史同行作品。而胡雪桦执导的电影《上海王》将女性个体成长与上海历史割裂开来,隐去女性成长的部分,并掺入男女情爱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与原著精神发生偏离。此外,小月桂原本复杂多样的性格也受情节删减的影响表现得模糊不清,男性角色性格也倾向单一。综上两点,电影《上海王》对小说的改编具有较大的“颠覆”,何种能量驱动这种“颠覆”是本文论述的重点所在。

一、主题偏移

——从“女性成长”到“上海历史”

尽管小说《上海王》将三代“上海王”的更迭交替作为故事叙事背景,但不难看出,作者更多倾注在小月桂的成长故事上,至于上海以及这段历史只是作者给小月桂设置的成长大舞台。电影虽然严格遵循着小说的情节脉络,依次让小月桂、常力雄、黄佩玉和余其扬等重要角色出场,但综观整部影片,可以发现电影对小说情节做了许多调整。电影删减了许多与小月桂个人成长有关的故事,增补了一些男性角色以及相关情节,这样的调整使电影与小说所传达的主题产生了一定分歧。

小说中的小月桂在常力雄去世后,被新黛玉卖给荟玉坊做幺二。这是小月桂人生中最黑暗、最不可被言说的一段经历,也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小月桂坚定了要牢牢把握住自己命运的决心。影片《上海王》删去这一段经历,改为小月桂从一品楼离开后回到乡下。在笔者看来,荟玉坊是逼迫小月桂急速成长的地方,在这里小月桂得以看清没有常爷庇护后的现实人生和真实的上海,因而小月桂逐渐明白华丽外饰的必要,强大内心的必需。如此改动不仅删去了小月桂心理成长的过程,本身也有悖于小月桂的精神:“如果她(小月桂)不认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绝不想离开上海。不是说回乡种田是下地狱,下田插秧累断腰也不见得送命,而是她无乡可回——她根本没有老家可言。唯一的办法是:下功夫做幺二。”[2]65电影恰恰违背了小月桂的想法,给她安排了最不愿的去处。除了删减小月桂的精神成长经历,影片还略过了小月桂组建如意班的艰辛过程。小说中,小月桂设法从荟玉坊逃脱后,去常力雄老家松江,受到启发萌生了唱戏的念头,于是在自己的家乡川沙和附近村镇挑选模样好、花鼓词唱得不错的少男少女,组建如意班,取名“本地滩簧”,自此小月桂也改名“筱月桂”。组建如意班的过程无疑是艰难的,筱月桂各处借款,通过一番努力后,如意班经《礼拜六》采访报道后才小有名气。笔者认为,如意班建立与发展的过程,是筱月桂成长的过程,如意班的成立并非一朝一夕,同理筱月桂的成长也不是一夜之间的结果。影片着重表现黄佩玉如何顺理成章当选洪门新主,再从黄佩玉的视角切入,偶遇已成为如意班班主的筱月桂。因此在电影中,观众并不能见证筱月桂相较于小月桂的变化,始终有种丢失了成长意味的缺憾。

影片删去了大部分筱月桂成长的情节,必然需要增添其他情节来补缺,于是导演胡雪桦新添了一些男性角色、增补男性间的矛盾冲突来补充剧情。卢公子、卢将军和简森都是原著中没有的,是电影原创的新角色。影片的大部分情节也围绕三代“上海王”与这些新男性角色的冲突展开。如影片开头宋守备抓捕同盟会的黄佩玉,常爷暗中保护;卢公子看上筱月桂,与余其扬发生冲突,与黄佩玉结仇;卢将军封住黄佩玉手下的水路运输,黄佩玉制造枪杀案抢回货物;黄佩玉向简森要静安寺那块地,设法获得地后,简森被害;黄佩玉派余其扬带人杀害卢公子,卢将军痛失儿子,杀害简森嫁祸、抓捕黄佩玉……这些情节都是电影在原著上的新发挥。这样一来,男性角色冲突的剧情占据了影片大半,上海滩里男性主导的历史风云又清晰地展现在观众眼前。

作者虹影在小说“后记”中提到:“我开始设计这本小说时,本想写一个革命者怎么一步步成为一个黑道人物,后来发现最可写的是一个女人,如我的母亲,她那双大脚,如何从乡下踏入摩登世界。怎么遭遇奇迹,陷入地狱;又从地狱返回,历遍人间。”[2]234小月桂正是一个历尽世间起起落落的风云人物,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时代与环境中一步步成长,站稳了脚跟。虹影的本意正是要传递一个以女性为主、与成长相关的故事。电影《上海王》里却很难看出这样的理解。情节变更与主题偏移使小月桂在上海滩十里洋场中逐渐隐没,最终失落。

二、形象变化——从“复杂”到“单一”

“艺术是人的艺术,人是艺术的核心,对人进行多角度、多层面的审美是电影的重要内容,电影是表现人的艺术手段最丰富的艺术,电影造梦造神导致影迷神魂颠倒,这也是电影一个重要的魅力来源。”[3]在电影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重中之重。小说《上海王》中塑造了小月桂、常力雄、黄佩玉和余其扬等主要角色,每一个人的性格都复杂多变,难以用绝对的是非黑白来形容。而在电影《上海王》中,无论女性还是男性,角色塑造都略显简单,影片也因此失掉了一些灵魂。

作为中国当代女性文学作家代表的虹影,作品中总传达着强烈的女性意识。从她的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就足以看出她本人从母亲身上沿袭下来的反叛意识与超人意志,而这种意识与意志在她作品中的主人公小月桂身上也不难看到。小月桂创办的如意班不仅融入了民间艺术,还首创“男女同台”,打破了以往戏台上“男扮女装”的慣例,这便是小月桂对虹影“反叛精神”继承的有力证明。“男女同台”这一举措无疑会惹人非议,而小月桂面对社会的质疑时,毫无怯意,指责工部局针对本地滩簧、针对平民大众。小月桂是聪慧的,同时也是勇敢、大胆的。小月桂是贯穿《上海王》全文的重要线索,更是小说的绝对主人公,小说中大篇幅关于她的描述使读者可以看见一个立体直观、丰富多面的小月桂,而电影《上海王》中对小月桂相关情节的删减导致小月桂的形象变得单一且模糊。首先,电影删减了小月桂做幺二和成立如意班的经历,未能体现小月桂想留在上海的决心,由弱小变强大的历程,以及在这一历程中所展现出的勇敢与机敏。其次,电影对小说部分情节的改动也对小月桂的形象有所影响:小说中当黄佩玉的六姨太得知小月桂的存在,带一群人上门来找麻烦时,小月桂仅凭一人之力机智应对,半威胁半哄骗地将六姨太打发回家,电影里小月桂几乎是一言不发,等黄佩玉来解救;小说中小月桂一直想为常爷报仇,隐约猜测到常爷的死与黄佩玉有关,在与余其扬的对话中证实了这点后,下决心设计圈套将黄佩玉陷害,电影中小月桂则是过着安心的日子,最后还是通过黄佩玉的自我坦白知道事情真相。小月桂并非一个纯善之人,她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机,与黄佩玉交往时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狠心联合余其扬将黄佩玉置于死地,电影把小月桂包装得略显单纯,甚至愚笨。

尽管影片中男性角色的戏份较多,但相较小说中原本丰满的人物形象,男性角色的魅力也因性格的单一趋向而大打折扣。如黄佩玉就从一个多面而多变的人物变成了机敏又专情的人物,影片刻意忽略他“恶”的一面,极力将其向“善”引导。小说中黄佩玉亲自参与设计谋害常爷事件,与常爷的死有着直接关系,而电影里黄佩玉对谋害常爷一事并不知情,只能算作间接害死常爷;小说中黄佩玉解救被绑架的小月桂是处于舆论压力、迫不得已,并打算救到手后再将小月桂偷偷杀害,以免她再次威胁到自己,电影中黄佩玉是真爱小月桂而挺身相救。黄佩玉阴险而花心,他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害死常爷,在尝到身处黑道的益处后又背弃同盟会组织,他有着众多姨太太,对小月桂的感情根本算不上爱情,仅是处于感激、新鲜与情欲。影片把黄佩玉塑造成一个深情有爱的角色,更像是为了迎合女性受众而流落于俗套的传统爱情故事。

虹影在《好儿女花》中曾说过:“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4]小月桂是温柔的,尤其在面对常爷、面对女儿常荔荔时;她也是暴烈的,否则无法在十里洋场站住脚跟,成为“上海女王”。在笔者看来,小说中的小月桂是与当时上海共同成长,同上海一般具有现代性的女性。她的温柔而暴烈、勇敢而大气是传统女性无可比拟的。影片中的小月桂虽是柔软、柔情的,却始终缺乏了一点自我,观众只能看见一个依附于男性、缺乏独立性的女性。电影将小月桂作为一个贯穿始终、将三代“上海王”联系在一起的线索,缺少能够展现她个人思想与意志的情节。我们只看到一个带有些许柔情与风情,又有些模糊的小月桂,这样的刻画使她与其他传统上海女性别无二致,因此不由发问:失去现代女性特质的小月桂是以何种魅力吸引三代“上海王”的?

无论女性还是男性角色,在影片中的呈现都缺乏一些现实性,原本有厚度的角色被削减成单薄的人物,也就无法像原著中的人物一般给观众以真实、真切的情感体验。

三、改编原因

——从电影本身到主流意识形态的思考

电影是区别于小说等文字艺术的影像艺术。任何电影工作者在演绎文字作品时,本身就需要考虑到两种艺术的区别而进行改编,因此小说与电影的距离是改编原因之一。小说的作者与电影的导演并非同一人,导演对电影有着创造的权利,于是导演个人的阅读体验与价值观念也会影响改编的结果。此外,电影是相较于小说更大众的艺术形式,需要考虑主流意识形态与消费主义文化的影响。于是,一个改编后的电影《上海王》就呈现在大荧幕上。

长篇小说通常是十几万字甚至几十、几百万字,没有一个绝对的限制,而目前电影的时长一般控制在一个半小时至三小时之间。相较之下,电影的容量更小,剧情与细节的呈现也因此受限。《上海王》虽然不同“长河小说”那般鸿篇巨制,其时间跨度却也从1905年到1927年,长达23年,篇幅较长。两小时的电影无法容纳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和复杂的故事情节,只能将小说中诸多细节省去。即便电影还原了小说中的细节,这些细节也有被忽略的可能性。如黄佩玉在通过常力雄的入洪门考察之时,在最后一个环节得到了小月桂一个眼神的救助。关于这个眼神的描写在小说中十分详尽,而在电影中只闪现一秒,若非读过原著的观众很难察觉到这个细节。再者,电影与小说属于两种艺术形式,虽然同是传达故事情节,让人观看,但两者仍有着本质的区别。正如乔治·布鲁斯东所言:“人们可以是通过肉眼的视觉来看,也可以是通过头脑的想象来看。而视觉形象所造成的视像与思想形象所造成的概念两者间的差异,就反映了小说和电影这两种手段之间最根本的差异。”[5]小说是文字的艺术,它给读者的形象属于思想形象,读者在阅读文本以及理解形象时需要结合本人的阅读经验及价值观念。文字的描述是抽象化的、不固定的,给读者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因此小说更具备想象的可能性与思想的丰富性。电影是视觉艺术,以更直接的形式呈现故事情节,因此表达的主题与塑造的人物较小说更通俗简单。

男性作家笔下有上海的黑帮故事,女性作家笔下有上海的市井生活,关于上海的故事并不少见。虹影的《上海王》也是涉及上海黑帮的故事,不同的是,黑帮老大是女性,小说看似讲述黑帮风云,实则是讲女性成长与自我发现的故事。小说《上海王》无论从人物设置还是情节安排,都流露出浓烈的女性主义色彩,作者虹影对故事的陈述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女性视角来处理的。如同虹影在《纽约的恋人们——海外大陆女作家异域生活小说选》中曾说过的那样:“女作家观察世界、处理文学,有她们特殊的眼光,非男作家所能替代,也不宜混同。”[6]电影《上海王》导演胡雪桦是男性,他虽给予小说原著极大的尊重,但也不可避免地在电影创作时受性别等因素的影响,从而在理解、处理作品时与虹影产生一定差异。导演胡雪桦曾阐述过自己对于《上海王》的理解:“《上海王》是一部大众电影。在追求通俗好看的同时,我们在人物命运、故事情节的设置上,揭示那个年代的发展,强调电影的内涵和艺术性。这是一部写了上海滩历史演变的电影,折射出那个大时代里人物的命运。这是这部电影与以往的上海滩黑帮电影的最大区别。”[7]从胡雪桦导演的独白中可以看出,在他的理解中,绝对主人公小月桂已经不存在了,小月桂成为串起二十多年上海历史的线索。他更有把握全局的野心,试图将这一时代的所有重要人物的命运都展现出来。这样理解并非不妥,但相较于原著的本意来说,导演的处理确属一种再创作。

电影属于大众文化范畴,受众广泛,需迎合观众的喜好,因此需要考虑消费主义文化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进而调整作品内容。大众普遍偏好涉及爱情的温情主题,于是电影《上海王》将小说中原本复杂的人性与阴暗的部分隐去,试图书写黄佩玉和小月桂两人的爱意与温情,而这在原本小说中是不存在的。从意识形态方面来看,尽管虹影一类的女性文化作家以及众多女性主义学者已经在女性文化的传播上做出了巨大努力,我们不可否认如今男权文化仍对艺术作品有很大影响,尤其在电影等媒介中男性掌握着较大的话语权。这一次改编将女性个体成长、自我发现的故事变为以女性角度观看上海历史风云的故事,是“男权文化为中心的媒介改编视域中男性意识的拔高与女性意识的消逝”[8]。

电影《上海王》的拍摄分成了上、下两部,但目前仅上映了上部,下部因多种未知原因至今仍未上映,因此笔者指出的所有改编内容以及关于改编原因的思考只涉及到了电影上部。虹影讲述了一个女性在上海的成长、觉醒与自我发现的故事,而导演胡雪桦将女性主角化为一种视角,试图言说这一時代上海的历史与人物的命运,于是弱化了小月桂的存在,使小说与电影出现较大差异。从电影上映的结果来看,这次改编未尽人意。不能否定电影改编小说应具备的再阐释性、再创造性,但笔者认为,削弱小月桂存在后的电影,失去了原本小说具备的强烈女性意识,失了新意,最终落入俗套。

参考文献:

[1]虹影.萧邦的左手[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334.

[2]虹影.上海王[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3]周清平.电影审美:理论与实践[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3:109.

[4]虹影.好儿女花[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7.

[5]布鲁斯东.从小说到电影[M].高骏千,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2.

[6]虹影,韩作荣,主编.纽约的恋人们——海外大陆女作家异域生活小说选[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1.

[7]胡雪桦.上海开埠:梦开始的地方——电影《上海王》导演独白[J].当代电影,2017(4):32-36.

[8]王欣.王安忆《长恨歌》影视改编的性别叙事研究[D].新乡:河南师范大学,2011.

作者简介:孙承成,湖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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