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至情美

2020-07-14 16:42郑春元
蒲松龄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聊斋聊斋志异

郑春元

摘要:《聊斋志异》是一部重情之作,全书以情贯穿,情是全书之魂。蒲松龄妙笔摹绘人间情感百态,令《聊斋志异》各色形象获得鲜活的生命力,产生无穷的艺术魅力。《聊斋志异》各色形象的至情描写的特征有三:其一是扩大至情内涵,对前人的至情观在继承的基础上拓展与超越,展现多种感人肺腑的至情,丰富了中国的情文化;其二是深刻表现至情的生成发展过程,具有极高极强的艺术表现力;其三是《聊斋志异》各色形象的至情与思想高度融合,两者相得益彰。蒲松龄的至情描写运用了高超的艺术手法,以幻笔写至情,通过种种困难考验表现至情,巧选人物情感的动情点表现至情。蒲松龄的至情描写产生了多方面动人心魄的艺术美,有至情的崇高美、诗意美、极致美和喜剧美。

关键词:聊斋志异;至情;崇高美;极致美;诗意美;喜剧美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情感是人类特有的心理表现,人类世界是充满情感的世界,情感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梁启超曾云“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 [1]2, 因而情成为文学的永恒主题。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奇人、奇事,通过奇人、奇事写奇情,他以“情”的眼光看待世界,从“情”的角度体验人生。一部《聊斋志异》,写尽世间人鬼狐,人与万物皆有情,情能贯通人鬼万物,穿越阴阳。重情之人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情成为《聊斋志异》的灵魂,成为作品的主旋律。可以说,《聊斋志异》是一部感人肺腑的“至情之书”,是一篇血泪与悲愤交织而成的“情文”。如鲁迅先生所言“使花妖狐魅,各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 [2]179。蒲松龄通过至情描写,歌颂了中华民族最美好的情感,表现最美好的人性,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的情文化。

一、《聊斋》至情美表现的特征

(一)扩大至情内涵,对前人的“至情”观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拓展与超越,展现多种感人肺腑的至情。

明代作家汤显祖在戏曲《牡丹亭》中表达了超越生死的至情,提出著名的“至情”观,将“情”提升到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至情”观对蒲松龄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影响,蒲松龄继承了“至情”说,又扩展了“至情”范围。中国以往的至情故事以及《牡丹亭》的“至情”故事主要指的是男女之爱,《聊斋志异》不仅有爱情至情故事,还把“至情”延伸至各类情感,把亲情、友情、知己之情、仁爱之情、悲怨之情都变成了“至情”, 并真诚地加以赞美。这是蒲松龄对情感表现作出的一大贡献,把中国文学的情感表现提升到一个崭新的境界。《聊斋志异》中的至情主要有以下几种:

1.爱情至情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至情比以往爱情故事在内涵上有大幅度的超越。《牡丹亭》中至情的化身杜丽娘对爱情的追求不过是“年已及笄”“早成佳配”,是比较原始的青春男女之情,她是因为爱情受压抑而死,她所追求的爱情并没有超越“郎才女貌”的局限。《聊斋志异》中男女之爱的至情要比《牡丹亭》的杜柳之爱丰富深刻,爱情的深度和高度远远超越前者,有更深刻丰富的社会内涵,他们爱得更深、更执着。《连城》中连城三死三生后终于嫁给乔生;《香玉》中黄生魂魄化为牡丹与香玉彼此相依。蒲松龄表现了一种崭新的挚爱深情——知己之爱,这种爱不是一见钟情,不是重相貌重美色,而是同心之爱、精神之爱。如乔生(《连城》)的爱情宣言:“‘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 [3]208贺生(《瑞云》)与美貌妓女瑞云互为知己,在瑞云变丑时坚定不移娶她为妻,他心中坚执的信念是“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3]807,这是对知己之情的坚守,至情重于泰山。《聊斋志异》中爱情至情还有更高的层次和境界,超越人间世俗情爱的高度,至情人物为至爱之人的幸福,牺牲自己成全至爱之人,是一种理想高尚的爱。宦娘(《宦娘》)因自己为鬼身恐对温如春不利,就千方百计成全温如春与葛良工的婚姻;狐女阿绣(《阿绣》)为刘子固的痴情所打动,便自动退出与真阿绣的竞争,转而促成他们的美好姻缘,这种至情是对愛的高度升华。

2.亲情至情

亲情是人类血缘之情,亲人间的骨肉深情,是一种天然情感。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亲情是人类情感中最本真的体现,也是人世间延续时间最长的一种情感,是中华民族最为看重的感情。《聊斋志异》有多篇故事歌颂至深至诚的亲情,这种亲情的魅力与爱情相比毫不逊色,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孝亲至情。故事主人公对亲人有深挚的爱,对父母尽孝义之情。在亲人有难或遇险时挺身而出,尽自己平生之力,哪怕牺牲自己生命也要为亲人讨回公道,这种亲情也达到至情的高度。十六岁的弱女子商三官(《商三官》)在其父被恶霸打死后,决然为父报仇。她女扮男装,在为仇人祝寿时机智地杀死仇人,为保护家中其他亲人,又毅然自尽,一个弱女子完成了男子也难以完成的大事。她伸张正义、关爱家人的壮烈之举,惊天地,泣鬼神,具有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席方平(《席方平》)因其父在阴间被羊姓富人所害,他悲痛异常,愤然离魂义无反顾赴阴间代父伸冤。坚定的孝父之情化为勇斗贪官的钢铁意志,是亲情的力量支撑着他在经历火床烧烙、锯解身体等酷刑后依然斗志不减,即使被投生为弱小婴儿也不放弃为父伸冤,最终历经艰辛,使父亲冤屈得以昭雪,蒲松龄高度赞赏他的孝义至情。《水莽草》中的祝生在做鬼后得知母亲独自抚养孤儿劳苦不堪,便以鬼身来阳世侍奉母亲,分担家务。他不按阴间规则找替死鬼,一是不忍令他人为鬼,同时认为“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 [3]311,甘愿一直为鬼永远照顾母亲。这是“寸草心”对“三春晖”的真情回报,这种亲情感人肺腑。《聊斋志异》还歌颂手足至情,如《张诚》篇。张讷遭后母虐待,异母弟张诚尽力帮助哥哥。张诚是一个体力单薄的儿童,进深山帮助哥哥砍柴,身体受伤,还被老虎叼走,悲痛的张讷用斧头砍自己的脖子到冥司去寻弟弟,但没有找到,复苏后行乞寻弟,一年后终于在远方找到弟弟张诚。篇末“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 [3]148向杲(《向杲》)则因哥哥被恶霸杀害,诉讼无路,行刺不成,于是感愤化虎,咬死恶霸。这种兄弟至情感动上苍,可见手足情的强大力量。

3.友情至情

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也是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讴歌的可歌可泣的友情至情比以往现实中管鲍之交、刎颈之交故事更为感人。其中两种友情最珍贵:其一,急友之难,舍身为友的壮烈情怀。田七郎(《田七郎》)曾受朋友武承休的帮助,后在武家遭难时,田七郎为给挚友雪恨,奋力除掉武家的仇人然后自尽,当作恶县令前来验看之时,无头之尸居然一跃而起“竟决宰首”,这种挚深的友情竟化为惊天之举,显示了对朋友的真挚情谊、赤诚之心,可谓气贯长虹。孔生(《娇娜》)为了救助娇娜保住皇甫一家免遭雷霆轰击的劫难,挺身而出,以至于被雷霆震死,他为朋友舍己忘生。娇娜为了救回这位舍身救己的孔生,也不顾及世俗礼教,以“舌度红丸”为孔生喂药。他们一个为友情而舍身斗天,一个为友情而无视礼教,这两种友情都达到极致。其二,绵长持久的友情。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因一方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改变,这是人之常情,不然《史记·陈涉世家》中不会有“苟富贵无相忘”的约定,永恒的友情最为难得。《王六郎》中许姓渔人同溺死鬼王六郎建立了友谊,而这个友谊不以生死相隔,不以异类见猜,也不以远隔千里而中断,更不以身份地位的改变而产生变化, [4]38可见这份友情之至深。

4.知己至情

对知己至情的热烈讴歌,是《聊斋志异》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知己是人际关系的最高境界,是古代士人最为渴求的一种情感。蒲松龄在屡屡受挫的科举生涯中备感孤独,渴望知己,有极深的知己情结。他笔下的知己视彼此真诚的交流为最大的幸福,把报答对方作为最神圣的使命,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叶生(《叶生》)的才学得到丁县令的赏识,叶生家道贫寒,丁县令在生活和学业上给予他很多帮助,叶生科考失利感到愧对知己,一病而亡。死后的他竟然魂魄跨越千山万水追随丁公,教授丁公之子学业,并以自己所长令其子一举得中。乔生(《连城》)的诗作得到连城的看重,乔生视其为知己,全力进行报答,在连城病重时,自割胸肉送连城作药引,连城病死后,乔生痛苦万分,声称愿死不愿生,跟随连城来到阴间。乔女(《乔女》)用毕生之力报答知己之爱。乔女是个相貌丑陋身体残疾的寡妇,孟生看中她的人品,向她求婚,她未应允。孟生暴卒后,她去痛哭吊唁,还毅然承担起抚育其幼子的责任。当村中无赖欲瓜分孟生家业田产之时,她挺身而出,不顾非议,为保护孟氏家业奔走呼号,为知己付出了自己一生的精力,至死方休。蒲松龄盛赞她的知己之情:“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 [3]751这种对知己以一生之力无限期的报答之情,令人感佩不已。

5.仁爱至情

仁爱至情是至情的最高境界,仁爱至情不同于爱情、亲情、友情、知己至情。仁爱至情是对素不相识的遭遇不幸之人的悲悯至情。至情之人对遭遇不幸之人有非常强烈的同情仁爱之心,他们乐于助人,为此不惜自己钱财利益,甚至于自己的生命。和前几种至情情感相比,仁爱至情是一种超越世俗的大爱之情。水鬼王六郎(《王六郎》)有一次转世的机会,但当他看到被扔在岸上的婴儿“扬手掷足而啼”,便生怜悯,不忍用两条生命换自己的新生,毅然放弃转生机会,令人心生敬意。《水莽草》中的祝生本来有机会取人自代转生人世,但他深感为水莽鬼的痛苦,宁可自己永远为鬼也绝不用别人的死来换取自己的生。岂止不取人自代,他还长期坚持为他人驱鬼,救助了众多因水莽草中毒的乡亲,保护他人的性命。他的仁爱至情,达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境界,亦“有功于世”。有高度仁爱之心的夏氏(《纫针》)路遇遭受逼迫悲哭不已的纫针母女,慷慨解囊,钱不够就去求助亲属,定要把纫针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在筹金被盗后,竟悬梁自尽,她的至情美,足以光照千古。仁爱至情是人类最高尚、最纯洁、最伟大的情。

6.悲怨至情

《聊斋志异》是一部寄托作者孤愤之书。在封建腐朽的社会中有太多的不公平,残暴的统治者和各方邪恶势力对善良之人进行疯狂的摧残,这必然激起受害者的悲怨,悲怨之情久久不能消解,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痛。公孙九娘(《公孙九娘》)在新婚之夜都忍不住打开箱子看当年血染的罗裙。洞房枕上吟诗二首,哭诉不幸的身世,“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 [3]279,泪流如雨。不忘阴间十年为鬼孤寂无依的岁月,悲怨之情永世无法消解。鬼女林四娘(《林四娘》)为鬼十七年仍然不能忘记国破身死之痛,于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她哀婉的歌声,沉痛的回忆,感伤的诗句以及她的哽咽啜泣令人为之流涕心酸。叶生(《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但在科考中却名落孙山,为鬼后还继续努力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得知真相后,在妻子恐惧的哭诉中“扑地而灭” [3]52,他的内心是多么得不甘和无奈,怀着对亲人的愧疚,心中的悲愤却无法表达,留给人間的只有无限的悲情。黄生(《香玉》)死后化身牡丹与心上人及良友相伴的美好真挚之情,竟然不能被现实所容,三株植物只能满怀遗恨枯萎而死,全书无限的悲凉之情催人泪下。

(二)深刻表现至情的生成发展过程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表现至情比以往作品更全面更有深度,并多有创新。汤显祖倡扬“至情”超越一切,但至情是怎样产生的没有说清楚。《牡丹亭》中至情的化身杜丽娘的情从生到死,死又复生并没有什么发展变化。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对至情的产生发展的轨迹、情感变化的历程进行生动描绘,情节之奇妙、想象之奇绝,远远超越以往所有作品。《聊斋志异》的形象至情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1.层层深化式

《聊斋》爱情故事中主人公生来是重情之人,他们对所爱之人一往情深,为实现爱情做出常人难于想象的行为,他们的至情是步步加深地。《阿宝》中孙子楚见到貌美的阿宝灵魂离体,返魂后向阿宝求婚,把阿宝的戏言当真,忍巨痛用斧头砍去多余的手指,又魂化鹦鹉来到阿宝身边,与阿宝倾诉真情,形影相随。获得阿宝“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的许诺后,衔履归家。孙子楚四次奇异之举:魂随阿宝而去——求婚——自剁手指——再次离魂化鹦鹉,层层递进地表现了他的至情。乔生(《连城》)也是一个极端痴情之人,对连城的至情也是层层递进式。他未曾与连城见面就与连城心灵相通,他不是看中连城的美貌,而是知己之情。当连城重病需胸肉作药引时,他毫不犹豫亲手割下自己的胸肉送给连城。当连城病重而死时,乔生也一恸而亡,追随连城到阴间,为情而死,用情至极。在连城复活后又经过种种磨难俩人才终于结为夫妻。经过几次生死情感层层递进达到最美最纯的圣洁之爱。

2.逐渐净化升华式

《聊斋志异》中也有爱情主人公开始追求女子时主要因其美貌,是低层次的肉欲,后来的交往由重色向重情发展,情感逐渐净化,一步一步发展为至情。《香玉》中的黄生在崂山见到两位仙女就情不自禁地“暴起”,吓得两位女郎惊惧逃避,行为轻薄。与二女熟悉之后还想消受“双美”,所追求主要是美色,没有多少情的成分,后来与香玉通过诗词传情,渐生爱情,知其为花妖爱心不变,香玉死去,黄生多次哭悼产生真情,使香玉死而复生。与绛雪的友情纯净无暇,绛雪申明他们的交往原则是“以情不以淫”,当绛雪有刀斧之难时,黄生亦全力相救。他与香玉的爱情与绛雪的友情进一步升华,达到生死与共的至情。《连琐》中书生杨于畏给女鬼连琐续诗相识,一开始杨于畏见其貌美,欲与之亲热,是原始情感的表露。后来俩人剪烛西窗,谈诗论文,连琐还教他下棋弹琴,把杨于畏引向高雅的精神生活,他们开始了知音相遇纯雅脱俗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后来连琐在阴间有难,杨于畏与王生去阴间救助,他们杀死了作恶的阴间恶隶,经过这次考验,杨于畏与连琐的情感得到了升华。再后来杨于畏按连琐的请求,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献出自己的“精血”和“生血”,如期发冢救出连琐,令其重返人间。杨于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真爱勇于付出、勇于自我牺牲,达到“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

3.受感回应式

《聊斋》人物被他人的“至情”所感动,产生情感回应,也形成至情。《阿宝》中的阿宝是富家少女,面对痴人孙子楚的追求,一开始她是感到很可笑的,让其去掉六指进行戏弄,不料孙子楚果真砍掉六指,又离魂化为鹦鹉依偎于自己身旁进行爱情表白。阿宝被他这种真挚的感情所打动,终于冲破重重阻力,不顾孙子楚贫穷而毅然嫁给了他,她对孙子楚的爱也达到了至情。婚后三年,孙子楚突然生病而亡,魂入冥界,阿宝悲痛绝食自尽,为情赴死,这是阿宝至情的高峰。阿宝的殉情,最终感动判官,孙子楚得以还阳复活。是孙子楚的至情引发了阿宝的至情,也侧面显示了孙子楚痴情的感召力。《嫦娥》中仙女嫦娥在谪降人间期间与宗子美结为夫妻,夫妻恩爱情深。后来谪降期满,嫦娥托为寇劫,借以离开宗生,宗生得知痛不欲生“解带自缢”,嫦娥被其深情感动,放弃了回归仙界,留在人间与宗生相伴相守,为其生子,过凡人世俗生活。这也是令人感动的至情,是对宗子美至情的回应。

(三)至情与思想的高度融合

《聊斋志异》人物形象不仅蕴含丰富感人的至情,还包含深刻的思想。人物的至情不仅仅是单纯的个人情感,而是思想化了的情感。作品在抒发情感的同时,也是在表达思想,两者相辅相成,感情是思想的结晶,思想是感情的升华。《聊斋志异》的至情描写充分,完美地表达了作品中的思想,反映了人们的愿望与要求。公孙九娘(《公孙九娘》)反复述说被株连而死的惨痛,表现九娘对自己当年無辜惨死不能释怀的悲恨心理。在新婚之夜还说出哀痛至极的诗句“白杨风雨绕孤坟”,看似是抒发个人的不幸,实则强烈控诉了残暴统治者灭绝人性,屠杀无辜百姓的滔天罪行,是为千千万万无辜冤魂表达的悲愤,表现了刻骨铭心的国破家亡的民族恨。林四娘(《林四娘》)为鬼十七年还念念不忘“谁将故国问青天”“泣望君王化杜鹃” [3]166,直接抒发了深深的亡国之痛、易代之悲和故国之思。这样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不到二十岁的花样年华在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中死于非命的惨痛遭遇,以及她所抒发的对生的深切渴望之情,有力控诉了明清交替带来的空前的民族灾难。《席方平》主要表现的是主人公的孝义亲情,他到阴间讨公道的过程实则是影射人世官府, 揭露封建官府的暗无天日, 是对封建吏治的本质性概括。《聊斋志异》中的至情与思想实现了完美交融,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因而作品具有极强的思想性和艺术表现力。

二、至情表现的高超艺术手法

(一)以幻笔写至情

以幻写极致之情,是我国文学的常用手法。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孔雀东南飞》的男女主人公死后化为相向悲鸣的鸳鸯,“梁祝”死后化为翩翩起舞的彩蝶,都是以幻表情。《聊斋志异》中的幻已不是简单的幻,它以多重的幻,来表现更丰富的情。如《香玉》中的花可以成仙,仙死成鬼,鬼又可以复生,复生后再度死去,这一切都源于情。蒲松龄常通过幻化人物的神异性表现至情,奇幻人物具有世间常人所不具备的神异性,使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最大限度地表现极致之情。现实中人们为表达感激之情常说“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来报答你”,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蒲松龄通过幻化让人们的报答愿望在现实实现。塾师吕先生无偿为鬼魂褚生授业,并供其饮食,褚生(《褚生》)转世投胎吕家,来报答吕先生的恩情。蒲翁对这种至深至极的不了情感慨道:“褚生者……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3]630

《聊斋志异》中虚幻的鬼故事更能有力地表现悲怨至情。现实中人一般在临死时感到失去生命的痛苦,但《聊斋志异》中,人不仅能够感受活着时失去生命的痛苦,还能感受到在阴间为鬼的另一种痛苦,如《叶生》。叶生的鬼魂衣锦还乡时,妻子惊骇而逃,哭着要求他不要出现,当他看到自己的灵柩,对他是巨大的打击,这一连串层层叠加的痛苦,令他不得不带着无限的遗恨彻底从人间消失。只有为鬼才能感受到这多重的痛苦,如果不用幻笔而用纯粹的现实描写,是无法达到这个感情深度的。《香玉》中香玉从绽放的牡丹花蕊中复活重生的场景,是全书最美的幻化景象,表现了最美的至情。香玉的花身因被挖,枯萎而死,因黄生的至情感动了花神又得以重生。幻化场景花美、人美、情更美,更是幻中见至情。正如但明伦所评:“种则情种,根则情根,苞则情苞,蕊则情蕊……无限深情,一时全绽” [5]1484。蒲翁以奇幻笔法写情,达到“愈瑕愈真”的艺术效果,极大地增强了至情的感染力。

(二)通过种种困难考验表现至情

至情,真情也。俗语云:烈火见真金,患难见真情。困难危险是对一个人是否真情的最有效的试金石。《聊斋志异》中蒲松龄通过设置种种困难来考验故事主人公。《佟客》中的董生以剑术自负,标榜自己以忠孝立身,但在老父被强盗拷打(实是剑客为“考验”他以幻术相试)时,董生起初是“提戈欲往”,而后却是“壮念顿消”,置其父生死于不顾,只求自保,完全暴露他无情无义胆怯自私的真实面目。《聊斋志异》中更多地是重情之人在生死关头,为了情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付出一切。孙子楚(《阿宝》)为爱情毫不犹豫用利斧慨然断指,乔生(《连城》)为医救心爱之人,毅然用刀割下胸肉为连城作药引。王生(《锦瑟》)在仙女锦瑟遭天魔之劫时,舍生忘死救出了锦瑟主仆,又在逃难途中舍弃自己一条胳膊,从虎口中救出锦瑟。狐妓鸦头(《鸦头》)为坚持爱情经受了最残酷的考验。她与诚实的书生王生相爱,俩人私奔逃出虎口,后被鸨母抓回妓院,关闭幽室十八年,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放弃所爱,拒不接客,后被儿子救出,与王生团聚。《瑞云》中贫穷的贺生,因才学得到美貌妓女瑞云的芳心。在瑞云渐渐变成“蓬首厨下,丑状类鬼”的丑妇后,贺生不改初心,变卖田产什物,将瑞云赎归,并娶为正妻,此情足以感动天地。还有一些弱小的动物在巨大的危难面前,舍生忘死解救自己的同伴,表现出与人类相同的至情。《鸿》篇中写雌雁被捉即将丧失生命,雄鸿始终不离不弃。先是想以极度悲伤之情打动弋人,做了长时间的努力未见效果,转而通过金钱打动弋人,以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甘冒被捕失命之险,也要献上赎金以救雌雁,显示出了舍生救妻的一片痴情。作者感叹:鸿无知无识,竟然钟情到如此地步!蒲松龄通过生生死死的磨难考验使故事主人公的情感升华,生动表现了至情的崇高性和纯洁性。

(三)巧选人物情感的动情点、至情喷发的喷突口

《聊斋志异》人物至情表现有层层展现式,也有层层蓄积突然爆发式。作者根据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设置情感喷突口,让情感喷涌而出。书生张鸿渐的发妻方氏虽然没有与丈夫一起出生入死,也有一片感人至深的至情,她深明大义,全力帮助被官府迫害的丈夫逃难。一天逃难多年的张鸿渐突然在夜晚归来,苦命的患难夫妻重逢,是人物情感的动情点。方氏出迎时的情景是:“……惊起,不信夫了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抑。” [3]718她反复诘问确认,表现她长期遭受迫害而形成的胆怯和警惕心理。在见到丈夫后,没说一句话,万千情感都包含在长哭之中,这一场泪雨纷飞,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其中有与丈夫分离后的思念,也有自己所遭受的万般痛苦和委屈,这场痛哭是她夫妻至情的充分宣泄。

人的情感表现有涓涓细流式,有火山喷发式,蒲松龄在表现后一种情感时巧妙设置人物至情释放的燃爆点,安排人物在特定关键时刻释放强烈情感,使其至情喷发奔涌。《梅女》中的梅女被典史所诬含冤自尽为鬼十六年,天大的冤情及愤恨一直积压在心中,后来有了转生的机会,梅女冤魂不去投生,而是年复一年地苦苦等待报仇时机。终于一日遇到仇人典史,她用吊死鬼所特有的方式动作表达恨怨之情——“张目吐舌”,既是表达仇恨,也是进行精神威吓,“以长簪刺其耳”,要将其置于死地,典史窜回署衙,“中夜遂毙”。她的怨愤和复仇之情如同火山喷发,正应了民间常说的那句话“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令人解气。《镜听》中郑姓家庭的亲情被势利挤压殆尽,没有一丝亲情温暖。二郑妇多年来在家庭中饱受歧视,胸中的怨气不断蓄积,但时机不到,她只能咬牙强忍。一天在厨房饱受暑热劳作之苦的二郑妇听说丈夫科举得中,憋在胸中的怨情一下子喷发了——“力掷饼杖而起”,高喊一声“侬也凉凉去!” [3]542她把多年来积压的怨情一吐而出,她的声音是高亢的,动作是有力的,她对全体家庭成员宣告:你们再也没有资格对我白眼了。一句话,描写了一个感情喷发的片段,写活了一个人物,传神至极,精彩至极!

三、至情美的呈现

文学是以审美为目的传递情感信息,情感是作品的生命。罗丹曾说:“艺术就是感情”(《罗丹艺术论》),《聊斋志异》把各类情感都表现得至深至切,它把情感表现审美化,艺术化,致力于情感的艺术美和艺术的情感美,使情感和美感完美结合。丰富的感情使《聊斋志异》各类形象有了鲜活的生命力,焕发出美的光辉,使至情呈现出多种美,产生巨大的审美张力和美感魅力。

(一)至情的崇高美

《聊斋志异》中很多重情人物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具有顶天立地的气概。英国美学家布莱德雷在其名著《牛津诗论》中说:“任何以崇高来打动我们的东西,都产生出一种伟大的印象,而且更多的是——非常的、甚至令人震撼的伟大。” [6]214在皇甫一家面临雷霆劫难时,孔生为救朋友,仗剑于门,勇敢与鬼物搏斗,救下娇娜后却被雷霆击死,表现了刚强的美(《娇娜》)。商三官坚持为被害父亲讨回公道,抱定了以死相拼的决心,替父报了大仇。作者对其壮举予以崇高的礼赞,称其为“女豫让”,使人产生无限崇敬和感动(《商三官》)。《聊齋志异》至情崇高美的另一种表现是至情人物在面临抉择时总是作出牺牲自己,无私利他的选择。这种至情是一种极端的善,因善而美。亚里士多德说过: “美是一种善,其所以引起快感正因为它是善。” [7]41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过:“美就内容而言,它和善相同。”换句话说,凡是“善的”,就必然给人以强烈的美感享受。溺死鬼王六郎在转生机会到来时不忍心以一己之身伤害两个人的性命,毅然放弃转生的机会,宁可自己永留阴间(《王六郎》)。身为水莽鬼的祝生,不仅自己不肯取人自代,还长期坚持制止那些害人的水莽鬼取人自代,这是一种完全出于自觉的自我牺牲精神,表现出伟大崇高的美(《水莽草》)。特别是在那个“利人之死,以求己之生;致人之危,以求己之安;逼人之败,以求己之成;扬人之恶,以求己之善……倾人身家,绝人性命,以求己之功名富贵者”的时代(《王六郎》但明伦评语),这种情怀更为可贵,展现光彩夺目的“大美”。

(二)至情的诗意美

蒲松龄用诗心诗笔来写小说,在叙事中把至情诗意化了。《聊斋志异》中的爱情至情故事把一些诗词作为故事情节要素,用诗作纽带来展开爱情故事。《白秋练》中白秋练因诗定情,以诗治病,以诗起死回生。《连城》中,乔生和连城也是因诗倾心,互相爱慕,经历了生死磨难,终成眷属。《香玉》中诗情推进浓化人物的至情。《连琐》《瑞云》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以诗结缘。因此爱情故事带有浓厚的诗意,爱情浸透在诗的氛围之中。他们用读诗咏诗表达爱,诗与爱融为一体,表现了高雅不同凡俗的爱情,他们这种奇特的爱就是一首优美的诗,增加了至情的美感。

诗歌的本质是抒情,蒲松龄塑造《聊斋志异》中的人物还以诗代言,表达人物至深至痛的情感。如华兹华斯所言:“诗是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露”。蒲松龄以抒情的方式写至情,林四娘用诗讲述自己在花样年华失去生命的惨痛遭遇,以及国破家亡之痛(《林四娘》);公孙九娘洞房枕上吟诗二首,哭诉不幸的身世(《公孙九娘》)。她们含血的泣诉,在诗中得以淋漓尽致地抒发,让人感受到他们的悲愁和愤怨,使读者潸然泪下。

蒲松龄还善于在至情故事中营造诗的意境,形成情感凝聚点来释放至情,突出至情的张力场。《王六郎》中成为土地神的王六郎送友人的方式也是诗意化的感人之笔。那“随行十余里”的羊角风,默默无言地长途随行,胜过千言万语,依依不舍的真情挚意,具有非常强烈的感染力量。虽然只是一句描写,但言有尽而意无穷,胜过古人送别诗所表达的情意,比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所表达的送别更情深意切,韵味悠长。蒲松龄通过诗化手法,对至情进行诗意的表达,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有论者说:“诗美是独步千古的聊斋世界的灵魂” [8]253,是为至言。

(三)至情的极致美

至情的极致美是指审美中所获得的最强烈的高峰体验和最超常的审美感受。极致行为的情感表现方式及情感强度令人震撼,古人常用反常现象表达极致之情,极致之美。元杂剧《窦娥冤》中窦娥临刑的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用反常的景象表达弥天冤情。蒲松龄在这方面有更新的创意,通过悖于常规的物象和悖于常情的行为来表现至情的极致美。世人见过情深之人殉情,或动物殉情,如元好问所歌咏“直教生死相许”的大雁,有谁见过无灵性的草木、石头殉情?《香玉》中的黄生为了与心爱者相伴,在香玉复身为牡丹时,他摒弃了“天地间人为贵”的观念,心甘情愿化身为异类——一枝不开花的牡丹,并以此为最大的幸福。他对妻对友爱到极致,他的极致挚爱也得到回应,当香玉、绛雪见黄生所化牡丹被小道士砍死后亦双双为之殉情。什么叫生死与共,此为最生动的诠释,是情到极致、美到极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是说人是有情之物,草木无情,然黄生、香玉、绛雪所幻化的花木,却超过了人类之情。《石清虚》篇中有灵性的奇石石清虚为报主人的知己痴爱,自我粉碎为主人殉情,也具有同样的美感效果。

《聊斋志异》中的另一类极致行为更具有惊世骇俗的力量。《细侯》中美貌妓女细侯爱上清贫的书生满生,心灵龌龊的富商用种種卑鄙手段从中破坏欺骗细侯,说满生已死,细侯在鸨母逼迫下嫁给了富商,生下一子,当细侯得知真相后,她决然杀死与富商所生之子,回到满生身边,这是一种令人震撼的至情。为坚执所爱,让仇人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不惜割舍亲子之情,果决告别过去,走向新生回归所爱。这种极端行为像撕裂夜空的万丈雷电,产生强烈的震撼美。《葛巾》中常大用怀疑花精葛巾的身份,葛巾感到感情受到伤害,与玉版双双抛掷他们的孩子,飘然而去。这种极致行为是对背叛爱情的严厉惩罚,显现葛巾至情的刚烈与果决,她们的情感具有强烈的冲击波,这是一种情感的力度美。

(四)至情的喜剧美

《聊斋志异》有悲剧性的至情,也有喜剧性的至情,所产生的美也是多种多样的。《聊斋志异》多写异类,出现了行为主体与行为的多重错位的情况,因而产生强烈的喜剧美。人们常形容温柔女性深爱男子不舍不弃为“小鸟依人”,《阿宝》篇中的孙子楚与此情形相反,痴人孙子楚为爱离魂化鸟,是男依付女,他的形体及生命形式变了,但对阿宝的爱没变,更热烈了。他本是一个痴傻之人,笨嘴拙舌,但其灵魂所幻化的鹦鹉却并不愚笨,反而异常的聪明和伶俐,这可能是爱的力量所致吧。此鸟有童心童趣,有小心计小狡猾,用斗口的方式与阿宝谈情说爱,妙趣横生。

《聊斋志异》中人与异类的爱情故事有较多喜剧情节,幻化人物身上具有亦人亦物的特征,作者利用幻化人物身上的“物性”制造喜剧情景。《香玉》中的黄生为使化身为树的绛雪现身,对树瘙痒,还要用火烤,这棵树怕痒一下子变成活泼少女。瘙痒嬉闹是人的闺房所为,移用在树身上,是角色错位,产生很强的喜剧效果。《竹青》中鸟神竹青与鱼客做过一段鸟夫妻,竹青幻化为人后与鱼客做了人夫妻,俩人深深相爱,在竹青怀孕将生产时,鱼客戏问竹青:“胎生乎?卵生乎?”是夫妻之间的戏谑,逗趣之语令人捧腹,也表现出鱼客的一点担心。写得生动俏皮,泛起喜剧的浪花。

参考文献:

[1]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M]?蛐?蛐饮冰室诗话.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蒲松龄,著.今评新注聊斋志异[M].牧惠,评注.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

[4]于天池,李书.渔夫和王六郎的友谊—说《聊斋志异》中的《王六郎》[J].蒲松龄研究,2014,(1).

[5]蒲松龄.聊斋志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6]李斯托威尔.近代美学史评述[M].蒋孔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7]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8]李灵年,韩石.论《聊斋志异》的诗美及其与晚明文艺启蒙思潮的关系[J].蒲松龄研究,1995,(3-4).

Abstract: Greatly treasured in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love is the soul of this book and can be found throughout the whole book. Pu Songling,with his stunning talent,has created various colorful emotions endowing images in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with vitality as well as permanent artistic charm. There are three features of the description of true love among images in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Firsttly,The variety of the true love has shown the finest emotions on earth. Secondly, innovation in the way of expressing true love is of strong artistic expression. Thirdly,the true love and thoughts of the images in the book are greatly integrated with each other and complemented to each other. Pu Songling's description of true love has produced a variety of breath-taking artistic beauty including the beauty of the nobility of love,poetic beauty,the ultimate beauty,the beauty of strength and the beauty of fantasy. 

Key words: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true love;the beauty of the nobility of love;poetic beauty;the ultimate beauty;the beauty of strength and the beauty of fantasy

(责任编辑:谭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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