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对宗教信仰的超越

2020-06-04 09:44杨鲜兰程亚勤
江汉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宗教信仰马克思

杨鲜兰 程亚勤

摘要:中学时代的马克思具有浓厚的基督教情怀,对于宗教的态度是敬仰和赞美。从博士论文阶段明显的无神论倾向,经过莱茵报时期、德法年鉴时期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期直至毕生,马克思不断吸收人类文明成果,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坚持理论探索与革命实践相结合,勇于同错误的思想决裂。从对其基督教情怀进行否定,到对宗教进行强烈批判,并在批判中不断超越宗教信仰,马克思最终确立了科学无神论信仰和共产主义信仰。这一超越过程对于当代中国社会建构正确信仰具有重要启示。

关键词:马克思;宗教信仰;共产主义信仰

任何一个伟大思想的形成不可能是偶然的,也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马克思科学思想的形成也有一个过程。在社会历史条件、思想理论涵养以及自身主动追求等多种因素的作用下,马克思立足于现实的人和現实社会,坚持参与改变旧世界的革命斗争实践,坚持进行理论探索。在这个过程中,其思想经历了探索、转变、革新、发展的艰难演进,马克思的信仰观由宗教信仰到对宗教信仰的强烈批判和不断超越,马克思的宗教观也由唯心主义转向历史唯物主义,最终马克思完成了从唯心主义者到唯物主义者、从革命民主主义者到共产主义者的深刻转变,成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

中学时代的马克思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从中学作文《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节论信徒同基督结合为一体,这种结合的原因和实质,它的绝对必要性和作用》和毕业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可以看到其浓厚的基督教情怀:“我们的心、理性、历史、基督的道都响亮而令人信服地告诉我们,同基督结合为一体是绝对必要的,离开基督,我们就不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离开基督,我们就会被上帝所抛弃,而只有上帝才能够拯救我们。”① “同基督结合为一体可使人内心变得高尚,在苦难中得到安慰,有镇定的信心和一颗不是出于爱好虚荣,也不是出于渴求名望,而只是为了基督而向博爱和一切高尚而伟大的事物敞开的心。”②

青少年时期马克思浓厚的基督教情怀和唯心主义宗教观是由多方面因素影响和决定的。一是受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和宗教文化勃兴的影响。马克思诞生的时代是欧洲资本主义迅猛发展、自然科学繁荣进步的时代,也是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和人本主义理念较为浓厚的时代,生产力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是,这一时代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发生显著变化的时代,社会矛盾日益凸显。当时德国是基督教国家,封建势力强大。封建统治者利用宗教对民众进行思想控制,而资产阶级数量少、力量弱,没有取得政权,对普鲁士王朝的统治不敢直接对抗,只能寄希望于通过宗教革命来推翻政权。特别是法国大革命等一系列剧烈的社会变革带来了社会关系的大变动,贵族和僧侣受到极大冲击,悲观情绪和虚幻心理日益突出,这些人又回到宗教中去寻找慰藉,使原本受到打击的基督教等宗教获得了新的发展机遇。这一社会环境对马克思青少年时代的成长无疑有着重要影响。二是家庭和学校环境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出生于一个犹太世家,出于保住自己的律师职位以及保护全家不受反犹主义的迫害等因素的考虑,当然更重要的是受到了启蒙思想的影响,其父亲亨利希·马克思在1816年放弃犹太教信仰改信基督教。马克思在6岁的时候接受了基督新教洗礼。“卡尔·马克思最初的精神方向决定于他的生活环境,决定于他父亲的理性主义、宗教上和政治上的自由主义,决定于他的几位具有民主思想的教师的影响。”③ 而马克思父亲曾经在写给他的信中说道:“你是纯洁无瑕的,这点我确实毫不怀疑。但毕竟对上帝的虔诚信仰是道德的巨大动力。你知道,我远非狂热的宗教信徒。但是,这种信仰迟早都会成为一个人的真正[需]要,生活中往往有这种时候,甚至一个无神论者也会[不知]不觉地拜倒在至高无上的神面前。……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崇拜牛顿、洛克和莱布尼茨所信仰过的东西。”④ 在马克思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给了他重要的思想启迪。同时,马克思就读的特利尔中学虽然盛行自由主义的启蒙精神,但是,宗教课是学校的必须课程,世俗宗教信仰特别是基督教信仰盛行,这对于马克思的影响无疑也是深刻的。

当然,马克思对基督教、上帝和神的热爱所追求的目标与其他信徒还是有区别的,这些区别是马克思很快脱离基督徒身份、脱离宗教的重要基础。

马克思重视人,关注人的高尚道德和自我完善。“一切德行都是出于对基督的爱,出于对神的爱,正因为出于这种纯洁的根源,德行才摆脱了一切世俗的东西而成为真正神性的东西……同时也变得更为温和、更近人情。”⑤ 这篇作文老师给的评语是:“思想丰富,叙述精彩有力。”⑥ 这个时期的马克思和其他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用爱的眼神注视上帝,他认为人的欲望会淹没人性中一些美好的东西,人总是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但是上帝所具有的神性是比人性更为高尚的存在,因此人通过保持与上帝一致,能使自己逐渐完善起来,使人能够有勇气去面对苦难。同时,马克思也认为,虽然上帝给人的行为制定了目标,但是如何去实现却依赖于人自身,“神也给人指定了共同的目标——使人类和他自己趋于高尚,但是,神要人自己去寻找可以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神让人在社会上选择一个最适合于他、最能使他和社会变得高尚的地位。”⑦ 可以看出马克思不是从基督教教义出发来阐释信徒与基督结合的必要性,而是从高尚的道德需要和人的自我完善出发来探讨信徒与基督保持一致性的原因,注重从人的本性的角度考察宗教现象存在的根源。在他看来,人们信仰基督,是为了使人自己生活幸福,生活得更加美好,不断地提高自己的境界,完善自我。基督是神的化身,他给人制定道德目标,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完善自己的德行,实现自我超越;信仰基督,可以给人力量,让人冷静、沉着地面对生活的打击,使人内心变得高尚。基督教对于人的道德完善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正因为对上帝的爱,使我们成为一个高尚的有德行的人,使我们可以克服人的本性中野蛮的那部分。在这里,马克思重视人自身,突出强调的是基督对于人的道德完善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此时他没有直接用“现实的人”这样的表述,但是蕴含其中。正是由于马克思关注的是现实的人的幸福与完美,随着思考的深入,其与传统的基督教徒追求彼岸幸福的思想的决裂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马克思重视人的社会关系,强调人的团结。在中学作文中,马克思写到:“葡萄枝蔓不仅会仰望栽种葡萄的人;如果它能有感觉的话,它会紧紧贴在藤上,它会感觉到自己与葡萄藤和长在藤上的其他葡萄枝蔓最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它会爱其他枝蔓,因为是同一个栽种葡萄的人照料着它们,是同一个藤身给它们以力量。”⑧ “葡萄藤与枝蔓”的比喻,上帝是葡萄藤,人类是葡萄藤上的一根枝蔓,形象地说明人类是与基督保持一致性的。“同基督结合为一体,就是同基督实现最密切和最生动的精神交融,我们眼睛看到他,心中想着他,而且由于我们对他满怀最崇高的爱,我们同时也就把自己的心向着我们的弟兄们,因为基督将他们和我们紧密联结在一起,并且他也为他们而牺牲自己。”⑨ 马克思发现了“藤蔓”团结起来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只有爱自己身边的人,紧紧地联合起来,才有更大的力量。马克思的“藤蔓”比喻似乎为以后社会关系思想的形成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马克思强调职业选择的重要性,树立为人类幸福而工作的志向。馬克思认为教徒信仰基督是出于一种纯粹的爱,正因为有对基督的爱,所以教徒在生活中能够爱自己的同类,这种信仰在马克思的心中埋下了“为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为不断奋斗的种子。“人的本性是这样的:人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达到完美。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的学者、伟大的哲人、卓越的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的、真正伟大的人物。”⑩ 在此可以看出青少年时期马克思的幸福观、奋斗观,以及对劳动的重视。马克思认为只有为他人的幸福而奋斗才能使自己达到完美,“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但是它会永远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11}。当一个人心中有为他人的幸福而努力的坚定信念时,无论他遇到任何困难都会感受到力量,获得心灵上的满足和愉悦感,这种精神的满足,是高尚的。这个时期,马克思出于对上帝的爱,为同时代人的幸福而工作的思想萌芽了。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马克思还指出了选择一种使自己获得最高尊严的职业的重要性以及这种职业的价值取向,那就是“一种建立在我们深信其正确的思想上的职业,一种能给我们提供最广阔的场所来为人类工作,并使我们自己不断接近共同目标即臻于完美境界的职业,而对于这个共同目标来说,任何职业都只不过是一种手段”{12}。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已经关注到异化问题,强调职业的创造性和主体性,表现出一定的批判意识和反思意识。“在从事这种职业时我们不是作为奴隶般的工具,而是在自己的领域内独立地进行创造;这种职业不需要有不体面的行动(哪怕只是表面上不体面的行动),甚至最优秀的人物也会怀着崇高的自豪感去从事它。”{13}此时马克思的幸福观、奋斗观、劳动观、异化观虽然有的只是只言片语,有的只是情感表达,有的处于思想萌芽状态,但也是十分可贵的。

总之,在这种对基督教的敬仰及与众不同的思考中,马克思逐渐萌发了一些新的认识,这为以后对基督教的否定、对宗教的批判以及对宗教信仰的超越、形成正确理论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

马克思对宗教的否定、批判有一个逐步展开、不断深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始终伴随着他的立场和世界观的转变。而这种转变的发生则是基于其对人类文明优秀成果的不断吸取,特别是不断接触社会实际,以及亲自参加社会革命和工人运动。

马克思在青少年时代对基督怀有虔诚的感激和敬爱,但在柏林大学求学期间逐渐从传统有神论转向了无神论,博士论文是他这一转向的主要标志。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以《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为题考查古希腊哲学,重点对伊壁鸠鲁的思想进行研究。马克思的博士论文重视人的自我意识,并开始了对宗教的理性批判。他此时对宗教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是哲学的批判,集中于以自我意识哲学批判宗教,这和马克思的思想理论准备有关。

柏林大学求学时期的马克思加入了青年黑格尔派的组织“博士俱乐部”。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精神为马克思所接受,马克思也迅速地掌握了自我意识哲学,并以此为指导来审视评判世界,其中包括对宗教的评判。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广泛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以睿智的眼光对伊壁鸠鲁哲学思想内涵进行了阐释,并颠覆传统哲学对伊壁鸠鲁的看法,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马克思称伊壁鸠鲁为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认为启蒙与愚昧和迷信相对立,也意味着人类思想的觉醒,而这种思想觉醒的重要标志则是自我意识的自由。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思想是为其反宗教服务的,他充分重视了人的主体性作用和人的自我意识的积极意义,马克思认为古希腊哲学的最高成就就在于此。“尽管博士论文的思想基调还是唯心主义的,但是,马克思继承了前人无神论思想的优秀成果,积极结合现实斗争,从而使他的无神论思想达到了19世纪40年代以前最先进的水平。”{14} 在博士论文的序言中,马克思借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反对宗教,高扬人的自我意识,即使在论文的序言、附录等内容中,都贯穿着对宗教的否定和批判,以及对哲学的肯定和赞扬,特别是附录部分中对宗教神学发出了最为强烈的怒吼,并力图与其彻底决裂,成为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马克思对神学本质的揭示表明其在这一时期转向了无神论,但他用“自我意识”“自由”之类的明显的黑格尔哲学范畴来解释伊壁鸠鲁的原子唯物主义,表明这种无神论还不是科学唯物的无神论,所以,这种转变并不彻底。

在《莱茵报》工作期间,马克思有机会广泛地接触到社会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促使他对社会政治生活的基础和本质进行更多的思考,开始关注更多的社会现实内容。由此马克思从对自我意识哲学的赞扬者逐渐转变为主张实际地解决具体经济、政治问题的现实主义者,同时开始清理自身与“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关系,并通过宗教批判审理了“天国”与“尘世”、思想与现实的根本关系。《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是马克思较早的政论文章,这篇文章主要抨击普鲁士的书报检查制度。马克思从自由原则出发批判书报检查制度,最终指向对德意志政治制度的批判,并进而揭示了人们行动背后的利益原则。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在马克思看来,国家应该是政治和法的理性体现,追求自由和平等,但是“政治原则和基督教宗教原则的混淆已成了官方的信条”{15}。统治者企图建立基督教国家,以维护封建贵族的特权和利益。在《关于出版自由和公布等级会议记录的辩论》中,马克思认识到不同等级的思想和行为背后都有各自的物质利益,人们对于宗教的信仰或是出于迎合政治,或是出于某种隐藏的世俗利益。在《〈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一文中,马克思揭露了该报呼吁政府禁止在报刊上讨论宗教和哲学问题的反动主张,维护了哲学干预现实生活和探讨宗教问题的权利。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马克思公开为贫苦人民的利益辩护,这也是他第一次直面物质利益问题。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不仅从道义上为劳动人民的生存权利进行了辩护,也从理性原则出发揭露了有产者的伪善性,以及国家政权和法律的虚伪性。这一时期对物质利益问题的反思使马克思认识到宗教批判在变革现实方面的作用的有限性,也使马克思初步意识到唯心主义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对立。对物质利益问题的重视意味着马克思开始越出了精神领域,他对黑格尔哲学产生了怀疑,并开始反省自己的信仰。

《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对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宗教批判思想进行了批判。在批判黑格尔的法哲学和讨论犹太人问题过程中,随着对黑格尔法哲学本质的揭示,以及对犹太人受压迫根源的揭露,马克思逐步聚焦到了诸如国家的本质、人的解放、无产阶级革命等政治问题上。此后,马克思由宗教批判转变为对现实的人和现实的政治的批判。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既揭示了国家和法的本质问题,也揭示了宗教的实质和虚幻性问题,“宗教是人的本质在幻想中的实现”,“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人。就是说,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宗教是“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16}。马克思指出,青年黑格尔派所指的人是抽象的、观念的人,所以,他们对宗教的批判是不现实、不科学、不彻底的。“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7} 这个比喻意味着宗教虽然可以给人的心灵带来某种慰藉,但它不过是一种虚拟的满足,而不是真实的满足,这种满足是带有欺骗性的。马克思认为宗教给人的意义并不是去改变世界,而只是调整看待世界的方式,使人们安于现状、满足于内心平衡。因而,宗教信仰者往往表现出对现实容忍、顺从和默许,以及对现实苦难麻痹和迟钝。马克思指出,宗教不能在现实世界中而只能在虚幻世界中谋求人的本质的实现、人的幸福的实现。但是,人是“现实的人”,人的真正自由与解放是不能满足于宗教所追求的这种“虚幻的幸福”的,而是应该在现实世界中追求“现实的幸福”,追求现实生活的快乐。马克思通过一系列对比,诸如“虚幻的幸福”与“现实的幸福”、“虚构的花朵”与“新鲜的花朵”、“虚幻的太阳”與“现实的太阳”等揭示宗教的虚幻性和不科学性。“废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就是要求人民的现实幸福。要求抛弃关于人民处境的幻觉,就是要求抛弃那需要幻觉的处境。因此,对宗教的批判就是对苦难尘世——宗教是它的神圣光环——的批判的胚芽。”“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18} “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从而也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9}由此,马克思将批判的矛头转向德国制度,并指出对德国来说,人的解放必须通过进行彻底的革命才能实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初步阐述了人类解放的思想以及实现人类解放的途径,第一次论述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作用。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研究了宗教解放与政治解放的关系。他批判了鲍威尔在宗教问题上的狭隘视野,看到了宗教是一种缺陷性的存在,其缺陷的根源只能到国家自身的本质中去寻找。马克思要求把神学问题化为世俗问题,从世俗生活中去考察犹太教,去寻找犹太人受到压迫的原因。马克思指出,犹太人饱受苦难的原因不在于宗教本身,而在于世俗生活,宗教压迫只是浮在表面的现象,要想实现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必须到社会中找到根源。显然此时马克思已经走向了唯物主义,他将唯物主义世界观应用到对宗教问题的剖析上,从而与以往用迷信揭示社会历史的唯心史观分道扬镳。“相当长的时期以来,人们一直用迷信来说明历史,而我们现在是用历史来说明迷信。在我们看来,政治解放对宗教的关系问题已经成了政治解放对人的解放的关系问题。我们撇开政治国家在宗教上的软弱无能,批判政治国家的世俗结构,这样也就批判了它在宗教上的软弱无能。”{20} 这样马克思既阐述了宗教产生的社会根源,也提出了宗教解放的途径:只有消灭世俗桎梏,才能消除宗教的狭隘性;政治解放是宗教解放的前提,宗教的彻底消亡必须以废除私有财产、人类彻底解放为基础。当然,尽管在这一时期马克思的思想开始迈向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其研究视角也转向政治领域,但尚未达到唯物史观的高度,其宗教批判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之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开始揭示宗教异化的经济根源。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整体处于全面异化的状态。马克思将宗教当作一种异化现象,认为经济生活中的劳动异化和精神生活中的宗教异化是异化的两种主要形式。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制度是异化的根源。劳动异化造成了人的本质在物的方面的丧失,而宗教异化则是人的本质在自主性、主体性、精神方面的缺失。“在宗教中,人的幻想、人的头脑和人的心灵的自主活动对个人发生作用不取决于他个人,就是说,是作为某种异己的活动,神灵的或魔鬼的活动发生作用,同样,工人的活动也不是他的自主活动。他的活动属于别人,这种活动是他自身的丧失。”{21} “宗教的异化本身只是发生在意识领域、人的内心领域,而经济的异化是现实生活的异化,——因此对异化的扬弃包括两个方面。”{22} 马克思认为以往的无神论只是对宗教的一种理论批判,并不能消除宗教异化,只有深入到宗教异化的经济根源,深入到实践中,消除异化的一切形式,才能真正地扬弃宗教异化;只有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消灭剥削的社会关系,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才能真正地实现异化的扬弃和人的解放。“社会主义是人的不再以宗教的扬弃为中介的积极的自我意识,正像现实生活是人的不再以私有财产的扬弃即共产主义为中介的积极的现实一样。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23}

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对以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思辨唯心主义进行了系统批判,认为思辨唯心主义用“自我意识”即“精神”代替现实的个体的人;宗教同全部世俗内容的脱离使宗教成为抽象的、绝对的宗教。在此,马克思已不是抽象地谈论一般人性,不再从“人的完全丧失”引出“人的完全恢复”,而是把它同无产阶级的生活条件联系起来, 不仅从道义上谴责这种非人的生活条件, 而且从这种生活条件的“必然性”揭示了无产阶级“自己解放自己”的历史任务。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费尔巴哈揭示了宗教的世俗基础,但是费尔巴哈所看到的世俗基础却是抽象的人;费尔巴哈揭示了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上帝,根本不存在什么宗教世界,但他却没有揭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二重化的根源。马克思超越了费尔巴哈,认为应该在社会自身的矛盾中去理解,宗教是劳动群众为了排遣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痛苦而找到的慰藉,它恰好满足了统治阶级对人民实施精神控制的需要。马克思指出,只有从阶级社会的阶级矛盾、阶级斗争出发才能正确揭示宗教产生的基础;也只有通过社会革命、废除私有制才能最终消除宗教存在的根由。马克思在批判宗教是对人的本质的否定之后,从人的现实社会性的角度揭示了人的真实本质:“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个人,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24} 人的本质在于人的社会性。因此,把握人的本质需要把握人的社会关系,而社会关系是在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又是实践的,所以人的本质、宗教的本质和特征都必须在实践中去把握。实践观点的引入,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创立揭开了序幕。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强调全部问题只能从现存的社会关系出发来说明,解释宗教的本质,不是用“自我意识”来解释,而是应该用“一向存在的生产和交往的方式来解释”,应该去谈这个“本质”的物质基础,“只有到宗教的每个发展阶段的现成物质世界中去寻找这个本质”。在文中,马克思恩格斯将宗教纳入上层建筑的范畴,不再单独地批判宗教,并且第一次比较系统地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这既标志着马克思对宗教信仰的超越,也标志着马克思人类解放信仰的确立。正如斯大林所说:“因为在马克思看来,经济发展是社会生活的‘物质基础,是它的内容,而法律、政治的和宗教、哲学的发展是这个内容的‘思想形式,是它的‘上层建筑,所以马克思作出结论说:‘随着经济基础的改变,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会相当迅速地发生变革。”{25} 因此,马克思将人的解放作為一种现实的历史性活动,看到了人的解放的现实性、历史性、条件性和过程性,强调:“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26}。“‘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27}。

综上所述,马克思对宗教的批判和对宗教信仰的超越是与马克思世界观的转变相伴随的。而后,马克思恩格斯在革命实践中不断深化理论探索,在《共产党宣言》《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等著作中、在他们与其他友人的多篇书信以及时事评论、文章、书摘中,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对宗教的起源、本质、特征、地位、作用以及消亡等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深入论证,形成了科学的宗教观。最终马克思与恩格斯一起创立了马克思主义,确立了为全人类解放和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信仰。从此,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人类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马克思对宗教信仰的超越有着深刻的客观原因和自身主观原因。客观方面主要体现为良好环境的影响,包括社会环境、家庭环境和学校环境。马克思生活在自由资本主义时代,自然科学有了巨大进步,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大大解放了人们的思想。马克思的父亲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律师,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对马克思世界观转变的作用尤其直接。“亨利希·马克思树立了一种现代人文主义思想,这种思想使他摆脱了犹太教的一切偏见,而他就把这种自由当作一宗宝贵的遗产留给了他的卡尔。”{28} 同时,马克思就读的中学自由主义氛围浓厚,倡导启蒙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这种自由活泼的学习风气培养了马克思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的精神。

而主观方面则取决于马克思个人特殊的人生经历和思考。在马克思的一生中,人的需要、理想、解放、发展、幸福等始终是其关注的重心。他将“现实的人”作为全部研究的出发点,反对宗教许诺给人的那种彼岸世界的价值观,追求人的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现实统一,并立志为解放全人类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而奋斗终身。马克思积极从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中汲取养料,“他博览群书、广泛涉猎,不仅深入了解和研究哲学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知识,而且深入了解和研究各种自然科学知识”{29},使自身的理论视野与精神境界得以不断提高。此外,深入社会现实并亲身参加革命实践对马克思思想的转变具有决定性作用。正是现实境况与亲历实践的双重激发,使他的研究能够不断切中社会问题的实质,洞察传统理论及各种错误思潮的内在缺陷。批判是马克思重要的思想武器。他不仅从哲学层面对宗教进行了批判,而且从政治层面、经济层面对宗教进行了批判,深刻揭示了宗教对人的精神桎梏。最终,通过“劳动创造人”和实践观点的确立,马克思逐渐清算了过去的有神论信仰,建构了自己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无神论信仰以及共产主义信仰。

研究马克思对宗教信仰的超越及其自身信仰体系的建立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面对国际国内的复杂局面和风险挑战,我们党迫切需要高度重视信仰问题和信仰建设;迫切需要全体人民树立正确信仰,坚定“四个自信”,尤其是坚定马克思主义信仰自信;迫切需要将理想信念教育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和践行结合起来;迫切需要将伟大的信仰化为伟大的力量,使之成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强大精神动力。

注释:

①②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1、453、453、1041、455、452、452、459、459—460、458、458、118页。

③[法]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58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32页。

{14} 牛苏林:《马克思恩格斯宗教思想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

{16}{17}{18}{19}{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200、200、207—208、169—170页。

{21}{22}{23}{24}{26}{2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186—187、197、501、527、527页。

{25} 《斯大林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291页。

{28}[德]弗·梅林:《马克思传》,樊集译,持平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5年版,第9页。

{29} 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光明日报》2018年5月5日。

作者简介:杨鲜兰,湖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62;程亚勤,湖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62。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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