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休悔”：纳兰性德与顾贞观的知己之情

○李小雨

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的恋情词一直受到较多关注。实际上，在纳兰的一生当中，值得注意的还有他与顾贞观的情谊，他们相差18 岁，属于忘年之交。二人相识于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 年），顾贞观在词注中记下了这一刻：“岁丙辰，容若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金缕曲》词注）两人均怀相见恨晚之情。在相识的这一年，纳兰作有《金缕曲》赠予顾贞观，自表心曲，词云：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上片是纳兰自述己志。“德也狂生耳”，因纳兰名性德、成德，故自称“德”“成”，“狂生”可解为狂放之人，与下文“谁会成生此意”相应。“缁尘”指黑色灰尘，常常用来比喻世俗。南朝齐谢朓有诗曰：“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酬王晋安》）“京国”指京城、国都。晋朝时，王、谢两望族住在南京乌衣巷，“乌衣门第”指贵族门第，也是纳兰自明身份。“有酒”句取自李贺《浩歌》成句，原诗曰：“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战国时赵国平原君喜宾客，有门客数千。这里用平原君的典故，表达出纳兰特别想遇到知己的心情。然而，“谁会成生此意”一转，这种心意有谁能够明了呢？这些词句隐隐传达出纳兰的心愿：他虽门第高贵，却不以功名富贵为人生追求，所求的是人生知己，是能够遇上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不信道、竟逢知己”，此处“道”是语气助词，略去即“不信竟逢知己”，又是一转，前面写渴求知己之心，这里写遇到知己后的难以相信，透露出内心的狂喜。“青眼”表示敬重，典出《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青眼高歌俱未老”，该句出自杜甫诗句“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赠王郎司直》），是指纳兰与贞观相遇还不算迟。“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写出遇到知己之欣喜。“高歌”“英雄”等，也传达出纳兰对顾氏的看重。“月如水”，以景结束上片，也蕴藏着对这段友情的美好祝愿。

换头“共君此夜须沉醉”，接上片“向尊前”叙说。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又云“酒逢知己千杯少”，纳兰视贞观为知己，二人在月华如水的夜晚举杯畅饮，谈兴不灭。顾贞观后来在为纳兰作祭文时写道：“洎谗口之见攻，虽毛里之戚，未免致疑于投杼，而吾哥必阴为调护。”这便是“且由他、蛾眉谣诼”的缘由了。屈原《离骚》中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蛾眉谣诼”概述顾贞观遭谗之遇，这些为他人所误解之事，跟知己是可以畅所欲言的。“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详述对彼此遭遇和心期的深切理解。

“心期”指两相期许；“劫”字出自佛经，“一劫”指佛经中天地从形成到毁灭。“一日心期千劫在”，是说在历经劫难之后，这种知己之情仍然存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中事：

顾贞观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

“后身”也是佛教的说法，是转世之身。“他生”是来生、下一世之意。“恐结他生里”中“恐怕”的情绪，是从典故中来，既说明想世世代代为知己的心愿，又点出今生已为知己的欣慰。作者有如此深厚的期许，末句“然诺重，君须记”的分量便不言而喻，希望对方也与自己一样，永葆此心。下片总体上在表达知己永存的心愿，令人动容。

纳兰集中有九首直接写给顾贞观的词，其中两首是送顾氏南归时所作，所谓“从此羁愁万叠，梦回分付啼螀”（《木兰花慢》），还没有分开，便开始料想分别之后必定会为了不能相见而满怀愁情，只能在梦中相会。其他词作也多是表达词人与顾氏分隔两地时的思念之情：无论是“乱山千叠横江，忆君游倦何方”（《清平乐》），“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于中好》），还是从对方写起，想象顾氏在别离路上的心境，如“知君此际情萧索，黄芦苦竹孤舟泊”（《菩萨蛮》），都是他们的深情厚谊在词中留下的痕迹。